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會說清的

天上可以沒有太陽，心里不可以沒有陽光。

那是61年最困難時期，“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卻有“落井下石”。于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就成為我們民族唯一的生路。大學生支援農業是最直接最睿智的選擇。他，商振海依稀記得50多年前的動員令：“當前形勢嚴峻，生活艱苦，我們坐‘悶罐’去，車行8個小時，中間不停，同學們出發前少喝水，必要時男女生分別搭起人墻解決。學校要求大家一切行動聽指揮，擅自離隊者，開除學籍。”

“過了芒種，不可強種”，節氣不等人。商振海心想二十天，一剎那，家里的事不會這么湊巧，他一定要去參加，為生產糧食而戰！

半夜出發，上午就到了。遠望一色無名的遠山，山腳下一片荒涼的沙土地，太陽照耀下，點點銀光，稚嫩的小草搖動著新袖，幾棵老樹也揮起了長鞭，可走進村子，就毫無生氣。平頂的土坯房大多關了門，上了鎖，少數幾個臉色蠟黃的老人，用凝滯而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們，有的村落早已唱起“空城計”，據說人們去了黑龍江。

第二天勞動就開始了，拉犁，耕田，種地。商振海一米八的個頭，大眼睛，濃眉毛，氣宇軒昂，活力四射，他第一個套上繩子，當牛做馬，哈著腰，憋著勁，邁著大步往前奔。輔導員嚴寬老師高鼻梁，紅臉膛，工作認真負責，兢兢業業。他說：“二十天，我們一定要把種子撒下去，決不能讓一寸土地撂荒。”對，我們一定要把地種上，“人心齊，泰山移”，商振海暗下決心。

這天就剩下教室大的一塊地，竟下起雨來，可是誰也不撒手，拉犁的拉犁，扶犁的扶犁，播種的播種，所有的地塊伴著隆隆的雷聲都播下了種子，春耕在大珠小珠落玉盤中歡天喜地地結束了！大戰勝利了，就要凱旋了。同學們的心里，就像吃了一頓飽飯，香甜而喜悅。目光溫和，心地善良，沉穩內斂的羅巖石，加了兩天班，換過四頭小毛驢，多磨出兩天的高粱面，眼睛紅了，腳腫了，但卻很開心。因為第一次擔任這種角色，頭一回接觸牲口，讓他如此地驚心動魄，惶恐不安，到如此地順理成章，得心應手。炊食員同學三更半夜點燈熬油，連續烙餅，胳膊抬不起來，眼睛也熏腫了，卻滿面笑容，他們的餅越烙越圓，越烙越松軟。這是明天路上的口糧。晚上，每人領到8張薄餅，合一斤六兩。

收工時下肚的兩個大餅子，兩大勺小白菜加鹽水的空湯早已穿腸過肚，商振海等四名男同學各自把帶著余熱的薄餅夾在腋下，一直向南走——岳陽河畔。這里河水湯湯，涼風習習，彎月淡淡，星光點點。幾個人坐在草地上，拿出那誘人的餅吃起來。香，甜，沁人心脾，口齒留芳。商振海本想帶回家兩張，讓妻子嘗一嘗，但吃一張，還餓，又吃一張，還是餓，二十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哪能輕易填滿。索性打開肚皮，接二連三，八張都下了肚。不好了，胃脹了，肚子疼了，像巨大的石頭往下墜，像偌大的氣球向外擴張，他左右看了看，問：“羅巖石，你還剩幾張？”“全吃了！”那兩個人也是。說完，一個個捂著肚子，都倒下了。有人說：“喝點水，沖一沖！”“不行，會爆炸的！”“吃點瀉藥！”“沒帶來呀！”“還是起來走走吧！”可是誰也不動！像楊志的軍健在黃泥崗喝了蒙汗藥，頭重腳輕，面面相覷，一個個軟倒了。四個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將如何面對江東父老！幸虧地都種上了，幸虧黨給的任務完成了，在紅太陽的照耀下，那一粒粒的珍珠就將展示我們的自立的風采！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比付出汗水與鮮血更無價，更可貴，更神奇！這么一想，胃里可舒服多了。過了大半夜，大家慢慢起來，互相攙扶著在河邊踱來踱去，直到東方發白。

黎明，人人捆好行李，洗漱完畢，靜等集合返城，嚴寬老師終于來了，只講兩句話：“上級指示，勞動延期，何時回校另行通知。今天放假一天，自由活動！”

“啊？”大家像泄了氣的皮球，立刻癟了。

商振海心中翻騰，想請假回家看看，家里只有五個雞蛋，萬一……那還是父親，老干部憑票供應的，老人家只吃了3個，剩下的留在抽屜里，天熱怕也壞了。

經過一鏟一趟，又有小雨助力，種下的玉米都活了，像滿月的嬰兒在母親溫軟的懷抱里舉手投足，咧嘴微笑。大家的任務是查苗、補苗。

商振海的8張大餅對他情有獨鐘，每當飯后總來與他邂逅：“我還在，不要忘記我的飽腹感啊！”他消化不良，臉色鐵灰，莊稼日漸成長，他卻日漸消瘦。

誰會想到前一陣風調雨順，莊稼喜人，近來卻滴雨未落，赤日炎炎。晚上，日總結，嚴老師說：“明天各小組分頭下地抗旱，需選兩名男同學夜里護青，根據情況再安排輪流。”

商振海很榮幸地被選中了：同學們看中了他的當牛做馬、任勞任怨，也欣賞他的踏踏實實，一絲不茍，更肯定他一米八大個的威懾力量。另一名恰恰是前一陣被選中的勞動模范郝向群。第一宿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聽有唦唦唦的響聲，再一聽又有咔咔咔的動靜。是有人在砍青苗，是野豬出來覓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怕！”“不怕。”“走，看看去！”“好！”兩個人各撿起一個大土塊，悄悄向前摸索，等小心翼翼走過去，聲音又遠了，如是尋覓，消失；消失，尋覓，天已經亮了。大隊黨支部書記來看望他們，說：“遇到歹徒，喊幾聲，嚇跑就行了，苞米還沒有成熟，偷不去什么。主要是看野豬，破壞性大，拱起來一大片。要保護好自己，人不能受傷，寧可損失莊稼！”聽了這些話，兩人的心暖暖的，情緒安定多了。

第二宿，嚴老師給他們兩條長木棍，也許是“降妖棒”吧，上半夜就萬籟俱寂，平安無事。正因為“天下太平”，就覺得饑餓難耐。胃里空空的，肚子扁扁的，三根腸子咕嚕嚕地叫。朦朧的月光下，一個被遺棄的院子里稀稀落落地站著幾根大蔥。郝向群走過去拔下兩根，一根遞給商振海。第一口還可以。第二口，辣。第三口就像聞到了中藥丸，反胃，但還是堅持著咽下去了。就覺得心在攪，在翻，在滾，然而，比起饑餓來，還是略勝一籌——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抬頭望望，一棵歪脖樹上依稀掛著幾個毛桃，商振海幾步爬上去，在摘第六個的時候，“咕咚”一聲掉下來，郝向群立刻魂飛魄散，因為他明明看見商振海是大頭朝下著地的。

郝向群背起他去醫院，見同學奄奄一息，能不救嗎！然而“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他用盡全身力氣，使出渾身解數，拿出所有辦法，就是做不到。三折騰，兩折騰，倒把商振海弄醒了，只聽他問：“上哪去？”郝向群順勢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謝謝馬克思救命之恩！你可醒了！”

這天中午，休息時間，同學出去散步。面對神奇的遠山，碧綠的莊稼，翱翔的飛鳥，不息的岳陽河，在饑餓、疲憊、單調中，他們也沒有忘記祖國母親的含辛茹苦，黨和人民的親子之愛，皇天后土的博大精深，滄海桑田的源遠流長。有人詩興大發，妙語如珠。商振海要試試自己的腦子是否還管用，就旁若無人，放聲朗誦：“人定勝天瞳瞳日，苦盡甘來時時春”。郝向群戴著一副近視鏡，本來就聰明斯文，又嗜書如命，一聽生死弟兄復活了，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大喝一聲，聽我的：“慈母面臨斷炊，兒女拉犁耕耘，前路叢生荊棘，我輩夯筑豐碑！”“好，我來一首！”說話的是羅巖石：“祖國，我為你拂去灰塵，我為你放聲歌唱，我為你揚鞭駕馭，我為你鏤刻華章……”正要收束，就見岳陽河里飄過來一頭毛驢，還帶著它的“孩子”！水深處那小毛驢在拼命掙扎，幾個人沖上去，手拉手，竭盡全力把那“母子”救了出來。羅巖石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自己的“新伙伴”。他一邊愛撫地摩挲它們身上的水，一邊深情地說：“‘你是來找我的吧！’但又一想：立刻嚇出一身冷汗，是我沒拴好？不然怎么會……若是出了事，情何以堪！”他的心咚咚地跳。

岳陽河成了他們休閑的“圣地”。一天，他們向縱深發展，并找到一些可以入口的東西：苣荬菜，莧菜，甜根，令人歡欣鼓舞的居然看見了一棵樹，桑葚掛滿枝頭，成熟的袖珍“紫葡萄”就落到腳下。大家馬上興奮起來，像饑渴難耐的曹操大軍遇到了梅林，口冒酸水，舌下生津，一個個忘記了艱苦、決絕、饑腸轆轆。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像猴子，“騰騰”地爬上樹干，有的像長者，穩穩地守在樹下，大枝小枝紛紛扔下來，大家邊摘邊往嘴里送，好不甜蜜。眼看要上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俊不禁——黑嘴唇，黑牙齒，但那歡聲笑語是甜的，那腳下的熱土是旖旎的。臨走，商振海給桑樹敬了個禮！說：“老鄉，謝你讓我們苦中有樂！”誰也沒有想到晚上的批評會正等著他們——老百姓的東西，寧可爛掉也不能吃！結果，商振海，羅巖石都被換了崗——下地勞動，外出請假。商振海不知吃了什么東西，引起過敏，全身起一層疙瘩，奇癢，但是他沒敢說。“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六月天是孩子的臉，下午，朗朗晴空，一碧萬里，大家正抬水抗旱，就見烏云密布，霹雷閃電，瓢潑大雨從天而降，老天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同學們的衣服立刻濕透了。嚴老師揩揩臉上的雨水，望望翻滾的烏云，說：“收工！”男生無所顧忌，撒腿就跑，女同學用手遮著頭發小心翼翼，無論是“猛虎下山”，還是芊芊細步個個都成了落湯雞，可是衣服還沒有擰干，雨就停了！嚴老師立即說：“上工！”大家又是“啊”的一聲，長嘆連短嘆！

“老師，干什么活呀？”“不抗旱了，拔草！”走進濕漉漉的沙土地，“咕唧，咕唧”直冒水，鞋里盡是沙子，又擠腳，又粘腳，難受極了，況且苞米地也被踐踏得面目皆非，大家心里抱怨，敢怒而不敢言。趁嚴老師“轉移陣地”的時候，羅巖石竟說話了：“沒等地干就讓干活，嚴老師對咱們比地主對農民還狠。”

這天晚上的日總結非同一般，空氣中一股火藥味。嚴老師的態度，從來沒有這么嚴肅，這么激動。他說：“這是反動言論，必須徹底批判！”并要求大家業余時間人人寫發言稿，個個表態，不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站錯隊！批判會開了三個晚上，最后羅巖石做了第三次深刻檢查——“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上攻擊共產黨”，這才算暫時告一段落。事后不少同學為他惋惜：他只是說了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禍從口出！大家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干活，接著就開批判會，第二天還是這件濕漉漉的衣服，有幾個人病了，商振海高燒40度，眼睛通紅，又咳又喘。半夜，嚴老師心里也沒底了，找幾個同學將他放到門板上，急忙抬向大隊衛生部。服了藥，輸了液，退了燒，他只休息半天。

勞動時間再延，三延，來時是棉衣秋褲，這時，連洗換的都沒有。牙膏，肥皂早用光了，去縣城買：一，路遠；二，囊中羞澀。勞動量大，吃不飽，體能下降，發燒，感冒，外傷，時有發生。請假的人越來越多。每天都有病號休息。干活的人不足一半。

這天中午就聽大隊部院子里許惠花大哭，而且公然謾罵嚴老師：“缺德，陰損，不人道！”許惠花，文娛委員，小巧玲瓏，活潑可愛，正在學習《洪湖赤衛隊插曲》，張口閉口，門里門外總在唱：“娘的眼淚似水淌，點點灑在兒的心上……”方才她接到一封電報：“祖母病危，速歸。”可是嚴老師只給她三個字：“不準假！”

誰都知道，她家里只有奶奶。父母早年參加解放戰爭，在四平那殘酷的圍城戰役中，雙雙為國捐軀。奶奶一手把她養大，每月那幾斤細糧，老人一口都舍不得吃。七歲時，她發高燒，半夜奶奶背她去醫院，不幸掉進下水井里，“救人哪！”一直喊到天亮，祖孫倆才被環衛工人救起……許惠花的大聲哭訴，引起了同情，女生流著眼淚，男生則唏噓不已。大家搖著頭，搓著手，束手無策，愛莫能助。

晚飯時，商振海遞給許惠花一張小紙條。半夜一點，商振海、羅巖石在院子里打開手電轉了三圈，許惠花提著鞋，毫無聲息地走出來，只背一個小書包，三個人悄悄地急速地奔向岳陽河。

還是春末的時候，商振海曾問過大隊書記：縣城怎么走，想去買條褲子。“那可遠了，現在水漲了，過不去。只有沿著河邊往西走，兩個點吧，看見一座獨木橋，過河，再走12里，對了，就是火車站，你們下車的地方。”這段話不就是語音地圖嗎！

三個人，不說話，快快走，沿著岳陽河。河水滔滔，波浪滾滾，泥沙俱下，看不到小船，也找不到渡口，更沒有浮橋，他們只有默黙地向西，向西，向西。河面偶爾卷過來一個黑東西，也許是朽木，也許是一條生命，誰知道呢！大約走了兩個來小時，見一處豁口，水流減緩，水聲漸弱，商振海問：“是不是這？”“沒有獨木橋啊！”羅巖石說。“水大，沒（mo）過去了吧！我下去試試！”“不行！”羅巖石，許惠花異口同聲。可商振海已經下水了。第一腳是沙子，第二腳是爛泥，第三腳是大坑，人“咕咚”一聲陷下去一半，說時遲，那時快，河水馬上就沒了脖子，“完了，一切都結束了！”轉瞬間，羅巖石抓住他的手，許惠花拽住羅巖石的胳膊，兩個人拼命地往回拉，千鈞一發，一發千鈞，終于化險為夷。三個人心驚肉跳，魂飛魄散。沒有語言，沒有手勢，只有面對死亡的心悸。許惠花哭了：“回去吧，天亮之前還來得及。寧可我被開除，也別連累了你們！”可誰也沒有響應。

下午三個人來到火車站，坐上東行的列車。如果沒有羅巖石，商振海也許就成了岳陽河里的“鬼雄”。火車上，商振海問：“你為什么跟著我？”“我怕你倆說不清！”好同學！商振海心里流著淚，哽咽著說：“你就不怕處分？”“歷史會說清的！”

半夜，商振海敲開家門，妻偎在他的懷里，抽泣著：“昨天我們的女兒已經滿月，那五個雞蛋早扔掉了！”“這10塊錢給你，求人去黑市買幾個雞蛋補一補！”這是他買褲子的錢。第二天一大早商振海、羅巖石就返回那片滾燙的沙土地。第三天中午，許惠花也回來了。小巧玲瓏的她，更加精致柔弱，活潑可愛的她一臉凄苦悲戚。白襯衫，袖子上帶著黑紗。大家圍上來陪她流眼淚，誰也不說話。她主動找到嚴老師，雙膝跪下磕了一個頭，為奶奶的安息，也為自己的錯誤！半天才說：“嚴老師，是我不對……”嚴老師很沉重，也很難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一個加急的郵包遞給她。打開，里面是一件白襯衫，一筒黑妹牙膏，一塊飛天香皂，一袋動物餅干。老人在寄完包裹的路上遇到了車禍，這是她最后的永遠的愛！離隊的同學，除了一名臥床不起的，都陸續回到這片寂寞而柔軟的沙土地，為生產糧食而戰！一排隊，不但一個也不少，還多出一個人來——郝向群的父親、母親，來看兒子，十世單傳的種子，他們放心不下，和兒子一起勞動，干勁十足，熱火朝天！經過苦難的洗禮，藍天更純凈了，河水更歡騰了，空氣也更熾熱了！

七月十號，凱旋，校門門楣上拉著橫幅：“歡迎支農大軍勝利歸來！”主樓揭示版上張貼一張白紙黑字的校令：“學生商振海、羅巖石、許惠花在支援農業勞動時，中途離隊，故給予留校察看處分，特此通告。”

萬萬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這校令就不翼而飛了，誰這么給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