張曼娟
不知從哪里看見形容男子“身形偉岸”的詞,狠狠琢磨一回,那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中文系的教授們,有溫文儒雅的,有玉樹臨風的,有孤傲遺世的,但,都稱不上偉岸,我心中仿佛有著對于偉岸的認識,只是難以描摹。
寒假以后,我遇見了這樣一位大學教授,高大壯碩,行動從容,微微含笑,為我們講授詩詞。因為曾經是體育系的,他看起來不同于一般的中文系氣質。每個周末,我們都要到老師家里上課,大家圍著餐桌,并不用餐,而是解說一首詩或者一闋詞。
看見他朗然笑語,噴吐煙霧,我悄悄想著,這就是一個偉岸男子了吧?40歲的老師,當時在學術界是很活躍的,意氣風發,鋒芒耀眼,上他的課,卻從未停止興味盎然地觀看著他和他的家庭。
他有一個同樣在大學里教書的妻子,兩個兒子。當我們的課程即將結束時,師母和他的小兒子,有時會一起進門。師母提著一些日用品或食物,小男孩約莫10歲左右,背著小學生雙肩帶書包,脫下鞋子,睜著好奇的眼睛盯著我們瞧,并不畏生。
老師會停下正在講解的課程,望向他們,有時交談兩句,那些話語和眼神之中有不經意的眷戀。我漸漸明白,老師像一座綠楊垂柳的堤岸,他在微笑里,輕輕擁著妻與子,一大一小兩艘船棲泊,所以,他是個偉岸的男子。
我們告辭的時候,老師家的廚房里有著鍋爐的聲響,我們漫步在高架橋下,走向公車站牌。一點點倦意,還有很多憧憬,我忽然想到自己的未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個溫暖家庭呢?
修完博士學位的暑假,開學前下了一場雨,秋天忽然來了。同學來電話,告訴我罹患癌癥的師母去世了,大家要一起去公祭。
那一天,我去得很早,從頭到尾,想著或許我可以幫什么忙。但,我能幫什么忙?
抬起頭,越過許多許多人,看見伏跪在地上的那個小男孩,那時候他其實已經是初中生了,因為失去了母親的緣故,看起來特別瘦小。
我有一種沖動想過去,走到他身邊去,看著他的黑眼睛,說幾句安慰的話。但終于沒有,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且我怕看到他的眼淚便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人生真的有很多意外啊,只是,那時候的我仍然天真地以為,這個家庭的坎坷應該到此為止了,應該否極泰來了。
一年之后,我突然聽聞老師腦干中風,病情危急的消息。到醫院去探望時,老師已經從加護病房進入普通病房了,聽說意識是清楚的,那曾經偉岸的身軀倒在病床上,全然不能自主。那個家庭怎么辦?那兩個男孩怎么辦?
老師開始做復健的時候,我去探望,那一天他正在學發聲。50歲的老師,應當是在學術界大展宏圖最好的年齡;應當是吟誦著錦繡詩句的聲音,此刻正費力地捕捉著:噫,唉,啊,呀……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看護樂觀地說老師表現得很捧,我們要給老師拍拍手哦。
走出醫院,我的眼淚倏然而落,順著綠蔭道一路哭一路走,這是怎樣荒謬而殘酷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