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乾嘉時期,蒙古族詩人、國子監祭酒法式善積極主持詩話編選活動,歷時20余年編訂《梧門詩話》十六卷,是書收錄詩人、詩作數量多、地域廣,且無門戶之見,兼收眾長,在這一時期的詩話中,頗具特色。長期而廣泛地編選《梧門詩話》,為法式善在文壇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并為其在乾嘉時期北方詩壇盟主地位的達成構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平臺。
關鍵詞:乾嘉時期;法式善;《梧門詩話》;詩話編選;詩壇地位
作者簡介:李淑巖,女,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黑龍江大學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研究人員,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教育廳面上項目“法式善與乾嘉時期文人交游研究”,項目編號:12512141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5-0135-07
乾嘉時期,海內承平,偃武修文,汲汲于名利的文人們在從事創作的同時,往往借助其他方式達到立身揚名的目的。蒙古族詩人法式善(1753—1813)足不出京畿,始終任職文官,卻以不懈努力獲得了時人的認可,如陳以湉將其與袁枚相提并論:“時帆祭酒,文譽卓著,尤好獎掖后進,壇坫之盛,幾與袁隨園埒,而品望則過之。”[1](P309)黃安濤《時帆先生小傳》稱頌其“尤好獎進,一時壇坫之盛,幾與倉山南北相望”[2](卷八)。雖有些過譽,亦可窺見法式善在當時文壇的地位與影響。法式善的聲名與其征繪、征題《詩龕圖》,召集“詩龕雅集”、“西涯雅集”的詩學活動密切相關,同時,幾乎伴隨其仕宦生涯始終的《梧門詩話》編選活動也為其贏得了聲譽,并為其在乾嘉詩壇繼袁枚之后北方詩壇盟主地位的達成搭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平臺。
乾嘉時期詩話之作蔚為大觀。法式善詩話編選究竟有何特色,能佐助其達成詩壇立身揚名的內在訴求?考察《梧門詩話》的特點,突出表現為“捜才路廣、揖客途寬”[3](文卷一)。說其廣,主要是就其收錄詩人的地域而言,兼指其收錄詩人的身份、性別、民族;說其寬,主要指其收錄詩人不限于門戶之見,博取眾長。
其一,《梧門詩話》征選詩人、詩作,不限地域,遍及南北,終以編選地域之廣而聞名。這也是其編訂的初衷,《〈梧門詩話〉例言》云:
即今作者,遞變指歸不一,而是編則第錄康熙五十六年以后之人,其盛朝遺民、開國碩彥已見于昔賢著錄者,概不重出,以免沓復之嫌。國朝前輩如王漁洋、朱竹垞,皆著有詩話,宏獎風流,網羅殊富,然于邊省詩人采錄較少,近日袁簡齋太史著《隨園詩話》,雖搜考極博,而地限南北,終亦未能賅備。余近年從北中故家大族尋求于殘觚破篋中者,率皆吉光片羽,故是編于邊省人所錄較寬,亦以見景運熙隆,人才之日盛有如此也。[4](卷四)
此文收錄在嘉慶十二年(1807)揚州績溪程邦瑞刻本中,因此《〈梧門詩話〉例言》之作至遲當在是年(1807)。當時《梧門詩話》還在編選過程中,法式善便明確了選錄詩人、詩作的初衷與愿景。其以先賢王士禛《漁洋詩話》、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及前輩袁枚《隨園詩話》作比,指出王士禛、朱彝尊雖存廣取博收之念,然以所錄邊省之作偏少為憾;《隨園詩話》雖曰“搜考極博”,然限于地域南北,未免言過其實,因此法式善是編則“邊省人所錄較寬”,努力實現其“搜考極博”之追求。最終《梧門詩話》歷時20余年,收錄了1200余位詩人,籍貫可考者500余人, 涉及18省和1個將軍轄區(奉天府),在行政區劃上幾乎遍及全國,足可與袁枚《隨園詩話》所錄“十三、十四省”之眾相較量,可見法式善廣取博收并非虛言。
法式善的采詩經歷與袁枚等人又有所不同,因其一生絕少離開京師,不可能像袁枚等人在游歷南北之際訪友錄詩。如袁枚曾言:“余每下余杭,必采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篤。”[5](P367)游歷端州時,亦云:“恰喜文星聚一時, 彭、楊個個樹旌旗。足酬太史東來意,不采珍珠只采詩。”[6](卷三十)因其到訪,地方人也主動獻詩:“余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5](P103)這樣的采詩經歷是法式善所沒有的,所以其大量詩作選錄(主要指京師以外的詩人)的唯一途徑便是懇請朋舊代為采錄,其難度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法式善還是收錄到了甘肅、廣西、貴州等邊省的詩人詩作,實屬難得。同時選錄詩人遍布十數個省份,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乾嘉時期“景運熙隆,人才之日盛”[4](卷四)的局面。
除編選地域范圍之廣外,《梧門詩話》在編選詩人的身份、性別、民族上,也力求有所突破。
就選錄詩人的身份而言,法式善《〈梧門詩話〉例言》指出:
詩話雖屬論詩,然與選詩有別,余于先輩名集雖甚心折,無所辯證,概從割愛。至于寒畯遺才,聲譽不彰,孤芳自賞,零珠碎璧,偶布人間。若不亟為錄存,則聲沉響絕,幾于飄風好音之過耳矣。故所錄特伙。[4](卷四)
因此,《梧門詩話》所錄詩人中,既有英廉、裘日修、曹文植、翁方綱這樣身居高位的臺閣重臣,也有袁枚、洪亮吉等領袖詩壇的風云人物,然數量更多的卻是聲名不顯、位居下僚、出身貧寒的詩人,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是縣令一類的中下級地方官吏以及諸生、布衣、僧人等。如卷二第二十四則:“釋野蠶一名夢綠,又稱老野。貌寢,眇一目。江南潁州人,祝發河南相國寺。”[7](P73)童子、仆人、商賈皆是法式善選詩的對象,誠如其所謂“寒畯遺才”,“所錄特伙”。[4](卷四)
就選錄詩人的性別而言,不單收錄男性詩人,女性詩人也是《梧門詩話》的關注對象,這雖不是法式善的獨創,當時如袁枚《隨園詩話》、洪亮吉《北江詩話》中亦多選有女性詩人,然就選錄數量而言,均不如法式善的《梧門詩話》。《梧門詩話》第十四、十五兩卷選錄了一百余位女性詩人的詩作,其選錄詩人詩作就數量而言遠超過了袁枚《隨園詩話》[8](P138),法式善認為“本朝閨秀之盛,前代不及”[7](P461),遂在《梧門詩話》中毫不掩飾對那些名媛才女的熱情頌揚與肯定。如評王采薇《長離閣詩集》“幽香冷艷,合長吉、飛卿為一手,真閨閣奇才也”[7](P414);評沈蕙孫《翡翠樓集》“識高才俊,一空凡艷”[7](P421);評陳雪蘭“閨中王孟,不虛也”[7](P449);等等。這與當時一些學者對女性問題的保守態度是背道而馳的,如著名學者章學誠就曾批評袁枚教習女弟子,“近有無恥妄人,以風流自命,蠱惑士女”,“大江以南,名門大家閨閣多為所誘,征詩刻稿,標榜聲名。無復男女之嫌”,“此等閨娃,婦學不修,豈有真才可取?而為邪人播弄,浸成風俗,人心世道大可憂也”。[9](P295-296)所以,法式善與袁枚遙相應和,如此大張旗鼓地收錄女性詩人,贊美她們的才學與創作,肯定她們的詩學活動,“這無疑是他思想解放的重要表現,是繼袁枚之后對封建衛道者的有力回擊,從而為從精神上解放婦女、促進清代女性詩歌的創作與流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8](P138)。
此外,與同時期各家詩話相比,《梧門詩話》選錄八旗詩人的數量也是最多的。當時詩話中收錄八旗詩人的數量多寡依次是法式善《梧門詩話》47人、袁枚《隨園詩話》28人、王昶《蒲褐山房詩話》7人、吳嵩梁《石溪舫詩話》2人、洪亮吉《北江詩話》2人。
其二,《梧門詩話》在選錄詩人詩作上能夠廣采博收,不限于門戶之見,使其征選詩人詩作頗為廣泛。這既是法式善的選詩標準,也是其詩學主張的一種表現。法式善創作的動機源于其恰逢盛世,有感于“國朝教澤涵濡,詩學之隆,超軼前古”的景運熙隆,特此彰顯“百數十年來名人志士項背相望”,人才日盛之況,遂而編錄詩話,一方面使“詞苑菁英、騷壇遺軼”能得以流傳,另一方面使得流布世間的“零珠碎璧”不至于“聲沉響絕”,這是法式善《梧門詩話》創作的初衷。[4](卷四)同時,法式善于《〈梧門詩話〉例言》中也表明了其評詩的原則是堅持“讀書論古,要當別有會心,乃不為前人眼光罩定”[4](卷四)的求是精神,即不為時論所囿,不盲從一家之言,要別有會心,均以詩相發明。《〈梧門詩話〉例言》又強調“是編于諸家不過品題風格,考證遺文而已”[4](卷四),故所選詩篇無關教化,亦無須談論實事,旨在品題風格、考證遺文。《梧門詩話》收錄的詩人詩作,其中不乏以王士禛為代表的神韻派、以吳偉業為代表的婁東派、以沈德潛為代表的格調派、以厲鶚為代表的浙西派、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派和以翁方綱為代表的肌理派,還有許多不屬于以上詩派的詩人。法式善對于以上詩派均有收錄,且采取“要無苛論,亦不阿好”[4](卷四)的批評態度,絕不厚此薄彼。所以“是編或紀其人,或紀其事,皆與詩相發明,間出數語評騭,亦第就一時領悟所到,隨筆書之,未必精當”[4](卷四),這是其貫穿始終的品評原則,值得肯定。
其三,詩話選詩的當代性。清代詩學繁榮,詩話創作宏富。蔣寅考察清代詩話今存977種之多。[10](P5)就其選詩年代而言,一為古今雜陳,一為選詩于當下,以前者居多。如乾嘉時期影響最大的袁枚的《隨園詩話》,編選詩人古今雜陳,或唐或宋,均有涉獵,兼選當代詩人。翁方綱的《石洲詩話》、洪亮吉的《北江詩話》、舒位的《瓶水齋詩話》均是如此。與之相對的是選錄當代的詩話,如王昶的《蒲褐山房詩話》,“起于康熙末年,迄至嘉慶初年”,共得作者409人,“庶幾可窺乾隆一代詩人之大概”。[11](P62)吳嵩梁的《石溪舫詩話》,收錄詩人多為與其“相交結者”[12](卷首),共錄詩人101位1;許嗣云《芷江詩話》,收錄乾嘉間詩人300余位。而法式善的《梧門詩話》收錄了同時代的千余位詩人,籍貫可考者達500多人。
法式善傾注近半生的時間來編選《梧門詩話》,求諸友朋助其采詩各地,最終使其詩話在征采地域之廣、數量之多、范圍之寬以及選詩的當代性方面都別具特色。事實上,依據傳播學的理念,法式善采詩的路途有多遠,其聲名流傳就有多遠;采詩的群體范圍有多廣,影響就有多廣。正所謂“祭酒當年有盛名,一編詩話集群英。盡多湖海流傳句,兼有承平雅頌聲”[3](卷三十)。
有關詩話功能的探討自古有之,歷來說法紛紜,不外乎具有記錄遺文逸事及傳播作者與作品的功能。而這主要是站在被編選者的立場上而言的。如民國四年(1915)吳功溥序鄔啟祚《耕云別墅詩話》說:
詩話小道也,然卿大夫勛業彪炳于史冊者,其遺文逸事恒賴是以傳;文人墨客名聲表著于當世者,其精言妙論亦賴是以傳;而田夫野老、才子佳人勛業不彪炳于史冊、名聲未表著于當世者,其遺文逸事、精言妙論尤賴是以傳。即金石之瑣聞,詩歌之要訣,亦無不賴是以傳。故夫著者不小之而不著,讀者亦不小之而不讀,而詩話之傳者乃益多。[13]
以上有關詩話的評論,典型地反映了詩話的功能。以此反觀《梧門詩話》,亦具有存詩、存人的文獻價值,以及傳達作者詩學理念的傳統功能。如《梧門詩話》卷一記錄的一段逸事:“新建曹文恪公,余庚子座主也。闈中得余卷,已判中而旋失之,遍覓弗獲。或勸以他卷易之,公勃然曰:‘渠詩吾以爛熟胸中,非此卷不可。搜索竟日,忽于帳棚上墜下,公大喜,于是獲雋。每于廣座對客指余曰:‘此吾門生中詩人也。辱賞若此。”[7](P35)禮部尚書曹秀先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充會試主考官,法式善中本科第九十五名。[14](P428)有關法式善錄取過程中的戲劇性情節,得益于《梧門詩話》的記錄,生動而傳神,與其他史料互相印證1,強化了法式善對曹秀先知遇之恩的念念不忘。另,《梧門詩話》披露了洪亮吉得以聞名于世與蔣士銓等人的推崇有關,如卷一第三十一則云:“蔣心余編修主揚州講席,雅重洪稚存。贈以詩,有云:‘鐵崖樂府容齋華,萬口爭傳洪亮吉。誰知二十五年身,一領藍衫尚垂翼。訪我蕪城說經地,開閣延君感君意。衣留黃海萬峰云,篋守冬官一篇記。彭蕓楣參知時為江南學使,和云:‘以硯為田耕以筆,失得隨人歲兇吉。男兒貧賤慎所因,莫假俗流生羽翼。使者階前幾尺地,吐盡胸中千古意。落筆根源篆籀文,滿胸堆塞瑯琊記。稚存由是知名。”[7](P43-44)再如揭示鄭板橋晚年無子嗣,畫竹以代,“寫老竹一枝,旁作孫枝數竿以贈”[7](P75)的生活細節;記載翁方綱因仰慕東坡,“每臘月十九日,懸玉局像,焚香設祭,邀同人飲酒賦詩”[7](P54-55)的風雅之舉;等等。揭示了《梧門詩話》不但具有載記文獻資料的一般功能,還注重歷史細節的敘述,在展現歷史豐富性的同時,具有小說家言的修辭價值。有關《梧門詩話》所寄托的作者詩學理念的探討,學界已有精當闡述,此不贅言。
側重選錄名人,借助名人效應達成自身及詩話的影響力,是法式善《梧門詩話》的一個重要特征。清代文壇,出于各自的文學與政治目的,文人間交游廣泛且形式各異,內容多樣。為自己的詩文集征索序跋文,是較為普遍的文人交往內容。尤其是初登文壇的后輩,問字求學于前賢師長,亟待得到前輩的認可,以提升自己于同輩學侶中的聲望,并確立在后學門生中的地位。通過耳濡目染,法式善清醒地認識到結識前輩大家,進而得到他們的認可與提攜對確立自身詩壇地位的重要性。于是,法式善“尊性靈派的代表作家袁枚為‘前輩,愛讀《小倉山房詩集》和《隨園詩話》,并懇請袁枚替他的《存素堂詩初集》校勘、作序”[7](P133)。并且,他在編選《梧門詩話》中還頻繁征引袁枚、翁方綱的詩文及事跡。經筆者統計,在《梧門詩話》收錄的詩人中,評詩條目898則,涉及袁枚的共36則,且“袁子才”、“隨園”、“隨園弟子”、“《隨園詩話》”反復出現,如“袁子才”出現了22次,“隨園”、“隨園弟子”及“《隨園詩話》”共出現了16次,這在所收錄的同時代詩人中出現的頻率無疑是最多的。
同時,就選錄與袁枚有關的條目而言,在詩學觀念上,除有限幾則外,整體傾向于對袁枚詩作或詩學評價的認同。一是直接稱頌袁枚及其弟子的詩作。如稱贊袁枚在陜西所作《登華山青柯坪》詩“可與孟東野‘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句并傳”[7](P53),肯定袁枚《野寺》詩“可謂幽而不冷”[7](P83),稱贊袁枚的《生挽》詩“可謂善于翻新”[7](P45)。評價隨園弟子陳基“詩善寫性靈,而造語精到,無率易之病,是善學隨園者”[7](P387),稱贊陶渙悅詩作“真得隨園衣缽者也”[7](P278),等等。二是直接記述自己與袁枚的詩學互動。如“余題袁子才詩集,有‘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之句。子才見之,寄書云:‘此二語真大儒見道之言。昔人稱白太傅與物無兢,于人有情,即此之謂。仆亦曾刻‘寡愁多情四字印章,聊以自勉。三人者,可謂‘心心相印,不謀而合矣”[7](P125-126);又如“辛亥夏,子才又寄書”[7](P126);再如袁枚極推崇邱浩亭詩,苦于遺篇散佚不傳,所以當法式善見到邱浩亭的詩作時,“因鈔寄隨園,所謂物以少為貴也”[7](P146);等等。旨在揭示自己與文壇前輩袁枚的關系密切,將袁枚對自己的稱許直接寫入詩話,也不排除借助袁枚的贊譽來提高自己的名聲。三是所錄之人或是袁枚所稱賞的,或是《隨園詩話》曾收錄的。袁枚賞識的,如“何南園士永,江寧人。詩為袁子才所賞”[7](P83);“蔣心余編修詩,袁子才稱其‘搖筆措意,橫出銳入,凡境為之一空”[7](P133);“劉松嵐大觀,丁酉拔貢,出宰粵西十年,今官河東觀察。詩工五言,袁子才謂思清筆老,風格在韋、柳之間”[7](P269)。《隨園詩話》曾收錄的,如“海珊遂成長于詠史。《隨園詩話》載其《三垂岡》諸作,俱極新警”[7](P29);又如“《隨園詩話》稱楊次也《西湖詞》、李嘯村《虎邱詞》、程午橋《虹橋詞》、黃莘田《虎邱詞》冠絕一時”[7](P303);等等。盡管收錄大家詩作是詩話編選的常態,但是在乾嘉時期像法式善這樣如此大規模選錄袁枚的詩作,或以袁枚的選錄標準編選詩人詩作,一方面說明了袁枚在當時詩壇的地位及影響力,另一方面法式善也可借助名人效應委婉地提升自己在文壇的地位。
就詩話編選的社會功能而言,編選詩話也是交往的手段,借助入選詩話的詩人設定,既可巧妙地達成編選者的出名心理,也為入選者提供了可以表達自我的平臺。
從詩話所選錄的詩人來說,不外乎名人與非名人兩類。對于名著當時的文人,他們的名字與詩篇反復地出現在各家的詩話中,曝光率很高,這是常態,且這些有名望的人也不會拒絕自己的出鏡率。而對于非名人群體,借助詩話的傳播,也可直接或間接實現其留名于世的心理訴求。如蔣廷恩序錢泳《履園叢話》云:
余曩在京師與法時帆祭酒選《及見錄》,嘗錄其詩,既又見錢塘袁簡齋先生之《隨園詩話》、烏程戴菔塘太常之《吳興詩話》、阮云臺宮保之《定香亭筆記》、先友吳枚庵之《印須集》皆選其作,乃知梅溪之詩所傳海內者,若是其廣且博也。[15]
蔣廷恩在京師法式善居處見過錢泳的詩作,但是并未有特別的記憶。然屢次在時人的詩話中閱讀到錢詠詩篇,遂而激起其強烈的好奇心,也就有了其開始留意錢詠,走近并結識錢泳,并序其《履園叢話》的行為。換言之,在前期刊時代,借助詩話的傳播,使得一部分詩人有了可以揚名于世的可能,尤其是未成名的詩人,很想借助這個平臺以達成其留名于世的心理。
《梧門詩話》的創作初衷即是傾向收錄非名人之寒畯之士的“零珠碎璧”,免使其“聲沉絕響”。如卷七:“仁和王見大文誥負異才,不染塵俗,兼工詩畫。戊申上春,獨游皋亭山,至太平廢寺,愛其二松奇古,因自署為‘二松居士。鶴山龍泉、精藍琳宇,所至有詩,且為援考故事,訂正舊聞。興至則鼓素琴,寫寒花數幅而去。”[7](P224)卷六:“王澹人金英自號菊莊居士,秣陵人。詩工。遇嗇,潦倒而沒。裘漫士、彭蕓梅、蔣心余諸先生皆禮重之。”[7](P187)卷五:“朱雅山布衣鐘字子春,笮浦人。屏跡海上,不與俗接,三旬九食,未嘗乞憐于人。徐雪廬推重其行。時阮云臺撫浙,秦小峴為杭嘉湖觀察,每致欲見之意,卒不往謁。”[7](P161)當時的寒士布衣中以詩名世者何止于此,幸運的是其中一些詩人詩作被《梧門詩話》所收錄,給他們身后留名提供了可能。換言之,《梧門詩話》選詩于當代的主旨正好應和了選錄者的這種心理,隨著編選的深入,其交往的群體也在擴大,也就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法式善在當時的知名度,擴大了其在文人間的影響力。如劉錫五序法式善《存素堂詩二集》云:“詩龕者,先生所居,聚古今人詩集毋慮數千家實其中,起居飲食無適而非詩者。先生既以詩提唱后進,又好賢樂善,一藝之長津津然不啻若自其口出,以故四方之士論詩于京師者,莫不以詩龕為會歸。蓋巋然一代文獻之宗矣。”[16]李世治序亦云:“庚子秋,試京兆,幸雋訪知騷壇樹幟有法梧門先生。是年春捷南宮,旋由內翰躋大司成,造就海內人才盛矣。家君宦蜀晉,時余侍左右,到處遇景仰詩龕者,心怦怦以未讀其稿為恨。”[16]可知,這與其《梧門詩話》的編選當不無關系。
此外,有意標榜與大家詩話的不同,客觀上亦可達到吸引人眼球、刺激讀者閱讀的炒作作用。這在《〈梧門詩話〉例言》中即以指明,國朝前輩如王士禛、朱彝尊、袁枚等皆著有詩話,宏獎風流,網羅殊富,然在選錄邊省詩人詩作方面都有所不足,所以《梧門詩話》編選初衷就是要有所突破。因此,不可否認法式善在編選內容的安排上有意識地標舉袁枚等所看重的名人效應,這確實給法式善的編選活動帶來了正面的影響,擴大了其本人及其詩話的知名度與影響力。
“在大眾傳媒缺如的前報刊時代,能夠傳播(即今所謂發表)單篇作品的載體只有兩種——詩選和詩話(包括筆記)。”[17]因此,詩話的編選對被選者而言,可以實現因詩而存人的潛在訴求;與此同時,從編選者來說,這種文學活動直接的收益是擴大其知名度與影響力,間接長遠的收益是借其達成一種立言的不朽。這從法式善編選《梧門詩話》與該活動的影響中可見一斑。
一方面,愈加彰顯了法式善在當時詩壇獎掖后進、惜才愛才之名。誠如前文所述,編選詩話的最直接受益者當是被選錄的詩人,他們只待詩話刊行,自己的詩與名隨文流傳;而編選者則要進行選詩、評詩,最終還要面臨自費或請人代為刊行的問題。《梧門詩話》刊行時即面臨這樣的問題,陳文述曾指出:“此稿凡十六卷,多乾隆、嘉慶兩朝文獻。鄙人曩在京師,曾與編纂之役。祭酒清宦,無力付梓,以屬屠君琴塢攜至江左,屠君旋以病廢,因以屬余,今余將歸耕西溪,不及再為料理,因屬朱君酉生攜交兩君。春明壇坫,人海多賢,得付手民,亦藝林盛事也。”[3](卷三十)《梧門詩話》刊刻之愈坎坷,則愈加凸顯法式善品格之高貴。又因法式善有意識地選編寒畯之士及邊省詩人詩作,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顯現其獎掖后進之襟懷。郭麐所謂:“梧門先生法式善,風流宏獎,一時有龍門之目。”[18](卷五)王昶謂:“經師文士,一藝攸長,莫不被其容接。”[19](P139)此言不虛。
另一方面,他人征引《梧門詩話》也可提升法式善的知名度。也許法式善編選詩話之初主觀上沒有這種意識,但是自詩話編選以來,客觀上卻成為其立身揚名的另一種宣傳手段。詩話、詩選如同近代以來的報刊一樣,“為作品提供了一個發表和被閱讀的公共平臺,充當了作品的保存者與傳播者”[17],而以今天報刊時代的某些理念反思、審視這些曾經扮演過期刊角色的詩話,當下評價期刊價值的重要參考元素——影響因子,即期刊及其文章被征引的頻率,那么,詩話被后人征引、批評的頻率也就相當于今天期刊評價體系中的影響因子,這既是衡量一部詩話、一篇文章價值的因素,也是對詩話編選者、文章作者評價認知的參照。事實上,法式善的《梧門詩話》在當時和后世都有著較高的征引頻率。
首先,最多的征引方式就是《梧門詩話》的條目直接被選入到時人或后人編訂的詩文選集中,如阮元的《兩浙 軒錄》、張維屏的《國朝詩人征略》等。其中,《兩浙 軒錄》征引頻次多達29次,且該集中盧琦、汪筠、江浩然、張賓鶴4人的評述文字全出自法式善的《梧門詩話》。如卷三十:
《梧門詩話》:江浩然,字萬原,號孟亭,嘉興人。少喜讀竹垞詩,屢試不利,棄舉子業,客諸幕府,記覽日博。《注曝書亭集》,世頗稱其該洽。詩如《詠春風》云:“愛他寄得多番信,要路閉門不世情。”《題宋徽宗白鷹圖》云:“毛羽何須夸白雪,官家曾為著青衣。”抒詞寄意,皆極深刻。[20]
又卷三十五張賓鶴,字仲謀,有評述為:
《梧門詩話》:錢塘張仲謀,自號云汀居士,又號堯峰,蕭疏曠達,不矜細行,酣飲狂吟,惟意所適。人或訾議之,不顧也。受知怡邸,堯峰沒,訥齋主人刻其詩以傳。如“花能入夢成香國,醉可名鄉續酒經”,“青錢落杖容沽酒,紅袖歸家學跨驢”,不啻自為寫照。古體詩亦奇倔,絕句尤有法,《江上》云:“江上起愁心,愁風更愁水。安得喚莫愁,織手搖艇子。”《舟中》云:“征篷此夕下清淮,歸夢迢迢去鹢催。夜半月明驚夢破,櫓聲疑是雁飛來。”前二語絕不用意,歸重一結,法出唐人。[20]
其他25人分別為沈近思、吳斯洺、金志章、諸錦、嚴遂成、商盤、張映斗、曹庭棟、杭世駿、姚汝金、姚世鈺、周大樞、齊召南、周天度、錢載、符曾、陳撰、吳鴻、梁夢善、王又曾、平圣臺、陸飛、邵晉涵、童鈺、高文照。
其次,摘錄《梧門詩話》中選錄的詩人詩句,作為品評人物的依據。如時人戴璐的《吳興詩話》卷九:“陸廣文正甫,端師子,入籍儀征,己卯舉人。有句云:‘亂山銜落日,一烏下寒空。見《梧門詩話》。”[21]又晚清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八十三評述王又曾時引述道:“《梧門詩話》舉其佳句云:‘畫橋脫板低新漲,酒旆懸風戀舊題。啼遍鷓鴣煙翠合,唱來欸乃月波昏。橋外餳簫寒食路,柳邊蠡殼酒船窗。皆為時傳誦。”[22]
再次,對《梧門詩話》選錄內容進行考辨。如晚清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十二載:
法祭酒《梧門詩話》云:“汪杜林先生未散館即擢庶子。”康祺按:杜林名應銓,康熙戊戌科狀元,江南常熟人。其同鄉陶貞一先生《傳略》稱:“應銓以宮贊致仕。”《常昭合志》亦稱“應銓以修撰直南書房,擢左春坊贊善,辛丑分校禮闈。”是應銓未官庶子也。《詩話》恐誤。[23]
此外,還有征引《梧門詩話》中涉及的樞密史料的,如梁章鉅《樞垣紀略》卷二十七曾轉錄曹劍亭侍御官御史時,曾糾大學士和珅家奴劉全諸不法事的內容,等等。以上僅舉數端,略窺《梧門詩話》在當時及后世被他人著述征引的情況。不論哪種形式的征引,都揭示出《梧門詩話》曾受到的關注,而這種關注正說明了《梧門詩話》的影響力。
總之,法式善自科舉步入文壇,由尋常文人逐漸成為繼袁枚后北方詩壇盟主,這一殊遇除卻創作基礎外,離不開其自覺地留名意識對其詩壇地位達成所起到的作用。《梧門詩話》的編選就是其自覺留名意識下精心考量的結果,這也是詩話這種文體在特定時代氛圍下展現出的特有的社會功能,同時《梧門詩話》的編選也為法式善在詩壇地位的確立搭建了不可或缺的平臺。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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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王昶. 蒲褐山房詩話新編[M]. 濟南:齊魯書社,1998.
[20] 阮元. 兩浙 軒錄[M]. 嘉慶刻本.
[21] 戴璐. 吳興詩話[M]. 民國吳興叢書本.
[22] 徐世昌. 晚晴簃詩匯[M]. 民國退耕堂刻本.
[23] 陳康祺. 郎潛紀聞[M]. 光緒刻本.
[責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