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來路，無歸途

梅吉

【壓根不記得她了】

認識何健的時候，孟佳還是個額頭上長青春痘的少女，戴金屬邊眼鏡穿布料很舊的碎花裙，因為從小在鄉下外婆家長大，她渾身都是那種鄉土氣息。要上高中了，父母才接她到了身邊。那個夏天父母帶她去個飯局，就那么見著了何健。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有清爽的平頭和溫暖的笑容。然后就知道了，飯局是為了慶祝何健考上重點大學。

偌大的酒店大廳，幾十桌的客人，何健拿著話筒淡定自若地發表著感言，那股子儒雅讓孟佳這顆少女的心就淪陷了下去。大家都議論著何健的優秀，他除了小學連跳兩級，而且不止一次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比賽，奧數、英語、演講……他還彈一手極棒的鋼琴。

孟佳在學校的公告欄里看到何健的照片，她在某個夜晚打碎了公告欄的玻璃，竊取了他的照片。她開始瘋狂地熱愛學習，熬更守夜地看書做習題背公式，就連走路吃飯嘴里也會蹦出幾個單詞來，一張小臉熬得下巴尖尖，甚至因為低血糖還在課堂上昏倒過幾次。父母覺得她這樣簡直是自虐，繳了她的書本讓她必須休息，可她即使閉著眼睛也在默算著數學題。

這般的努力不過是為了要考上何健的大學。她要在那個郁郁蔥蔥的學校里，虔誠而慎重地認識他?？墒腔A著實太差了，高考下來她離何健那所學校的分數線還差了一截，灰溜溜地報了另外一所學校。

因為學校在同一個城市，父母說不如讓何家的孩子送孟佳去學校吧。她的一顆心差點喊了出來，沒想到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面。何健卻壓根不記得她了，一路的火車上，她如墜夢中，就那樣呆呆傻傻地笑著，讓他莫名其妙。

【燦若陽光的微笑】

她念大一，何健作為交換生去了多倫多。她依然以他為榜樣不懈地努力著，她下定決心要考他那所學校的研究生，一定要讓自己跟他一樣出眾，方可與他并駕齊驅。

愛情是她唯一的動力，那么多個夜晚，她撫著那張偷來的照片，心尖都在顫抖。他真的太優秀了，需要她抬起頭來仰視。那一年考研的成績下來時，她蹲在3月料峭的風里大哭了一場——她差了5分沒有考上他的學校！這么多年，她一直在追，可她的腳步依然是慢了。

何健讀完研究生去了上海工作。她也去了上海，抱著并不出眾的文憑在人山人海里擠得灰頭土臉，接到他的電話時她的兜里只有200塊了。她早就有他的電話，但這般落魄的模樣，她打死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后來母親就給何健打電話請他幫忙照顧她。

是她跟何健表白的，借著酒精說了一通，第二天醒來差點沒掐死自己。然后何健打電話說替她找了一份工作，問她是否愿意。她蹦跳起來，一迭聲地說愿意愿意愿意。

她成了他那家公司的行政部小文員，別看只是文員，他們行政部光文員就有十多個人，個個都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甚至有研究生?？上攵M這樣的公司有多難。

她跟何健終于在一起了，回頭望望，8年的光陰過去，她依然沒有變成一個白天鵝一樣耀眼的姑娘，而他卻牽起了她的手。天知道她的心里有多珍視他，只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必然回他一個燦若陽光的微笑。

給他做好吃的，熨燙他的每一件衣服，替他準備材料——她恨不得把自己榨干來報答他，因為她總是誠惶誠恐，覺得自己還不夠好，得到他的愛必須加倍來還。

她骨子里是挺自卑的姑娘，在崇拜的男子面前，她有些心虛。

【這才是她的野心】

在行政室待了兩年后，孟佳突然被提升為董事長秘書。這緣于一次偶然。那天她去會議室送資料的時候，董事長跟客戶在談事，客戶問到一個細微的數據，一眾的高層竟然面面相覷，大家都忽略了這個細節，孟佳卻低低地報了出來。

董事長看了她一眼，然后孟佳就被通知以后去董事長辦公室上班。其實這樣的事對孟佳來說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從來沒有放松過自己，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持著早上聽財經新聞，晚上讀英語小說的習慣，除了上班和照顧何健，其他的時間她都在充電和學習。有時何健取笑她，說她是不是還有什么野心。她摟著他的頸項說，我的野心就是要讓你永遠也離不開我！這才是她的野心，她覺得只有自己變得優秀了，才能夠自信滿滿地站在他的身邊——畢業的幾年，他已經是公司很優秀的建筑師，設計了好些有口碑的樓盤出來。

可是也是在孟佳被提升的時候，何健的事業遭遇了重創。他設計的小區銷售情況很不好，客戶評價也低。當初何健提出用簡歐式的風格來設計小區的時候，孟佳就覺得不現實，純白的外墻，宿舍一樣的樓道，在國外這種設計受歡迎，但國人很難接受。

果然，小區低迷的銷售情況讓何健在領導面前失去了信任，幾個單子都交給了別人，他突然間被冷落了下來。

何健的情緒受到了影響，優秀如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挫折，這一點打擊對他來說卻是巨大的。他開始消極地對待工作，脾氣也漸壞，有時候畫著畫著設計草圖，他會突然將三角尺折斷。

那天何健在烏煙瘴氣的建筑工地與孟佳遇見，他戴著安全帽站在一群施工的工人里監督工程，而她和董事長被光鮮地簇擁在另一群人中。她差點被電焊線絆倒時，董事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他攬住她的腰，停了幾秒才松開了手。

晚上何健畫圖的時候手被A4紙割開了一道口子，孟佳低呼著撲上去時，他一甩手就推開了她。她站在那里，怔怔地落下淚來。她終于明白了，她愛的這個男人好強的外表下有一顆脆弱的心。她試圖讓他明白，她從小到大受到過比這更多的打擊，而他用一種冷漠的眼光看著她，他說孟佳，你是不是在心里很鄙視我？

怎么會？她一直努力，不就是能讓自己配得上他嗎？他是她心里永遠的英雄，在那個15歲的夏季，就在心里扎下了根來。

【從熟悉到陌生】

何健跟公司交了辭職信以后，孟佳才知道。她笑了笑說，沒關系，我相信你一定會有更好的選擇。

何健選擇自己創業，找了兩個合伙人開了一家投資咨詢公司。這并不是他的專長，但他聽信合伙人說的，做投資咨詢非常來錢。何健性格里有輕信的一面，雖然孟佳試圖阻止，但她的話對他來說無足輕重。

因為她工作的認真和細心，董事長對她越來越信任，很多項目都讓她參與進來，儼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年輕的女秘書，成功的中年男人，很容易造就一段緋聞。何健從舊同事那里聽來的時候，逼著孟佳辭職。她不同意，她說我們需要錢。他說錢的事不用你操心。她想說，怎么能不操心？他不斷往那個公司里投錢，請人吃飯喝酒娛樂，他每個月支出幾張信用卡，全是她在還。

他們開始了一場又一場的爭執，從爭吵到冷戰——原來一段關系從熟悉到陌生的距離，竟然這樣短。孟佳的心從來沒有這樣恐慌過，當她走得越來越遠時，回頭望去，他卻還在原地。有時候他們會默默無言地擁抱，仿若這就是他們愛情最后的時光。

跟董事長去冷餐會的時候，她發現了自己頸項上一枚深紫色的吻痕。何健用這樣幼稚的方式讓她難堪，也為了讓董事長知難而退?？墒撬投麻L之間除了上級和下級，其實一點兒私交都沒有。她發現很多的事情需要不斷地跟何健解釋，卻怎么都解釋不清。

很快，孟佳負責了公司整個行政，直接進入高層。然后就有了這樣的一次出差，她在最后的時刻趕上了飛機，心里還殘留著何健那個耳光帶來的震撼。她終于明白何健需要的是一個他能夠駕馭的女子，而現在的她已經超出了他的愿望。

出差回來的時候，孟佳的鑰匙再也開不開他的房門，她在門口站了整夜，站得淚如雨下。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依然深愛著他，是他塑造了現在這樣的她?？蔀槭裁?，他能夠愛那個落魄貧窮的她，卻不能忍受現在這個光彩明亮的她？

一些日子后，孟佳從4S店里提了新車出來，開著它路過一個站臺的時候，看到了何健和他身邊的小女友，那個女孩多像當年剛剛到上海時的她呀！她坐在車里看著他們甜蜜恩愛的模樣，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一直以為只要她努力再努力，就能夠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同行，但原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希望有個并駕齊驅的女人，他們更需要一個追隨者來滿足他們內心的虛榮。他們只想要當英雄，做某個女人的拯救者。孟佳能夠責怪何健嗎？不，這只是他的愛情理想，是她會錯了意，讓他們的愛情黯然收場。

夕陽西下，她仿若看到那個穿著白襯衫的故人，風把他的襯衫吹得飄了起來，就好像一只巨大的鴿子，前塵舊事在她腦海中掠過。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