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年與“狼”共舞，生命寒冬杜鵑花艷

2012年11月8日，電影《火紅的杜鵑花》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首映式，多位中央領導蒞臨觀看后，稱贊該影片是一首“生命的贊歌”。

隨著影片在全國各地播出，《火紅的杜鵑花》以無比火紅而肆意的姿態，為并不平和的2012年溫暖收尾，也為2013年注入了一股強大的正能量。為什么一個普通女檢察官會成為一部電影的原型？為什么一個屢屢被判死刑的生命，卻會如杜鵑花一般開得鮮艷而鏗鏘？2013年1月，電影的原型—河南省汝陽縣檢察院女檢察官程建宇，向我們娓娓道來了她的故事……

我才21歲，還遠遠沒活夠呢

21歲之前，我的人生無比順遂得意，19歲從警校畢業后，順利進入河南汝陽縣檢察院成為一名年輕檢察官。

然而，生命的冬天說來就來。那是1984年4月，我和同事開三輪車下鄉辦案，途中遇到暴雨，三輪車陷在泥濘里動彈不得。我們一起推著三輪車走了很遠的路，渾身都被雨淋透了。回到單位后，我高燒不退，尿血，繼而是渾身浮腫。去洛陽第三醫院檢查，醫生讓我馬上去省人民醫院。醫生說，我可能得的是紅斑狼瘡。6月，家人帶著我來到北京協和醫院，在做了異常痛苦的骨穿刺檢查后，我的病得到確診：紅斑狼瘡。

什么是紅斑狼瘡？

時隔29年，我仍然可以一字不漏背下它的定義：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以損壞皮膚及人體多個器官如腎、心、肝等為主要特征。“狼瘡”一詞來自拉丁語，人們看到得這種病的人，面部或其他相關部位的皮膚，像被狼咬過的一樣。該病起病隱匿或急驟，發作兇險，且極易復發，遷延不愈，出沒無常，就像狼一樣狡猾，故得此名。

而在當時，不僅我，甚至醫生對紅斑狼瘡都是陌生的。我只知道：渾身浮腫、鼻子深陷臉盤，眼睛僅剩兩條縫、遍身膿包、口腔潰爛，口中與鼻孔都在流血，說不了話、吞咽都困難。幾個月過去后，一頭濃密的黑發已不見蹤影！

醫生說，這病和癌癥一樣。我的心臟、腎臟等器官已嚴重受損，免疫能力幾乎為零。“別人財兩空，回家準備后事吧。”醫生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后，爸媽不信，我也不信。我們賴著，不出院。9月下旬，醫院專家找到父母，說：“別耗著了，回去吧。”父母哭著央求醫生，給我的生命長度一個準確預測，醫生說：“頂多就一年吧。”

一年之后我多大？22歲。我生命的長度，就只能到22歲嗎？

當媽媽哭暈在我的病床前時，我忍不住對著她嚷嚷：“哭什么哭？我遠遠還沒活夠，哪能死？”

奇怪得很，當醫生說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時，我突然覺得：就這樣死了，也未免太沒出息了。生的本能、青春的無畏，還有與父母兄姐如鋼繩般絞在一起的親情，都在告訴我，不能死！

不死，那就拼命活吧。離開北京，我住進洛陽第三醫院。

而對一個首都大醫院都治不好的病人，洛陽三醫院的醫生顯然很為難。我卻很冷靜：“先止血吧。”我不是醫生，但血流多了人肯定會死的道理，我懂。醫生說：“對，止血是當務之急！”聽醫生這么說，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醫生開始用大劑量的提升血小板含量的藥物，說來也怪，很快，我的血小板狀態恢復了，1萬、4萬……一天天往上飆，血小板達到6萬時，出血被止住了！

紅斑狼瘡對人體最大的損害是摧殘人的免疫系統，止血同時，醫生每天都給我輸入大量的白蛋白和球蛋白，以提高免疫力。在接受西醫治療的同時，姐姐給我介紹了當地一位老中醫。老中醫對我采取了激活免疫功能、輔以抑制病毒的辦法，給我超大劑量地使用環磷酰胺等注射劑，并服用中藥。就是這種在當時還沒有載入醫療教科書的辦法，卻給我的病帶來了奇跡：兩個月后，浮腫的皮膚變得正常，渾身的膿包和口腔的潰爛也慢慢消失。

1985年春節前夕，醫生告訴我，可以出院了，如果運氣更好的話，以后經常堅持按時服用強力松，這條命，還是能維持幾年的！瞧瞧，我就說我還沒活夠嘛！

關山萬重，輕舟漂過，我忍不住對媽媽說：“北京的那些專家，完全是危言聳聽嘛！”

春節過后，我要求回去上班。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1985年正月十六，當我戴著假發哼著小曲兒回到單位時，同事們熱淚盈眶地跑過來，無論男的女的，都一個接一個來深情擁抱我。這溫暖的擁抱給了我力量，上班之余，我開始練八段錦和五禽戲氣功，每天雷打不動練兩小時。很快，我的臉色逐漸紅潤了起來，能走很長距離的路，頭發也慢慢長出來了。

一年過去了，那個死亡魔咒不知躲哪去了。轉眼兩年過去，我依然活得屁顛屁顛的。

好不容易有個男人上鉤，

得趕緊麻溜兒地結婚

我按時服藥，天天鍛煉，總是保持愉快心情，轉眼10年過去，我依然活得有滋有味。我已經忘了自己是個病人，以為就會這樣健康幸福下去。

1995年入冬，一場感冒突然而至。幾天過去，我的頭發紛紛如雪花飄落。“壞了！”這樣的情形我如此熟悉又恐慌，趕忙去醫院，11年前的一幕再次浮現：紅斑狼瘡卷土重來了！當10多年的歲月在一夜之間回到原點，我再也沒有了21歲時的年少輕狂，而是感到自己站在生命懸崖，稍不留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過去那么多年，我抓緊時間吃藥、工作和鍛煉，我都32歲了，連男朋友都沒談過……

就在我生命中最迷茫時，一個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他叫連中旺，汝陽人，比我大一歲。1996年3月，在石家莊當兵的他回家探親時，家人催他結婚。我的鄰居，想也沒想便把我介紹給他。說我在檢察院工作，家庭環境好，人也好……

但是，媒人也對連中旺說到了我的病，說我總是樂觀開朗地面對自己的病情，而且除了住院外從未耽誤過工作。后來連中旺對我說，就是因為我樂觀開朗的人生觀讓他下定決心來見見我。

見還是不見？我卻猶豫不決。疾病復發，我身上再次出現可怕的瘡點，而且這一次，我還能幸運地逃過紅斑狼瘡的魔爪嗎？但轉念一想，我都33歲了，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呢。“見吧！知道談戀愛是什么滋味了，再死才能死得瞑目！”想到這里，我答應與連中旺見面。

看到我低迷的情緒與糟糕的身體狀態，連中旺很意外。我一想，這事兒肯定黃了。所以干脆豁出去了，我向他普及了紅斑狼瘡的知識，然后說：“這個病啊，花錢如流水，而且人隨時都可能走。嗯，生孩子也成問題……”

連中旺怔了一下，說：“不是12年都挺過來了嗎？再次復發，你不都知道怎么對付了嘛！把生命當成股票來經營，也挺好的。”當時我想，這不過是他禮貌性的安慰罷了。但一周后，連中旺從部隊給我打來電話：“我愿意陪你一起打‘狼’！”我哭著說：“你再想想，我這個‘狼’可是最兇狠的豺狼！”說完之后，我忍不住笑了，電話那頭的連中旺也笑了：“我就喜歡你的開朗和樂觀！”

1996年6月，連中旺轉業，分配到汝陽公路局。不久后他向我求婚：“你都33了，嫁給我得了！”7月16日，我和連中旺結婚，相識才3個多月就閃婚。我對家人和朋友說：“我的人生隨時可能停滯，好不容易有個男人上鉤，我得趕緊麻溜兒地結婚！”

汝陽是杜鵑之鄉，結婚那天，我給丈夫背誦了曾經看到的一句關于杜鵑的箴言：“當見到滿山杜鵑盛開，就是愛神降臨的時候。”婚禮司儀趁機讓我老公說杜鵑花的花語，他看著我，大聲說：“5個字—永遠屬于你！”

突然被這5個字擊中的我，忍不住淚流滿面。也就在這一時刻，我堅定地告訴自己：我要為這個男人留下骨肉，即使為之付出生命！

豁出生命做母親，

還我一次次生命奇跡

婚后，我的病情神奇地好轉。1996年11月，我被告知懷孕了！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丈夫，他沉默許久后說：“我可以不做父親，但我不能失去你！”他知道紅斑狼瘡患者的大忌，就是懷孕生子！丈夫的反對，卻讓我更堅定了做母親的心。我上班的檢察院后面就是縣幼兒園，每當廣播體操的音樂響起，我就趴在窗臺上看著孩子們，輕輕地撫摩自己的肚子，說：“孩子你要好好的，因為我很想做一個好媽媽！”

丈夫拗不過我，唯有小心翼翼地陪我呵護我。懷孕初期，我的妊娠反應特別厲害，吃什么吐什么。妊娠反應我不怕，可怕的是，懷孕中期，我開始渾身浮腫，皮膚上又開始出現小紅斑點。紅斑狼瘡復發的信號！每當丈夫心疼地看著我流淚時，我都安慰他：“瞧你媳婦兒多厲害，她這是狼口奪子呢！”不善言辭的丈夫，默默地用行動表達對我的愛。夜里我有點小動靜，他馬上一個激靈就起床了，看看我沒事才重新去睡。

1997年7月，懷孕8個多月的我住進醫院，提前進行剖腹產。是個男孩，白白胖胖，眉眼像極了他父親。我創造了紅斑狼瘡女性患者的奇跡，我對自己說：“我做了母親，卻沒有因此死去，我又打了一次勝仗！”

然而，由于免疫力極其低下，剖腹產留下的傷口一直難以愈合。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能勉強下床。孩子3個月大時，傷口終于愈合，我才得以出院回家。

1997年11月，我回到檢察院繼續上班。我永遠記得，那天我是昂頭走進辦公室的。一個被醫生判決只有一年生命的人，將生命延長了13年，還幸福地戀愛結婚甚至做了媽媽，我能不洋洋得意嗎？

但是，因為疾病，再加上33歲生子已經是高齡，我的體力大不如前。辦公室在四樓，別人兩分鐘就能爬上去，我卻要爬半小時。紅斑狼瘡也開始星星點點布滿全身。但是，母親這個身份給了我無上的勇氣和力量，我告訴自己：“死不足惜，但至少要等到兒子走路、說話那一天！”

當孩子第一次叫出“媽媽”，當他蹣跚著走出第一步，我更想活下去了。我對丈夫說：“就是死，也要等到兒子上幼兒園！”兒子上了幼兒園，我又耍賴了：“不好意思啊老公，我還不想死，等兒子上了小學再死吧，你要找新老婆就先等等！”說完，我竟然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2006年農歷臘月十八，人們都在忙碌地置辦年貨，我的病情再次復發。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我的頭發全部掉光，血小板有如退潮，一天之內就驟降到最低點。鼻子開始血流不止，口腔布滿潰瘍，用吸管喝湯也難以下咽。全身皮膚紅腫流血水，我只能赤裸著躺在床上。我不能動彈，因為一動，皮膚就會被床單揭下……這可惡的“狼”，終于在和我搏斗22年后，徹底撕開全部偽裝，露出了最兇狠的面相。

然而，看著十年如一日愛著我的丈夫，看著已經快有我高的兒子，我知道，即使只活一天，也要用力地活著。

火紅的杜鵑綻放：那個比豺狼還厲害的女人完勝

第N次住進洛陽三醫院，我對醫生說，所有的藥物全用最大劑量，不考慮費用也不要考慮我的痛苦。我對猶豫不決的醫生說：“不用怕，我自己立個生死狀。”最后，醫院真的超常規，按我的意思制定了治療方案。

在使用抗感染藥的同時，丈夫拿出全部積蓄，買了進口的提高免疫力的白蛋白球蛋白及其他營養液、激素。同時，我還用上了中藥。“錢沒了再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笑著說。

奇跡再度出現，歷經兩個月的生死博弈，我終于又一次跨越生命懸崖，走過刀山火海。醫生看到我都忍不住開玩笑了：“你還真是個比豺狼還厲害的女人！”

久病成醫，我已經成為紅斑狼瘡的專家，也深知要用何種“戰術”打敗它。首先，我按照醫囑，按時按量服藥，早、中、晚三個時間段，我掐得分秒不差；一天8種藥，總量達30多粒，我從未吃錯過。一周輸兩次液，我從未耽誤。

與此同時，我開始又一輪更科學更有效果的體能訓練。每天都會練一會兒氣功，只要還有點力氣，就會去散步半小時。周末有時間，我還會央求丈夫、兒子帶我去樹林小河邊走走。

更重要的是，除了每周兩次的輸液，我從未放棄過工作。兩年后，我的頭發重新長出來了，這期間我辦的近百件案子無一差錯。“洛陽市勞動模范”、“河南省十佳政法干警”、“河南十大女杰”等多項榮譽加身，我知道我的生命如此珍貴又值得！

2010年，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授予“全國模范檢察官”榮譽稱號時，我坐在家鄉的伏牛山脈下，看滿山的杜鵑花開得那般燦爛。

河南大學音樂系教授、青歌賽獲獎者、歌劇《白毛女》和電視劇《新兒女英雄傳》主演李艷秋，得知我的經歷后，以我為原型創作了電影《火紅的杜鵑花》。2011年5月，影片在汝陽縣開機。李艷秋導演并親自飾演“我”，《我的父親母親》男主角宋運成則飾演我的丈夫，歌唱家譚晶為影片演唱了主題曲。我永遠也忘不了，宋運成在開機儀式上說：“中國有女檢察官5萬多人，已婚的4萬多人，未婚的1萬多人。我這次演女檢察官的丈夫，希望這未婚的一萬多女檢察官，都照著我的樣子去找丈夫。而已婚的這4萬多人，回家告訴你們的老公，向連中旺看齊。”那一刻，我看到丈夫正深情地看著我，而我們的臉，早已被淚水淹沒……

2012年10月，在第21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上，《火紅的杜鵑花》榮獲“最佳國產新片獎”。11月8日，《火紅的杜鵑花》首映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中央領導觀看了影片并作出批示，稱這是一首“生命的贊歌”。

生命給我的至高獎賞不只如此。2013年1月3日，當我走進洛陽市三醫院輸液時，醫生護士異口同聲：“你來醫院干嗎呀？根本不像一個絕癥病人！”我哈哈大笑：“我身體里的那只‘狼’還在負隅頑抗，余生，我可能還得和它搏斗！但我什么都不怕了！”

是的，我不怕了，我覺得與狼共舞沒什么大不了的。當我這樣想的時候，仿佛看見不遠處的山上，漫山遍野肆意綻放的紅杜鵑。這些充滿著勃勃生機的花兒，在“笑”我這個比狼還厲害的女人呢！它們一定也在笑著竊竊私語：瞧，那個像我們一樣美麗和幸福的“女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