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里,沒有雪似乎總是不夠完整的,而沒有了梅,冬日也覺得會少些嫵媚。
雪,是天與地共做的夢。醒了的人,走在天地的夢里。那一刻,我舉著傘,走在去訪梅的路上,心情似去見新交的女友。
雪在舞,花在開,一把小傘于無人處起來。仰面,抬一抬睫毛,拈幾朵雪花,此刻,我好像是一朵盛開的梅。
從哪里憶起呢?前半夜,還是后半夜?
前半夜,我孤坐著。一盞燈下,百無聊賴,讀歐陽修的《玉樓春》:“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萬皆是根。故倚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那時,玻璃窗外,是一片濕漉漉的夜,像幽深的古井,遠近的燈火仿佛是天邊的點點寒星。我新沏了杯茶暖手,將手中的宋詞又翻過一頁。樓外的夜雨,點點滴滴,像個省略號般意猶未盡地癡情。心里的渴盼著第一場雪的來臨,想來還遠吧?
后半夜,周圍已靜。簌簌的,翻身,不想睡,總有些什么事未完的感覺。還是簌簌的,在窗外,在千萬片的香樟葉上,在肥碩的廣玉蘭葉和掌形的棕櫚葉上,在枯草的斷莖上,在水泥院墻的裂縫里……
終于落雪了!而后我也醒了。真的是落雪了!在燈熄人靜的暗夜,雪自我的聽覺里來到了我的身邊。像舞臺上的戲劇,黑而重的幕布還未啟開,水袖也未見拋甩出,一截清而雅的唱腔自簾后迢迢地樸到你的面來。想見吧,一睹銀裝素裹的嬌嬈?頭側了側,卻又想留著些神秘,不開窗,不見。就由它在窗外抒情到天亮吧,我曾等了你那么久!急切的見反而唐突了你!
窗外的雪依然柔柔地落,那聲音是輕柔的,一如宮娥的舞步在絲帛的毯子上碎碎的走著。一顆心終于安穩了,再翻個身,睡去。
早上起來,開窗,滿眼皆白。可又不是,院墻那一角,好似老白菜的大白葉子還露了些青綠色的邊兒邊兒,菜畦溝不是國畫里暈染的淺赭石色。如果天地真的在做個迷離的夢,這夢定是微醺的。是的,不是一塌糊涂的深度的醉,不是忘了前世今生的長夢大眠。
落雪的那刻是秀美的,天地仿佛是敷了層淡粉的小姑娘,優雅的辱紅齒白,眉清目秀。
雪在微風里漫天舞著,伴著的輕音樂只縈回在大地的瞬間,慢拍子自己踩,自己踏,怕擾了人。雪落在蔥綠的香樟葉上,風搖落了些,又添補了些,似誰在擺弄著一副祖傳的磨盤,只磨得香樟的葉更翠了。雪醉臥在一樹梅花淡黃的蕊里,溫柔鄉里不愿醒,醒了,就是蟒袍玉帶的富貴春了。
乘興,上護城河大堤,走成這幅落雪國畫里的風雪問路人。堤畔上的雪只半個指頭深,剛剛蓋住了草根,只剩下枯草細弱的半截身子在風里伶仃晃動。堤頂上的雪,在來往的車輪下早化了,獨余下青灰干凈的柏油路面。卻嫌脂粉污顏色,蜿蜒的一道長堤清新得如大唐虢國夫人的細眉,裊裊地往遠處延展。堤腳下,沿堤鑲著的一大片楊樹林,也落光了葉子,剩下淺褐色的枝椏在半空里橫豎撇捺,象形字一般。堤頂上俯看那一片整齊的人工植的白楊樹林,立在落滿白雪的沙灘上,似一首七律,而雪就是那韻腳。遠處,覆了雪的田野越發空曠而平坦,大地是卷在書柜里的一疊上好宣紙,這一刻,拿出來,遼闊地攤開了,只待落墨。凝眸處,油菜的綠淺了,朦朧成一片淡白了;遣在地頭的花稈稀落落的,遠看更黝黑了。或疏或密的水村安靜地窩在天底下,紅房子,白屋頂,高高低低地錯落著,國畫大師皴擦出了層次。大河也讓這雪哄得安靜了,盈盈一帶白水,映著兩岸細瘦樹木的淡影。似書頁間夾著的一張黑白照片,抽出來了,擺在暗淡的天光下,一絲時光的涼。至黃昏,回去順路二度訪梅。梅的枝又添了幾分橫斜,晚風拂面,一陣陣冷香襲人。人在梅邊,繞階徘徊。想幼時觀過那么多的寒梅圖,沒有一幅對得上眼前的這一樹冷香。那畫里的枝干是黝黑盤曲嶙峋的,是稀落的幾朵紅梅花,孤零零的艷著。即使多了,多到一叢一簇,那筆法便顯潦草。人在畫邊,只有領受那生硬的傲骨和逼人的寒氣。可是,在庭院里,雪是那么三分薄的,梅便少了幾分凜冽逼人的剛硬與尖銳,卻添了幾分俏麗。雪中梅,干不甚盤曲,枝的繁密也有幾分細弱,迎著雪傘似的撐開了一樹的芳香。叫人想起七十年代生的一些握筆人,年輪里沒有浸染過烽火屈辱和荒唐的口號,在相對安靜而貧瘠的環境里成長,文字自有一分平和清逸之氣。念及此,忍不住又抬眉細看微風里的這一束枝椏,看一枚淡黃的瓣圍起一朵花碗,雪就淺淺地盛在里面了。由此,相互成就,梅就有了雪的白,雪也有了梅的香。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