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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光(五)

2013-04-29 00:00:00雷米
最推理 2013年2期

雷米

專業(yè)技術三級警督,穿制服的寫作者,在城市背后旁觀世間百態(tài)的思考著。精通犯罪心理學和刑偵學,洞悉形形色色的罪惡,甚至超過自己的掌紋。以“心理罪”系列獨步江湖,粉絲破千萬,讀者言畢稱其“老師”。真實姓名不詳,年齡不詳,據(jù)坊間傳聞,此人心寬體胖,天下之門非側身不能過也。其作品已銷往亞洲多地區(qū)及歐美國家,多部由雷米作品改編的影視劇即將上映。

【前情提要】(詳見2013年01A哦~)

方木完成了兇手的心理畫像,并在吳兆光的面包車前燈上發(fā)現(xiàn)一串編碼。依據(jù)現(xiàn)場僅有的線索,米楠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案情似乎出現(xiàn)轉機。而亞凡對方木的強烈占有欲卻令方木煩惱不已,也讓他越來越無法漠視自己的內(nèi)心……

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

一大早,楊學武就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一看,剛過凌晨四點。一邊小聲咒罵,楊學武半閉著眼睛按下接聽鍵,只聽了幾句,整個人就精神起來。

半小時后,楊學武已經(jīng)趕到C市公安局技偵支隊所在的辦公樓。此刻,大半個城市還在沉睡之中,然而,網(wǎng)監(jiān)處的機房里卻燈火通明。一進門,楊學武就聞到一股強烈的咖啡混合煙草的味道。看看那些雙眼通紅的網(wǎng)監(jiān)人員,他心中的怨氣早已煙消云散。

網(wǎng)監(jiān)處的陶副處長,一邊喝著濃咖啡,一邊揮手叫過一個頭發(fā)蓬亂,滿臉都是油汗的網(wǎng)監(jiān)人員:“小毛,給學武介紹一下情況。”

據(jù)小毛講,今日凌晨三時左右,網(wǎng)監(jiān)處在進行日常網(wǎng)絡安全監(jiān)察活動時,本意是查找一起網(wǎng)絡販賣仿真槍案的線索,卻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條可疑信息。經(jīng)分析后,網(wǎng)監(jiān)處認為這條可疑信息與前段時間發(fā)生的系列殺人案有關,遂通知了專案組負責人之一的楊學武。

楊學武急忙問道:“什么樣的信息?”

小毛把液晶顯示器轉向他,“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個叫“C市信息港”的網(wǎng)頁,從子欄目來看,是在線論壇。一條名為“無良法官枉法裁判齊媛案,您怎么看?”的網(wǎng)貼掛在論壇的首頁,點擊及回復都已接近千次。

楊學武伸手點開這個網(wǎng)貼,這是個投票貼,字數(shù)寥寥。除了題目和一個網(wǎng)頁鏈接之外,一共只有三個選項,分別是:

1、法官也是人,應當允許犯錯,情有可原;

2、應該剝奪他的法官資格,逐出司法隊伍;

3、無良判決再次拉低道德底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楊學武皺皺眉頭,繼續(xù)下拉網(wǎng)頁,查看網(wǎng)友的回復。粗略瀏覽了前兩頁之后,發(fā)現(xiàn)網(wǎng)友的參與熱情頗高,大多數(shù)人都在投票后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憤懣之情在字里行間彌漫。

楊學武轉身問小毛:“能知道投票的結果么?”

小毛接過鼠標,操作一番后又把顯示器轉向楊學武。楊學武一看之下,不由得暗自咋舌。在參與投票的947人中,竟有758人選擇了“3”。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發(fā)帖人的ID。

城市之光。

楊學武反復念叨著這四個字,又問道:“能查到發(fā)帖人的相關信息么?”

陶副處長搖搖頭:“這個論壇是不需要郵箱注冊的,所以只知道發(fā)帖人的這個ID和他使用的電腦的信息。”

“發(fā)帖地點呢?”楊學武不甘心,“能查到么?”

“這個可以。”小毛打了個哈欠,又在計算機上操作起來,過了幾分鐘,他湊近屏幕,逐字念道,“西郊路176號—2,是家麥當勞餐廳。”

楊學武拉上小毛立刻起身,同時讓110指揮中心派兩名在附近的巡警一同前往。

盡管距離發(fā)帖時間已經(jīng)足足過了五個多小時,楊學武還是想去那里看看。二十分鐘后,四個人在那家麥當勞餐廳門口集合,立刻入店查看。

餐廳里只有兩個用餐的顧客。楊學武安排那兩個巡警逐一核對他們的身份,自己則拉著小毛進了后廚。店里共有六名工作人員,兩男四女,其中一名稍年長的男子是本店的店長。他矢口否認曾用店內(nèi)的電腦發(fā)過投票貼,小毛對電腦進行檢查后,證實了店長的說法。

此時,巡警對那兩名顧客的身份查驗也已經(jīng)完畢,沒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楊學武心生疑慮,小毛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指指墻角的無線路由器說道:“發(fā)帖人應該用了店里的無線網(wǎng)絡。”

據(jù)店長介紹,這家通宵營業(yè)的餐廳為了方便顧客,特意在店里設置了無線網(wǎng)絡。楊學武在餐廳里四下觀察了一下,很快就發(fā)現(xiàn)門旁的天花板上裝有監(jiān)控攝像頭。在店長的配合下,監(jiān)控錄像很快被調取出來。楊學武讓小毛把錄像的時間選取在發(fā)帖前后,共發(fā)現(xiàn)店里有顧客9人,但是沒有攜帶筆記本電腦的,低頭查看手機的倒是有五個。楊學武指示店長把錄像暫時封存,回局里辦理相關手續(xù)后再行扣押。

小毛覺得發(fā)帖人未必在這幾名顧客之中,因為無線網(wǎng)絡的覆蓋力完全可以透過墻壁,發(fā)帖人站在與麥當勞餐廳一墻之隔的街道上上網(wǎng)發(fā)帖,也并非完全沒有可能。

處理完畢,楊學武看看跟著自己忙活了半天的三個伙計,買了幾包炸雞分給他們。兩名巡警推脫了幾下,就帶著紙包回去了。值了一宿夜班的小毛則坐在車里,大口吃起來。

此時已是天色微明,街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楊學武靠著警車抽了一根煙,最后還是不情愿地撥通了方木的電話。

方木第一時間趕到了市局,在麥當勞餐廳提取到的錄像帶恰好也同時送到。查看了幾遍錄像后,方木就肯定發(fā)帖人并不在那五人之中。因為從動作來看,其中三個人明顯僅在瀏覽,而非寫字。其余兩人雖然有長時間操作手機的動作,但看年齡和衣著,應該是附近中學的學生。

楊學武想了想,說道:“如果發(fā)帖人事先把文檔存在郵箱里,再粘貼到網(wǎng)站上呢?同樣也不需要有寫字及按鍵的動作。”

方木搖搖頭,指指錄像畫面說道:“這幾個人,都沒有掩蓋自己外貌特征的任何行為。如果他能想到用無線網(wǎng)絡,而不留下固定IP地址的話,就不可能不考慮監(jiān)控視頻帶來的風險。”

換句話來說,方木的意見和小毛一樣,發(fā)帖人當時應該就位于麥當勞餐廳之外,利用覆蓋過來的wifi信號上網(wǎng)發(fā)帖。

遺憾的是,那條路上并沒有安裝視頻監(jiān)控設備。所以,對發(fā)帖人的其他情況依舊一無所知。

方木問小毛:“發(fā)帖人使用的電子設備是否還在繼續(xù)連接網(wǎng)絡?”

“沒有。”小毛搖搖頭,“我們一直在監(jiān)控這臺設備。發(fā)帖后,它就斷開網(wǎng)絡了。”

這是一個明顯要掩蓋自己身份和位置的行為。

而那個投票貼,依舊處于在線論壇的首頁。早上八點之后,訪問論壇的用戶開始激增,投票人數(shù)已達3445人,從投票結果來看,九成以上的網(wǎng)友都選擇了“3”。

無良判決再次拉低道德底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法官”、“齊媛案”、“判決”這幾個詞讓方木感到似曾相識。他抬頭看看楊學武,后者顯然已經(jīng)對他的疑問心領神會。

“就是那個案子。”楊學武抬手指指投票貼題目下的網(wǎng)頁鏈接,“都在這里了。”

打開網(wǎng)頁鏈接,是“C市信息港”網(wǎng)站對不久前發(fā)生的一起民事案件所做的新聞專題,包括案發(fā)始末、當事人資料以及庭審、宣判的整個過程。

案件發(fā)生在今年9月初,一名67歲的胡姓老太乘坐208路公共汽車前往南京街,下車的時候,被身后急于下車的乘客撞倒。另一名也在本站下車的女乘客齊媛(女,20歲,C市稅務學院會計系大三學生)見狀,急忙將胡老太攙扶起來。此刻,撞人的乘客已經(jīng)不知所終。胡老太起身后,感到右臂和腰部疼痛難忍。公交車隨即開走,其余乘客也無人伸以援手。齊媛在征求胡老太意見后,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待醫(yī)務人員到達現(xiàn)場后,方才離開。

不料幾日后,齊媛忽然接到了來自胡老太的兒子熊某的電話,得知胡老太已被診斷為右前臂尺骨骨折,右側胯骨骨裂。不過,熊某來電的意圖并不是對齊媛表示感謝,而是要求齊媛賠償醫(yī)療費用、營養(yǎng)費用、精神損失等共計12萬元。齊媛大為吃驚,忙追問對方索賠的理由。熊某答曰,胡老太認為正是齊媛撞倒了自己。

從救人者一下子淪為撞人者。氣憤、委屈之余,齊媛斷然拒絕了熊某的索賠要求。不過,事情并未就此偃旗息鼓。五天后,齊媛接到了和平區(qū)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傳票,胡老太將齊媛告上了法庭。

只能應訴的齊媛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找到了C市公交公司208路車隊,要求案發(fā)時當班的司機為自己提供證詞,以證清白。公交司機以沒看到事發(fā)經(jīng)過為由拒絕作證。眼見開庭日期漸近,絕望中的齊媛只得求助于新聞媒體。

C市電視臺新聞欄目及本地的多家媒體對齊媛進行了采訪。齊媛堅稱自己是做好事,而不是撞人者。在講述整個事發(fā)經(jīng)過之后,齊媛還通過電視節(jié)目,懇請當天的目擊者能為自己出庭作證,如果撞人者肯出來承擔責任,則再好不過。

鏡頭中,已明顯消瘦的女孩委屈萬分,聲淚俱下地懇求當天在場的好心人能還自己一個清白。觀者無不動容。然而,幾天過后,撥打電視臺公布的熱線電話的觀眾倒是不少,但都是表達憤怒心情的,愿意作證的目擊者仍然沒有出現(xiàn),至于真正的撞人者更是杳無音信。

這是一個讓人不得不承認的現(xiàn)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經(jīng)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信條。

女孩不甘心,來到事發(fā)地點,打出橫幅尋找目擊證人。然而,圍觀者大多表達出同情和憤怒,甚至還有當場捐款的,就是無人愿為齊媛作證。

而原告胡老太一方則始終拒絕接受采訪,聲稱一切以法院的判決為準。

今年十月,備受媒體和民眾關注的齊媛案在和平區(qū)人民法院民事一庭開庭審理。庭上,原告胡老太一口咬定是齊媛撞倒了自己。拿不出證據(jù)的被告齊媛則百口莫辯。當時詢問胡老太的一句“大娘你沒事吧?”也被原告認為是齊媛承認撞人的證據(jù)。庭審結束前,主審法官任川問雙方當事人是否愿意接受調解,原告胡老太表示同意,被告齊媛則堅決拒絕調解。庭審當日,沒有當庭作出宣判。

據(jù)媒體報導,當原告一方走出法院時,遭到院外民眾的圍堵和辱罵。胡老太在兒子熊某的攙扶下,狼狽不堪地上了一輛出租車。當司機得知這兩位乘客就是齊媛案的原告時,當即表示拒載。胡老太和兒子只得再次躲進法院,待人群散盡后才敢出門回家。

一個月后,和平區(qū)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做出判決:現(xiàn)有證據(jù)無法充分證明齊媛撞倒了胡老太,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故判決齊媛承擔40%的民事責任,判賠胡老太各種費用共計四萬八千元。判決書經(jīng)媒體公開后,剛剛淡出公眾視野的齊媛案再次引發(fā)市民的熱議。這一次,則將矛頭直指做出判決的法院及主審法官任川。

重壓之下,任川法官接受了媒體的采訪,并對判決的理由做出了解釋。在他看來,撞人者立刻去攙扶及查看被撞者的情況,乃是常理。齊媛與胡老太之間的對話,也顯示她與老人被撞倒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此外,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應該不會惡毒到去訛詐救人者。故此做出齊媛承擔部分責任的判決。

記者追問是否會有冤枉好人的可能,任川法官則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之后,不無尷尬地說道:“當今這個社會……見義勇為的人應該不多了吧。”

此言一出,立刻引發(fā)民眾的一致聲討。尤其在網(wǎng)絡上,質疑聲、辱罵聲鋪天蓋地。

齊媛在接到判決書的時候當場暈厥過去,醒來后不食不語,整天以淚洗面。在鄉(xiāng)下務農(nóng)的父母特意趕到學校來照顧她。待情緒稍稍好轉后,齊媛委托律師提出上訴。當她再次出現(xiàn)在新聞鏡頭中的時候,這個女孩已經(jīng)和之前柔弱、委屈的樣子判若兩人,眼神中盡是憤怒與仇恨。

記者問她:“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你還會選擇救人么?”

齊媛猶豫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會了。我再也不相信別人了……我家經(jīng)濟條件不好,救了她,都要傾家蕩產(chǎn)了……”

然而,這一切依舊沒有終結。這份判決書帶來的社會效應正在向越來越壞的方向發(fā)展。連日來,C市先后出現(xiàn)兩起老人倒地無人救助的悲劇。其中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附近公園散步時,忽然因心臟病發(fā)而昏厥。圍觀群眾多達上百人,無一人上前伸出援手,也無人撥打急救電話。老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足足四個小時后,慢慢地死去。圍觀群眾受訪時,直言不諱地說之所以選擇漠視,是怕遭到訛詐。

“不幫他,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幫了他,法律對不起我!”一位受訪的中年男子如是說。

這份判決,徹底摧毀了民眾對他人僅存的一點善意。

看完全部資料,方木反而沉默下來。楊學武抱著肩膀等了一會,見他不開口,忍不住問道:“你覺得是他么?”

方木沉思了一會,點了點頭。

“我有個疑問。”楊學武指指顯示器,一臉無辜的胡老太面對鏡頭攤開雙手,似乎在辯解著什么,“你不覺得這老太太更可恨么,為什么兇手不選擇她?”

方木搖搖頭:“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起了變化。當前公眾的焦點在那個判決書上,而不是訛人的老太太。”

不管怎樣,被救者反咬一口畢竟只是個案。然而,當代表司法權威的判決書默許了這種訛詐,其負面社會效應就遠遠超過了訛詐案本身。

此外,從方木對兇手的心理分析來看,他是“不屑于”將婦女和老人當作殺害目標的。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婦和一個代表公權力的法官,顯然殺害后者更能滿足他的心理需要,也能顯示出他超常的犯罪能力。

而且,兇手在網(wǎng)上公開投票貼,也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預測。即,他將不斷提高犯罪的公開性和手段的精妙性,進一步擴大犯罪的影響力。他已經(jīng)把本應私下里進行的報應儀式升級成與網(wǎng)友互動的殺人游戲。他變得越來越狡猾、強大,在他的內(nèi)心,自我認可和評價的程度已經(jīng)上升了一個層次。

比如,他將自己命名為“城市之光”。

城市之光,這部給卓別林帶來巨大聲譽的電影,在兇手看來,顯然有其他的含義。也許在他的想象中,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一縷強光。它刺破籠罩在城市上空的層層陰霾,直抵每一個渴求公平的人的內(nèi)心深處。

殺戮,即懲罰,即正義。

“你們來看。”正在全神貫注盯著電腦屏幕的小毛突然開口,“媽的,這投票貼傳播得太快了。”

方木和楊學武同時撲到電腦前:“什么?”

小毛半是無奈半是惱怒地說道:“我們想到的,市民也想到了。”

在線論壇的首頁上,除了那個依舊顯眼的投票貼之外,還有幾個網(wǎng)友發(fā)表的帖子。從內(nèi)容上來看,已經(jīng)有網(wǎng)民懷疑這個“城市之光”就是前段時間連殺三名“惡人”的兇手。這些網(wǎng)貼都得到大量點擊和回復,甚至不乏贊美、鼓勵之詞。

方木當即建議,請示上級領導,通知“C市信息港”網(wǎng)站的相關負責人刪除投票貼。一來可以制止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防止煽動民眾的暴戾情緒;二來,方木認為“城市之光”的意圖是吸引更多人的關注,如果一個網(wǎng)貼僅僅存在了十幾個小時就被刪除,肯定不會滿足他的心理需要。他一定會再找機會上網(wǎng)發(fā)帖。他使用的電子設備越頻繁地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被網(wǎng)監(jiān)部門鎖定的機會就越多。

一個小時后,投票貼被刪除。針對“城市之光”的評論貼及回復也被刪除。小毛問方木要不要也把“城市之光”的ID注銷。方木想了想,搖頭說不。

這是一著險棋,因為警方僅僅刪除網(wǎng)貼,卻保留ID的話,引蛇出洞的意圖就十分明顯了。現(xiàn)有證據(jù)顯示,這個“城市之光”是個當晚剛剛注冊的新用戶,并且發(fā)了投票貼之后立刻下線。如果“城市之光”再次發(fā)帖,就證明他并不是僅為嘩眾取寵的普通網(wǎng)民。而且,他有足夠的把握讓警方無法追蹤到他的物理位置。

那就可以肯定,“城市之光”就是警方一直在尋找的連環(huán)殺人兇手。

警方在冒險,“城市之光”也在冒險。

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在網(wǎng)監(jiān)部門的安排下,小毛帶領兩名網(wǎng)警對“城市之光”使用的電子設備進行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一旦發(fā)現(xiàn)它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立刻鎖定它的位置。同時,警方也再次領略到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速度的可怕之處。

僅僅一個上午,全國多家網(wǎng)站都出現(xiàn)了網(wǎng)友自發(fā)轉載的相關信息,其中還有“全民公投決定法官生死,主辦者疑似連環(huán)殺人兇手”這樣指向性極強的題目。省廳過問此事后,立即聯(lián)系多省市的網(wǎng)監(jiān)部門,請求協(xié)同作戰(zhàn),避免消息進一步擴散。然而,被傳播至微博、網(wǎng)站及在線論壇的“殺人投票”依舊多如牛毛。

“城市之光”已經(jīng)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

就在專案組忙于搜索、查看各種網(wǎng)上信息的時候,第三天上午十點四十七分,被監(jiān)控的電子設備突然又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城市之光”登陸“C市信息港”的在線論壇后,又發(f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投票貼。1分11秒之后,“城市之光”下線,其使用的電子設備也與互聯(lián)網(wǎng)斷開連接。不過,小毛等人已經(jīng)迅速鎖定了他的位置。專案組立刻調集警力前往他發(fā)帖的地點——C市圖書館。

C市圖書館是一棟三層建筑,連同院落,總占地面積近六千五百平方米。楊學武等人看著圖書館里進進出出的讀者,不僅心灰意冷。盡管認為“城市之光”已經(jīng)不可能繼續(xù)留在原地,楊學武等人還是耐著性子對整棟樓進行了搜查,沒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一名警察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機進行測試,結果發(fā)現(xiàn)無線網(wǎng)絡信號足可以覆蓋至圖書館墻外。他完全可以不留痕跡地上網(wǎng)發(fā)帖,然后從容離開。

警方不得不承認,實際上,“城市之光”在牽著警方的鼻子走,在這種形勢下,圍捕根本不會有任何效果。

方木也對這種應對措施不抱什么希望。“城市之光”既然敢公開下手目標和殺人意圖,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警方追蹤到。不過,這種自信和狂妄也給警方提供了一個機會。至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兇手的下一個目標人物。

幾個小時后,“城市之光”新發(fā)布的投票貼就已經(jīng)有幾千人參與,從結果來看,選擇“3”的網(wǎng)友仍然占九成以上。同時,轉載和評論貼也在網(wǎng)絡上迅速蔓延開來。有好事者甚至將任川法官的照片、家庭住址、手機號碼和畢業(yè)院校都貼在了網(wǎng)上。

方木看看投票貼里不斷增加的參與人數(shù),苦笑了一下,轉頭對楊學武說:“見見這個法官吧。”

楊學武同樣一臉凝重:“你的意思是?”

“對,把他保護起來。”方木頓了一下,“說句不好聽的,他也是個餌。”

雖然目前對“城市之光”的下手時間還不能確定,不過,從他的作案習慣來看,他事先一定要對任川法官的背景資料及行蹤調查得一清二楚。“城市之光”肯定已經(jīng)預測到警方會對任川進行保護。盡管己方在明,對手在暗,但是,他既然已經(jīng)公開了自己的意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如果他圍繞任川展開調查,也許就會留下蛛絲馬跡。

正說著話,楊學武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拿起電話說了幾句之后,站了起來。

“不用去找任川了。”楊學武指指門外,“他已經(jīng)來了。”

推開五樓會議室的門,方木暗自吃了一驚。幾乎所有專案組的成員都來了,大家或坐在椅子上,或靠桌而立。長條會議桌的另一側,孤零零地坐著一個人,正是任川法官。

分局長見方木和楊學武進來,揮揮手,示意把門關好。

走廊里的嘈雜聲被隔絕在門外,會議室里一下子靜得出奇。不知為什么,大家都選擇和任川相對的位置,并且一言不發(fā)。

身處這樣的氣氛之中,任川顯得坐立不安。看得出,這是一個很注重個人形象的家伙。紋絲不亂的偏分發(fā)型,質地考究的深色西裝,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只不過,他的神情與這身標準的公務員打扮不符,目光慌亂,臉色蒼白,冷汗涔涔。

大家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個已經(jīng)被“城市之光”和C市市民宣判了死刑的人。任川的所作所為,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勸慰和開解都是毫無意義的,相信不止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人,著實該死。

在這樣的注視下,任川更加局促。他不停地在專案組成員的臉上來回脧視著,每次目光接觸后,都忙不迭地低下頭。

分局長也覺得尷尬,清清嗓子之后,指著他說了一句:“這位是任川法官。”

大家還來不及作出回應,任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來,一躬到底,額頭幾乎都碰到了桌面:“給大家添麻煩了。”

有人竊笑起來,氣氛也稍稍緩和。分局長頗沉得住氣,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開口問道:“為什么來找我們?”

任川掏出一包紙巾,擦擦額頭上不停向下滾落的汗珠,結結巴巴地說起來。

齊媛案宣判以來,任川就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判決書千夫所指,媒體連篇累牘地報導。這些都給他的生活和工作帶來很大的影響。宣判當天,他的車窗就被人砸壞了。之后,他的辦公電話和手機每天都會接到大量的騷擾及辱罵電話。法院領導曾建議他暫停工作,任川拒絕了。一來,他不想讓公眾覺得他為了這個判決感到心虛;二來,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公眾會慢慢淡忘這一事件。

當投票貼第一次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時候,任川覺得這是個別網(wǎng)民的嘩眾取寵,并沒有放在心上。然而,當各大網(wǎng)站和在線論壇、微博對投票貼開始瘋狂轉載時,他感到了一絲擔憂。尤其是當他得知,近九成網(wǎng)民投票選擇讓他去死的時候,他開始害怕了。投票貼第二次出現(xiàn)后,任川的同事私下里告訴他,警方已經(jīng)對投票貼開始關注,并且第一時間前往“城市之光”發(fā)帖的地點展開抓捕。這說明,投票貼絕不是一起惡作劇。而且,任川在網(wǎng)絡上對“城市之光”的種種評論和猜測中,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前段時間連殺三人的兇手。他徹底慌了神,考慮再三后,決定向警方求助。

“現(xiàn)在,大家看我的眼神……”任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就像看一個死人一樣。”

說罷,他充滿希望地看看大家,似乎想聽到“別那么想”、“沒那么嚴重”之類的話。然而,沒有人開口,大家依舊默默地盯著他。

這意味著,即使在警方眼里,任川也已經(jīng)是一個至少“死”了一多半的人了。

他的笑容隨即消失,整個人也微微地抖起來。

分局長把煙頭摁滅,沉吟了一下,開口問道:“我們能幫你什么?”

任川打起精神,試試探探地問道:“我能不能知道你們的偵破進展?”

“那不可能。”分局長干脆利落地拒絕。

“那……那個人的基本特征呢?”任川還不死心,“他長什么樣?或者……”

有人笑起來,隨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如果我們知道他長什么樣,早就抓住他了。”

任川有些失控了,大聲追問道:“如果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保護我?我怎么辦?”

分局長皺皺眉頭:“誰說我們要保護你了?”

任川一怔,結巴了半天說道:“我打算申請……警方對我的人身安全進行保護。”

“人身保護令?”分局長依舊不動聲色,“那只限于離婚類案件——你媳婦是‘城市之光’?”

大家轟的一聲笑起來。

任川的臉一下子紅了,越發(fā)地語無倫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分局長一揮手,“這事我說了不算,得上級領導研究決定。不過,我個人對你提幾點建議,僅供你參考:第一,盡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最好下了班直接回家;第二,如果有身份不明的人敲門,絕對不要開門,別管他是收電費的還是推銷保險的;第三,減少外出就餐,用自己的杯子和餐具;第四,最好記一下你家附近的派出所的值班電話,如果有管片民警的手機號就更好了。如果出了意外,110出警沒有你想得那么快,還不如直接找派出所;最后……”分局長頓了一下,“祝你好運吧。”

任川聽到最后,臉色又是一變。他定定神,舔舔干裂的嘴唇,似乎還有話想說,可是眼見分局長已經(jīng)垂下眼皮,拿出煙來抽,也只能道謝后起身離開。

任川剛走出會議室,就有專案組成員鼓起掌來:“解氣,真他媽解氣!”

分局長嘿嘿地笑了幾聲,招呼大家坐下。

“這混賬東西,應該有人敲打敲打他。不過,他說的事我們還得重視。”分局長正色道,“‘城市之光’已經(jīng)公開了他的下手目標,這對我們來講,既是挑釁,也是機會。其實,不用任川申請,我們也打算對他采取監(jiān)護措施。”

接著,他和幾個負責人開始研究對任川進行監(jiān)護措施的細節(jié)。談了幾句,分局長發(fā)現(xiàn)大家的情緒不高,不是低頭查看手機,就是吸煙發(fā)呆,不由得大為光火。

“都他媽給我精神點!”分局長敲敲桌子,“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城市之光’得手。人家已經(jīng)指名道姓告訴你要殺誰了,如果任川死了,咱們還他媽有臉混下去么?”

的確,任川該不該死尚在其次,既然已經(jīng)知道兇手的意圖,身為警察,就得把個人好惡放在一邊,全力保護任川,同時力求把兇手緝拿歸案。

于是,大家都打起精神,商討對任川的監(jiān)護措施,會議室里的氣氛又熱烈起來。

方木靜靜地坐在一旁,留意傾聽著每一個人的發(fā)言。很快,他意識到,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把那個人稱作——

城市之光。

習慣這個稱呼的不僅是警方。每當C市的市民談及那個連殺三名“惡人”,為無辜者“伸張正義”的連環(huán)殺人兇手時,也是用“城市之光”來稱呼他。這個名字的熱度越來越高,某網(wǎng)站的貼吧上甚至出現(xiàn)了“城市之光”吧,且訪客絡繹不絕。在大多數(shù)民眾的眼里,這個當代的“梁山好漢”、二十一世紀的“俠客”,似乎真的像一縷強光一般,讓這個城市的黑夜來得晚一些。

有些警察私底下打趣道,干脆別抓這家伙了,有了他,警方省了多少麻煩。

也許,唯一希望這個名字盡快消失的人,只有任川。他約見專案組的兩天之后,上級就布置了針對他的專門監(jiān)護措施。據(jù)說,是和平區(qū)法院的院長親自帶著他來到公安廳,要求警方提供人身保護。專案組早有準備,很快就拿出一整套監(jiān)護方案。其中,一組四人暗中跟隨任川,監(jiān)護范圍從他的工作地點覆蓋至私宅;同時,要求任川隨身帶著手機,并實行二十四小時定位。而且,刑技部門在任川的手機上設置了快捷鍵,直撥一條專用線路,按鍵即可接通,并派專人值守。

方木也被編入其中一個小組,第一次執(zhí)勤的時間段是白班,從早八點至晚六點,也就是任川到達法院至下班到家這一期間。

當天,天色陰沉,氣溫驟降。方木被手機鬧鈴叫醒時,看看窗外依舊漆黑一片的天空,還以為是手機出了問題。反復確定了時間之后,方木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要入冬了。

房間里很冷,方木哆哆嗦嗦地披衣下床,看到餐桌上放著蓋好的碗盤。掀開一看,白粥和煎蛋還冒著熱氣。廖亞凡的鞋子卻不在門旁,也許已經(jīng)上班去了。

方木心底卻輕嘆一聲。

吃過早飯,方木徑直開車到和平區(qū)人民法院,在停車場入口處恰好遇到任川的車。他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貼身監(jiān)護,鎖好車門后,就朝停車場里張望著。幾乎是同時,一輛黑色商務車里跳下一名男子,四下觀察一番之后,慢慢地向任川走去。

任川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動作僵硬地向黑色商務車里揮揮手,就和男子一前一后地向法院大樓走去。

方木把車停好,轉身走向黑色商務車。此時,另一輛灰色吉普車也停在了商務車旁邊。一臉疲憊的楊學武拉開車門跳了下來,隨著他的動作,一股濃重的煙霧從車內(nèi)冒了出來。楊學武吐掉即將燃盡的煙蒂,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遞給方木,聲音粗啞地說道:“交班。”

方木抬頭瞄了一眼吉普車內(nèi),三個警察東倒西歪地靠在車座上睡得正香。他接過本子,翻了翻,上面記錄了任川昨天下班后的活動情況。看來,這家伙還挺聽話,到家后就閉門不出。

方木簽好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看看不住地打哈欠的楊學武,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趕緊找個地方休息吧。”

“休息個屁!”楊學武沒好氣地說:“查驗筆跡那幫人快整理出結果了,我得去看看。”

被專案組安排查驗第47中學殺人案物證的小組曾反映,在單張演算草紙中沒發(fā)現(xiàn)類似的編碼,懷疑被兇手寫在呈疊放狀態(tài)的數(shù)張紙上。并且,即使寫有編碼,也可能被血跡覆蓋。因此,小組又臨時借調了幾名筆跡勘驗人員,在近百張演算草紙中進行組合,查找不屬于死者魏明軍的字跡。這項工作耗時且費力,不過好在就要出結果了。

方木點點頭,說了句你辛苦。楊學武擺擺手,轉身上車駛離法院停車場。

方木則上了那輛黑色商務車,和其余兩名警察打了個招呼,讓他們一一在記錄本上簽字后,開始了枯燥的監(jiān)護工作。

說它枯燥,其實一點也不夸張。每隔半小時,方木等人就要和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進行通話,得到的答復卻幾乎一致。

“任川在辦公室看案卷,無異常。”

“任川和其他法官探討案情,無異常。”

“任川做開庭前準備,無異常。”

最后,大家都懶得細說,回答一句無異常就掛斷步話機。

閑得無聊,方木就和另外兩個同事聊天。一個年輕警察抱怨道:“他媽的,大好時光浪費在這個混球身上。老百姓如果知道我們花了這么大的精力、這么多錢保護這個狗官,指不定怎么罵我們呢。”

“就是。”另一個警察附和道,“讓那個‘城市之光’宰了他得了,大家都省心——當然,最好不是我們當班的時候。”

大家都笑起來。方木也跟著苦笑連連,目光不由得瞟向四樓右起第三個窗口。那正是任川的辦公室。正在埋頭工作的他,相信也是滿心忐忑不安。在全民對他皆言可殺的當下,如果任川知道警察也恨不得他早點死的話,不知該作何感想。

真的怪不得這些警察,雖有職責在身,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善惡觀。怒其判決不公的,絕對不僅是那些網(wǎng)民。

可對還是錯,對警察而言其實沒有意義。只要觸犯刑法,不管是什么人,都得承擔刑事責任。相應地,只要生命安全面臨威脅,不管是什么人,都應該加以保護。

上午十點左右的時候,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主動進行通話,聽聲音頗有幸災樂禍之感。

任川即將出庭審理一起民事案件,被告方得知主審法官是他,居然當庭提出要任川回避,理由是懷疑他不能公正地審理此案。

“這小子臉都綠了,哈哈。”

吉普車里的警察聽了,也是竊笑不已。

時近中午,天色更加陰沉,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午飯之后,今冬的第一場雪,在C市上空緩緩飄落。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頓時呈現(xiàn)出一片蒼茫之色。方木靠著車窗,靜靜地看著大風卷集著雪花飛舞。街上的行人都腳步匆匆,似乎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都沒有心理準備。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子幾乎是跳著腳奔向街邊的出租車,腳下那雙薄薄的皮鞋顯然已經(jīng)無法抵御降雪所帶來的刺骨寒意。

方木的心里一動。

他忽然想到,廖亞凡一直還穿著網(wǎng)面的運動鞋,在這樣的天氣下,肯定會凍壞的。方木看看手表,現(xiàn)在還不到十二點半,還是法官們午休的期間。他猶豫了一會,委婉地跟另外兩個同事說要出去辦點事,并保證很快回來。他們正閑得發(fā)慌,很痛快地答應了方木的要求。

方木立刻跑去發(fā)動自己那輛吉普車,開到附近的一家商場,買了一件紫色的羽絨服和一雙棉皮靴,隨后,就馬不停蹄地奔向市人民醫(yī)院。

廖亞凡卻不在護工休息室。幾個中年女護工顯然知道方木就是廖亞凡嘴里的“未婚夫”,一邊帶著笑意不住地打量他,一邊掩嘴竊竊私語。最后,還是上次那個打毛線的女護工告訴方木,廖亞凡在二樓的19號病房里。

方木道謝之后,拎著購物袋又去了219病房。

這是一間單間病房,廖亞凡正在擦地。湊巧的是,江亞也在病房里,站著和一個女護士說話。

看到方木進來,廖亞凡非常驚訝。

“你怎么來了?”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看時間,“這才幾點啊?”

江亞和女護士也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方木。方木顯得很不自在,他拎起手中的購物袋,結結巴巴地說:“下雪了……我給你送衣服和鞋子……”

廖亞凡的臉騰地紅了,看上去卻很愉快。她接過方木手里的購物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女護士說:“南姐我去試一下,很快就回來。”說罷,她就放下拖把,一路小跑出了病房。

南護士笑著答應了,轉身打量著方木。

“你就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南護士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欣賞和羨慕,“你對她可真好。”

“上次見面時我就覺得奇怪,不過沒好意思細問。”江亞也說道:“方警官你眼光不錯,小廖是個挺好的女孩。”

方木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擠出一個微笑作為響應。

“那就這樣,你放心吧。”南護士又轉向江亞,“后天一早就回來,是吧?”

“對。”江亞的表情懇切,“給你添麻煩了。”

“別客氣。這也是我該做的。”說罷,南護士沖方木擺擺手,轉身走出了病房。

房間里只剩下方木和江亞兩個人。四目相對,江亞先笑了笑,拉過一把凳子示意方木坐下。

“今天是特意來給女朋友送衣服和鞋子?”

方木搔搔后腦勺:“算是吧。”

江亞輕輕地笑起來:“真是個好男人啊。”

“哪里。”方木擺擺手,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和你相比,我可差遠了。”

“唉,我是沒辦法。”江亞坐到床邊,拉起女人枯瘦的手慢慢摩挲著,“總不能丟下她不管。”

女人雖然一直沉睡,臉色卻還算紅潤。也許是肌體的本能感應到江亞的動作,雙頰各飛起一片潮紅,呼吸也略略急促。

江亞伸出手,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溫柔地撫摸著。

“我相信,她能聽到我說話。”江亞的動作輕緩,似乎女人是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總有一天,她會醒來的。”

方木下意識地看看病床前的患者卡片。魏巍。

他忽然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不自覺地輕聲讀了出來。

江亞察覺到方木的異樣,笑了起來。

“是呀,《誰是最可愛的人》。”他轉頭面向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女人聊天,“你就是最可愛的人。”

看到這一幕,方木的心下也有些黯然。

“她這樣……”方木試探著問道,“已經(jīng)多久了?”

“半年多了。”江亞平靜地說,“醫(yī)生說,她恢復得挺不錯的。”

“什么原因造成她昏迷的,疾病,還是事故?”

“她這里長了個瘤子,需要動手術。”江亞指指自己的腦袋,“結果,下了手術臺之后就再沒醒過來。”

“哦?”方木瞪大了眼睛,“為什么?”

“不知道。”江亞搖搖頭,“我要求主治醫(yī)生解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病歷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都被修改了。”

“這么說,醫(yī)院有責任?”

“我覺得是。不過醫(yī)院不承認,只是答應留院觀察,費用全免。”江亞輕嘆一聲,“我手里沒有證據(jù),也只能聽醫(yī)院的安排。”

方木見他說得無奈,心下也頗為不忍,想了想,岔開了話題。

“剛才聽你和南護士聊天——怎么,要出門?”

“是的,進一批貨。”江亞也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委托南護士幫我照顧魏巍。好在時間不長,最多一天而已。”

“嗯,如果南護士忙不過來,亞凡也可以來幫忙。”

江亞笑笑:“好,謝謝了。”

“不過,二寶怎么辦?”方木想了想,“要不,先接到我家去?”

“沒事。我讓我的店員照顧二寶。”江亞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放心吧,只要給小家伙準備足夠的食物,他很乖的。”

方木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地搖搖頭:“這小家伙,饞貓一個啊。”

正說著話,廖亞凡興沖沖地闖進來。她穿著新羽絨服和棉皮靴,站在病床前轉了一圈:“怎么樣,好看么?”

方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衣服還勉強合身,就問道:“鞋子合腳么?”

“還行。”廖亞凡倒是挺大度,“稍微有點大,不過沒關系。”

“方警官很細心。”江亞笑著說,“亞凡夠幸福的。”

廖亞凡燦然一笑,雙眼閃閃發(fā)亮地盯著方木。方木慌忙垂下眼睛,看看手表說:“那我先走了,下午還得上班。”

說罷,他和江亞揮手告別,走出了219病房。剛邁出幾步,就聽到身后一陣清脆的腳步聲。

方木回過頭,廖亞凡連蹦帶跳地跑過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說:“我送你出去,順便把衣服換下來。”

“換了干嗎?”方木稍稍掙扎了一下,“就這么穿著吧。”

“不,干活時穿這個怪可惜的。”廖亞凡低頭瞧瞧光可鑒人的皮靴,“反正醫(yī)院里也不冷——下班后再穿。”

“行,隨你。”方木無奈地搖頭。

直到方木的車開出很遠,還能看到廖亞凡在沖自己揮手。漫天風雪中,她很快就變成一個紫色的小點,最后完全消失了。

從今天開始,對她好點。

方木對自己說。

大約十五分鐘后,和平區(qū)法院的大樓出現(xiàn)在前方。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交通顯得有些擁堵。在一個路口足足等了五分鐘之后,綠燈終于亮起。方木剛踩下油門,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瞄了一眼,是同一監(jiān)護小組的同事,他拿起耳機塞進耳朵,又按下接聽鍵。

“喂?”

“快回來,出事了!”

方木心頭一凜,腳下也猛然發(fā)力。吉普車在濕滑的路面上晃了一下,風馳電掣般向和平區(qū)法院駛去。

方木一直把車開到法院大樓門口,跳下車的同時,他向停車場方向掃了一眼,那輛黑色商務車還停在原地,車門卻大開。

他的心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上午還戲言讓“城市之光”把任川宰了得了,不會這么邪門吧?

方木來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樓上跑。剛跑上二樓,就看到幾個法警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走廊里團團亂轉。方木抓住其中一個,掏出警官證在他眼前一晃,厲聲問怎么回事。

那個法警一臉驚慌,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道……是你們的人說……任川失蹤了。”

方木罵了一聲,指示法警立刻封鎖法院大門,任何人都不許出去。這時,楊學武的電話又打進來了。

電話剛一接通,他就直接告訴方木,從手機定位的結果來看,任川的手機還在法院里,位置在大樓東側。手機呈接通狀態(tài),但是沒有人說話,只聽見隱隱的水聲。

方木的大腦飛速地轉動著,轉身向四樓跑去。跑到三樓緩臺的時候,正好看見負責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從樓上跑下來。看得出他精神高度緊張,手里拎著的九二式手槍機頭大張。方木急忙攔住他詢問情況。后者按著胸口喘了好一陣,才斷斷續(xù)續(xù)地把情況說明白。

大約十分鐘前,他見任川還在辦公室里看案卷,一切平靜如常,就溜到樓梯間抽煙。一根煙還沒抽完,忽然接到專案組的電話,說任川的手機突然撥通了那部專線報警電話。他立刻返回任川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人去屋空。他慌了神,急忙通知樓下接應的同事立刻上樓搜尋任川。

“他們倆呢?”

“應該還在樓里。”

方木讓他用步話機聯(lián)絡其余兩名同事,搜查三樓到一樓,重點放在東側衛(wèi)生間里,自己則快速跑向四樓東側衛(wèi)生間。

這是距離任川辦公室最近的衛(wèi)生間。然而,衛(wèi)生間里空空如也。方木迅速查看了一下,沒有搏斗和廝打的跡象。他吸吸鼻子,在淡淡的空氣清新劑味道中,似乎也沒有乙醚之類的殘存氣味。

他沒有多停留,拔腿又向五樓跑去,東側衛(wèi)生間里也是空無一人。此時,方木已經(jīng)跑得兩腿發(fā)軟,他不敢休息,咬著牙,沿著樓梯直奔六樓而去。

剛跑到六樓的衛(wèi)生間門口,方木手機又響起來。

“找到他了,二樓東側衛(wèi)生間。”同事的聲音如釋重負,卻透著一絲怒意,“那混蛋沒事!”

方木應了一聲,感到渾身的毛孔瞬間張開,汗水一下子就濕透了襯衫。

他靠在墻上喘了幾分鐘,才邁開酸痛的雙腿,慢慢地下樓。

剛轉入二樓走廊,方木就看到楊學武帶著幾個人大步走來。他的臉色鐵青,見到方木也只是微微點頭,低聲問道:“人呢?”

方木指指東側衛(wèi)生間。小組的其他三個同事站在門口,臉色悻然,見楊學武過來,都自覺地讓開一條路。

楊學武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任川一臉緊張地靠窗而立,手里還捏著那部惹禍的手機。

楊學武一腳踢飛了擺在門旁的水桶,半桶清水嘩啦一聲潑灑出來,轉眼就流到了任川腳邊。

任川本能地躲開,卻沒躲過楊學武的手。他一把拽住任川的衣領,鼻子幾乎要湊到對方的臉上。

“你搞什么鬼?”楊學武的聲音雖低,卻透出刺骨的寒意,“玩我們,是吧?”

任川的臉憋得通紅,連連否認:“不小心按到的……剛才上衛(wèi)生間……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大家急忙上前把楊學武拉開,生怕他會動手打人。楊學武甩開眾人的手,先是四下掃視一圈,最后從緊抿的嘴唇里蹦出幾個字。

“繼續(xù)吧。”隨后,他伸出一只手,沖任川點了點,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方木始終抱著肩膀冷眼旁觀,看楊學武離開,也招呼小組的另外三個同事下樓。

回到車里,兩名同事忍不住大罵任川。方木的心情也很不好。任川擺明了是在考驗警方的反應能力,否則不會從四樓跑到二樓去上衛(wèi)生間。他需要依靠警方的保護,卻不信任警方。估計“城市之光”發(fā)出的死亡威脅已經(jīng)快把他折磨得精神分裂了。

終于挨到下班,五點之后,法院大樓內(nèi)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出來。很快,方木就看到任川提著公文包走向停車場,身后是那個依舊板著臉的警察,緊跟著任川坐進了他的藍色馬自達轎車。

方木拍拍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的同事。隨即,兩輛車一前一后駛離和平區(qū)法院。

一路無話。半小時后,任川和監(jiān)護小組回到了任川居住的藍岸名苑小區(qū)。

A座17號樓下,一輛白色面包車早已停在車位上。隨著黑色商務車駛近,面包車的前燈閃爍了幾下。商務車也作出同樣的回應。

停好車后,方木下車,任川把車鎖好之后,老老實實地站在樓門前,等待面包車上的人。一個警察跳下面包車,和方木打了個招呼。三個人一起上樓。

電梯停在18樓。三人魚貫而出,任川打開家門后,方木先進門,在房間里四處查看一番后,對站在客廳門口的任川和那個警察說無異常。

任川這才脫鞋入室,把風衣和公文包甩在茶幾上,隨即,整個人就縮在沙發(fā)里不動了。

方木掏出記錄本,和那個警察交接后,抬眼看看任川,說了句先走了,就準備出門。

忽然,任川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語氣頗為懇切地說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聊幾句?”

方木有些驚訝,想了想,示意那個警察先下樓:“麻煩你告訴那三個哥們,不用等我了。”

那警察看看任川,應了一聲就轉身離去。

任川關好房門,沖方木笑笑,指著餐廳里的椅子說:“坐吧。”說罷,他就自顧自地忙活起來,幾分鐘后,一瓶威士忌、冰桶、兩個杯子、一盒中華煙和煙灰缸已經(jīng)擺在餐桌上。

方木一直沒動,直到任川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酒時才抬手阻止他。

“對不起,我不喝酒。”

任川也不勉強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之后一飲而盡。方木看著那張臉從蒼白慢慢變得潮紅,想了想,開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檢法不分家。”因為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變得飄忽起來,“我有幾個朋友在公安系統(tǒng),也聽過你的大名。”

對這種客套話,方木既沒表示出謙虛,也沒欣然接受,接著問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任川沒說話,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又把煙盒推向方木。

“是這樣,我聽說你在專案組里負責給那個兇手做心理畫像。”任川深深地吸進一口煙,“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城市之光’是個什么樣的人?”

方木沒動他的煙,面無表情地說道:“男性,年齡在25歲至35歲之間。身高在170至175cm之間,體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方木一開口,任川就全神貫注地聽著,聽到最后,滿臉仍是期待的表情,見方木低頭點自己的煙,似乎再沒有開口的意思,臉上的希望瞬間變成失望。

“就這些?”

“對,現(xiàn)在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方木直截了當?shù)鼗卮鹚耙苍S將來會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么時候?”任川打斷他的話,手中的杯子也重重地頓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干掉之后?”

方木不再說話,默默地盯著他吸煙。

任川也自覺失態(tài),坐著喘了半天粗氣之后,忽然咧嘴笑笑。

“抱歉,我有點失控了。”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請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媽不好受了。”

“我理解你。不過,情緒再激動也無濟于事。”方木平靜地說道,“你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盡可能配合我們的工作。只要你服從我們的安排,別再玩什么花招,我們可以保證你沒事。”

任川聽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然后,他尷尬地笑笑,低聲說:“下午的事……實在很抱歉。”

方木移開目光,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這個‘城市之光’為什么要殺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邊的人翻來覆去地捋了好幾遍,還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誰。”

“你不用費那個勁了。”方木說道,“他不是你認識的人,甚至和你沒有半點關系。”

“那他為什么要殺我?”任川瞪大通紅的雙眼,“就為了那個判決?”

方木不說話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顯然已經(jīng)默認了他的結論。

“操!”任川一臉憤懣加無奈,“那可真他媽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絕對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臉地說道,“那判決是審判委員會定的!”

方木點點頭,似乎已經(jīng)知道任川為什么覺得委屈了。

“我們那個破法院,上頭放個屁都當響雷聽著。”談到齊媛案,任川滿腹牢騷,“今年,有家權威法制刊物發(fā)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動不應被社會輿論綁架》。我們院那個重視啊,專門組織法官們學習、討論、寫心得體會。讓我們不要被社會輿論左右,必要時要敢于對輿論說不。齊媛的案子起訴到法院之后,我是真心覺得這小姑娘沒說謊,那老太太就是想訛倆錢,彌補一下經(jīng)濟損失。所以,我最初擬定的判決是小姑娘沒責任。可是,壞就壞在這案子的社會反響太大,院里討論了一下,決定拿這個案子開刀,說是堅決維護司法機關權威!”

任川越說越氣,雙眼幾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滿是飛沫。

“我找領導談了好幾次,說這么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干。領導說沒事,司法權威大于個人利益,出了問題有審判委員會擔著——擔著個屁!最后還不是我他媽背這個黑鍋!”

聽到這里,方木有些同情這個委屈的法官。一個違背其本意的判決,卻給他帶來了死亡威脅。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承受,他總不能去電視上大聲疾呼:“‘城市之光’,你殺錯人了,去宰了我們院長吧。”

連珠炮般地說出一大段話,任川有些氣喘,卻依舊余怒未消。他一口氣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又倒上滿滿一杯。剛要舉起,就被方木攔住了:“別喝了。”

任川順從地放下杯子,良久,他直勾勾地看著方木,聲音嘶啞:“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跟你說過,只要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就可以保證你沒事。”方木想了想,緩緩說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們來做。”

任川點點頭,情緒似乎放松了一些,甚至還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他遞給方木一根煙,又幫他點燃,試探著問道:“我聽說,你在給‘城市之光’的心理畫像中,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提出了一些預測?”

方木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推測。第一,他再次選擇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新聞當事人作為下手目標;第二,犯罪再次升級:他這次選擇的被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國家司法權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的投票貼,實際上是一種殺人預告,其公開性已經(jīng)遠超前兩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復,顯得十分興奮。他把椅子拉近,湊到方木身邊壓低聲音問道:“‘城市之光’會怎樣……嗯……對付我?”

“這只是我的推測,未必準確。”方木決定還是對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個追求轟動效應的人,所以,他會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采用一種公開性很強的方式……對付你。”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殺”這個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覺得晦氣,方木則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緒波動。

“所以,如果你按照我們的安排,盡量減少出入公共場所,他就難以尋找到他認為最合適的時機加害你。”

任川嗯了一聲,又問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會不會就此放棄?”

方木很想安慰他說也許會,話到嘴邊,還是搖了搖頭。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還不如不給。

任川的臉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方木見狀,起身告辭。任川漫不經(jīng)心地請方木留下吃晚飯。方木擺擺手,拒絕了。剛走到門口,任川又在身后叫住他。

“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氣話,別告訴別人行么?”任川有些尷尬地笑笑,“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我還得在這個圈里混。”

方木點點頭,又交待了幾句注意事項,轉身走了。

接連幾天,“城市之光”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徹底消失在網(wǎng)絡上。警方雖然被監(jiān)護工作拖得疲憊不堪,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個工作小組都在緊張地忙碌著,雖然收效甚微,但總算是取得了一定的進展。

首先,負責外調的小組經(jīng)過大海撈針般的排查,終于確定了富民小區(qū)殺人案中的水囊來源。經(jīng)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膠制品廠生產(chǎn)的。因為并非管制物品,所以買主只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收到預付款后,廠家委托貨運公司將水囊送至C市并約定由買主自提。警方經(jīng)調查后得知,買主匯款時所使用的身份證件系偽造,手機號碼在打電話訂貨及接到電話取貨后就再沒有使用過。通過對貨運公司的詢問,工作人員已無法回憶起買主的樣貌,只記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筆跡鑒定人員的協(xié)助下,對第47中學殺人案現(xiàn)場的物證已鑒定完畢。其中,在編號為8、39、44號的演算草紙上,提取到一組字母與數(shù)字的組合。經(jīng)排列及對照前幾個現(xiàn)場中提取到的編碼,最大可能為XCXJ02718425。經(jīng)死者魏明軍的家屬辨認及筆跡鑒定人員的勘驗后,確定這些字跡并非魏明軍所寫。之后,警方將在三起殺人現(xiàn)場提取到的相似編碼進行筆跡鑒定,結論為可做同一認定。

這一線索顯然使案情更加撲朔迷離。專案組幾經(jīng)討論后,設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卻仍然無法參透這組編碼的含義。方木考慮再三,動員米楠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即兇手與書寫編碼者為不同的兩個人,且彼此并無犯意聯(lián)系。

這種設想沒有得到專案組的認可,不少人甚至認為米楠純屬異想天開。幾番辯論下來,盡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干論據(jù),專案組的大多數(shù)成員仍然認為此時不應把精力浪費在這組編碼上。因為“城市之光”的殺人預告已經(jīng)為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時機。一旦抓捕成功,這組編碼的秘密自然水落石出。

散會后,方木對米楠略感歉意,因為會上對這種設想的否定意見不乏過激、甚至是嘲諷的言辭。不過,米楠似乎對此并不在意,對方木結結巴巴的道歉,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沒事就回足跡室了。

自從那天一起吃飯之后,方木再沒有單獨和米楠聯(lián)系過。一來是覺得尷尬,二來是怕引起楊學武不必要的誤會。其實楊學武追求米楠的意圖已經(jīng)十分明顯,組里的大多數(shù)同事都看出來了。年長些的同事常常拿兩人開玩笑,楊學武半真半假地回應,米楠卻始終不動聲色。有時恰逢方木在場,他的婚事也成為大家調劑情緒的目標。對那些善意的哄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回應。有時方木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應,她卻永遠只保持一種姿勢:低頭、垂目,查看手邊的案卷或者檢驗報告,既不參與,也不回應。

這種態(tài)度讓方木常常感到心煩意亂,甚至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然而,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逃避自己的內(nèi)心,比什么都難。

第十六章 死期

天氣逐漸轉涼,地處東北的C 市已經(jīng)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冬季。對天使堂福利院來講,這是最難熬的一個季節(jié)。不僅要考慮采暖成本,還要及時給孩子們找出冬裝及拆洗棉被。

這么繁重的工作,僅靠趙大姐等幾個護工是很難做到的。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方木都會去天使堂幫忙。廖亞凡也很體諒趙大姐,特意請了半天假一起去天使堂。

吉普車開進天使堂的院子,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白菜赫然在目。這是現(xiàn)在最便宜的蔬菜,也是天使堂的孩子們在漫長冬季里的主要副食。廖亞凡興高采烈地跳下車:“趙阿姨!”

幾乎是同時,白菜“山”的后面探出一張人臉,正是滿臉汗水的趙大姐。

隨即露出的第二張臉,是米楠。

廖亞凡的笑容瞬間就凝固在臉上,腳步也隨之放緩。

方木也很驚訝,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趙大姐把手在圍裙上擦擦,一路小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廖亞凡:“你這孩子,來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準備點好吃的……今天怎么沒上班?”

面對趙大姐的一連串問題,廖亞凡卻無心回答,只是皺著眉頭上下打量著米楠。米楠倒是一副平靜的樣子,沖方木和廖亞凡分別點頭致意后,就坐下來繼續(xù)剝著手里的白菜。

趙大姐熱情地擁著廖亞凡走進小樓。方木在院子里轉了幾圈,最后,鼓足勇氣走到米楠身邊:“忙……忙什么呢?”

“準備腌酸菜。”米楠抬頭看了方木一眼,又低下頭忙活著。

“你怎么來了?”

“我不知道你會來。”

方木有些尷尬地搔搔腦袋,想了想,又試試探探地說道:“我?guī)湍惆伞!?/p>

米楠沒說話,只是朝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塊位置。

方木如釋重負地坐下,隨手拿起一棵白菜,慢慢地剝起來,一邊偷偷地打量米楠。

她似乎瘦了一些,臉側的線條分明。長發(fā)隨意地扎成馬尾,高高地懸在腦后。警用作訓服沒有佩戴任何標志和警銜,看上去不像干練的女警,倒真像一個勤勞、沉默的女工。不加修飾的雙手凍得通紅,卻靈巧地在白菜葉間上下翻飛,轉眼間,一顆顆處理好的白菜就整整齊齊地碼在身邊。

小樓門口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廖亞凡和趙大姐一前一后地走來。廖亞凡腳步匆匆,邊走邊挽起袖子,眼睛一直在米楠和方木身上掃來掃去。趙大姐則一臉滿足的笑容,廖亞凡剛送給她的白色羊皮護膝套在褲子外面,分外醒目。

廖亞凡一屁股坐在米楠和方木中間,先甜甜地叫了一句“米楠姐”,然后就不由分說地搶過米楠手中剝了一半的白菜:“我來幫你干。”

廖亞凡突如其來的善意讓方木和米楠都吃驚不小,迅速對視一下之后,米楠先露出笑容:“好。”

廖亞凡看看地上被錯丟的一些白菜葉,轉身拍了方木一下。

“肯定是方木干的吧?”廖亞凡意味深長地瞟了方木一眼,“他呀,什么都不會干。家里做飯、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都是我一個人。”

說罷,她推推方木,言語間宛若一個嬌嗔的小媳婦。

“去吧去吧,找地方歇著去,別在這搗亂了。我和米楠姐干就行。”

方木先是驚愕,隨后就意識到廖亞凡是在演戲。在那些“假想敵”一一排除之后,遇到米楠這個貨真價實的對手,廖亞凡自然不會甘拜下風。

趙大姐當然不了解這些,推推方木的腰,吩咐道:“你去把酸菜缸刷一刷,再幫我們碼堆。這邊讓米楠和廖亞凡干就行——這本來也不是你們男人應該干的活兒。”

方木只好服從。刷完酸菜缸,他就蹲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吸煙,間或把處理好的白菜堆在墻角。廖亞凡手腳麻利地干著,嘴里也不停地絮叨。看上去兩人在親親熱熱地聊天,實則米楠很少插嘴,偶爾嗯啊地回應。

方木一邊干活,一邊留神傾聽兩人聊天的內(nèi)容。廖亞凡說的主要是她和方木之間的事,其中不乏夸張之詞,方木聽了都覺得臉紅。

“這鞋漂亮吧?那天下雪了,老方看我還穿著單鞋,當時就急了,立馬跑到商場里買了靴子和羽絨服送過來——特意送過來的啊。我說這靴子太貴了,他說沒事,你別凍著就行,多花點錢不算啥——老方這靴子多少錢來著?”

方木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忘了。

不明就里的趙大姐拍拍方木,眼神中滿是欣慰和贊賞。

方木移開視線,心想我他娘的從方叔叔到方木,再到老方,變得還挺快的。

幾個人手腳不停,終于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把酸菜缸裝滿了。

趙大姐早早就燉上了五花肉和白菜、豆腐,院子里香氣四溢。米楠洗過手臉之后就要告辭,被趙大姐死死挽住,非要她吃過飯再走。米楠拗不過她,只好同意。

在那張熟悉的長條餐桌旁,大家悉數(shù)就坐。噴香的飯菜一端上桌,就引起院里孩子們的哄搶。

開飯前,廖亞凡曾經(jīng)沒了蹤影。十幾分鐘后,她拎著一大袋啤酒、熟食回來了。趙大姐興致很高,嗔怪了廖亞凡幾句之后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廖亞凡拉開一罐啤酒,不由分說地塞進方木手里。方木急忙拒絕:“我開車呢,不能喝。”

“你是警察你怕什么啊?”廖亞凡不以為然,“沒事。”

說罷,她又遞給米楠一罐,眼盯著她說道:“米楠姐,你又不開車——沒問題吧?”

米楠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拉開啤酒,仰脖喝了一大口。

孩子們吃飽之后紛紛下桌,留下幾個大人邊吃邊聊。

酒的確是放松身心的好東西,尤其是經(jīng)過緊張的勞作之后。方木只喝了半罐啤酒,就感到全身舒坦,疲勞和倦意也一掃而空。廖亞凡喝得最多,面前堆了好幾個空啤酒罐,粉白的臉頰已是一片潮紅。說到動情處,還抱著趙大姐又哭又笑。

米楠一反常態(tài),松開了一頭長發(fā),對廖亞凡等人的敬酒也是來者不拒,眼看著面前的空啤酒罐和廖亞凡不相上下。她很少開口,只是笑,間或看看方木,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眼波流轉間,少有的嫵媚清亮。

方木心下驚異,忍不住說道:“想不到你還挺能喝的。”

米楠把啤酒罐貼在紅熱的臉上,白了方木一眼:“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廖亞凡從趙大姐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打開一罐啤酒,重重地和米楠碰了一下,大著舌頭說道:“米楠姐,你……沒說的,漂亮!人也好!不管哪個男人娶了你,都是他媽的天大的福氣……”廖亞凡喝了一口酒,又擦擦嘴角溢出的泡沫,“我一定得幫你找個好男人……特別好的那種——老方,你說好不好?”

方木還來不及回話,趙大姐就一把奪過廖亞凡手中的啤酒罐,笑罵道:“你個小兔崽子,自己的婚事還沒定下來呢,先替人家操上心了。”說罷,她又轉向方木,“小方,你們打算辦婚事的時候,一定得提前告訴我。大姐沒什么錢,但是可以出力。亞凡就跟我的親閨女一樣,我一定得讓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方木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搖頭苦笑。

“趙阿姨你放心吧,我和老方肯定好好過,明年就給你帶個外孫子過來。”廖亞凡越說越離譜,還大大咧咧地拿過方木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就要點燃。剛剛拿起打火機,米楠就一把奪了過來。

“那就先祝福你們。”米楠依舊面色如水,笑意盈盈,“不過亞凡你得先把煙戒了,如果想要一個健康的寶寶,你需要……”

“戒煙?行呀,沒問題。”廖亞凡突然瞇起眼睛,似乎一下子從醉意中清醒過來,看上去竟像一把蓄勢待發(fā)的弓,“我知道我他媽一身臭毛病,但是我好歹把第一個孩子留給我老公了。”

餐桌邊瞬間就一片寂靜。

幾秒鐘后,方木才又驚又怒地暴喝一聲:“廖亞凡!”隨即就把目光投向趙大姐。

米楠曾懷孕并遭拋棄的事情,只對方木和趙大姐說過。方木從未對廖亞凡提起,肯定就是趙大姐告訴她的。

趙大姐也受驚不小,悔意、尷尬、歉疚的神情一股腦地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反而使她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米楠直勾勾地看著廖亞凡,臉上的笑容猶在,只是變得僵硬。她的手還舉在半空,幾秒鐘后,一陣咯咯聲從手中的啤酒罐上傳出來——鋁罐漸漸變形,大股啤酒溢出,又啪嗒啪嗒地落在餐桌上。

廖亞凡毫不示弱地回望著米楠,伸手拿過香煙,挑釁似的點燃,深吸一口后緩緩吐出。

暴怒的方木噌地一下站起來,手指廖亞凡,剛要責令她對米楠道歉,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

突如其來的歡快旋律讓餐桌邊的氣氛更加詭異,也把一句臟話生生地憋在方木的喉嚨里。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對廖亞凡指了幾下。后者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悠然自得地吐著煙圈。

方木摸出手機,因憤怒而痙攣的手指把手機的塑料外殼捏得咯吱作響:“喂?”

“你在哪兒呢?”楊學武的聲音焦躁不安,“趕緊過來,有情況!”

直到被方木跌跌撞撞地拽上吉普車,米楠依舊處于一種失神的狀態(tài),臉上甚至還掛著一絲微笑。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力。

此時,任何安慰和道歉都是沒有用的。方木咬著牙,不聲不響地把車開得飛快。進入市區(qū)后,方木突然感到身邊有異。扭頭一看,米楠全身僵直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滑落。

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流淚,米楠作訓服的胸前已經(jīng)是一大片亮晶晶的淚漬,而且范圍還在不斷擴大。

方木心中大駭,他手忙腳亂地從衣袋里翻出紙巾遞給米楠,卻被她揮手打開。

“我要下車。”說罷,米楠竟不管不顧地伸手去拉車門。

這可是七十公里以上的時速!方木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觸摸之下,只感到一片冰涼。

米楠劇烈地掙扎起來,吉普車也隨之搖晃起來。方木無奈,只好減速,把車停在路邊。

不等車停穩(wěn),米楠就拉開車門跳了下去。剛一落地,她的腳就一軟,幾乎撲倒在地上。方木解開安全帶,也跳下車,把她攙扶起來。

米楠的眼中仍是一片茫然,死死地別過頭去,看也不看方木,手上的力氣卻大得出奇,一下子就甩開了方木。

方木又上前一步,緊緊地拽住她的胳膊:“你別這樣……我們先回局里,學武說那邊出了情況……”

“和我沒關系!”米楠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整個人也劇烈地顫抖著,“任川死了和我有什么關系!你們統(tǒng)統(tǒng)死了,跟我也沒有關系!”

方木已經(jīng)心亂如麻:“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米楠狠狠地看了方木一眼,再次重重地甩開他,幾步跑到路邊,抬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眼看著出租車一溜煙開走,方木叉著腰,站在路邊喘了半天粗氣,才腳步沉重地回到車上,拿出警燈裝在車頂,腳下發(fā)狠似的猛踩油門。

十幾分鐘后,吉普車開進市局的院子。見到方木,楊學武徑直帶著他去了網(wǎng)監(jiān)室。

當天晚上九點十三分,“城市之光”曾使用的電子設備再次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并登陸“C市信息港網(wǎng)站”,一分十一秒后下線。小毛等人迅速鎖定他的位置,專案組已經(jīng)派人前往“城市之光”的上網(wǎng)地點,尚未得到信息反饋。不過,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這次恐怕又是無功而返。

方木問道:“他發(fā)布消息了么,又是投票貼?”

“不是,”楊學武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伸手把顯示器扭向方木,“你自己看吧。”

方木彎下腰湊過去,又是那個熟悉的頁面,一條網(wǎng)貼高高地顯示在論壇首頁上,點擊率及回復都已超過四千。網(wǎng)貼的內(nèi)容卻很簡單,只有區(qū)區(qū)幾個數(shù)字。

1129

方木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抬腕看表,今天是11月26號。他想了想,一抬頭,恰好遇見楊學武的目光。

“還有三天。”楊學武意味深長地看著方木,“你也覺得這是日期?”

“對。”方木點點頭,“而且就是‘城市之光’要下手的日期。”

“肯定是了。”一直坐在顯示器前的小毛突然開口,“網(wǎng)民也猜到了。”

“呵呵。”方木笑笑,“又是萬眾矚目——符合他的風格。”

楊學武罵了一句臟話,臉頰上突起一條硬冷的肌肉:“真他媽囂張!”

半小時后,前往“城市之光”上網(wǎng)地點的警察收隊歸來。根據(jù)他們的匯報,這次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位置是城西一家美式咖啡館,“城市之光”利用的同樣是無線網(wǎng)絡。經(jīng)調取店內(nèi)監(jiān)控錄像,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懷疑他還是沿用老辦法,利用覆蓋至街面上的無線信號上網(wǎng)發(fā)帖。

楊學武立刻向專案組領導做了匯報,領導指示,除了負責保護任川的一組人馬之外,所有專案組成員馬上返回市局開會。

臨近午夜,市局第三會議室燈火通明。剛剛從被窩里爬出來的專案組成員們,雖然大多衣衫不整,但個個精神抖擻。讓方木沒想到的是,米楠居然也來了。她已經(jīng)換上一身便裝,臉色卻依舊蒼白,眼皮也腫得厲害,引得楊學武不住地打量她。

方木也偷偷地瞄了她幾眼,可是米楠進了會議室就垂著頭坐在墻角,膝蓋上攤開一個筆記本,看也不看方木一眼。

聽完楊學武的匯報后,專案組成員們先是驚訝,繼而憤怒——這他媽擺明了是挑釁!

分局長倒是挺沉得住氣,抽了半根煙之后,低聲問方木:“有沒有這種可能——‘城市之光’是虛晃一槍,把犯罪時間提前或者延后?”

方木略想了想,搖頭否定。

“城市之光”既然敢公然向警方挑釁,肯定是有必然的把握殺死任川。雖然他所依據(jù)的優(yōu)勢條件尚不明知,但是從他在前幾起案件中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痕跡來看,“城市之光”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而且,他十分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相信他此刻正使用別的電子設備,在網(wǎng)上得意洋洋地看著網(wǎng)民瘋狂的點擊、回復以及轉載。他樂于讓“城市之光”這個稱呼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樂于讓民眾相信他是掌握懲罰大權的制裁者,并沉浸于這種肯定與崇拜。如果“城市之光”想維系這種地位與身份,就必然不能失信于民眾。換句話來說,既然他已經(jīng)公布要在11月29日這天殺死任川,他就一定會這么做。

聽完方木的陳述,分局長的表情反而輕松下來。

“怎么樣,伙計們?”分局長敲敲桌子,“‘城市之光’已經(jīng)公布了作案的日期,也確定了被害人。如果這樣我們還不能阻止他,那我們就是一群傻子了。”

專案組成員的情緒一下子被點燃起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城市之光”會在幾點幾分,用什么手段,在哪里殺死任川?

案情分析會一直開到凌晨,針對目前的情況共制定了如下方案:

第一,對任川的監(jiān)護措施升級,增派人手,并攜帶更好的通訊設備與武器裝備。必要時,將其轉移至秘密地點保護起來;

第二,鑒于“城市之光”的最新殺人預告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通知相關網(wǎng)站和論壇負責人組織刪帖,盡量避免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

第三,根據(jù)方木的推測,“城市之光”的犯罪手段將會進一步升級。在富都華城案中,兇手不惜采用縱火的方式達到目的。那么,在本案中,“城市之光”很可能采取破壞性更大的手法實施殺人行為。故此,警方將在全市范圍內(nèi)集中開展危險物品整治活動,至11月29日24時之前,對爆炸性物質、易燃物質、有毒物質、活性化學物質實行管制,所有交易行為必須報當?shù)毓矙C關,并在二小時內(nèi)報專案組備案。

第四,全市公安干警取消休假,實行24小時備勤,在11月29日當天通知消防、衛(wèi)生及排爆部門隨時待命。

方案事無巨細,不可謂不精細,然而,其中部分措施并非公安機關可自行決定的范疇,需要協(xié)同其他政府部門聯(lián)合執(zhí)行。而且,這樣的應對方案在C市歷史上尚屬首次,勢必耗費巨額資金,并且會影響到社稷民生的方方面面。單單就審批程序一項,就不知道要歷經(jīng)多少時日。就像分局長所說的那樣——“不要依靠別人,就靠我們自己,撐也要撐過29號午夜!”

不過,第二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任川并沒有按照警方的要求,盡量排除網(wǎng)絡信息對自己的干擾。相反,每天下班回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搜索關于“城市之光”和自己的所有信息。在任川看來,這也許是一種自保行為。所以,昨天他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了“城市之光”的最新殺人預告,也從網(wǎng)民的評論中猜出了“1129”的確切含義。一個不眠之夜后,當強作鎮(zhèn)定的任川發(fā)現(xiàn)監(jiān)護小組的人數(shù)驟增時,立刻慌了手腳,幾乎是脅迫監(jiān)護人員,要求面見專案組領導。

分局長代表專案組單獨會見了任川,具體談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從會議室里不時傳出的咆哮來看,任川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理智。半個小時后,一臉惱怒的分局長大步邁出會議室,吩咐兩名干警進會議室看住任川。

“他媽的,這小子已經(jīng)嚇瘋了。”分局長一口氣喝下半瓶水,“剛才居然威脅說要自殺,說寧可自己死也不讓‘城市之光’得逞。”

整整大半天,專案組都在焦躁不安的情緒中度過。分局長和楊學武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每隔幾個小時就樓上樓下地參加各種會議。任川在會議室里也沒閑著,據(jù)看守他的警察講,他和一個人足足通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電話,說到情緒激動時,居然涕淚俱下。正當大家紛紛猜測是誰讓任川如此牽掛的時候,這個人自己來到了公安局。

然而,讓大家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居然是齊媛。

齊媛甫一到場,任川就把她拉進會議室,并且對看守措辭強硬地要求和她單獨面談。在征得領導同意后,兩名干警撤出會議室。

這一談,就是足足半個小時。方木幾次來到會議室門口,看到兩名干警依舊守在門口,也是一臉好奇。

“還沒出來?”方木皺皺眉頭,“他們干什么呢?”

“不知道。”一個干警聳聳肩膀,“反正兩人一直在說話,就是不知道在說什么。”

方木想了想,抬手在門上敲了敲,卻無人回應。方木失去了耐心,直接推門而入。

空蕩蕩的會議室里,任川和齊媛坐在長條會議桌一角,姿勢卻頗為滑稽。任川只有半個屁股搭在椅子上,一條腿幾乎半跪在地上,握著齊媛的手連連搖動,從臉上的表情看,充滿了悔意與感激。

方木心下驚異,忍不住問道:“這是?”

齊媛聞聲回過頭來,雙眼噙滿淚水,聲調發(fā)顫:“任法官都跟我解釋清楚了,那個判決真的不是他的責任,我原諒他了……你們千萬要好好保護他……別讓他出事。”

方木更糊涂了,急忙把視線轉向任川。任川卻連連搖頭,已經(jīng)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方木心想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隨即就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楊學武就闖了進來。

楊學武氣得臉色發(fā)青,手指著任川連連抖動,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你他媽的無論做什么,能不能提前和我們商量一下?”

原來,就在幾分鐘前,“C市信息港”網(wǎng)站突然出現(xiàn)一段視頻。其中的男女主角正是任川和齊媛。視頻中,齊媛言辭懇切地表示那個不公正的判決不能全怪罪任川法官,自己已經(jīng)原諒這個身不由己的人,并呼吁民眾——尤其是“城市之光”放過任川。任川自己則涕淚俱下地向公眾致歉,甚至語無倫次地求“城市之光”饒自己一命。

視頻一出,立刻引來網(wǎng)民的狂熱點擊與轉載。不到二十分鐘,這段視頻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近百家網(wǎng)站上。好事者甚至將這段視頻命名為“無良法官求連環(huán)殺手饒命”。

分局長很快就看到了視頻,暴怒之下,將任川臭罵一頓之后,安排警察把齊媛護送回校。單純的小姑娘臨走時還百般懇求分局長一定要保護好任川:“我承認我當時恨不得殺了他,可是,他不該死……你們……”

分局長突然打斷她:“你參與過投票沒有?”

齊媛愣住了,半天才紅著臉點了點頭,緊接著又分辯道:“我那時是氣不過,可是……”

早已失去耐心的分局長揮揮手,示意讓她快點離開,自己也轉身走了。

方木看看坐在桌旁、一臉委頓的任川,苦笑著搖搖頭,正想離去,任川就一把拽住方木的衣服,帶著哭腔懇求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說幾句話?”

方木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問道:“說什么?”

任川局促不安地絞著雙手,低聲說道:“我知道我給你們丟臉了。可是,你就當我認慫行不行,就當我怕死行不行?換做是你……”

“換做是我就相信警察!”方木提高了聲調,“你以為這么做就會打動‘城市之光’么?不是每個人都像齊媛那么好心!”

“是啊,是啊,小姑娘真是好人。”任川的情緒更加煩亂,“操他媽的,我剛才也給胡老太太打電話了,沒等我說完人家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連電話都不接了。”

“行了。”方木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你只要老老實實聽話,就沒事。”

任川抬頭看了方木一眼,目光中卻盡是閃躲之意,吭哧了半天,他結結巴巴地說:“能不能就讓我呆在公安局?關在這里最安全,留置室都行。”

方木想了想,說道:“我去跟領導申請一下。”

任川的想法不無道理,從當前的形勢和“城市之光”的決意來看,無論是任川的私宅還是工作單位都不夠絕對安全。相比之下,戒備森嚴的公安局是一個不錯的監(jiān)護場所。

然而,讓方木沒有想到的是,分局長沒有同意任川的要求。

“把他保護在公安局,的確是萬無一失,不過——”分局長目光炯炯地看著方木,“你是想保護這個王八蛋,還是一舉抓住‘城市之光’?”

方木一時語塞。

“不讓任川出事當然是我們的主要目的。不過,以后怎么辦?總不能讓他一直呆在公安局。而且,難保將來不會出現(xiàn)張川、李川。”楊學武也勸方木,“這件事已經(jīng)把大家折騰得夠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拿下‘城市之光’——一勞永逸。”

方木依然覺得不妥,盡管他也曾動過利用任川引出“城市之光”的念頭,然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么做,一來對任川不公平,二來風險很大,搞不好就讓“食人魚”吞餌而逃。

不過,分局長的心意已決,當即就命令第二天把任川轉移到其他場所保護起來。

此時,已是11月27日下午六點四十分。距離“城市之光”公布的死期,只有五十多個小時了。

【下期預告】(2013年02A精彩繼續(xù)中)

眼看兇手預告殺人的日期越來越近,警方將任川嚴密保護起來。但兇手卻在警方眼皮底下利用更加大膽、聳人聽聞的方式殺死了任川。可百密一疏,這一次,他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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