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無根的樹

劉春陽

入夜城市靜默下來，樓下卻響起了猙獰的嗡嗡聲，那是電鋸的聲音。因為要拓寬路，兩旁的樹被腰斬或是五馬分尸，晨起經過，你能看到樹的枝杈根椏滿地，上面還有新生的嫩葉，好不凄慘。在不遠處新挖的需要被重新放管道的溝邊，你能清楚地看到根系，它們曾經在土地下面很努力地生長扎根，可是在無根的城市里生存，人尚且無根，何況樹乎？

切東西，不管新舊，推翻重來，這是慣有的做法。嶄新的柏油路、新嶄的地磚被機器敲碎鑿爛，那些堆積的建筑垃圾和七零八散的樹段，會讓你聯想起為生活疲于奔命的一張張老百姓疲憊的臉，活著很難，維系一個城市的建筑和記憶更難，只因這是一個一切都可以被掩蓋重來的時代，這是一個現代化被推進的時代，這是—個物質與精神無法同步的高速發展時代。

如果我是樹，如果我有得選擇，我定不要生活在城市里（盡管現如今即便活在鄉下，也無法改變隨時可能被砍伐或是販賣移栽到城市的命運），不能呼吸自然清新的空氣、每天被汽車尾氣喂飽且不說，膽顫心驚的無安定感最痛苦，今天被移，明天被砍，后天變成了一堆無材可用的薪火。它們就如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有時就像開車在高速路上，忙碌卻無法主動停下來。

古話講“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也許要十年或更久，城市里的樹有些甚至比城市的歷史還要長，有些樹承載了幾世幾代風雨飄零，它們是人與城市共同發展、進步、成長的見證者。冬日里行道樹的根部被刷白，路旁矮樹被一層厚厚的綠布遮蓋，春日里那像棉被一樣的綠布被撤掉，新枝嫩芽冒出了春天的希望，這讓民眾看到了城市管理者認真努力的工作態度，這是一種以樹為本的愛和保護，這種保護帶來的蝴蝶效應有時是自發自覺自律的維護和不忍踐踏，包括對城市的其他公共設施。

黑格爾說：存在就是合理的，城市建設中樹與路的共建是中國特色。錢學森早在1984年就提出“構建園林城市”設想，將一座城市打造成山水田園城市和生態城市是很多城市的奮斗目標，生態文明建設也是中國未來城市發展文明建設的重要方向。一座城市若能夠做到對城市里每一棵樹命運的關注，“以樹為本”的細節其實彰顯的是“以人為本”，因為樹是城市的部分，人亦是。它的每一次被栽、移、砍，若是管理者重拿輕放的結果，若是深思熟慮并經過論證的結果，那么城市現代化建設中就會少一些民眾與管理者的對立與矛盾，少一些短視和急躁，少一些不可回逆的改變，少一些社會秩序破壞之后難以恢復的創傷。

人們居住在一座城市，不可避免地會對它傾注愛，于是留下了在這里的美好記憶。有時能看見大爺大媽像韓劇里樣撞樹，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鄉村生活。樹帶給了人們太多福祉，鳥在上面做窩安家，孩子們饒有興味地掏鳥窩、攀爬游戲扯上面的果子吃、拽它的枝椏當槍作棍的廝打，大人們躲在樹的下頭遮陽避日、扯閑話、蹲到陰影里扒拉碗里的咸菜稀飯，那樣一副夕陽晚照斜樹圖如詩如畫?，F代人生活在幾面墻組成的格子里，快節奏忙碌且日益變好的生活，讓人們開始放眼窗外，渴望云淡風輕、樹影幢幢，渴望聽到孩子在樹下玩耍的歡聲笑語，雖不多得，城市里樓前屋后、馬路兩旁或是公園里尚有余樹為捌門遮蔽蔭涼。

有時重要的不僅僅是一棵棵樹，而是記憶和情。倘若自然山水甚或一株老樹被破壞了，人與自然不那么和諧，危害的不僅是人的生存家園，更是精神家園。人與自然的相處，是經濟活動，也是心靈活動。生態與文明都是城市非常重要的名片，是不過期的名片。

樹為生態和諧而在，城市和諧，從每一個細節處的尊重做起，保護、愛護、規劃、安頓好每一棵樹的命運，某種程度反映出生活在城市里人民的安心和被關注、被尊重。

我們總是在城市里能看到一棵棵水土不服的樹，卻頑強地保持著尊嚴和不可遏制地向土地里扎根伸長。艾青的詩里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