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 男,山東省青州人。80年代即在《農(nóng)民日報》、《法制日報》、《農(nóng)村大眾》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后輟筆謀生。2011年7月重新試筆,先后在《百花園》、《天池小小說》、《喜劇世界》、《絕妙小小說》、《北京精短文學(xué)》、《雜文選刊》、《重慶雜文》,及部分地市級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雜文、散文、詩歌等多篇。
那個大冷的冬天,老雪才十九歲,那時他還沒有“老雪”這個名號,但是他成為“老雪”的命運,就從那個天上掛著一彎冷月的夜晚開始了。
他和改改那個長長的初吻,足足持續(xù)了有兩個鐘頭。當(dāng)改改把唇送上來時,他翻了一下朦朧的眼球,看見了斜在頭頂上的半邊月亮。月亮懂事似地鉆到了薄云后邊,羞得捂起臉來,任他和改改忘我。風(fēng)把落葉旋到了樹坑里厚厚的一層,使得坑底還算暄和。兩個火熱的人兒,緊緊地抱在河灘的那個樹坑里,一點也沒有覺得是在土坑里,而是在一個蜜窩窩里。
他聽到了一聲公雞的啼鳴。其實在這一聲之前,村里的公雞們已經(jīng)叫了好多聲,他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已是雞叫三遍的頭一聲了。
他微驚,吐出了改改的舌頭,問:“明天了?”
改改松開了摟著他脖子的胳膊,臉上現(xiàn)出隱隱地擔(dān)憂,說:“俺肯定要挨罵了。”
他說:“罵就聽著。罵不疼也罵不癢癢。”
改改急了,說:“不是!你還不知道俺爺?”
他不吭聲了,替改改擔(dān)憂起來。他知道改改說得挨罵,就是挨打。改改她爺是個歪嘴,嘴歪,人也“歪”,打人手重,甭管打人家,還是打老婆孩子,都下得手。前年春天剛分了責(zé)任田,他種了好幾畝西瓜。天旱得冒煙,她爺驅(qū)使著全家人在地里撞壓水井,那十來米高的鉆桿,才撞下去一米多點兒,就碰上了干垢石,怎么也撞不下去了。她爺火冒三丈,嫌她和妹妹不用勁,一耳光打在妹妹頭上,妹妹就啞巴了。
他有些怕了,安慰改改說:“我、我送你回家?”
“那咱不露餡了?俺爺還不打死我?”改改擔(dān)心地搖了搖頭,說,“隨他吧。咱各自回吧。”說著爬上了坑。他卻起了好幾起沒起來。
“怎么了?”改改疑惑地問。他額頭上冒出了急汗,有些變腔地說:“腿咋這么疼?起不來了。”
其實,他的腿已經(jīng)疼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沒錢看醫(yī)生。每天早晨下炕后,都會疼一陣,不光疼,還麻,他扶著炕沿走幾趟,就不疼不麻了。改改卻不知道。這下,他癱在坑里出不來了,整條腿麻得抓心,那疼從骨子里鉆出來,疼得他想哭。
改改真哭了,害怕。
他說:“你趕快往家跑吧,一會叫人看見,笑話咱。”
改改說:“那你咋辦?”
他說:“你別管我了,管你再說。”
改改的淚刷地淌出了兩大溜,噗通跳了下去,使勁地抱他。他的右腿不疼,改改助上勁,他就撐了起來,咬著牙努力,他終于爬上了坑沿,累得動彈不動了,大口喘息。
他催改改:“你快走呀!”
改改不聽,彎下身子,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說:“隨他吧,要殺要剮隨他吧。天放亮了,街上已有人了。破罐子破摔,誰要說啥說啥吧。”
他拖著那條不敢著地的左腿,半邊身子壓在改改的肩上,改改吃力地支撐著他,兩個人艱難地朝村里踽行……
改改被爺?shù)踉诹宋萘荷希谜毫怂睦K子抽脊梁。她那兩只羊角辮,有一只已被爺?shù)睦K子抽散了,脖子上有一道紅紅的繩印。
娘和妹妹倦縮在墻旮旯里,嚇得瑟瑟發(fā)抖。娘小時候生疹子,留下了一臉麻子,模樣丑,腦子也有點不好使,才跟了歪嘴的爺。娘很能干,卻整天挨爺?shù)拇颉斠恍南胍獋€兒子,剛生了改改,就嫌她是個丫頭片子,才給她起名叫“改”,可娘就是給他生不出兒子來。娘自生了妹妹,就一直沒再懷孩子,醫(yī)生說是叫爺給嚇的,可爺一點也不心軟,稍不順心就打娘。
爺?shù)睦K子抽在改改身上,改改咬著牙關(guān)不吭聲。但每抽改改一下,啞妹就慘叫一聲。娘急了,怯怯地喊:“改改啊,你快告饒吧!”
沒想,爺?shù)睦K子一下就抽過來了,歪歪嘴里飛著白沫:“誰叫你說話?誰用著你說話?”罵著,就對娘一頓亂抽。啞妹嚇得殺豬似地叫喚。
吊在梁上的改改,嘴唇咬出了血,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改改挨打的時候,他和改改的同學(xué)趙塞北,跑來告訴他了。他已經(jīng)躺在炕上不敢動彈,那條左腿疼得咬不住牙關(guān),不住的呻吟。聽趙塞北一說,他急得猛起,疼昏過去了。等他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里。爺和娘,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一個弟弟,都在一邊抹淚。醫(yī)生進來,把爺娘叫了出去。好久,爺娘才回病房,臉色特別難看。爺把哥哥姐姐們叫出去,就回家了,留下娘和弟弟陪他。
他問:“娘,我得的什么病?”
娘臉上硬擠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安慰他:“沒事,孩子,沒大病。”沒說完,就回過頭拾起衣襟擦眼。
第三天,爺和哥哥、姐姐們又回來了。娘領(lǐng)著弟弟回家。
爺說:“咱不在這里治了,咱上省城。”
他問:“爺,俺到底是什么病?上省城不得多花錢么?”
爺說:“你甭管。省城的醫(yī)生技術(shù)高,能看透咱是啥病。”
爺和哥哥們抬著他,在省城醫(yī)院里樓上樓下的爬,拍片、檢查。等了一個星期,醫(yī)生把爺從病房里叫走了,哥哥、姐姐們也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他的左腿疼得越來越厲害,疼得都不想活了。他知道家里沒錢,來省城治病,肯定會把家里糟蹋窮了。從家里捎來的一大摞煎餅,不經(jīng)吃,下得很快。吃飯的時候,爺和哥哥們喝白水,吃煎餅,啃兩口疙瘩咸菜,卻給他買肉包子吃。昨天,他又問爺?shù)玫氖裁床。瑺敽鹆怂宦暎彩剐宰恿耍褎傎I來的熱包子摔到了地上。那包子五分錢一個,十個包子,就是五毛錢。平常里,家中過日子,一分錢也要掰成幾半花。爺啥也沒說,顫抖著雙手一個一個拾起來,蹲在病床前把那包子囫圇著往嘴里填,一邊嚼,一邊老淚淌沒完。他難受地嗷嗷哭叫,要下床給爺下跪,可剛一欠身,就疼得昏厥過去。
一會兒,爺和哥哥們就回了病房,后面跟進來了醫(yī)生和護士。爺蹲在床邊擦淚,哥哥姐姐們也都哭了。他心里怦怦跳,緊張地看著他們。醫(yī)生走近他面前,沉思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這事你要堅強,你也不小了,這件事瞞也瞞不住你,也沒法瞞,因為已是骨癌晚期,非截肢不可,要不癌細胞擴散到全身,就沒法治了……
后面又說了些什么,他就記不清了,反正都是廢話。他哭著罵著,歇斯底里,兩只手一會瘋狂地拍打病床,一會又用力地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渾渾噩噩中,他好像聽見護士對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家屬偷著說,反正是不好治了,就是截了肢,也最多活個三年五年。他中了邪似地拿起一個缸子就朝那護士砸去,紅著眼罵:“你才死!死你全家!”
后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睜開了眼睛。他還是躺在原來的病房里,還是那張床,感覺已經(jīng)不一樣了。娘領(lǐng)著弟弟也來了。一家人怯怕地伺候著他,氣都不敢喘。小他三歲的弟弟率先哭了,抽泣著說:“四哥,你別怕,今后俺背你。”
他反而出奇地平靜,盡管傷口裂心地疼痛,他卻沒有一絲呻吟。憑感知,他知道自己的左腿已經(jīng)沒有了,溫暖的右腳在活動,卻不知道左腳在哪里。他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掛在桿子上的吊瓶,腦子里想的很多,又什么也沒想,兩串清涼的淚痕從眼角溢出,緩緩流淌。他想改改……
因為沒錢,他還遠沒有康復(fù),就出院了。他面色蒼白,枯瘦如柴,那個英俊的十九歲小伙,再也不是他了。爺砍個老樹丫給他做一付拐杖,他就在家里來回的練拐。他不敢上街,悶在屋里不敢見人,更怕碰見改改。他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再也不可能和改改好了。
一天上午,家里人都下地去了,他正想著改改,改改一下就走進來了,看見他的樣子,“哇”地就哭了,一把抱住他,淚珠子嘩啦啦地淌。他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改改急急地關(guān)了門,拉著他就往屋里走,把他壓到炕上,沒命地親他,邊去扯他的褲帶,嘴里哈著熱熱的粗氣,顫聲催他:“快!快啊!”
他就和改改親成了一個人。
陽光從那細細的窗戶眼里鉆了進來,圈圈光花灑落在炕上,溫暖著耳鬢廝磨的人兒。
改改瞇縫著眼把他的手抓過來,續(xù)進了自己懷里,讓他揉弄著里面的團團,甜甜地看著他,問:“好么?”
“好。”他點頭。
改改又問:“聽俺話么?”
“聽。”他又點頭。
改改說:“那你聽好了,從明天開始,你得上街,拄上拐,哪里都去,聽見了么?”
“嗯!”他眼圈紅了,乖順地點頭。
改改賞他一個嘴兒,又說:“你就大街小巷的走,該串門就串門,甭怕人家說什么。等把身體練好了,你就去學(xué)手藝,有了手藝,就有飯碗了。”
改改比他大三歲,多好個姐姐呀!他激動地想拿出手來抱改改,改改摁住了他的手,讓他繼續(xù)摸團團,一邊親他,說:“明天你到街上,不管聽說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過,不許使牛,更不許喪氣。”
他剛要點頭,聽著不對,張嘴待問,改改用唇堵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問。問他:“你聽好了沒有?”他默默地點頭。
改改不放心地說:“你發(fā)誓,一定能做到。”
他說:“我發(fā)誓,做不到天……”下面的話又叫改改用唇堵回去了,她說:“做不到你就對不起我,俺今天就白給你了。”說著紅了眼圈,嚶嚶地哭開了。
他急忙舔改改的眼淚,連連發(fā)誓:“好姐姐!我保證,我保證。”
改改不哭了,說:“如今地都分開了,家家種地急。天這么旱,機井里的泵子壞得很快,你就去學(xué)修電機。”改改說著,就拿出了一卷錢,都是“大團結(jié)”,塞到了他手里,說:“這是七百,滿夠你學(xué)出來的。”
他剛要推,改改又用唇堵了他的嘴,說:“俺的身子給你了,俺的啥都是你的。”
他止不住嗚嗚地哭了,哭得好痛好幸福,忽地掀開改改的衣襟,把腦袋鉆進了改改的懷里,像孩子一樣哇嗚著,吃著改改的奶奶。
改改幸福的淚水盈溢,叫著“親哥”……
他聽改改的話,一大早起床,來到了街上。街上還沒有人,他就拄著拐一步一步朝一個方向走去。他不是有意要上改改家,卻鬼使神差來到了改改家的那條街上。改改家的門前有不少人,他離得還有幾十米,卻看得清楚,有好些人他不認得,肯定是外村人,他們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前頭系著紅繩。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開始壓迫他的胸腔。他怔在那里,等待證實他不相信會發(fā)生的事情。
一個蓋著紅頭布、穿著紅褂子綠褲的新媳婦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一看就是改改,腦袋騰得就大了。他張大著嘴巴,想喊“改改”!喉嚨卻似啞了一般,喊不出聲來。他的心臟先是被提起來久久地懸空,然后騰騰地山跳,兩眼發(fā)黑,幾乎摔倒。
改改不理會催她上車子的吆喝聲,一把扯去了蓋頭,站在門臺上,朝他來的街上張望,一眼就看見了親哥。改改掙脫攙她的娘和啞妹,瘋也似地朝他跑來。但是,沒跑幾步就被她爺一把揪了回去,生硬地摁在了接親的自行車上。
改改沒命地掙扎,但都擺脫不了羔羊的結(jié)局。她凄厲地哭喊:“親哥!俺被狠心的爺賣了。俺早給你了,誰也甭想了。你可千萬好好過啊!聽俺話啊!”
改改被爺死死綁在了自行車上。她爺歪嘴里汩汩冒著白沫,罵著臟話,啪啪幾個嘴巴打得改改口鼻冒血,又給她嘴里塞上了紅布。
改改被搶著走遠了……
他發(fā)著高燒,迷迷糊糊了半月多,偶爾醒來就渾身顫抖,眼睛直勾勾地喊“改改”。半月后,當(dāng)他清醒地坐起時,他的頭發(fā)全都留在了枕頭上。爺娘嚇得不輕,以為他會不活了。但是他沒在乎,照著鏡子,面無表情地摸著自己瘆人的禿頭,和爺娘說:“我要上省城,改改叫我去學(xué)修電機。”
娘不放心,但是爺高興了,催著娘給他準備干糧。他就一個人來到了省城。
一年后,他在省城學(xué)藝出徒,踏上回家的路時,他的禿頭已經(jīng)長滿了新發(fā),但卻是毛茸茸的一頭白發(fā),卷卷著,白的像雪花。沒了整整的一條腿,拄著一根老槐木拐杖,穿著破舊的衣衫,走在路上是很刺眼的另類。但是他不在乎了,他只在乎聽改改的話,他要掙很多的錢,報答爺娘。
然而,家里等待他的是一個晴天霹靂,爺娘已經(jīng)用不著他報答了。半年前,二位老人家在給三哥娶完媳婦后,不幾天就先后過世了。他趴在爺娘的墳頭上,哭破了天……
一晃就是十年。他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機電門市部,資產(chǎn)上百萬。
他的服務(wù)員叫小雪。因為他一頭卷卷的白發(fā),就有聰明人給他起了一個外號“老雪”。在叫“老雪”之前,大家都背地里叫他“白拐子”。 小雪來了以后,很護老板,誰再說“白拐子”,她就和人家急,那張小利口能把人家八輩子祖宗都從墳里嚼出來,那小手指能戳著鼻梁心把人家的狗眼剜出來。所以,沒人再敢呼他“白拐子”,托福得了“老雪”這個名號,他開心地接受了。
小雪比他小十一歲,十四五歲就早早輟了學(xué),像風(fēng)兜葉一樣到處跑,小小年紀,卻很趕時髦,自己一個人跑到城里來做頭發(fā)。
一天下午,她在汽車站附近的一所美容中心做頭發(fā),還沒做完,就下起了大雨。等做完了,她身上的錢還不夠人家一半的,老板娘氣得眼睛紅紅的,就要揍她了。這時,老雪正躺在那里瞇著眼享受刮臉,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已經(jīng)聽了個一清二楚。當(dāng)老板娘把小雪推了個趔趄的時候,他正好坐了起來。
他喊一聲:“我一塊支吧。”
老板娘就住了手,不屑地乜斜著小雪,那心里的氣還沒出凈。他拄著拐走過來的時候,小雪的眼神由感激變作了驚奇。他付了錢,對小雪和藹地說:“走吧,沒事了。”
小雪看了看外面的大雨,面露難色,乞求地望著他。
他笑了笑,說:“也不知道拿把傘。這么晚了,我送你吧。”
那時,他開的還是殘疾人三輪摩托。小雪也不見外,高興地坐上去,說:“開車吧,大哥。”
他逗得笑了。他覺得這小姑娘滿活潑可愛,挺純真的。一路上,他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小雪話多,這么多年下來,都說了些什么,大都忘了,反正他覺得很開心,從改改不見了后,他好像沒這么開心過。
他一直把小雪送到了家。到家時,天已黑了,他在門口也沒下車,小雪的父母也不知道他是個殘疾人,還當(dāng)他是個出租的。后來小雪找上門來給他打工,也沒告訴父母她的老板少著條腿。再后來和老雪好了,她領(lǐng)著老雪上門見父母,父母堅決反對。
她娘說:“你要娘還是要老雪?”
她說:“要老雪。”
娘說:“你要老雪娘就死給你看。”
她說:“那你死吧,這就死去。”她娘背過氣去了。
她爺氣急了,奔過來打老雪,爺勁大,她拉不開,眼看老雪吃虧大了,她奔進茅房提出尿罐就扣在了爺頭上,拉上老雪逃之大吉,再也沒回娘家。
迷信說,誰和誰是已就的。“老雪”自打有了小雪,不光交了桃花運,還財運亨通。
小雪沒來時,他的生意做得很艱難,六七年的時間,幾乎不掙錢,房租費卻年年漲,老是沒錢交,就別說進貨了,星星點點轉(zhuǎn)動不起來。要不是心里想著改改,他早就甩手不干了,可是,他不敢辜負改改。他懷里揣著七百塊“大團結(jié)”,困難時花去一張,等有了他就立即補上。他盼望著有一天,改改一下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好自豪地對改改說:“改改,我聽你的話了。”改改那“親哥”的叫聲,一直激勵著他,好好過,干下去。
但是改改沒來,來了小雪。送小雪回家后的第三天,小雪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門頭上。沒等他開口,小雪就說:“大哥,俺跟你干了,你可別趕我,趕俺也不走。”
就這么簡單,他就有了小雪。
小雪來的第三天,西安的一家供貨商,拉了滿滿一車漆包線,來到他門頭,說回不了西安了,求他少給一部分貨款做路費,其余的貨先存放在這里,到時候按跌到底的價格付錢。這期間正是銅價大跌,沒人敢留貨,他也不打算留,因為,早進下的貨還沒賣完,天天跌價,天天賠錢,他看見漆包線就頭疼,猶豫著不想要,因為他已經(jīng)在漆包線里賠了很多錢,賠怕了。
小雪卻在一邊連拽帶拉地求他:“哎呀!大哥,你看人家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給一少部分,你就答應(yīng)了吧。你看咱店里,這么大地方,空著多不好看。”
鬼使神差,他就聽了小雪的。二十多萬元的貨,他只預(yù)付了八千塊錢,就把供貨商打發(fā)走了。到了明年開春,銅價直線上升,連躥數(shù)倍,至年底,已是原來價格的十幾倍,他結(jié)結(jié)實實發(fā)了一筆橫財,從此大翻了身。老雪和小雪說,想穿什么衣服隨便挑,做頭發(fā)自己從抽屜里拿錢就是。小雪驕傲得一蹦一跳,唱不完的歌。
日如流水。幾年的工夫,小雪出落成了水靈靈的大美女,再沒有莊戶地里的丑小鴨模樣。她身材嬌小,聰明伶俐,一襲烏黑的秀發(fā)似瀑布般垂簾披肩,白嫩透紅的臉蛋配上那兩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顯得俊秀靈氣,攝人魂魄。外面的人就有了許多想法,說老雪艷福不淺呀!話音里,有說著玩的,有祝福的,也有不懷好意的。
小雪也不背人,越當(dāng)著人的面,她越喜歡趴在老雪的肩膀上撒嬌,捋著他那雪花似的白發(fā),努著小嘴兒嗲聲嗲氣地叫喚:“哎唷!你看看人家老雪這一頭‘北國之冬’,多美耶!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么可人的美女,哪個不眼紅!她是故意饞那些人。工作中,她猛不丁就在老雪的耳邊“呔”上一聲,嚇他一跳;或從他身邊經(jīng)過,兩個嬌嫩的玉指在他頭上的某處狠狠地來一巴彈,然后飛也似地跑開。
終于有一天,下大雨,很晚了,小雪還沒有回家的意思。她突然嚴肅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托著腮,坐在他面前,長長的睫毛下兩只眼睛一個勁地撲閃他。
他疑惑地問:“怎么了?”
她撅著嘴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迷惑地搖搖頭。
小雪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說:“唉!緣分吶!今天又這么大的雨。”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四年前也是這個時間,大雨天,他遇上了小雪。他有些感動,連連點頭:“是,是,是緣分!”
說這話時,小雪跑去把卷簾門鎖了,他意識到要發(fā)生什么事,真的小雪就摟住了他的脖子,把香香的紅唇送了上來,發(fā)瘋地撒嬌。
他沒有拒絕,忘情地吸吮那青春的甘露。
他想起了改改,眼含熱淚,給小雪講了一個凄婉的故事。小雪酸酸地拱在他懷里,感動得香淚盈盈……
一年后,老雪回村蓋起了寬敞的樓房。又過一年,他隆重地娶了小雪。又幾個月,他們有了兒子志改。是老雪蓄謀已久的名字。
小雪雖然心里有些酸,卻也善解人意,懂得躲開敏感話題,只是皺著眉頭說:“怎么起這么個名字?‘志’后面連上個什么字都比‘改’好聽。好像是犯過什么錯似的。”
老雪心里有鬼,就順著桿子往上爬:“人哪有不犯錯誤的?犯了錯知道改才有前程。”
“這哪兒哪兒啊!真是的。”小雪看他神經(jīng),懶得和他爭了。
志改七歲那年上學(xué)了,小雪早已不上門頭干活。老雪給她買了一輛白色的夏利,小雪就天天開著接送孩子。志改從幼兒園起就在城里上學(xué)。送完孩子,小雪一天也沒什么事,上門頭待一會兒,也沒有什么意思。老雪除了看書,就是和來耍的朋友閑聊、下棋。離接孩子的時間還早,老雪就攆她:“快去等著吧,別過了點。”
時間長了,門頭那兒,小雪就懶得去了。送下志改,她就開車到處玩,有幾回竟耽誤了接孩子。兩口子就吵架。老雪問小雪干什么去了,小雪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語。
有一天,在城里超市賣鞋的弟媳婦給老雪打電話,說了些她聽到的事情。其實老雪早有懷疑,只是不愿意相信,也怕捅破丟人。弟媳一說,他感到問題嚴重了,就和四弟姐夫們跟蹤了小雪。原來,小雪是和西安新來的小年輕供貨商開房。他一怒之下,用拐杖狠捅了那個年輕人的當(dāng)巧處,結(jié)果把人家的根根兒搗爛了,當(dāng)場昏死過去。后來,他被判了四年徒刑,賠了人家一大筆錢。
令他沒想到的是,四年后,當(dāng)他出獄時,小雪竟把他的生意做得大了幾倍。機電門市部兩邊的六間門面,全被小雪盤了下來,開起了汽車配件門市部,顧著五六個伙計,生意紅紅火火。小雪比四年前更加年輕漂亮,渾身魅力四溢,三十多一點的女人,叫人看上去說不出是二十幾歲,吸引在她身上的眼球,何止千百,就連那些個干活的小工,也不時偷偷一飽眼福。
晚上,小雪那白亮的波羅乃茲,把他接回了家中。他坐在沙發(fā)里,一只接一只地吸煙,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窗外沉寂的夜色,室內(nèi)的氣氛靜默而壓抑。志改已經(jīng)在樓上入睡。他想打破沉悶,不禁看一眼坐在一邊的小雪。
小雪眉眼低垂。她側(cè)身坐在古銅色的沙發(fā)上,穿著緊身的鴨蛋綠星光小衫,白色短裙,淺米色的高筒皮靴精美別致,晶瑩剔透,兩只小腳玲瓏地攀緣著,靈秀俊俏;一只纖纖酥手輕放在那段雪白圓潤的大腿上,驕脂如玉;另一只胳膊肘拄在沙發(fā)前沿,靈巧的拇指和無名指尖似對嘴的鳥兒掐弄著指甲,垂眉注目,秀發(fā)掩面,露瑩香凝,宛如一尊美妙絕倫的藝術(shù)雕塑,燈影里,愈發(fā)美侖美奐,如詩如畫。
他有些震撼和呆滯。結(jié)婚十多年了,他好像頭一回感覺到小雪是如此浸透著魅力,也認識到,當(dāng)初他和小雪的結(jié)合是多么荒謬。小雪似欲回眸,他的目光慌忙溜走,怕被她的美艷迷醉。他長舒一口氣,說:“謝謝你,把家管得這么好。”
小雪哭了。
他說:“我不能再耽誤你。一切你都可以拿走。但給我留下志改,求你!”
小雪哭得更痛了。
他說:“這個家你想來就來,志改每周末都陪你玩。”
小雪的哭聲放開了嗓子。
他說:“別吵醒了志改。”
小雪就止了聲,憋著委屈,兩個肩頭不住地聳動。他忽然有些愛憐,心里一陣心酸,也紅了眼圈,吞咽著悲傷,睜大眼睛看著二樓的樓道,不讓男人的眼淚流下。
小雪突然說話了:“我有個條件。”
“你說。”他不在乎了,做了四年大牢,還有兒子長大,沒有人財兩空,世界上沒有幾個比他老雪更幸運的了,小雪要啥他都給。
但是小雪沒要錢財,她說:“俺人走,但俺的戶口不走,還和你爺倆一個本本兒。”
他沒想到小雪這個決定,有些詫異,也有些溫暖和感動,使勁點頭說:“行,你再說。”
小雪又說:“你再娶俺管不著,但是你別再娶年輕的。”
他一臉哭笑不得,說:“你真是孩子氣,這算什么條件?”
小雪抬起淚眼,執(zhí)拗地說:“你就要答應(yīng),要不俺不簽字。”
他趕緊說:“好好!我答應(yīng)。”
小雪“撲哧”一聲破涕為笑,轉(zhuǎn)而又傷心地慟哭。他不敢看小雪,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卻怕做出的決定突然間坍塌。他知道小雪不想走,想走的話,她早就走了。他不怪小雪。那會,他就知道整天忙著掙錢,把家當(dāng)成旅館,晚上回家倒頭就睡,不管小雪冷暖。其實小雪為他為孩子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但是男人的面子,教他不愿做綠帽子老頭。小雪突然拿起一個杯子摔碎在地上,失聲痛哭,絕望地罵:“你個混蛋‘老雪’啊!”
他額頭抵在拐杖上,既感到愧疚,又感到胸中有無限思念和莫大委屈想要對人傾訴,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閘門,悲淚橫流,痛心疾首地嘶喊:
“改改啊——!”
驚呆了小雪……
轉(zhuǎn)眼志改已經(jīng)十五歲了。盡管爸媽離婚的事從沒有告訴過他,但他心知肚明,而且也沒有鬧,倒是像個大人似的,裝作不知道。周末媽媽接他去玩,他也從不問起,以免惹媽媽傷心。小雪看兒子懂事,越來越愿意和志改說事。由于孩子的緣故,一家人見面時相安客氣,到了周末不見面,反倒覺得心里不是個事。
這個周末小雪沒打電話要見志改。一路上,老雪總想打電話問一問,又覺得自作多情,就猶猶豫豫沒打,可心里一直惦記著。想著心事,“寶來”已經(jīng)開到了村口。老遠,他就看見了改改她爺。聽說啞妹也是歪嘴圖錢財,嫁給了一個山里的老光棍。真是好人無長壽,禍害一千年!老雪心里這么罵著,車轱轆就滾到了歪嘴跟前。
老雪雖然恨“老歪”,但總歸是鄉(xiāng)親長輩,改改的爺,心里罵得,面上卻罵不得。他拄著拐往前迎兩步,謙卑地問:“叔,有改改的信兒嗎?”
“老歪”那隨嘴歪斜了的紅眼,乜斜著老雪那條沒有了的腿,沒好氣地堵他:“關(guān)你什么事?不是你,她能跑了?”
老雪如鯁在喉,悻悻地鉆進車里,一肚子沒味,想哭,又想罵人。
坐在一邊的志改問:“爸爸,改改是誰?”
這是志改頭一回問大人的事,他一時沒得回答。那年他剛進城時,在師傅介紹的機電維修部給人家打工,碰巧有從西南山區(qū)來的顧客,他居然打聽到了改改婆家村里的人。原來,改改嫁過去不久,就從婆家跑了,跑到了哪里,卻沒人知道。
當(dāng)年改改家的鄰居趙家,老家是東北,趙家的小兒子趙塞北,與他和改改小時候是好伙伴,長大后趙塞北對改改也有意思。老歪吊打改改那回,趙塞北還恨恨地約他揍老歪一頓黑石頭。可不久老雪就鋸了腿,趙家遷回了東北老家。后來趙塞北還給他來信問過改改,他記得信上說,趙家好像是住在烏蘇里江邊上的烏蘇鎮(zhèn)白四爺廟。
老雪腦子里忽然就冒出了到東北找改改的念頭,而且那念頭非常強烈,恨不能馬上就走。回到家,他就掉了魂似地,拄著拐在屋里來回竄動。志改在一邊望著煩躁的爸爸,突然說:“爸爸,你的命真好。”
“嗯?”他像兒子哪根神經(jīng)有毛病了,冤枉得呼天搶地,“好俺兒啊!爸爸都苦死了,頭一回聽說俺命好!”
兒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可不是么!你看你都癌癥晚期了,還又活了這么多年,還有俺這么個出息兒子。”
“嘿!你個臭小子真不謙虛。”他又好氣又好笑,“照你這么說,爸爸非得死了才行?”
志改鬼笑著說:“是俺媽媽說你命好。”
“你媽媽?你媽媽咋和你說的?”他很驚奇,有些沖動,湊到志改跟前。
志改說:“媽媽說你能有今天,真是命好。可媽媽又說,你的命又好苦。那些臭醫(yī)生肯定是給你誤診了,哪有癌癥晚期還能活二三十年的?”
他猛然搖頭打個激靈,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里,好久沒有回過神來。“天啊!”他心疼地撫摸著那條早已沒有了的左腿,啞聲自語,“我咋這么多年沒尋思呢?”他急切地問:“你知道媽媽去哪兒了?”
志改說:“本來媽媽不讓我告訴你。可是我大了,我決定告訴你。”
“臭小子!會捉迷藏了,快告訴爸爸。”他貼近兒子身邊,討好地看著志改。
“媽媽給你找改改去了。”志改話沒說完,眼里的淚花先滿了,抽泣著說,“媽媽說,你和改改有個小伙伴是烏蘇里江邊的,改改肯定去了那里。媽媽要給你找回來。”
老雪難受地張大了嘴巴,感情一下子失控了,當(dāng)著兒子的面,“啊啊”地叫著,放聲痛哭。
志改也哭,他拽著爸爸的拐杖哀求:“爸爸,你打電話叫媽媽回來吧,我要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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