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長熱線

每一次聽到雷聲，善財的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兒，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窗玻璃，是不是雨又來了？眼下正是雨季，隔三差五就來一場。電視昨天報了，今明兩天有大到暴雨，要人們注意安全。以前每年這個季節，女兒彩霞的電話就會一遍遍打來，詢問老屋情況，說如果屋漏雨，就搬到出租屋去住。人命關天，出了事就麻煩了。善財每次都說沒事，心想，說了又能當個啥？彩霞遠在深圳，鞭長莫及。從去年在電話里得知寶強被強制戒毒的消息后，善財就很少接到彩霞的電話了。善財知道，女兒又遭了天孽。他打電話要女兒挺住，有啥困難，給爸媽說。彩霞卻要強，每回總是說沒事，卻要爸媽注意好自個兒的身體，說女兒不在身邊，60多歲的人了，擱不住折騰。每回放下電話，善財和玉秀都要嘆息一番，說女兒的命不好，做爹娘的也有罪。

今天早上天還好好的，雖然看不見太陽，但天空看不到要下雨的樣子。善財心里就琢磨，興許哪塊烏云被風刮跑了呢，天氣預報也常有報不準的時候。

玉秀嘆道，唉，這鬼地方啥時拆呀，咋呼了幾年，光打雷不下雨。

善財罵道，娘的，都讓這老城區箍住了！要是住在棚戶區，咱早搬新樓了。又說政府惦記老城歷史遺存多，又有景點，不準開發商蓋二層以上的樓房，說啥樓高了就遮擋了南山倒影，北湖就沒了湖山倒影的景兒了。奸商奸商，無奸不商。開發商就是靠蓋高樓賺錢呢，二層無利可圖他傻啊。你政府又不舍得投資，還限制人家蓋。啥道理啊！？

玉秀盛了一碗面湯過來，說，俺鞋廠的老姊妹王大嘴、郝妹子，過去都住在韓家窯，現在人家也搬進了新樓房，過上了現代化生活！

善財喝了一口面湯說，那天我遇見劉旺家的，這黑娘們又問我要衛生費。我發牢騷說，就咱住的這破豬欄圈還斂衛生費？沒有！

誰說不是？你看看我們住的房子，墻裂山斜，都成危房了，你們居委會從來也不知道過來關心一下我們的住房安全，光知道來斂衛生費！其實，我給你說劉旺家的，衛生費才幾個錢？我善財也不是沒有，交不起，我是瞅著現在住的這種豬欄圈，心里有氣！我就是不給你居委會上供，你叫居委主任來找我吧！劉旺家的臉不好看了，轉身就走。我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喊道，你們居委會也幫咱老百姓呼吁呼吁，讓政府抓緊把咱們這塊疤剜去！趕哪天善財住上了新樓，保證第一個交衛生費哈？！

善財被猛烈的巨響從電視中拽出來，就像行走在曠野中的人，迎頭挨了一個晴天霹靂——轟隆！身子隨之顫忽一下，頓感天旋地轉，大腦一片空白，人早已被炸雷撞地的沖擊波擊倒在地，善財從沙發前的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像一頭被擊中喉嚨的老狼，推開攙扶自己起身的玉秀，嘶啞著嗓子，驚愕地大叫一聲，壞了，那棵大樹刮倒了！剛才，就在不到一分鐘之前，當善財和玉秀兩人品著三鮮水餃的美味，一邊說著閑話、一邊看著電視的時候，外邊突然刮起一陣大風，是那種類似美國龍卷風的旋風，呼嘯而至，旋即離去。

緊接著，大雨就傾盆而下。

善財被屋外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震得從沙發跌坐到地上。玉秀忙來扶他，自己也被帶倒了，就嚇得差點哭出聲。善財掙開玉秀的手，抬頭朝屋頂看，發現東山角果然被砸了一個大窟窿，一截兩抱粗的大樹干戳進了屋里。善財連連驚嘆，壞了，壞了！善財看到，那截濕淋淋的黑樹干，就像一副黑漆漆的棺材般瘆人，從這截粗大的黑樹干周圍，這時透進了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密集的、無規則狀的雨點子瞬間沖進了屋里來。再看屋內的立櫥上、床上，這時也早落滿了黃土瓦塊。善財大步搶到門口，眼瞅著門玻璃外的院子里，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善財心里急，卻不敢出門。正是這陣驟然而至、頃刻逃離的大風，卷倒了屋后鄰院爻子家的那棵桑樹。剛才屋頂那聲巨大的悶響，像宣判了善財的死刑，讓他感到世界的末日來臨。

玉秀早嚇得哭出了聲，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雨太大，沒法出去。風輒停。院里眨眼就積滿了雨水。善財看看屋頂砸進來的大樹，這半截黑漆棺材，陰森森的嚇人，皺緊了眉頭。玉秀不停擦著眼里的淚水，傻站在那里，怎么辦啊。雨停去看看，善財心忐忑著。善財和玉秀，都站在門口，像丟了魂魄，隔著門玻璃看著暴雨密集的院子，不知所以。夫婦倆一直恍惚著這陣突如其來又迅即而去的狂風，就像家中剛剛遭了一個蒙面強盜的洗劫，屋子里一片狼藉，強盜卻早已離去。

不等雨停齊，善財便匆忙穿上雨靴。至院中，回頭看。果然，爻子院內那顆大樹不見了！而過去站在院子里，站在善財現在這個位置，抬頭就看到他家北屋的房頂上，支零著爻子院內那棵桑樹的枝頭，幾枝殘枝，恐龍般張牙舞爪棲息在善財缺了一角屋脊的房頂后。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善財打著傘，一步不慎就踏進了水坑里，趕到居委會時，褲腳、鞋子早已濕透了。不巧，今天是周六，居委會休息。善財問值班的要了主任的電話號碼，一陣“我愛你永遠到天明……”的音樂響過后，電話通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喂，哪位？善財說，魏主任，我家房子被大樹砸壞了，你來看一下？魏主任我靠了一聲，說我現在正在高速路上呢，我老公昨夜在石家莊出了車禍，那邊通知家屬速去醫院看望。星期一上班再說吧！人還不知死活哩。善財剛想說，那現在我怎么辦，屋里漏雨！魏主任那邊早啪的扣了電話。

善財回到家，還沒給玉秀商量咋辦，電話鈴又突然響了起來。是女兒彩霞。彩霞問善財，爸房子沒事吧？我看天氣預報說那邊有大雨。善財抬頭看著從黑漆漆的樹干上滴滴答答爬下來的雨水，忙說沒事、沒事，就是，有點漏……彩霞說，那趕緊找人苫啊？善財說，苫了。善財不想讓彩霞知道房子被樹砸露了天。彩霞十九歲進廠，每月發了工資，連工資袋一起交給母親玉秀，結婚時的陪嫁就一個紅木大立櫥。彩霞離婚后，一個人帶著八歲的貝貝去了深圳，拼死累活，掙下了一座二居室的房子。自從在那邊找了廣州佬寶強，這個不勞而獲的二流子，整天不上班不說，還賭博、酗酒，后來居然又發展到吸毒。彩霞早就下決心要和他離婚了，可是這個亡命徒為這事竟然幾次把菜刀架在彩霞的脖子上，威脅彩霞說再提離婚，我就先殺了你、然后再殺了貝貝，最后我再自殺！咱們一家三口一個不留，一塊上西天！彩霞畢竟是女人，膽小，為了不讓幼小的孩子心靈受到傷害，離婚這事就忍下了。唉，想想人到中年的女兒，也不易啊。父親又哪能再讓女兒牽掛老家的破房子呢？彩霞又在電話里回憶起兒時在老房子里惹爸爸生氣，母親在暗淡的燈光下給自己縫制小棉襖的情形，就嗚嗚地哭了。我和你媽還沒死，哭啥哭！善財眼里氣哼哼的，淚珠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彩霞抽噎著，又說爸，那房子真苫了？你別騙我。又說，我媽呢，爸？玉秀把接雨水的搪瓷盆放好，拿抹布擦擦手，趕緊過來接電話說，貝貝還好吧，妮兒？彩霞笑著說，貝貝這次考試得了全班第二名，媽。玉秀聲音哽咽了，你娘兒倆啥時能回來，我想外孫了？彩霞說，我現在忙，沒空，媽。善財咳嗽一聲，一把奪過玉秀手里的電話，大聲說，閨女，啥時讓你回家，你啥時忙！都三年了，你一趟家也沒回過。傻閨女，你媽想外孫不假，但更想的是你？！彩霞聲音又抽咽了，忙說，爸，你別說了，我都知道這些。善財說，知道還不回來！國慶節回來吧，告訴你啊，你若再不回來，說不定就真見不到你爹媽了，你也不用假惺惺地關心老屋有沒有事？虛偽。

善財摔了電話，氣道，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沒良心！玉秀呸道，老東西，說話真難聽。善財看了玉秀一眼，嘿嘿笑道，沒事，老婆子。人咒十年旺，越咒越旺相嘛。玉秀又罵，老東西，沒正經。

第二天是星期天，善財和玉秀守著一堆碗碟，吃不下半點飯。紗罩下昨天吃剩的那兩碟三鮮水餃，聞了聞雖然有點餿，但玉秀舍不得扔。玉秀早算了，這頓飯，從面粉、花生油、醬油、食鹽，到蝦仁、雞肉、木耳、金針，再加上蜂窩煤，籠統起來毛算，起碼下不來35元哩。便又用電熱鍋加了熱，一頓中午飯就有了。善財不敢抬頭。砸進屋子的那段樹干，黑漆漆的，一直棺材般壓在他們心頭，瘆人。善財昨晚給爻子打電話，爻子答應說明天過去看看。今天一早善財又給爻子打電話，卻關機了。善財就一遍一遍給爻子打電話，到了中午還不開機，善財就知道爻子這是明擺著故意躲他，不想負責處理大樹。下午和玉秀拉起這事，善財說，不行就找110。玉秀說，爻子是這片有名的黑社會，咱找他，他是不是會記仇？善財說，不找他找誰，他的樹？兩人就爭吵了起來。

到了晚上，爻子仍然關機。

半夜里，天又下起了雨。善財和玉秀躺在沙發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自從大樹砸壞了屋子，善財和玉秀再也不敢睡在床上了。床安置在東山墻下，被風刮倒的大樹就壓在頭頂上，誰還敢在棺材底下睡大覺啊。現在，善財和玉秀雖然睡在沙發上，心里也是膽寒。抬頭看看，是壓在頭頂黑漆漆的粗大樹干，露天的屋頂；側耳聽聽，是身邊雨點子不斷擊落在地上搪瓷盆里的乒乒乓乓聲。善財和玉秀的心里不停地罵娘，卻又無可奈何。

好容易熬到了星期一。這兩天一直時停時下的雨，這會又下了起來。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魏主任打著雨傘過來了。看得出，這個女人的臉上，還掛著焦慮不安的疲倦，料定她男人的情況也不妙。魏主任進了大門，先在院子里看了砸在屋頂上的大樹，然后又進屋看了砸斷梁檁的半截樹干，冷著臉問善財，你沒找樹的主人嗎？善財說，找了，他到現在還沒來！又說，主任你看我們住著這樣危險的屋子，我們怕砸死！

玉秀指著地上的幾個搪瓷臉盆說，我們昨晚一宿沒敢睡啊，主任。光雨水就接了十幾臉盆！

大概屋內的情況讓這位面無表情、內心焦灼的中年女人感到了嚴重，她掏出手機，按照善財給她的電話號碼，給爻子打去了電話。善財站在魏主任身旁，聽見是楊歡接的，說，樹不是我們的。魏主任說，樹長在你院里，你總得回來看看吧？楊歡說，我老公去了。

收起手機，魏主任對善財說，按照分管范圍，咱們居委會只負責轄區居民的人身安全，我先給你找一間房子搬出來，千萬別砸著人。至于砸壞了的房子，這事歸房管局。你可以給房管局打電話，叫他們過來。

善財急道，你們居委會也是最低一級政府辦事機構，就這么看著老百姓的死活漠不關心啊？

玉秀也急哭了。你們斂衛生費一文都不能少，群眾有了難處，你們的心比狼還狠！

魏主任早了解善財一家不交衛生費的事實，剛才看到他家屋子被樹砸成這般模樣，到底動了女人的惻隱之心，給他們安排住處。沒料想善財一家并不領情，反而找居委會的不是，便火了。你們要是這么說，我就不管了！本來我看你們老倆口年紀都大了，天又在不停地下雨，我們本著人道主義原則，先給你們安排一間簡易房暫時住著，你再該找誰找誰，沒想到好心當成驢肝肺，你們說話這么難聽！

魏主任氣得手哆嗦著，情緒很激動，接了個電話后，又折頭看著善財和玉秀說，你們可以向周圍打聽一下，沿河街燒烤攤這么難治理，我來了后僅用了一個月，聯合工商、城管和公安局，就徹底把這個老大難解決了。為了鏟除這個幾任居委領導都解決不了的大毒瘤，我累得犯了心臟病！這時，陪同魏主任一塊來的一個居委辦事員也趕緊獻媚說，是啊，那一個月魏主任吃住在委里，有家不能回，有時胃疼起來在沙發上打滾！

爻子來到善財家的時候，善財正準備再給他打電話。善財說話聲音很大，都不管了，樹的主人也不來，居委會又讓找房管局，老百姓的死活誰來管啊？！玉秀聽了呸了一聲，罵善財說，老東西，你在屋里發牢騷管啥用？給他打電話啊！爻子把雨披摘下，電動車支在門外。善財聽見動靜，趕緊放下電話，出門迎了過去。

這棵樹去年就死了，給房管局打電話，他們也不管。爻子察看了大樹，對善財說。

你不是那年就買了這房子了嗎？善財說。善財記得，那次在辦事處排隊辦理拆遷登記時，爻子曾親口對他說過，他的房子已經買了。

哪里，這房子是公房。爻子詭辯道。一直交著房錢呢。

那誰來管這棵樹？善財著急。

我是70年搬來的，搬來的時候就有這兩棵樹。爻子推卸自己的責任，眼里盛滿了狡詐。我搬到這里已經20多年了，反正這棵樹不是我的。

善財看爻子始終不承認大樹是他的，一口咬定他是公房，不是私房，就失去了談話的欲望。善財看著爻子臉上的橫肉，又想起當年他們兩口子密謀殺死樹木的情景。善財在心里哀嘆，窮百姓居住在這種惡劣環境里，偏又與惡人為鄰，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晚上，善財和玉秀商量，決定撥打市長熱線，找政府反映這件事。

市長熱線是善財這個城市為推進政治體制改革、聯系群眾解決困難，于一年前推出的一項改革舉措。該城的老百姓有問題就直接拔打這個市長監督電話，接線員把群眾反映的種種問題轉到相關負責部門，督促盡快解決；不能限時解決的，也要給予明確答復。對那些無故拖拉推諉、不作為者，市政府先是對其提出口頭批評，三次仍然不為所動者，立即挪位或撤職。可以說，如今在善財所在的這個城市，市長熱線實際上已成了懸在該市各級領導干部頭上的一把尚方寶劍。

七月的太陽像火盆子，扣在城市的上空，呼呼燃燒。大街小巷熱得像蒸籠，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屋頂的青瓦灰脊上，白咧咧的，亮得煞是刺眼。善財站在院子里，舉目望著橫亙在屋頂上的大樹，擔憂百年老屋怎擔得住這萬噸級的航母重壓？不禁憤慨天地無道，百姓遭殃。

市長熱線果然奏效了。這天早上，房管局來人了。一個年輕人，一個中年人。是魏主任陪著他們來的，不過這個一臉幽怨的女人在把他們領進門后，忽然接了一個電話，然后便邊打電話邊走出了門，再也沒有回來。房管局的兩個人先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壓在房頂上的大樹，又跑到東山墻下看了。那個年輕的目睹著屋頂上的龐然大物，憂慮地說，這樹不歸我們管啊。

善財額頭冒著汗，怒道，他說是公房！

年輕人跳下墻角的亂磚垛子，拍拍手上的土灰，說不可能，公房、私房，我們局里都有檔案記錄。

那個始終站在院子角頭躲避著太陽的照射，白T恤、白襪子、黑國呢丈人鞋，胳窩下夾個黑鱷魚皮包的中年人，大概是個負責的，自進院后，他始終一言不發。善財尾隨年輕人走出后院，看到玉秀正在跟那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訴苦，現在你們也不管，那讓我們找誰啊？等死啊！善財憤怒地說，過去在電視上看到你們當官的行政不作為、害苦百姓的報道，還當新聞看。現在輪到自己頭上了，才知道官僚主義多可恨！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和那個年輕的，已經走到門洞口了，回頭對善財和玉秀說，你們去找園林局，居民院子里的樹木，應該歸他們管。

善財的手哆哆嗦嗦，由于氣憤，好幾次按錯了電話號碼。善財再次撥打市長熱線，對熱線接線員怒氣沖沖地說，請你給市長大人反映一下，找了樹的主人、居委會、房管局，都推諉說不歸自己負責。現在又讓我們再找園林局，我們怎么找！？

接線小姐腔調里帶著平靜如初的職業素養，一邊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鍵盤，記錄著善財反映的情況，一邊用甜美的嗓音對善財說，你別著急，先生。我再給你反映一下，督促相關部門盡快處理。

善財大聲吼道，都三天了，互相踢皮球。我的屋受不了啊，這么沉重的樹木壓在土房子上！？

下午已經過去，灼熱的陽光漸漸消退，迎來了柔和的晚霞。善財又打了市長熱線，還是沒來啊？今天都這時候了，不會來了！接線小姐說，這件事正在處理中，先生。請你耐心等待。善財聲音顫抖道，算今天都三天過了，一個來的都沒有。你們敢情都住在安全房里，不用擔心刮風下雨。我住的什么房子？正在處理中，再讓我們等幾天啊？難道非讓屋塌出了人命你們才管嗎！？接線小姐說，先生，我給你“加急”了，請你再耐心等等。

晚飯做熟了，玉秀把飯菜端上桌。這種辦事效率，真急人！

三鮮水餃因為已經過了兩天，早變餿了，長了白醭。玉秀臨來簡易房前就把它扔了。簡易房就在沿河街公廁一側，原來屬于環衛工的居所。從這兒到善財原來的家也不遠。善財看著桌上的茄子熗鍋面條，沒有半點食欲。善財耷拉下腦袋。過去光在電視上看到市長熱線給老百姓辦了多少好事、實事，現在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才知道，政府有時也是手大遮不過天，到哪朝哪代，總歸是幾家歡喜幾家憂啊。

端起碗，善財才看到玉秀肩上多了一件褐色坎肩，冷嗎，你？

玉秀搛起一塊咸菜疙瘩，撂善財碗里，嚼著半塊饅頭說，晚上天涼了，我心臟受不了。

玉秀有心臟病，特別怕冷。正說著，外邊又隱隱傳來雨點落在小河里的沙沙聲。又下了，善財憂慮地看著門外說。

玉秀嘆了口氣，起身到門口，看著沿河街上的雨簾。

園林局和房管局是次日早上一塊來到善財家的。園林局的是一男一女，房管局只來了昨天的那個小年輕，中年干部沒來。雨停了，那個身著一件半透明豆沙連衣裙、腳蹬一雙乳白色高跟鞋的女的卻打著一把傘，遮太陽。善財很快就發現，這個瘦得像根豆芽菜似的女的，和那個與她一塊來的坐地炮般的小矬子，可能有點戀愛關系。因為兩人說話都不自然，特別是那女的，說話羞羞答答的，還臉紅。坐地炮給豆芽菜打著傘，兩人來到后院，豆芽菜從肩挎的小坤包里拿出相機，房前屋后地，為砸在善財房上的大樹照相取證。

照完相，豆芽菜卻走不動了。原來，七分高的纖細鞋跟，陷進了雨水澆透的稀泥巴里了。尷尬間，就見坐地炮獻殷勤般把豆芽菜的裸腿抱住，連根拔起。豆芽菜和坐地炮嗲叫著、嬉鬧著又來到前院，豆芽菜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么，坐地炮則立在一旁為她撐著傘遮陽。豆芽菜臨走對善財說，我們回去給領導匯報一下，看怎么處理。

園林局的人走后，房管局那個年輕人問善財，你是公房還是私房？

善財說私房。

年輕人說，要是私房的話，這房子就得你自己修了。我們只負責修公房。柳家巷那家我們正修著呢。

善財一聽就急眼了，什么，別人的樹砸壞了我的房子，還得我花錢修繕！？天下有這么不拉理的么？我也是受害者啊！

年輕人表示無奈，如果你是公房，我們可以負責給你修繕。但是，私房……

善財回到簡易房里，氣得大聲罵娘。玉秀也氣得不行。善財想再次撥打市長熱線，把這個情況反映給接線人員。善財氣憤地大罵房管局不講道理，置百姓死活于不顧。還是玉秀冷靜，玉秀說，先把樹搬走再說吧，分兩步。善財想想也是，就不吭聲了。

第二天，善財和玉秀滿懷希望地等著園林局的人來搬走大樹。善財感嘆還是公家有辦法啊，放到個人，愁煞了。玉秀也感到有希望了，搬走了大樹，再給房管局協商吧。

可是，善財和玉秀，一直等到快中午了，園林局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

無奈，善財只得又一次求助市長熱線。下午，豆芽菜果然給善財來了電話。豆芽菜在電話里細聲細氣地說，大爺，我給我們領導匯報后，領導經過研究，認為這棵樹不屬于我們園林局管轄范圍，是房管局或樹的主人負責。

善財徹底絕望了，憤怒的情緒如巖漿崩裂的火山，再也抑制不住。你們他媽的這些政府職能部門，沒一個好東西！拿百姓死活根本不當一回事……

豆芽菜說，我們這里有文件，大爺。你聽著，在《城市樹木管理辦法與細則》第28條中，城市居民……

善財氣得大罵一聲，你甭給我擺這些鳥文件！就扣了電話。

晚飯善財和玉秀一口也咽不下去。玉秀說，明天繼續給市長打電話！善財想給彩霞打個電話，問問她能不能給家里匯幾千塊錢，修修屋。玉秀罵他豬腦子，說寶強現在不上班，妮兒哪來的收入？善財看著玉秀，說，我氣糊涂了。玉秀又罵老東西別生氣了，反正政府不能就這樣看著大樹壓在咱房子上不管。善財覺得也是，心里又盤算著，等雨停后，把折子上那三千塊先取出來，準備著，做最壞打算。房管局不給管私房，等搬走樹，實在不行就去請馬路邊的瓦工修一下，苫好屋頂。不花錢不行了，都成危房了。人住在這樣的屋子里沒有安全感啊。

殺樹的是在第五天下午過來的。他們早上在善財這條街奎子院里殺那棵法國梧桐時，善財就站在樹下，仰臉看著那個攀在樹干上、手握油鋸，轟轟殺樹，短袖衫后背上用綠油漆印著“XX園林局”字樣的光頭，問師傅你是園林局的？我院里還有一棵，我家就在前邊幾步遠。樹上的光頭朝善財所指的方向看看說，聽說還有一顆樹。這時，樹下一直站著的那個頭發一半黑、一半白的窄臉男子對善財說，這場大雨倒了這片好幾棵大樹，我們忙死了！

園林局的光頭前腳剛進院，居委會的副主任龐麻子也來了，后邊還跟著一條尾巴，劉旺家的。光頭一邊觀察樹、一邊搖頭，咦喲，這玩意不好弄啊。善財說，等了你們幾天了，再不殺，這棵樹非壓塌房子不可！龐麻子說，你不是打了市長熱線嘛！辦事處讓過來看看情況。又說，要殺就明天殺。玉秀在身后說，殺完樹誰給我們修繕房屋？龐麻子白一眼玉秀，沒吭聲。玉秀猶豫著，不落實好房子由誰修，這樹怎么殺？善財也說，我們的房子被別人的樹砸了，不能由我們負責修啊？光頭這時早已邊擦汗，邊走出了院子，龐麻子也準備走，明天他們殺了成家胡同那棵樹，再來殺你這棵。明天你不殺，那你們就自己想辦法吧！善財和玉秀愣怔著，劉旺家的這時過來解釋說，他（指園林局的）不會單單為了你這一棵樹專門跑一趟，那樣還不夠油錢哩！說著也走了。

晚上善財和玉秀商量，一定得寫一個協議，殺完樹由誰負責修繕房屋，白紙黑字，算是憑據。否則，這事是沒有把握的。反正他們不管，我們就繼續打市長熱線。有政府呢，我們怕什么。協議起草了一遍，玉秀看了，又提了幾點補充，善財最終才定稿。當晚，夫婦二人都感嘆市長熱線畢竟給他們幫了大忙，同時又做好下一步的準備，再打市長熱線，落實好房屋修繕者。

殺樹的走了以后，第二天下午房管局的又來了。他們屋前屋后仔細看了一遍損壞的情況，合計著用多少沙子、水泥、磚塊和檁梁。善財知道，早上的市長熱線又奏效了。善財把那份協議交給那個年輕人時，年輕人像接了一個燙手山芋，還沒細看協議上的內容，立即就把它又推到善財手里，用不著這個，我們給你修繕就是。善財執意往年輕人手里塞著那張紙，怎么用不著？你要是不承認了，我們手里沒有憑據呀？年輕人說你不相信我們啊？玉秀說，既然你們答應給我們修繕，再在這上面簽個字又有什么呢？這上面又沒有什么額外要求！年輕人看著手里的協議，不滿地說，本來這房子我們就不該修。善財指著屋后爻子的房屋說，你們找他啊，你們的權威呢？年輕人看著善財，苦笑著搖搖頭，一句話沒說走了。善財望著年輕人飄忽不定的背影，心底一聲嘆息，唉，公家有時也懼怕惡霸無賴啊。

善財和玉秀像迎來翻身解放的勞苦大眾，從此日夜盼著園林局來殺樹、然后房管局來給修繕房屋。善財反復看著那份由他起草的協議。滿意地說，有這個咱就不怕了。玉秀也又看了一遍協議草稿，說，當初你還嫌我想得多，現在看清了吧？有政府壓著他們還推三阻四耍滑頭，就是不想擔責任哩，要是咱再抓不住他們一點把柄，到時候還不更翻臉猴子不認人，倒打一耙裝無辜啊？善財罵道，娘的，現在當官的只想圖清心了，哪還把百姓死活放心上！該殺！該剮！

然而，卻是這個簽名，讓殺樹又卡殼了。

那天房管局的那個小伙子拿走那份協議后，遲遲不見動靜。一天過去了，第二天早上，天又下了雨，中雨。善財急了，玉秀也急了，哭哭啼啼的。善財又來到老院子，站在屋里，看到被樹砸壞的屋子，經過幾天風吹雨淋，那個大窟窿的漏雨處，都成黑的了。外邊的雨嘩嘩下著，屋里的雨也滴滴答答地流個不停。善財心疼自己的老屋，雖然63歲了，身體不好，也多年不敢爬房了，但這時不敢上房也得上。善財豎上木梯，玉秀給扶著，哆哆嗦嗦爬上屋頂，小心翼翼，生怕哪一腳跐滑了，摔下來。摔個粉身碎骨，甚至摔死，都不是善財想要的。善財淋著雨，趴在屋頂上，像個落湯雞，好容易用破油氈、塑料布蓋嚴實了屋頂。

善財濕淋淋地進了簡易房。來不及脫下身上的雨衣，又一次摸起電話。六天了，善財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遍市長熱線。善財在絕望中呼喊著希望，又在希望中呻吟著絕望。善財每次拉起這件事，總忍不住瞪起眼睛大發雷霆，善財在接線小姐面前發了千百次牢騷，在心里罵了千百遍娘。

年輕人找到善財、交給他那張協議的時候，善財看到在協議下方房管局負責人簽字處，仍是空白。年輕人對善財小聲說，我們領導不同意簽字，但答應給你修繕房屋。

善財過去是軸承廠的秀才，常在車間寫寫黑板報、給廠廣播站投投稿什么的。退休后又訂了一份黨報，看電視也很喜歡法制節目。善財看著年輕人稚氣十足的白凈面龐，氣憤地說，你們的思想觀念還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官本位思想意識嚴重！認為我一級行政部門領導，哪能跟你一介小百姓簽什么協議？多掉價啊！殊不知如今是改革開放年代，市場經濟體制下，干部要由管理轉向服務了，你房管局和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一樣，咱們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我咨詢律師了，律師說咱們國家憲法不光保護公共財產，也是保護私人財產的。我們私房也是受法律保護的！別人的樹砸壞了我的房子，作為受害者，我們的要求是合情、合理、也合法的，并不過分！

玉秀也幫腔說，既然你們同意給修了，那又為什么不敢在這個字據上簽字呢？只能說明你們并沒有誠意！

年輕人委屈地說，沒有誠意我們還來找你干什么？

善財說，南瓜怕跌才上架，我們小百姓還不是怕你們當官的老變卦，砸壞的房屋沒人管了。到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急煞我們啊？！

這時，年輕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求饒說，大爺、大媽，我給你們說實話吧！我們姚局長在局里是出了名的‘要面子’，不但單位的人都怕他，就是在他自己家，他老爹老娘都讓他三分，服他的小！我們姚局長就是這么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給面子不該辦的也給辦、不給面子該辦的絕不辦的主兒！大爺大媽，現在你們都明白了吧，請給我們‘要面子’局長留一點面子、也給我這跑腿的聽差一條活路好不好？

善財和玉秀聽了都愣住了，怒道，你們領導的面子重要，還是老百姓的死活重要！？

雨越下越大了。昨晚天氣預報說，今年第七號強臺風“橄欖”來了。屆時將有暴雨及八九級的大風。老東西，今晚咋睡啊？玉秀看著岌岌可危的房梁，冷汗都下來了。善財正在獨飲獨酌。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愿意搭腔。玉秀看著已經禿頂的這個老男人，在灰暗的燈光下勾著腰，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扔著花生米，就像一只冷漠的禿鷲，心忽地就冷了一下。玉秀想到，自己一輩子嫁給這個無用的男人，什么也沒得到不說，連個閨女都養不好。還善財、善財哩，只善無財啊。就忽又想起，當年要是聽爸的嫁給那個法院的團委書記，哪會有今天啊？當年，那個工作好又年輕的帥小伙，才見了一次面，就已在背后偷偷制作好了三個喇叭的大音箱，準備再次見面時親手交給玉秀，給她一個驚喜呢。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音箱可是最時髦的東西啊。可是，誰叫那時自己就那樣癡情，走火入魔一般，偏偏愛上了老實巴交的善財呢，九頭牛都拉不回……

善財端起酒盅，一仰頭，又干了酒盅里的白酒。嘟囔，娘的，你房管局不是不給簽字嗎，我于善財敢睡在要塌的房子里，看你還不簽字！？

善財被暫時安置在簡易房后，看到老屋始終被踢皮球的幾個職能部門拖著不管，索性拿生命做賭注，重新回到危房里，企圖給房管局施加壓力。玉秀看著善財竟然做出這種冒險的傻事，勸阻無效，情急之下，作為妻子的玉秀，也只得來陪他。

玉秀罵道，老東西，你死也拖上我！

善財瞄一眼頭頂的黑棺材，沒事，我命大著呢。

玉秀說，不是說今晚有暴雨嗎？

善財突然喝道，別說了，我煩！

玉秀被善財這一聲嚇著了，就想著自己這輩子混得啥，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竟然委屈得嚶嚶嗡嗡哭了起來。

善財今晚喝多了，突然抑制不住，發火道，哭你娘的啥，我還沒死呢！

玉秀倒在沙發上，扯過被子蒙住頭，嗚嗚大哭起來。玉秀的哭發自內心，心情復雜，壓抑了很久，像山洪暴發，一瀉千里。要是屋塌了，砸著人咋辦？玉秀哭了一陣，又坐起來。玉秀不敢睡，嘟嘟囔囔。

——該死毬朝天，不死撿得活！睡！

善財打鼾像六月的驚雷，震得地動山搖。是啊，善財這些天太累了，他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自從大樹砸壞了房屋，善財作為這個家的頂梁柱，他跑了多少路，受了多少委屈，發了多少火，罵了多少遍娘，流了多少回淚？他太憋屈了，也太無能了，他太憤怒了，也太無奈了。現在，被逼無奈的善財索性又拿生命做賭注，生死賭一把，為的就是房管局不簽字不放心。善財是不是做了一個好夢，“要面子”已經在協議上簽了字，園林局也答應雨停后就來殺樹？否則他臉上的皺紋怎么都舒開了，一直緊鎖著的眉峰，也舒展了？善財看來終于將一顆幾天來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善財終于放心了，所以他才能睡得著啊。就讓他踏踏實實地睡吧，睡個夠。玉秀起始雖警醒著，一直坐在沙發邊緣，一會看看屋頂那棵黑漆漆的大樹，一會側耳諦聽著窗外的動靜。玉秀發誓了，今夜她要在這個屋里值班，為善財的安全。暴雨沒有來，只是劈劈啪啪地下了幾個大雨點子，然后就是一陣急雨，可能是中雨。玉秀禱告著，別再下了。玉秀看著身側睡得正酣的善財，心里又流了淚。玉秀又偷偷想起了三個喇叭的音箱，就委屈著自己的糊涂選擇，連正常的夫妻生活也提前退了休。看來真的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修善并不能得到幸福，做壞事也得不到什么報應，既然鬼神統治不了這個世界，那就不如不做好事。可是，做壞事是自己的本愿嗎？玉秀就這樣七七八八地胡想著，到了午夜后終于也支持不住了。玉秀聽著窗外漸漸停下來的雨，眼皮像兩扇沉重的鐵閘，終于轟然落下，牢牢封死了她的視線。潮呼呼的沙發上，熟睡后的善財鼻息像北風呼嘯。玉秀的眼淚則像瀑布傾瀉，無聲的、委屈的哭聲像雷霆擊碎高山，從緊閉著的眼縫中流出的眼淚，猶如河水奔騰入海，汩汩不絕。窗臺上的座鐘打了凌晨2點時，床頭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是下了夜班的女兒彩霞從遙遠的深圳打來的，彩霞想在電話里對善財說，爸，我已給家中匯去了5000塊錢，你去雇人，把那老房子抓緊修繕一下，正值雨季，大意不得；彩霞還想對玉秀說，媽媽，我決定了，國慶節我帶貝貝回去……

夜深了，屋子里的善財和玉秀，兩人睡得死沉死沉的，誰也沒有注意到屋頂危險的一幕：那截兩摟粗的大樹足有數噸重，壓在屋頂上。這幾天接連下雨，雨水澆透了樹干，使得大樹更加沉重。數噸重的大樹壓在善財已經被雨水泡透的土坯老房子上，危在旦夕，眼看就要成為釀成奪命家禍的罪魁禍首。可是，善財和玉秀，這對善良無辜的老城居民、恩愛的老夫妻，卻絲毫沒覺察到危險的到來，沒有聽到房梁處傳來的嘎吱嘎吱聲，還有那從東墻山簌簌落下的細細塵土。眼看萬噸航母變成了巨型潛艇，要沉墜海底了。

——轟隆！

萬籟俱寂的深夜，大雨停后夜深人靜的城市上空，這一聲巨響傳得很遠、很遠。這一聲不是雷聲，像是墻倒屋塌的聲音，從老城區背街小巷里傳出來。巨大的聲響不僅驚醒了善財和玉秀的四鄰八舍，也驚醒了在城南開燒烤店的爻子和楊歡，甚至驚醒了善財和玉秀居住的這個城市邊緣富人區的居委會魏主任，園林局的豆芽菜和坐地炮，以及房管局的年輕人和他的領導們，全城的人都在那一刻被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