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下,釣魚島問題成了國人關注的焦點,就在人們熱血沸騰的時候,一對夫婦發出豪言:如果釣魚島有咱老兩口,日本敢這樣?說出如此豪言壯語的是一對在江蘇省連云港市開山島守島27年的夫婦。27年來,任憑風吹雨打,無懼蛇鼠成群,他們從不退縮,一直堅守在孤島之上。
27年過去了,他們的3個兒女也已經長大。雖然從小沒有多少機會承歡父母膝下,更難得享父母的細心養育,但父親種下的苦楝樹,讓他們明白了什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他們也漸漸讀懂了父親和母親心中深沉而內斂的堅守。
堅守孤島
父親是堅守承諾,母親是堅守愛情。一如門前唯一成活的苦楝樹般傲立而挺拔……
茫茫黃海上,有座孤島,名為開山島,離海岸12海里(23公里),僅0.012平方公里,一個足球場那么大,沒有水源,沒有電,除了當年駐島部隊留下的幾排平房,就是嶙峋怪石了。
多年以后,母親告訴我:1986年初,部隊將島劃給地方管理,縣人武部先后找了4人守島,一個個都嚇退了。人武部王政委急得上火,找到父親:“你是生產隊長兼民兵營長,再合適不過了。守島,只能靠您了……”父親答應上島看看,親友們卻竭力反對:“那個孤島,誰敢去啊!”“聽說有吃人的雙頭蛇……”奶奶最反對:“你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去!”父親沒吱聲。一旁,母親心中不舍,卻為父親幫腔:“他答應政委了,讓他先看看吧……”
父親是楊集人,母親是魯河人。鄰居們說,以父親的條件,娶到母親,太有福氣了。爸爸家境差,媽媽上過高中,是鎮小民辦教師,轉正是遲早的事。媽媽說:“第一次相親,我就覺得他實在。”兩人于1983年結婚,第二年生了姐姐。
1986年7月14日,人武部領導把父親送上開山島,留下6條玫瑰牌香煙、30瓶云山牌白酒就走了。上島的頭天晚上,父親一夜沒敢合眼。熬至天亮,他打開房門,頓時毛骨悚然:小島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蛇鼠和蛤蟆!原來,那一年江淮流域暴發洪水,無數蛇鼠和蛤蟆沖入海里,又被海水卷到島上!父親用鐵床堵住門,蜷縮在角落里,靠抽煙喝酒壯膽。整整4天后,太陽出來,蛇鼠和蛤蟆被烤死了,父親才敢心驚膽戰出門,清掃殘局。第35天,酒喝光了,煙抽完了……
第48天,父親終于盼到了一條漁船靠近小島。船頭,竟站著媽媽。父親頓時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跳上船,抱著母親就哭,緊緊不放。母親卻嚇呆了,這個胡子拉碴、滿身臭氣的“野人”,是自己的丈夫?母親心疼得落淚了。
同行的領導也落淚了,抹抹淚說:“政委說發洪水的時候你肯定會害怕,讓我轉告你千萬別當逃兵!他說,如果你逃了,很難找得到守島的了。”一股心酸涌上來,父親重新決定留下來。
第二天,父親把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沒吱聲。一個月后,讓父親沒想到的是,母親竟然辭掉代課老師的工作,將兩歲的姐姐托給奶奶,來到了開山島。父親怔住了:你怎么這樣?母親笑呵呵地說:“誰讓我是你妻子,這叫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嘛!”父親驚喜交集。
島上生活非常艱難,母親沒有一絲退卻。1987年7月9日,我即將出生。海上狂風連刮三天三夜,漁船靠不了岸,父親急得團團轉。媽媽忍著撕心的痛,叫父親燒開水,煮剪刀,做好接生準備。室外狂風怒號,室內母親嘶叫,父親成了助產士:我剛剛露頭,他一把托住,果斷剪斷臍帶……當聽到我的第一聲啼哭,父親滿是驚喜疼愛及對妻子的內疚,伏在母親的床前說:“老婆,讓你受累了!”一句話,媽媽的委屈和辛苦都有了回報,她忍著淚,輕輕說道:“快給兒子起個名吧。”父親給我起名“王志國”。
然而,我出生后的第三天,又是狂風暴雨,又是滿島蛇鼠……
幾天后,外婆來了,見滿島蛇鼠尸體,嚇得不敢上島,一把扯住父親的衣領:“你想要我女兒的命啊?”孱弱的母親擋住外婆:“不怪他,是我把預產期算錯了。”多么感人的夫唱婦隨!
在島上,最讓我恐慌的是饑腸轆轆的日子。一次臺風刮了個把月,盡管爸爸媽媽天天喝稀粥,糧食很快也吃光了。我和妹妹天天拉著媽媽的手要吃飯,媽媽的淚水只能生生憋著,總不能啃石塊啊!
父親也急啊!他頂著狂風,卷起褲腳,趕著落潮的海水撿拾海螺。下午,撈海蠣的父親回來,一進門就喚著我和妹妹的名字,媽媽迎出來說:“他們睡了!”父親詫異地說:“大白天睡什么?”母親眼圈一紅,我們是餓得暈過去了!父親沉默了。
那一夜,父親沒睡覺,在海邊一直撈到夜深。半夜里,媽媽從夢中醒來,見父親還在海邊撈,雙眼撈得發紅發光。媽媽把他拖回屋:“你這樣,我們娘兒仨指望誰呢?”
幾天后,人武部的供給終于上島。望著又黑又瘦的我們,來的10多個救援人員沒有不掉淚的……
饑餓事件后,父母決心開荒。他們像燕子銜泥般背回一袋袋土、肥。第一年,他們栽下的樹無一成活。妹妹3歲那年,門口埋下的苦楝樹種子居然冒出一棵,父親興奮極了。荒島上,逐漸有了生機。父母在島上種了豆角、絲瓜、冬瓜。苦楝樹也越長越高,母親經常陪我們在樹邊玩。
品味孤獨
如果說父母是那棵苦楝樹,我們就是一枚枚苦楝子。苦楝樹和苦楝子很苦,可它們無論在哪兒都能扎根……
1993年夏天,父親讓我上岸上學,母親說:“我是老師,我教不行嗎?”父親說不行,孩子在島上夠苦了,得接受正規教育。母親猶豫不決:奶奶年邁了,沒有體力再照顧我們姐弟了;可如果不讓我去學習,耽誤了怎么辦?見母親猶豫,父親果斷地說:“老大辛苦點,照顧他吧……”母親一驚,脫口而出:“孩子照顧孩子,能行嗎?”父親說,開山島的孩子個個能吃苦,不吃點苦怎么成人?母親嘆了口氣。那時,上級正式批準了父親母親成為守島民兵。
9月1日,我上了燕尾港小學。父母很少上岸,我和姐姐只能相依為命。有一次,一個同學問我:“你是不是沒有爸爸媽媽,是孤兒啊?”我說:“誰說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在島上呢。”嘴上這么說,可我心里慢慢對父母產生了很深的不解。
那個春節,我回到島上,沉默寡言。細心的母親問我怎么了?我哭說:“成績跟不上,他們罵我是孤兒。”父親不耐煩地打斷我:“哭什么哭,人家罵你,你就用事實證明,你是最優秀的。”節后,我帶著不滿情緒離開了小島,變得更加沉默,每天埋頭功課,成績一路上升,小學二年級一直排在年級第一名。姐姐也在學校名列前茅。父母知道后沖我們笑,可我對父親的笑不屑一顧。
1996年,妹妹也要上學了。3個孩子都上學,而且姐姐還要照顧我們倆,這怎么能行?也許是經過了很久的思考,父親叫來姐姐,語重心長地說:“你是老大,輟學吧,照顧弟弟和妹妹!”成績優秀的姐姐跟父親理論:“你們為了一個破島,就把我們扔了!”父親連忙說好話:“閨女,不是爸媽狠心,如果島上有事,就是大事,爸爸媽媽不管的話,就是失職。現在我把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交給你,你就委屈點,爸爸求你了。”姐姐心軟了,流淚同意了。13歲的她,就這樣輟學了,我知道姐姐心中很苦。
3個孩子一個家,危險無處不在。
1997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姐姐剛剛睡下,床沿的蚊帳被蚊香點燃。不一會兒,火苗躥起來,驚醒的姐姐一躍而起,她趕忙把我和妹妹抱開,然后端來一盆盆水把火燒滅。那夜,姐姐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妹妹,蜷在墻角,驚恐萬分。我們多么盼望父親和母親放棄守島,一家人過上正常日子啊!
戰戰兢兢中,機會來了。1998年,家鄉出現打工潮。在上海的大姑讓父親趁著身強力壯去淘金,一年賺三四萬沒問題。可父親“一根筋”:“我走了,誰看島?”大姑不解:“在島上待傻了?管他誰看島。”可父親依然不肯,像頭犟驢!大姑氣得搖頭離開了。我和姐姐氣憤難平,質問父親:“你為何死守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如果你向上級開不了口,我們去。”父親告訴我們:“孩子,錢可以不賺,島不能不守。要是換上了一個不地道的人接班,我多年的心血就泡湯了,開山島就毀了……”原來,不久前,一個投資者以開旅游公司的名義,想在島上辦色情場所,父親堅決不答應。他就趁母親出島,安排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進入父親房間。父親見了,拎起皮帶就抽:“混賬東西,滾!”氣急敗壞的投資商,一把火將父親的房子燒了……面對父親苦口婆心的訴說,我們就算知道了這些,也難以理解他的選擇。
1999年9月,我考上了楊集二中。初二的時候,我得流感躺在床上,幾天打不起精神,打電話向姐姐哭訴。那段日子,我實在想不通:為了一個破島,父親母親究竟堅持的是什么?圖的是什么?這次生病之后,我心中的“怨恨”又像野草一樣瘋長。
2002年,我考上楊集高中后,母親跟我語重心長談過一次:“開山島是個非常重要的哨位,當年你的父親因為一諾而堅持,成了唯一留下的第五任‘島主‘。如果我們堅持要走,也沒人會攔,但你父親認為那樣對不起自己許下的諾言,是失職……每每一想到你們在岸上吃苦,你的父親常常嘮叨說:也好,能讓你們學會獨立。但他心里愧疚啊,可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聽了母親的話,第一次,我忍不住掉了淚。
2004年,高三暑假,我想上島看看他們,可父親意外地讓我不要去,說島上的生活艱苦,讓我留在岸上好好復習考大學。可我還是到了島上。父親坐在苦楝樹旁邊,跟我談了很久:“你從小就跟我們一起坐‘水牢’,但我們不想圈住你、拴住你。你有你的翅膀,要學會勇敢飛!我們之所以堅持到今天,因為,這是我們的責任。”我被父親的話震撼了:這是我曾經怨恨的父親嗎?他執著的神情,一如挺立于身后的那棵苦楝樹……不知不覺,我的眼角滲出了淚花。
苦楝樹下的收獲
我深知你們不能讓我們變成金蘋果,但苦楝樹啊,你讓我們明白了什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緊緊抱團的親情……
也許是父親說的那番話,讓我明白了人生必須懂得擔當自己的責任。2005年7月,我考上了南航金城學院信息工程專業。一年1萬多學費,對于父親母親來說是個天文數字。9月很快到了,就在我準備去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母親拿了一疊錢給我,我非常詫異,父母兩人的年收入只有3800元,哪來的錢送我上大學?原來,我上高中以后,父親每天晚上都“守株待兔”一樣撈魚撈蝦,一點點攢了些錢,之后他又向朋友借了一點才給我湊夠了學費。父母為了我,一直在努力。
母親幫我收拾好行李,又匆匆去幫父親查崗了。看著母親的背影,我突然淚流滿面。我一直以為孤島就是父母的全部,可他們關注的目光從來沒有遠離過我們。
就在這年,大姐找到了自己的愛人,姐夫是一家企業的工人,心地善良。他聽說父母守在孤島,不但沒有嫌棄姐姐,反而被她的善良打動了。經過一段時間戀愛,姐姐談婚論嫁了。喜訊傳來,父親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紅著眼圈說:他最對不起大女兒,無論多忙他都要參加大女兒的婚禮……大姐哭了,覺得這么多年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委屈都值得。
2006年1月25日,大姐結婚了。可結婚那天,我們只等回了母親一個人。母親面露難色,對大姐說:“孩子,對不起,你恨爸爸媽媽吧……”姐姐流著淚搖頭,說:“媽,我不恨,看你們在哨所上升起國旗,我很自豪呢。換成我,或許做不到……”姐姐一席話,讓我們淚如泉涌。
那天,我在日記里寫道:“今天姐姐出嫁。爸爸又爽約了,我不知道為什么,第一次對他沒有怨恨。我是一粒苦楝子,深知你們不能讓我們變成金蘋果,但是,苦楝樹啊,你讓我們明白了什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那就是緊緊抱團的親情……”
大學期間,我為了減輕父母負擔,找了一份兼職工作,幾乎不回家。一次,實在想我的母親打電話問我為什么不回家,我告訴她,我準備畢業后在南京找工作。那天,母親淚眼婆娑坐在望臺上,抹著淚水告訴父親:“你勸勸他吧,他一個人跑到外面工作,是不是又恨我們了?”父親打電話給我,問道:“你真的決定留在南京?”我嗯了一聲。父親拍拍母親的手背,母親立刻明白他的意圖,哭起來:“你怎么這樣啊,孩子說什么就是什么,你這是無原則的溺愛!”父親喃喃地說道:“我相信兒子,兒子做他喜歡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想當年我們到開山島,荒涼得只有冰冷的石頭,如今不也是一派生機盎然……”
苦苦堅守的結果,是甜的。2010年,開山島哨所被嘉獎為全軍以勞養武先進單位、省軍區一類民兵哨所。在南京軍區春節團拜會上,軍區首長感動地握著父親的手,說:“你們是茫茫黃海上最美最感人的夫妻哨……”
2010年,我報考南京航空大學信息工程專業碩士,順利錄取。父親聽說,比他得獎高興多了,忙不迭地告訴姐姐妹妹:“小國有出息了!”而開山島,億年孤獨的開山島,因為父親和母親的堅守,贏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軍區送來了慰問金,給島上配備了電視機、太陽能照明燈,警備區給島上配備了發電機……
2011年央視國慶晚會,父親母親還受邀參加。那天,在電視上,我看見父親母親站到舞臺中央的一瞬間,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么多年,最內疚的人是兒女,幸虧兒女繼承了他們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性格,才讓他們堅守孤島有了可能……聽著聽著,我淚如雨下。
2012年10月,我和妹妹回到久違的孤島,忽然感到了小島的變化。門口,多了兩塊嶄新的牌子,一塊是中共灌云縣燕尾港鎮開山島黨支部,一塊是灌云縣燕尾港鎮開山島村村民委員會。原來,我的父親母親都當“官”了,爸爸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媽媽當上了村委會主任。不過,整個行政村,只有父親和母親兩個人。這是縣委縣政府特批設立的,開山島已經成為全國最小的行政村。
當晚,父母吃完晚飯,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出發巡邏了。立在門口,一陣海風掠過,吹得苦楝樹嘩嘩響,我的思緒飛得老遠老遠:是啊,父母也可以選擇種下一棵其他的果樹,比如,蘋果樹,結下累累碩果,讓兒女們能收獲一個個甜美的果實。而他們,選擇了種下一棵苦楝樹……
兩個人,一支隊伍,一輩子,堅守在小島上。這棵樹上結出的苦楝子,品咂品咂,竟然也是甜的,而且,他的兒女們從中收獲到了無窮的榜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