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魯西平原,一個離京杭大運河不遠的小村莊。一條彎彎的小河從村莊穿過,終年流水潺潺。村東村西,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一叢叢,一簇簇,迎著輕風,那芊芊的修長的秀枝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哼唱一曲快樂的鄉村小調,清悠極了。
初春,乍暖還寒,萬物復蘇。隨著百靈鳥的清脆啼叫,一夜間,春水就消融了望不到邊際的殘冰,在冰蓋下憋紅了臉的千萬棵葦錐,急不可耐地破土而出,密密匝匝的。新出水的葦錐,紫紅色。那葦錐尖尖的,恰似文人和筒里倒插著未破開的紫羊毫,于是人們形象地把葦錐稱作“葦筆”。
幾場春雨過后,蘆葦就已郁郁蔥蔥,婆娑起舞,茂密的蘆葦蕩成了我們最愛去的地方。假日里,我們會背著草筐,拿著鐮刀,說是去割豬草,或者撿柴火,也就一整晌一整晌沉迷在葦塘里。蘆葦蕩偶爾會有一小片蘆葦稀疏的地方,這里長滿了豐茂的野草,有水稗子草、芨芨草、車前草和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草。越往里走,綠色就越茂密。當搖曳的蘆葦完全遮擋了人們的視線,四周的風聲就開始在身邊集結蘆葦掀起的碧濤在一層層翻卷。雨后的蘆葦長得特別快,頎長瘦弱的身軀發出翠綠的葉子,寬寬的、長長的,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我們采下葦葉,卷成喇叭,把那細嘴捏席,含在嘴里,依著喇叭的粗細,放在嘴上一吹,“嘟—嘟—”,那哨音清脆悠揚,或粗壯,或尖厲,回響在鄉村的小路上。引得田里干活的農人,停下手里的活計,望著我們,一任歡快與希望撩撥他們沉靜的心思。
蘆葦叢也是鳥類棲息的天堂。遠方歸來的候鳥次第飛來,這茂密高大的蘆葦也成為它們賴以遮風避雨的屏障,它們在這里生兒育女,繁衍生息。于是蘆葦間,晨昏就響徹了或清脆明麗或低回婉轉的鳥鳴。有一種水鳥,我們叫它“葦咋子”,這名字完全是依了它的叫聲來的,聲音悠長而響亮的。可你看不見它的身影,那聲音總是從密密的葦葉后傳出來的。后來讀《詩經》,開卷便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先生們說到“雎鳩”,有說是魚鷹的,有說是葦鶯的,就是這種叫“葦咋子”的小鳥,那叫聲很像“關關”之聲。這鳥兒很聰明,能用靈巧的尖嘴把五六根葦子用草纏在一起,在那交叉處用葦葉織一個窩,里邊鋪著一些軟軟的干草和細碎的羽毛。而葦葉則像眾星捧月一樣,將鳥窩擎舉著。風吹不落葦咋子的窩巢,它在葦梢上搖擺。這個水邊的家多么結實啊!窩里,總能看到三兩只麻溜的鳥蛋。你要是靠近鳥窩,便會有尖厲的“呱呱”叫聲,威脅你,驅趕你。有時,幸運的話還能碰見一種大鳥,那種鳥的名字更有意思,我們當地人叫它“長脖子老等”。說來慚愧,那時的我們一旦發現鳥窩,便不顧水深,不顧葦密,跌跌撞撞地沖向前去,把手伸向鳥窩,把小鳥帶回家里,養在土筐做成的鳥籠里,養不多日就覺得厭煩了,再一個個屁顛屁顛的把小鳥丟棄到蘆葦蕩里,任其自生自滅。
端午節來臨前,我叫和一群小伙伴拎著籃子像泥鰍一樣穿行在蘆葦叢中,我們唱著、笑著、嬉鬧著,然后,揀那最寬、最綠的葦葉打來,扎成一捆捆的,準備回家包棕子用。歌聲、笑聲、嬉鬧聲,在綠色的海洋里蕩漾,不時驚起一群群水鳥,撲啦啦飛向碧藍的天空。回家后,母親把葦葉洗得干干凈凈,包成一個個三角型小巧玲瓏的粽子,用慢火煮出的粽子,蘆葦葉清香的味道能夠充分發滲透進去,味道美極了,咬一口滿嘴生香。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秋天,蘆葦經歷了乍暖還寒的春天、熾熱的盛夏考驗后,開始變得成熟起來。“黃沙百戰穿金甲”,蘆稈已經開始變得綠中呈黃,蓬松的穗扎由胭脂色洇成紫灰最后定格成銀白色。大片大片的金秈秈的葦桿上,搖著一團團銀光閃閃的蘆花。北風起時,蘆花漫天飛舞,行人的衣襟上、鬢發間,便多了些蘆花那白絨絨細軟軟的點輟。秋收已罷的田地低洼處,人家屋頂的瓦壟間,就為蘆花填滿了,遠遠望去,像是殘留的積雪。小伙伴們采來團團蘆花,等寒冬到來,把它墊在棉鞋里,既保暖又暄軟,再冷的天腳也會感到暖暖的。
葦,可用以織席、編簍,能打制各種葦簾,也是造紙的好材料。家鄉人蓋房子,蘆葦是必不可少的材料。秋天,人們把割來的蘆葦,編成笆,鋪在排好的檁條上,上面涂上泥,再掛上瓦,這樣的房頂又結實,又有保暖。
離開故鄉這么多年了,也只有故鄉那大片大片的蘆葦蕩,才那么地讓我魂牽夢繞!看了看窗外廓落的天空,這秋天還真是靜。一陣風吹來,有幾許寒意。眼下,故張的蘆葦花開了吧?隨風而散的它們不知有沒有一朵今夜抵達我的窗前。
(編輯 一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