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沒有個喜怒哀樂,可大梨樹村的老樂總是樂呵呵的。人家問他有什么秘訣,他就樂呵呵地說:“哪有什么秘訣呦,人要是心氣兒順暢,想不樂呵都難?!奔毤毾雭?,快六十歲的老樂這一路走來,總是步步走運,事事順心,怎么能不樂樂呵呵呢?
老樂獨根獨苗,小時候是父母掌上明珠,就在挨餓年月,和小伙伴比,肚子也沒有虧過。雖然讀書沒出人頭地,初中畢業回家當了農民,由于繼承了祖祖輩輩吃苦耐勞的基因,吃穿不愁,還有什么理由不樂樂呵呵地過?
有道是,“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這話不假。老樂的小舅子在公社上班,和他比,差哪兒呢?
他穿尼龍的確良,老樂也穿的確良尼龍;他上班騎“鳳凰”,老樂出門有“飛鴿”;他家土改時分的房子,已是老態龍鐘,四間換老樂三間嶄新的瀝青房老樂還不稀罕;再說吃的,瞞得了別人還真瞞不了老樂,除了商品糧每月多幾斤大米白面,再沒見強到哪兒去。他每月也就四十幾元死工資;老樂每年掙四千多公分,也是四、五百元。這樣比來比去,老樂心理平衡氣兒就順暢,當然成天樂樂呵呵了。
后來小舅子混上副鄉長了,檔次漸漸地拉開了。老樂在地攤上買的服裝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人家的名牌比;老樂吃的粗茶淡飯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人家經常光顧的大酒店里的山珍海味外加特殊服務比;老樂的農家小院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人家的高樓大廈比;自己的農用三輪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人家的奧迪比……但老樂還是那么樂呵,因為老樂在銀行里的存款一年年翻著番地增長,這可是過去想都不敢想的?。±蠘啡匀恍臍忭槙?,有什么理由不樂呵呢?
雖然最近幾年,老樂在銀行里的存款,好像蓄水池潰了堤壩,那水一泄無遺,還出現了虧空。虧空沒有影響到老樂的心氣,當然沒有半點愁意呢!
說起老樂的存款,還真得說道說道。承包了蘋果樹的老樂,像看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看護著那些寶貝樹。人勤地不懶,那些樹還真為他賣力。再加上蘋果價錢由每斤三、四毛錢一點點兒地漲到兩塊多錢,老樂的存款想不增長都難。那不是一萬兩萬,也不是十萬八萬,而是幾十萬。究竟是幾十萬,那是人家的秘密,連銀行都為儲戶保密,咱還是不要說得太具體了吧。
那為什么一下子就花光了還出現虧空呢?是遇到了什么天災人禍?老樂才沒有那么倒霉,完全是居家過日子再平常不過的事兒。兩位老人先后過世,不怕你笑話,每個老人喪葬只花費三萬多,很一般的發送。當然沒有哪個單位給付喪葬費,全是自掏腰包。倒是有“鄉殯葬管理所”來收取不火化以及燒紙車馬外帶吹鼓手的罰款。接下來的是兒子讀書、找工作、戀愛結婚買樓房。這錢啊,真就比決了堤壩的水還兇,去勢洶涌??!那虧空就是出在兒子買樓上。老樂從孩子的姑姑舅舅姨娘家里借來二十多萬吧,孩子還是當上“房奴”,每月都要還“房貸”。
老樂從富裕戶一下子變成負債戶,該樂呵不起來了吧?咳,要是那樣,老樂就不是老樂了。老樂就是老樂,花光了錢還是樂,把人家大姑娘娶進自己家,孩子有工作有房子住,怎么能不樂呵呢?老樂和人家說:“別看咱就那么點兒饑荒,算什么呢!三年還清,不在話下!”
老樂說這話是有底氣的。他和人家說:“咱在河邊那七畝地,現在實量是十二畝還硬。那些年沒栽葡萄,一是忙不過來,二是怕凍害。現如今逼到份兒上了,咱豁出老命,秋后就把要栽葡萄的溝里砂子撤出去,自家有三輪車,拉一冬黃泥墊一墊,明年就栽葡萄。按今年一畝葡萄毛收入八、九千元算,咱十二畝地一年賣它十萬八萬還是往低估算呢!”
人家就說:“以前忙不過來,人都老了,怎么就忙得過來?”
老樂說:“別看我老了,身子板兒還硬實。不是允許雇工嗎?咱再刨去一萬元雇工錢總可以吧?”
人家就說:“十來畝地,你們老兩口又硬干,再雇工怎么也用不到一萬的?!?/p>
老樂說:“用不到更好,只要咱老兩口還這么硬實?!?/p>
人家就說:“沒病沒災就是福分??!你看老永勤奔八十了,還不是小腚飄輕,成天在葡萄院子里滾!”
這就是老樂背負外債仍然心氣順暢的理由。他有牛馬一樣結實的身板兒,有能產出財富的地板兒。要不人說“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有了父和母,還愁沒有子女!
老樂那塊河邊地也要說一說。生產隊解體時,為了便于管理,土地分在一處。老樂分地時,家里有老兩口、小兩口和兒子五口家,應分五畝來地;但他抓鬮抓在靠河邊,那地板在一尺多深的淤土層下,全是白白凈凈的河沙,屬于瘠薄地,旱年頭收成沒法兒算。那年頭沒有灌溉設備,有顆粒無收的年份。老樂當然要自認手臭。就說:“這種地板照樣分地,會餓死人的?!?/p>
負責分地的隊長會計就說:“不丈量了,總有十來畝的,一直到河邊都歸你了?!?/p>
老樂說:“記上那么多,我的農業稅要交多少啊!”
隊長會計一商量,說:“也是這么個理。反正咱地還有余富,記七畝總可以吧?”
討價還價到這個份上,老樂不能再說什么,也就認可了。
后來吃苦耐勞的老樂見地邊到河岸還有一點兒距離,農閑時冒著毒辣辣的烈日,一鎬頭一鎬頭刨去荒草,又開出有二畝來地。這新開墾出來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老樂的汗水。這就是老樂說的“十二畝還硬”。緊靠河邊,老樂又栽上楊樹柳樹,防備河水大時沖塌河岸沖走土地,那簡直就是他的命!
前些年,一個叫“貼樹皮”的地賴把小河里的流砂都掏盡運走賣掉。村子里有不怕死的出來“拔硬杠”(方言,敢碰硬),和“貼樹皮”叫板,差點兒被“貼樹皮”雇來的打手要了小命!老樂可不會去“拔硬杠”。你賣全村人的砂子,反正不是我一個人的砂子。只要不動我的土地,我才懶得理你呢!有一次“貼樹皮”手下的鏟車不小心碰倒了老樂的柳樹,老樂可是發了脾氣,那是老樂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脾氣!拉住“貼樹皮”不放松,要玩命?!百N樹皮”倒是服軟告饒,用鏟車把碰倒的柳樹重新埋好,澆上水,還保證成活,如果死了一定補栽!柳樹的命大,蔫了不到半月又活過來了,老樂才罷休。老樂覺得,邪不壓正,自己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利益,當然還是有樂呵的理由。
小河里的砂子賣光了,老樂松了一口氣,心里想:“光了就好了,再沒有砂子掏,看誰還會來折騰!”
老樂錯了!
正在老樂籌劃栽葡萄的日子里,鄉里開始治理村子里的小河。治理小河,這可是開天辟地從未有過的大事。據村子里的“資深專家”考證,不僅大禹治水沒有在這里留下任何足跡,就是查遍二十幾部官方修訂的正史以及民間的野史軼聞,都沒有找到夏商周乃至明清民國時,政府投入財力組織人力,修治過這條在地圖上僅僅作為一條最不入流的小河的支流。但這般大事,今天真的發生了。
至于如何治理,除了腦袋被驢踢了或灌進水了的,再沒有人看不出其中奧秘——哪里有河砂,就在哪里掏。河心掏的已經是混著泥土根本不可能用于建筑的東西了。但人家有辦法,用設備沖洗。最令老樂擔心的是,人家竟然把目光瞄準了岸邊農田。誰家的岸邊耕地表層下砂層厚,誰家的田地就是阻擋河道的障礙,就要“治理掉”!
老樂擔心的事兒終于發生了,他的地邊被插上小紅旗,拉上紅線。村長告訴老樂:“鄉里治理河道,河道要取直加寬。你的地塊正好在被削掉的那部分。按照市政府規定,每畝補償兩萬元。鄉里已經丈量了你的土地,是七畝。你隨時可以到鄉財政去領取補償款。”
老樂聞聽這個消息,不啻當頭一悶棍,簡直氣暈了。從來沒有犯過愁的老樂,這下可是真的犯了愁!三年還債的計劃破了產不說,這十二畝地咋就變成了七畝?每年找拖拉機翻地,人家都說“十二畝還多點兒,按十二畝收錢吧”。急忙跟村長說:“這不成。說死我也不能讓我的地變成河道,那可是我們家的命根子,我們全家還指靠他呢!”
村長就說:“那你就和牛鄉長去說吧!不過,鄉里鄉親的,我可和你說明白了。你阻擋治理河道,鄉長就要派‘綜合執法’來抓你。不用說判幾年,就是蹲十天半月,你果樹園子受得了?”
老樂沒轍了!鄰村征地,有不同意的戶,窗玻璃都被砸了,這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老樂啊老樂,心氣再也順暢不起來了,還樂呵起來嗎?少年不識愁滋味,他不曾填詞賦詩,所以也沒去登樓強說什么愁不愁的;如今識盡愁滋味,即使天涼也說不出是好個秋還是壞個秋了!
幾天來,老兩口愁得誰也不說話。嗓子也啞了,牙疼把臉腫老高,吃不下睡不著,連飯也不去做。那才是“灶無煙火,凄然相向”!老樂拿定主意:我就是不領你那個補償,看你敢動我的地!
鄉里還真派幾個穿制服的“綜合執法”來說:“鄉里治河就要到你家的地塊了,你的補償領還是不領?開工的日期不能耽擱。如果你阻撓施工,不要怪我們不可憐你這把年紀的老人??!”
老樂心下核計:看來“小胳膊擰不過大腿”了。但怎么也不能把十二畝變成七畝吧?如果按十二畝計算,也是二十四萬,兒子買樓的饑荒也就堵死了。葡萄不栽就不栽,反正年紀也大了,就算退休吧。不是有蘋果侍弄嗎?也夠過的了。就回道:“你們治河我沒意見,總不該把我十二畝地量成七畝,是吧?你們要是不能重新丈量,我就到縣里、省里,哪怕北京,找地方說理去!”
穿制服的就說:“這一點我們不了解。我們回去匯報一下?!?/p>
這么耗了幾天,老樂就等著鄉里派人重新丈量自己的土地,好去領取二十四萬補償款,把外債一下子堵上。
鄉里丈量土地的人員沒等來,倒是把孩子他舅舅等來了。一進門就說:“姐夫啊,我可不是來要債的,我是來求你的。”
老樂就納悶,只有我求你的份兒,哪有你求我的道理?忙說:“我都快堵死心了,有事兒你直說好不?”
“你那塊河邊地可把我害苦了。我還有幾年就退休了,難道你為了幾畝地就讓我丟了飯碗不成?”
“我越發糊涂了。我種我的地,你當你的副鄉長,咱井水不犯河水,丟不丟飯碗你也找不到我呀?”
“姐夫啊,你知道不?牛鄉長親自跟我說,去擺平你姐夫,七畝就是七畝!擺不平你就不要來上班了!分了地還不滿足,擴邊展沿,開了荒種了三十多年集體的土地就占大便宜了,還想要占地補償款,把全中國都給他家算了!簡直自私自利到極點。你聽聽,你再多要補償款,我不就下崗了嗎?”
“??!胡子(土匪的別稱),這不是和胡子一樣嗎?要搶???”
“嗨!咱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我看這樣吧,你就別硬要重新丈量了吧。還差多少錢,你說說?!?/p>
“這不大整帳嗎?五畝地,十萬塊唄?!?/p>
“我當是多大點事兒呢,不就十萬嗎?算我的,你借我的十萬我不要了中不?不過咱可有言在先,你必須馬上去鄉里簽字領回補償款?!?/p>
“哎呦,我說孩兒他舅舅,這牛鄉長可夠缺德的了。咱倆姐夫小舅子,狗皮襪子不分里外,什么你的錢我的錢。你要這樣說,我還敢不去領補償款?!?/p>
沒幾天,老樂的玉米地被“治理河道”的推土機、裝載機禍害得一塌糊涂。土層被推到一邊,下邊的砂子被裝到大翻斗車上,源源不斷地賣給外地。而“河道治理工程”的承包人是誰呢?老樂無從打探,也無須打探,因為老樂的心氣兒再也順暢不起來了,只剩下生悶氣的份兒!看來老樂的晚年,非要把一輩子的沒有享受過的愁苦找補回來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