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夢筆
上世紀70年代,馬爾康和我一樣正處于童年。
那時的馬爾康和我一樣稚嫩,稚嫩得連我這個內地農轉非到馬爾康的孩童都嫌她太小。整個中心城區街道就三橫一豎,一個扁扁的“王”字。“王”字前為梭磨河和大山,“王”字后亦為大山,“王”分別往兩頭延伸幾百米就合三為一,成為順河的唯一公路,順流為金川方向,逆流為紅原、理縣方向。一豎就是商業局、早晚門市城市中心街道了。這基本就是馬爾康街道的縮寫。那時,我家就住在“王”字的中心——州郵電局。
那時的馬爾康真是一個滿天空紅旗飄飄的年代,城小是小,可總能被小城的人弄出驚天動地的動靜。三天兩頭滿大街不是高音喇叭宣傳車就是標語大字報,再不就是手拿三角小旗的游行隊伍,反正今天不批判這個,明天就批判那個。孩童們也不知事,反正老師通知上街游行,就排好隊手拿紅紅綠綠的小三角彩旗上街游行,老師怎樣呼口號,學生就跟著喊,喊過了,就什么都忘了,熱鬧情形卻似節日一般。
那時的馬爾康不分節假日,白天黑夜滿街都是喧嘩著的孩子。一是家家都有幾個小孩;二是小城空間太小,場所有限,孩子們當然就顯多了;三是家家屋小加上晚上沒電視,孩子們成天到晚多是戶外活動。不過孩子們都有地盤,除了城中心是各大單位孩子們的公共空間外,一個人到其它單位去,很容易受欺負的,就是在一個單位,孩子們內部也愛搞幫派,今天這個大孩子拉一派,明天那個大孩子又拉一幫,完全將文革大人們的政治斗爭化作了孩子們的人之初游戲。
那時的馬爾康蔬菜很少,本地基本上就蓮花白、白瓜、洋芋、胡豆、圓根蘿卜,間或有車從外地帶回些時鮮蔬菜,經過兩天的長途汽車,大多蔫頭耷腦的。不過夏秋菌子多,家里只要有勞力,雨后上山準能背回一大背野菌,什么都有:松茸、鵝蛋菌、青桐菌、馬勃等等,五顏六色的,不過經常聽到有吃菌子中毒往州醫院抬的。冬天牛羊肉及雜碎很多,很便宜,幾乎家家都會燒牛頭,洗牛雜,滿城盡飄牛羊肉香,又濃又釅;經常遇停電,煤油不夠時,牛羊油也可做油燈。
燒柴主要是撿水柴,剝樹皮,或買老鄉砍的杉木、青(木岡)和樺子。撿水柴,家有勞力的,一到熱天梭磨河放漂木,全家齊上陣,用長竹竿鐵鐃鉤照漂木狠命一釘,釘上了立即拉到河邊,全家齊上陣,用鐵釬鏟,用鐵撬撬,三下五除二,便將整根漂木剝成裸體。沒勞力的,婆娘娃娃便身背背篼手拿筢順河撈渣渣柴。有時遇拉原木的車停路邊了,駕駛員哪怕只歇一頓飯工夫,剛才還紫紅紫紅的一車杉木樹,就被“游擊隊員們”剝得白森森的了。若是停一整夜,連壓在車廂最底下的原木也會被剝成一個全裸,什么技術啊!
滿城整天響徹云霄的聲音一般是圓盤鋸的聲音,大一點的單位一般都有圓盤鋸。不管是單位還是家庭,做飯就得燒柴。柴不夠就得買,一般都買紅青桐,耐燒。紅青桐質硬,不易砍斷,只要有圓盤鋸,那就輕而易舉了,馬達一開,長根長根的青桐樹便被鋸成整齊的節塊。每家每戶窗前屋后就成了碼柴最好的地方,當然也是老鼠筑窩的最佳場所。沒電鋸或離電鋸遠的,便用手工鋸,斧子砍。大人孩子男男女女齊上陣,再多的青憫或杉木柴,都會被三天兩頭的一斧一鋸化成小塊、小根的柴禾。
最讓孩子們向往的地方當然是電影院了,老電影院在今馬爾康飯店旁,幾根歐式立柱是縣城所有建筑中最洋氣的。無奈守電影院的“王麻子”太嚴,不止逮逃票的小孩,連逃票的大人也逮。大人孩子都有自己的逃票攻略。孩子們看見大人們往門口驗票進門,便牽著大人的衣角,假裝是這家的小孩,混進去。大人們也有辦法,驗票撕票角時,故意留一點票角,讓撕票的只能撕一點,進去后又從門縫塞出,讓下一位握票進去。當然策略還多,有改票的,拿廢票混進去的,翻墻進去的,鉆陰溝和廁所洞進去的,硬沖進去的……形如攻城,不一而足,只要進去了,就不管坐那里了,第一排的空地、銀幕后空地常常都人滿為患。
看壩壩電影是孩子和大人們的最愛。多數都在廣場放,就現在文化宮廣場。一般會提前三四個小時占座位。占座位也有講究,用板凳占的才算數,用磚頭石塊占的很容易被擠掉。放電影的也會整冤枉,總是讓占位置的去猜測到底銀幕會掛在南邊還是北邊。有時看見南邊場地占滿了,掛銀幕的便故意掛北邊,弄得眾人搬起凳子跟著銀幕跑,占了一下午的成果便白搭了。最可氣的是總有人謊報軍情,明明沒有電影,卻編造出今晚有電影的謊言,弄得大家看見有一個人去占位置了,隨后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去占位置。等到天黑還不見放電影,只好相互笑罵,今天演的電影名叫“白色銀幕狗望臺”——罵別人的同時,卻不知連自己一齊罵了。
鞭炮是最能讓小城熱鬧起來的。一遇慶祝活動,單位都放鞭炮。那時鞭炮的響聲大小取決于鞭炮的大小,我見過最大的鞭炮幾近手榴彈大小,且都是舊報紙或草紙裹做的,囿于技術和工藝,鞭炮啞火的多,引信反應快慢不一的多。反正一放鞭炮,大小孩子都圍上去搶啞炮,遇上引信反應慢的,剛搶上手,轟的一聲響,手臉立即腫成黑包公,甚至還有炸壞手指的。孩子們撿到啞火的了,興奮極了,會把啞炮玩出各種名堂,最好玩的是定時炸彈,用手工搓長引信,人工控制起爆時間,比學軍的國防教育還有樂趣。
那時馬爾康的小動物很多。梭磨河里小白魚成群結隊,熱天用網網,用撮箕撮,都會有不小的收獲。石巴子也多,一般漲水時才能釣到。山溝里有沙木魚,黑黑的形如壁虎,干后可入藥,現在想來學名應該叫蛤蚧。一到冬天,城后山上的野畫眉更多,會安套子的,可安活套子和死套子兩種,安活套子的多,套住野畫眉了,可養起來,叫聲極好聽。熱天里,山上各種顏色的甲殼蟲日漸多起來,黑色的,金色的,綠色的,紅色的都有。蟬也遍山滿坡,叫聲煩人,孩子們喜歡逮來玩,逮在手里,一捏就叫,一不留意手松了,蟬便馬上就飛走逃跑了。也有專門撿蟬蛻的,輕飄飄的,一大包也沒幾斤重,卻可當中藥材賣。
春天的馬爾康很短,仿佛冬天一過去,毛衣還沒脫掉,滿山剛剛才變綠,夏天就到來了。夏天真是孩子們的天堂,天一熱,暑假一到,孩子們也跟著熱鬧起來,玩耍的方式就很多了,下河洗澡、游泳、逮魚;上山采果、撿菌子;晚上瘋耍不著屋……下河有風險,每年都有孩子被水沖走。打水仗最安逸,烈日下,孩子們用盡各種武器打水仗,有用竹筒做的水槍,有用廢舊注射器或“豬針”作水槍,有用氣門芯膠管做水槍,甚至有用農用噴霧器做水槍的,一場大型水仗打下來,幾十個大小孩子齊上陣,人人都成了落湯雞。心眼壞一點的,水中加上紅墨水或藍墨水,一股彩色水注射過來,讓你立即變成大花臉,當然,衣服被染色了、剮壞了,回家少不了吃父母一頓“筍子炒肉”——竹條打在屁股上,留你幾聲殺豬般嚎叫,給你一個透心徹肺的深刻記憶。
一到秋天,水果便擺滿大街。小金蘋果,金川雪梨經常壓斷市,馬爾康本地的花紅、核桃也常來湊熱鬧。外來的水果,一不留意拉多了,市場消化不了了,立即賤賣,水蜜桃、西瓜、柑橘最多,最后買不完,販子跑了,留一角爛水果,臭整整半條街。山上野果也不少,野櫻桃味道最好,野草莓數量最多,孩子叫地泡兒或蛇泡兒。吃烏泡兒最有趣那是長在藤本植物上的黑色小果,豆粒大小,果多味美,只要找到一棵烏泡兒樹,孩子們便如猴子一般全爬上樹子,將密密的藤條壓出一個平面,就坐在這樹藤條平面上,如猴子般浪蕩玩耍,一邊摘烏泡兒吃,一邊嬉戲,神仙野人日子一般,很有意思。唯一的缺點就是吃后滿嘴會被染成烏黑,讓大人一看就知道你又瘋到山上去了,少不了呵斥、打罵。
冬天的馬爾康很冷,家家都烤木炭。似乎每個冬天都有因炭火一氧化碳中毒身亡的。雪下得很大,也很厚,堆起的雪人有一人多高,孩子們有時搞破壞,滾雪球了,幾十個大小孩子一齊上陣,你一推我一蹬,滾起的雪球直徑超過一米多,雪球滾到哪算哪,直到滾不動為止。如果雪球滾到陰角里,整整一個冬天都化不了。冬天凡陰角地帶有水有雪便有冰,特別是沒有排水設施或水管爆裂的陰角洼地,會結幾尺厚的冰。孩子們便用木板和抓釘做成冰車。有時在河邊能找到大片的冰面,幾十個冰車齊上陣,那滑冰的樂趣,只有北方冬天的孩子能享受到。孩子們有趣的事還多,冬天人人都提著用罐頭盒做的小火爐去上課,帶幾塊炭,一撮玉米、一把胡豆,兩塊洋芋……正上著課,突然砰的一聲響,這邊小爐子的胡豆爆了,那邊又砰的一聲,小爐子的玉米又開花了,再不然,就傳來洋芋燒焦的氣味……那心思,哪里還在聽講上……
因為童年,所以事事有趣,因為有趣,所以懷念童年馬爾康。如果沒有童年的記憶,沒有否泰的對比,我們又有多少人會健忘于過去,漠然于現在,怡然于安適,遺忘于歷史……
如今的馬爾康長大了,長高了,既有女性的豐姿卓約,姿態萬分,又兼男性的陽剛偉岸、成熟穩健。丑小鴨鵬程展翅成為白天鵝,土里土氣的小城歷經艱辛成了現代都市。曾經的夢想變成了今天的現實。在我們遙憶童年馬爾康之時,我們更應看到今天發展成就的不易,艱辛創業的不易,珍惜成果的不易,牢記歷史的不易……
責任編校: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