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龜龜

駱莎

老實說，我跟那個女孩都沒怎么說過話，龜龜也是我私下給她起的外號。因為她好像無論做什么事都比我慢一拍，我在她身后總是可以輕易地看清她的生活，所以我又覺得她跟我熟得不能再熟了。

現在想來我不見龜龜很久了，上次給了我卻總是打不通的手機號碼之后就找不到她了。我遺忘了她很久，畢業后焦頭爛額地處置自己的未來讓我都記不起她了。

現在我終于辭了那份雞肋一樣的工作，閑得不行時，我又想像從前和她在一個小鎮，一個學校時那樣看她了，但不接電話的她去了哪里呢？你們幫我找找吧，當然，我會提供線索的。

龜龜如斯

尋人啟事里這是最有用的描述吧，還好，對龜龜的外貌我再熟悉不過了，因為我們大學以前是在一個學校的。她是一個體型瘦小，很平凡卻挺會惹事的人，不過她惹的事也只有她自己覺得是了不起的，別人其實都不太在乎，但她那不明所以的自信心就這樣建立起來了，這也是我喜歡看她的原因，簡單的說，我覺得她看上去卑微又充滿靈氣。

高中最后見到她，她是一頭短短的碎發，又黃又細，必定是軟的。其實我有機會摸摸的，但那一陣子成績蠻好的龜龜不太常洗頭，額前總掛著臟兮兮的粘作一團的頭發柱子，明白吧？我就放棄了摸摸看的想法。

有人說，人的左臉通常比右臉漂亮，龜龜就是，表現在她的眼睛上，左雙右單。龜龜家父母都是明顯的雙眼皮，她弟弟也是。這樣不和諧的事就誘發了小學三年級的龜龜持續六周的尋親行動。

龜龜家人叫她璐璐，為什么有這個小名，她家人對她的解釋是：她不是親生的，是在那路過我們小區的11路公車上抱的，親生母親就是那路車的售票員。這個所謂的真相讓龜龜沉默了五分鐘后，隨即便為自己的單雙眼找到合理解釋而釋懷，并一鼓作氣地做了要放棄周末的《櫻桃小丸子》和找到親生媽媽的兩個決定。

她周五就為第二天做足了準備，把米老鼠書包騰空，裝滿動物餅干和大白兔奶糖。周六早起，好像是七點，龜龜背起書包，請她的“阿姨”，準確地說是“養母”幫她把那個張嘴青蛙水壺裝滿黃黃的橘子水，然后道謝，告別，經過我家窗戶去等11路公車。

對于這件事她真是很笨的，這明明是一件破綻百出的事情。首先，我們小鎮就沒有過公車，大家都是乘摩的進城的；其次，他父母講這件事時表情戲謔的成分實在太明顯；最后，就是她自己，從來沒考慮過要看看自己的出身證明這個東西，它就在龜龜常看的相冊里啊！

但對于這件事龜龜卻很執著，連續六個周末她都準時去等，最離譜的是龜龜的父母，次次都很配合。那時是晚春初夏吧，江南小鎮正午的太陽就很毒了，她坐在人家準備建樓房的水泥樓板上，小臉曬得通紅，表情卻是無比堅定的，想她臉上的雀斑也是那時埋下的伏筆。等到動物餅干和橘子水都沒了，“還是先回去吧！”，好在結果都是一樣的，她并沒有要走得更遠找找看。

這件事在龜龜上了美術興趣班后就終止了，雖然剛開始她還會念叨，到后來也由于漸漸長大懂事而不了了之。那時大頭小身體，背著一個超大書包的龜龜，等車的影像竟一直印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后來我查過字典：璐，美玉的一種。龜龜要是知道這個說不定不會那么執著。

所以，有天你們等公車時看見一個眼睛左雙右單的瘦小女生，對著11路表情尷尬的話，那很可能就是龜龜，要幫我叫住她啊。

她的寵物

雖然尋人啟事不會寫上這些東西，但我也是想最大限度地提供線索，讓你們幫我找到龜龜。

龜龜家養過許多條狗，主要是她爸爸喜歡狗。后來，龜龜也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其程度甚至嚇到她爸爸。我常看見龜龜一把鼻涕眼淚地坐在她家門口，十有八九是她家狗又出了事，比如被她媽媽送給了別鎮的舅公這樣的原因。通常她會為此難過的周期是一周，因為說起來那些狗名義上都是她爸爸的，而且只是離得遠點，并沒有一輩子都見不到這種事情。

后來龜龜的狗，熊熊死了，在養狗這件事上她可以說是一蹶不振。熊熊是龜龜的弟弟捉回來的，小男孩得到東西后就立刻失去了興趣，而龜龜卻上了心。龜龜喜歡死胖的熊熊，像幼年的黃金犬。它乖得不像話，眼睛好像也是一雙一單，讓龜龜迅速產生了由惺惺相惜催化而成的那種好喜歡好喜歡的感覺。

那時龜龜會去小河邊釣蝦，熊熊就極安靜地坐在一邊，好像知道龜龜在這件事上很不厲害，要配合似的。奇怪的是，龜龜那天釣到的特別多，那些蝦們像中了魔笛的老鼠拼命吃餌。

夕陽西下，龜龜心滿意足地收拾釣具回頭喚熊熊回家時，看見打翻的小塑料桶，氣得簡直要咬碎自己的牙齒。她滿滿一桶的蝦，被熊熊十有八九咬得頭尾分離，還活著的就四下逃竄，龜龜甚至親眼看見一只跳回了小河。“熊熊！”這一聲把玩得正酣的肥狗嚇得不輕，它抬頭看看龜龜，還歪歪圓圓的腦袋，無辜的眼神好像是龜龜精神分裂親手弄死蝦子然后嫁禍給它一樣！龜龜一看清澈的狗眼，一下子泄了氣，無力地說了句“回家”，熊熊就撒歡地往回家的路跑了？？龜龜就是這樣溺愛著熊熊。

大約是2003年吧，夏季雨水特別多，我們小鎮傳出了要發大水的消息，大家一片恐慌，忙著把小孩送去遠點的親戚家避難。我也被送走了，走的時候看見龜龜和她弟弟騎車去他們蠻遠的小姨媽家，龜龜的車筐里是熊熊因為不安而扭動的肥肥的身體。“我在救你耶，我爸爸媽媽還在快要淹水的家里呢，你還這樣！”龜龜邊生氣邊按著車筐的蓋子，真的把熊熊帶去了她小姨媽家。

聽說熊熊因為環境陌生，拉了好幾天肚子，龜龜像服侍太子似地隨拉隨清，還要忍受小姨媽婆婆的冷言冷語保護熊熊不被欺負。晚上熊熊只有抱著龜龜的手才能在臨時搭建的狗窩里睡著，龜龜只好穿著單衣等它睡著，再小心地抽出手，用一個布鞋代替放在熊熊爪子間才呵欠連天地去睡覺。誰知第二天熊熊還是不聲不響地睡在了老式床的踏板上，離龜龜最近的衣服筐里，嚇得龜龜著涼發燒還是及時把那些衣服洗掉了。

那次大水并沒有真的發，我們陸續回來了，熊熊也跟著龜龜平安回來。

后來，我們小鎮鼠患很厲害，熊熊就死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滅鼠運動中。它誤食了被投毒的食物，三四天內迅速瘦成一副骨架，然后一命嗚呼了。龜龜也在三四天內迅速瘦了一圈，之后最起碼消沉了半年，并再也沒有養過狗狗。

如果有天你帶著你的幼年黃金犬遛彎，有一個瘦小的女孩子無所顧忌地來拍你愛犬的腦袋，奶聲奶氣地對它說話，隨后一臉回憶地離開，完全不考慮你的感受的話，就一定要叫住她，她轉頭一單一雙的眼睛寫滿疑惑，那一定是龜龜沒錯了，要幫我跟她要可以接通的電話號碼，說我找她。

龜弟

保不準有人認識比龜龜還慢半拍的她的弟弟呢！通過弟弟找姐姐也比較容易吧？

這小子大眼睛，白皮膚，說話時就隱約可以看見左臉有顆酒窩。龜龜說自己是爸爸媽媽第一個試驗品，而弟弟是他們總結經驗后造出來的，所以龜弟幾乎集合了他爹媽所有的優點。不過龜龜的弟弟是一個從小就很低調的人，話很少，除了不懂事時會粘著龜龜，現在已經完全進入面癱模式了。

其實龜弟是很喜歡姐姐龜龜的，龜龜12歲時就因為要帶龜弟而不能參加小姐妹們的課余活動被孤立過，龜龜從不跟龜弟說，不過龜弟知道，他就是因為這個才故意裝不愛講話，讓龜龜不要管他的呢！

家境不好，供兩個孩子讀書的爸爸媽媽是多么吃力啊。好在龜龜成績很好，龜弟也不賴。姐弟倆一起參加中高考，竟考了相同的分數，而那個分數對于龜龜來說就意味著落榜。這對龜龜的打擊是巨大的，因為龜龜平時學習不那么用功，她相信即使自己不用功也會考上。

龜龜的分數，除了龜龜，龜弟是全家第一個知道的。那時龜弟在足球場上，聽到別人講龜龜，就立刻回家了，他到家時龜龜坐在床邊的地上，準考證丟在一邊，表情呆滯，并沒有哭過的跡象。“姐！”龜弟知道自命不凡的姐姐這次跌得不輕，龜龜一動不動，“你知道自己分數了是不？”龜龜呆若木雞，“考不上就不是我姐了么？”龜弟嚷著這句時真害怕姐姐其實已經精神失常了。“哇！”龜龜突然驚醒，摟著弟弟的脖子嚎啕大哭。龜龜的眼淚流進龜弟的衣服里，涼涼的，龜弟做了一個決定。

后來，龜龜不明就里地去上了一個專科，她最奇怪的是，為什么龜弟的成績也不是很低，卻沒有收到一份錄取通知書呢？他們的父母也說讓龜弟去市里念個職高，龜弟就不耐煩地說：我不想去了，也沒姐那么會讀書。

有一次龜龜放假回家，一個人收拾龜弟的房間時，在弟弟裝游戲卡的盒子底下發現一封南京來的信，出于好奇，龜龜打開一看，是一份錄取通知書，上面還有一朵又一朵因為淚水打濕又自然風干而開出的皺皺的花？？龜龜的心疼極了，竟把那份通知書全部塞進嘴里，吃吃地哭起來。

你是不是忽然想起附近機械廠里來了個雪白秀氣但看上去不太友好的學徒工，平時冷冷的臉，卻幫老奶奶撿過打翻的水果籃？那你問他，他姐姐龜龜哪去了，他一定知道的，因為他最愛他姐姐了。

小高來過

不知道這些八卦的事情對找人有沒有提示作用，不過像龜龜這樣到了小學畢業后才知道男女有別的家伙來說，這種事情真是干癟得不行。

我說過龜龜雖然平凡，但就是很有靈氣，所以，用龜龜自己的話說就是：不幸被一個眼神不太好的男生盯上了。

那個男生個頭挺高，我就姑且稱呼他為小高好了。因為小高上課太皮了就被調到了最前排，坐在龜龜的旁邊。

龜龜學習也不認真，不同的是，他不認真是倒數，她不認真卻是前三。這點尤其表現在讓人一頭霧水的地理上，高一的地理無厘頭得好像周星馳電影，無字天書一樣的太陽直射角換算、天體運動圖、氣旋方向，讓小高連帶討厭了地理老師，根本就是閻羅在世啊。

但龜龜卻使閻羅笑得像彌勒佛，龜龜講地理習題的樣子閃閃發光，小高也不知道龜龜在講什么，就傻笑。龜龜以為他懂了，就走了，反正是老師讓龜龜輔導輔導小高的。

對于龜龜即使被打斷腿也要三天后叫出來的遲鈍，小高真是受夠了，旁敲側擊是行不通的。“龜龜，我移情別戀了！”大家都知道小高在初中時要死要活的喜歡一個女生，這個高中也是因為她才考進來的。

雞婆起來的龜龜還是一樣的遲鈍，在得到小高“是我們班的”“是第一排的”這樣赤裸裸的提示后，龜龜把第一排女生跳過自己猜了個遍，小高青筋暴跳地一個個說不是，龜龜的腦子運轉了10秒，“那不就是我？”然后試探性地、事不關已地問小高。后來這次告白在龜龜一句“我不要”中以失敗告終。

出于男孩子的自尊心，小高發誓不理龜龜了。龜龜倒是第二天就忘了那事，問小高借錢買沙琪瑪時，才發現小高不理自己了。不理就算了，龜龜就是這樣的人。坦率得令人恨，卻讓小高放不下，小小的龜龜把一個少年的心裝得滿滿的。

后來分科了，龜龜選了地理，不喜歡周星馳的小高也選了“地府學”，這樣，他還是可以呆在龜龜身邊。

高三的尾巴，高考的前夕，小高不跟龜龜直接講話已經一年多了。龜龜毫無預兆地得了病毒性感冒，驚天又動地，急壞了龜龜的爸媽、班主任甚至高三年級組長，龜龜自己覺得沒什么，不就是咳嗽還頭暈么？就是時間太長了些。

最先受不了給龜龜治病的人，居然是小高，他氣急敗壞地跑到龜龜座位邊，對著還在咳嗽的龜龜大吼，“是哪個庸醫給你治的病？”龜龜仰臉看著小高，一單一雙的眼睛滿是驚奇，“你不是不跟我講話的么？”，小高當時真想立刻死掉。

高考前一天，小高把龜龜拖到角落，給了龜龜一張紙條，上面有小高新手機的號碼，小高爸爸的號碼，小高隔壁班鐵哥們的號碼，小高家固定電話的號碼，小高的QQ號碼，小高的家庭地址？？密密麻麻。龜龜看著小高，小高抓抓頭，說：“這是目前所有可以找到我的方式。”

后來龜龜沒考好，除了填志愿，她沒有第二次出現在學校里，也沒有跟任何高三的同學聯系。而對成績無所謂也確實考得很差的小高，卻有機會回學校，也失望了很多次。

軍訓之后的龜龜黑了不少，更不起眼了，不過也沒什么，因為班里男生一個丑過一個，已經不是歪瓜裂棗能形容得了的了，簡直是歪門邪道！

《曉之車》響起的時候龜龜正在洗衣服，“你為什么沒有找我！”電話那頭兀自氣得不輕，龜龜眨眨眼才記起是小高。

小高每天一兩個小時的長途電話，龜龜真是頭疼不已，因為總是在她打撲克正酣的時候打來。對于同學兼牌友的好奇，龜龜總是滿不在乎地說：“哦，高中同學。”

小高終于在大二某天徹底放棄了冥頑不靈的龜龜。龜龜那天睡前忘了關手機，小高的電話半夜打來，嚇了龜龜一跳，小高醉了，嚷嚷著問龜龜過得好不好，龜龜說好，小高說那就好，然后就掛斷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現在才想起來講這個根本就沒有用，因為即使有人認識小高，也不能幫我找到龜龜，小高早就離龜龜很遠很遠了。

通了電話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剛剛，就是正午12點時打龜龜的手機，居然通了，不過被她掐斷了，她自己又打了回來。據我對她的了解，她一定不在上大學的城市了，龜龜不太喜歡換手機號碼，卻認為漫游的話接比打還要貴，其實很早就不是這樣了。

“誰？”龜龜的聲音還是有點奶聲奶氣。“龜龜你在哪里？”我沒有意識到我這樣問其實很唐突，不過龜龜就是這樣，沒有搞明白狀況就跟我講了起來。

她說她也不知道這是哪里，這地方霧很大，什么都看不清，還有，好像迷路了，這么大個十字路不知道走哪邊？？

我沉默了30秒，問了一個畢業后自己極其討厭的問題，幾乎出于本能：“生活怎么樣了？”龜龜一直沒有講話，我看看手機還是通話狀態。我知道了，她就是比我慢一拍，她現在一定像那時的我一樣，搞不懂自己讀書有什么用，搞不懂自己可以干什么，連最初想去哪都忘了？？

總會有人也到了那個龜龜說的霧很大的地方吧，我說的不是倫敦，拜托你看看你所在的十字路口，是不是有瘦小的龜龜站在那，聽著手機，卻不言不語，左雙右單的眼睛向面前的路眨來眨去？

龜龜迷路了，你告訴她，往前走就好，我在前頭等她，我有好多話要跟她說，比如我以前看她的日子，比如我和她相交但她卻不知道的青春。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