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當前中國文化遇到的問題,比它的歷史弊病還要復雜。
第一個隱憂,復古文化正在沖擊創新文化。
我不贊成拿著西方文化的兩百年來壓中國文化的五千年。這話本該說得理直氣壯,卻很難理直氣壯了,因為最近幾年,國內突然風行起復古主義,使事情失去了另一番平衡。
其實,任何文化的生命力都在于創新,而不是懷古。要懷古,比中國更有資格的是伊拉克和埃及。但是,如果它們不創新,成天向世界講述巴比倫文明和法老遺言,怎么能奢望在現代找到自己的文化地位?
很遺憾,打開我們的電視、報紙、書刊,很少有一個創意思維引起廣泛關注,在大做文章的還是一千年前的梟雄心計、七百年前的宮門是非,以及古人之奪、古墓之爭、老戲重拍。
本來,做一點這種事情也未嘗不可。但是,在文化判斷力不高的現代中國,幾年下來,在廣大民眾心中增添了很多歷史累贅,卻沒有提升創新的敏感度,這不是好事。
復古文化在極度自信的背后,隱藏著極度的不自信。這股風潮降低了中國文化與世界上其他文化進行平等對話的可能性,只是自言自語、自娛自樂、自產自銷、自迷自醉。這是中國文化自改革開放以來的一個倒退。
更讓人警惕的是,這幾年的復古文化有一個重點,那就是違背“愛和善良”原則,竭力宣揚中國文化中的陰謀、權術、詭計,并把它們統統稱之為“中國智慧”“制勝良策”。相反,復古文化從來不去揭示中華大地上千家萬戶間守望相助、和衷共濟的悠久生態,這實在是對中國文化的曲解。
這股復古思潮甚至對近百年來發生的某些社會文化現象也進行過度夸耀。例如一些人對于上海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夜上海”“百樂門”的濫情描述,貶損了一個現代國際大都市的文化格局。不僅是上海,這些年各地已經把很多處于生存競爭過程中的民間藝術、地方戲曲,不分優劣地全都當作“國家遺產”保護起來,把它們稱作“國粹”“省粹”“市粹”,順便還把老一代民間藝人一律封為不可超越的“藝術泰斗”“文化經典”。這在文化史上鬧了個大笑話,阻斷了民間藝術新陳代謝的自然選擇過程,惡化了文化生態。
保護對破壞而言,是一個正面概念,但對改革而言,則很可能是一個負面概念。今天世界上的“貿易保護主義”,就意味著倒退。
第二個隱憂,民粹文化正在沖擊理性文化。
這些年來,理性文化還沒有來得及被廣泛運用,卻受到民粹文化的嚴重沖擊。民粹和復古一樣,都是在設定虛假信仰。任何虛假信仰,都是文化欺騙。
每一個正常的現代社會都應該重視民眾的呼聲,但是,這種重視必須通過真正民主理性和必要程序來實現。應該承認,世上許多重大課題,一般民眾是感受不到、也思考不了的。例如,在我的記憶中,如果三十年前拿著“要不要改革開放”的大問題進行民意測驗,肯定很難通過。這牽涉到很多“鐵飯碗”保不住,而一般民眾無法預計中國經濟后來的發展。又如,現在如果拿著“低碳”“減排”“禁獵”“限牧”“休漁”等等問題交付民意裁決,情況也很不樂觀。
對于民粹主義,凡是經歷過“文革”的中國人都不陌生。當民粹暴力以“民意”的名義大行其道的時候,立即就變成一場全民浩劫。
民粹很像民主,卻絕對不是民主。民粹的泛濫,是對不民主的懲罰,但是這種懲罰喚不來民主。
民粹主義表現在文化藝術上,就是放棄應有的等級和標準,把低層觀眾的現場快感當作第一坐標。
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的美學都告訴我們:快感不是美感,美是對人的提升。一切優秀的文化藝術,本是歷代大師辛勤架設的提升人們生命品質的階梯,民粹主義拆掉了所有階梯,只剩下地面上的一片嬉鬧。
當然,嬉鬧也可以被允許。但更應該明白,即使普通民眾,也有權利尋求精神上的攀援,也有權利享受高出于自己的審美等級。
如果把人類歷史上所有第一流的藝術大師都交給當時當地的民眾來“海選”,結果能選上哪幾個?我想,可能一個也選不上。“海選”,是社會上部分愛熱鬧的年輕人的短期游戲,與藝術的高低基本沒有關系。最有精神價值的作品,永遠面對著“高貴的寂寞”。雖然寂寞,卻能構成夜醒之人的精神向往,如黑海的燈,遠山的塔。
文化藝術一旦受控于民粹主義,很快就會從驚人的熱鬧走向驚人的低俗,然后走向驚人的荒涼。
(牟大裕、馬耀良薦自《何謂文化》 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