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金意識到走過的漫長斜坡是墓道時,他的一只腳已經踏進早年被大揭頂盜掘過的積石積沙戰國大墓的主墓室。
“如此大規模的盜墓,是誰干的?曹操的摸金校尉?黨項人?”鄭金腦海里想著。連他自己也覺得此時此刻還有閑心想這類事情,有些幼稚可笑。
主墓室的輪廓大約四十米見方。這里恍如另一個世界。沒有貼在壟塬天幕的大日頭,缺了沿河川道彌漫而來的麥子吐穗揚花的清香,有的只是陰森和恐怖。連打在黃土墓壁的兩孔青磚掛面的破窯洞和發自墓室深處的呼嚕聲,也讓人看了和聽了頓覺頭皮發麻。
于是,鄭金緊著走幾步,跟上交易的中間人三剛子。
發出呼嚕聲的,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漢和一頭半大的土豬。老漢和豬一顛一倒佝僂著躺在一領破草席上。老漢,穿黑衣黑褲。豬也是黑色,但細看有點暗白花。
三剛子上前,用鞋背磕老漢的腰:老耿頭。起著哩。
“這就是青銅簋的賣主老耿頭?”鄭金很訝異,難以把老耿頭的祖上是西漢惠帝和高后呂雉的兩朝宰相,與現實中性情樸實木訥的農民,與挖祖墳賣殉葬品的不肖子孫相聯系。
老耿頭慢吞吞睜開眼睛。他的一只眼珠上有斑駁的玻璃花。他不是耳背沒聽清三剛子的意思,就是大腦的反應特遲鈍。
“尋下老客哩!”三剛子大聲嚷嚷。
老耿頭顫顫巍巍站起,看著鄭金,表情健忘且糊涂。
瞬間,鄭金突如其來有了即將撿大漏發大財的那種預感。但鄭金也動了點惻隱心。撿這樣樸實農民的漏,他真有點于心不忍。于是,他抬頭看頭頂四方狀的瓦藍的天,看局限成四方狀的絮樣的云。
“青銅簋賣了?”“我這是充善人,賤火燎的!”“人是你求我尋的,路費你老漢賠哩。”三剛子先哭腔懊悔,跟著醒悟,跺腳嚷著。
老耿頭終于明白了,便嘆了口長氣,轉身進青磚掛臉的窯洞。出來時,老耿頭雙手捧著簋。把簋放在地上,老耿頭便背對著鄭金和三剛子蹲了,用腦袋撞黃土壁,連連說:丟盡老祖宗的人哩。
“不丟人哩。兒子出車禍麻纏的!”三剛子大約怕買賣不成,拿不到百分之五的中介費。
“丟人,不丟人,和我無關。我又沒拿刀逼你?不上當,不踩地雷,才是真的!”鄭金想著,丁半點惻隱心也就煙消云散了。
簋重十七八斤,成分錫一銅三,樣式鑄法都對,銹是難以作假的綠藍紅色兼備的全銹。用放大鏡看,銹是結晶體。用打火機烤,銹不燃燒,不起皮,無異味。
簋底有陶范形成的范線。鑄文“王姬延”,僅這三字行價就值三十萬元。鑄紋是篪虎噬鹿。聞著有墓坑味。干坑貨。標準稱呼——周赧王、姬延、篪虎噬鹿青銅簋。
東西開門,且存世量屈指可數。鄭金心一陣狂跳。他用眼角的余光掃著老耿頭,很擔心帶來的一百三十萬不夠用,于是他以攻為守,故意問貨是不是盜墓得?說有麻纏白送也不要。
老耿頭指天發毒誓:要是盜墓來的,我這眼窯今晚就塌垮。
三剛子也拍胸脯:窮死不盜墓,餓死不乞討。我具保。
二人的話真,事后得到了驗證。
“看不好,沒把握!”鄭金巧中使巧,假裝猶豫,這是他多次得以撿漏的拿手戲。
三剛子幫鄭金打圓場:買家不托底,進墓子瞧一眼,便知哩。
老耿頭說外人進俺家的祖墳,得出五百元的香火錢。話在理。鄭金沒還價,點出五張大票。老耿頭接錢,卻領鄭金和三剛子進了他住的那孔破窯。
破窯里骯臟雜亂,最里面是一鋪半截小炕,上面團著一床黑糊糊油膩膩的破被套。小炕旁有一只用朽棺材板料打的破柜。
老耿頭把五百元錢供奉在祖宗牌位前,敬了三柱高香,跪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挪開破柜,露出一個差不多半人高類似盜洞的洞,便點燃一盞清三代的土陶省油燈,率先進去。三剛子走在中間。鄭金走在最后。買家進墓室,后進先出,防備被活埋墓中,有大講。
墓道里黑漆漆的,斜坡長而緩。
老耿頭在墓道盡頭住腳,把油燈高高舉起,說“高燈下亮哩?!?/p>
這是一座巧妙隱藏在戰國墓邊落的青磚起券人殉壁畫大墓,西漢早期樣式。墓室里積著很厚的灰塵,上面一來一回的近期腳印清晰可見。棺床,棺材,葬式,陪葬品樣式都對。簋拿走后的遺留痕跡,與老耿頭即將出售的簋痕百分之百相符。
鄭金狂喜,心差一點沒跳出嗓子眼?;氐狡聘G外的墓坑,他再次驗簋,確定沒被掉包,便以可要可不要的口氣問價。
幾個小孩沿墓道進入墓室。老耿頭看了小孩一眼,褪了袖口,說“拉拉手,萬打底”,來了個袖里吞金,勾九、捏圈,開價九十萬。
開價便宜,鄭金松了一口氣。但商人本性,還是驅使他伸五、捏圈,還價五十萬。
老耿頭捏七、岔八,降價到七十八萬:這價哩,不要走人。
“沒見過這等倔的人!”鄭金嘴上說著,心中卻想著,“賣家是棒槌,三剛子也非真行家!一對二百五。”
三剛子溜縫打岔:對著呢。這地的人,實在得和秦川牛沒兩樣哩。
雖然漏撿得不小,但鄭金并沒喪失應有的警惕,他想把簋拿到陽光下用放大鏡細看。
最富戲劇性的場面,突然出現。幾個小孩不知什么時走的,全莊老少百口人卻喊了呼號般在主墓室現身,齊聲質問老耿頭,憑啥獨吞家族財產?又嫌老耿頭賣賤了價。急得老耿頭下跪,連連磕頭,求族人網開一面,救救他兒子。鄭金沒別的法子,只能緊抱著簋和錢,生怕被掉包和搶走。幸虧有三剛子里外說和,讓鄭金加價到一百五十萬。鄭金干脆倒了錢袋子,說只有一百三十萬。就這,那些人依舊罵咧咧的,都說賣虧了。
離開墓坑時,鄭金死抱著青銅簋,心中慌張得不行,如同躲避生死大劫。
按事先說定,三剛子應抽六萬五千元的頭。鄭金說連路費都不夠了,讓三剛子留下地址,到家便給匯來。三剛子特講究,地址沒留,分錢不要,還保鏢一般把鄭金送上火車。
三年后,文物價格翻跟斗飛漲,鄭金瞅準機宜,拿出撿漏來的簋,去北京打算以最低一千五百八十萬的價格出手。
到了北京潘家園,鄭金一眼看到小攤上擺著一溜一模一樣的簋,銹色比他的貨還好。一打聽,要價才五千元到四千八百元。
“不貪財,不上當。不想著撿漏,如何會踩上如此大號的地雷!”鄭金手一松,昔日當寶貝百般呵護的簋,啪啦一聲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幾個月后,家人好不容易在北京潘家園找到了破衣爛衫的鄭金。
鄭金得了妄想型精神病,見人就說自己是周赧王、姬延轉世,專門在世間追尋被盜掘的篪虎噬鹿青銅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