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陽

一

關于太陽，在我的家鄉——六安東鄉，有種種說法，其中我奶奶也有自己的見解，她說：春天的太陽，總是傾心于花花草草；到了夏季，太陽就只顧與禾苗豆秧談情說愛了；秋陽一個勁熱衷于與漫山遍野的樹木結伴交友，惟有冬天的太陽，才情有獨鐘于人類。

想想也是。在不屬于自己的季節，人類用屋舍、樹陰、窗簾、陽傘和草帽，與太陽保持適度的溝通與距離。冬天就不同了，沒有人不喜歡偎依在太陽的懷抱里。可以說，冬天的太陽，是大眾的情人。

大清早當你走出家門，撲入你的眼簾的，是紅彤彤暖融融的太陽。你在冬陽下走上幾步，馬上就會覺得，那輪紅日儼然就是一尊千手觀音，她有數不清的溫柔玉臂，從半空中垂下來，無微不至地撫慰著老人和孩子，溫暖著病者弱者和窮人，在不公的人世間，播種著公正與平等。這時，與其說你是沐浴在陽光下，不如說你正浸泡在大自然寬厚的慈悲里。

二

一年一度秋去冬來，接踵而來的是千里冰封，寒凝大地。可畢竟還有太陽，還有太陽在與冰雪對峙著、共處著、協調著，所以生活才不致被凝固，人類也無須去效法蟄蟲，以冬眠的方式來延續生命。只要有太陽，哪怕是數九寒天，隆冬臘月，你放眼四望，不難發現人們照舊欣然、悠然、怡然地過日子，做事情，雖說寂寞與寒冷也是揮之不去的——這就是所謂的冬韻吧。

是的，冬韻是太陽與風雪合伙釀造出來的美酒。你看，這時節的太陽，一點也沒有叫冰雪澌溶的意思，倒像是特意趕來為它們精心包裝打扮似的，與此同時，風也好，雪也好，或許是驚服于冬陽的美艷吧，不由得不收斂起野性與燥厲，變得靦腆羞澀與溫順起來，于是大地上便呈現一派寒暖并存的景象。作為天之嬌子的人類，從眼前這種奇妙的景觀中，似乎獲得了某種啟示，從而使自己成為一個知寒知暖的人，一個知苦知甜的人。

三

作為蕓蕓眾生之一員，我特別喜歡在夢幻或回憶中想象與追思冬天太陽的光芒。從童年時代起，我就樂于把冬陽的溫暖與祖輩的慈愛編織在一起，編織成顏色是桔紅的，聲音像小河流水般的那樣一種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認定人生真正的童年，是從冬季開始的。冬天里大地鋪滿了潔白的雪，村外小橋邊綻放出金黃色的臘梅，遠山如同碧玉堆成，一切都那么清清爽爽，那么溫和平淡。記得在自家的茅檐下，奶奶躺在靠椅上，與我一起哼起《九九歌》什么的，大概被太陽曬得迷迷糊糊了吧，竟從“冰上走”一下子滑到“河邊看楊柳”。我笑奶奶，奶奶卻說：錯了嗎？還不該“耕牛遍地走”呀……

四

一年有四季，然而我總是固執地認為，人的一生，要比這復雜得多了。人生，該有五個季節才對。人是從冬季開始的，經歷了春花秋月，跨越了“而立”與“知命”，再回到冬季。到時候，冬天的太陽會再度接納你，關懷你，你將重新浸泡在大自然寬厚的慈悲里。在屋檐下，你樂于做的事，就是興致勃勃地含飴弄孫。當太陽把你曬得暖洋洋的時候，也正是你期盼著新的一代離開自己，到遙遠的河邊去看楊柳的時候。

你目送子孫們走向春天，就安詳地把自己留在冬天的太陽下。

這時候，你自己似乎也成了一輪冬天的太陽。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