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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奸佞

2013-04-29 00:00:00阿東
傳奇故事(上旬) 2013年6期

公元一九三八年元月,日本東京,新年的鐘聲還沒有完全消失,帝國都城仿佛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大街小巷都沉浸在一種近于病態的狂歡之中。原因很簡單,就在二十多天前,也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帝國的軍隊攻破了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這是一個大勝利,要知道自打明治維新以來,征服這個隔海相望且幅員遼闊的古老國家,是帝國幾代領導人的夢想,如今已然唾手可得,能不令天下臣民歡呼嗎?有了中國這個資源豐厚的戰略策源地,那么由帝國獨霸整個亞洲也是指日可待的,于是,這個新年就有了別樣的意義。

在東京千代田區的一個山丘上,有一座被褐紅色高墻圍起的三層樓房,無論遠觀還是近看,它都沒有什么別致的地方,既不高大雄偉,也不富麗堂皇,然而,它卻是帝國的中樞所在——首相府。此時,在這舉國歡騰的時候,首相府的會議室里卻氣氛凝重,參加會議的人個個神情肅穆,尤其是端坐于主位上、四十七歲的首相近衛文麿,簡直就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態,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近衛文麿心中的苦處又有誰能夠理解?

近衛文麿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這完全得益于他有一個令人羨慕的、顯赫的貴族家庭。其祖父近衛忠熙歷任宮廷要職,又曾是天皇的心腹,故而近衛文麿從九歲起就獲得每年兩次朝拜天皇、聆聽天皇面諭的特權。他二十二歲進入京都大學政法系學習,也是天皇特意為他選定的,故而他能成為日本歷屆首相中最年輕、最有權勢且野心最大的一位首相,絲毫沒有引起政壇的波動,因為這一切在外人看來,都是順理成章的。然而就是這位近衛文麿,在繼任首相僅僅一個月零三天,便悍然發動了全面的侵華戰爭。如今,雖然已將南京攻陷,可是他心中的苦處卻無法向外人道,當初“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夢想,就像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輕輕一吹就破滅了,他現在覺得自己正處于一種進退維谷的境地。往前,以武力滅亡中國,他需要解決的不僅是人口眾多、地域廣闊的問題,尤其是蔣介石手下還有近五百萬荷槍實彈的正規軍,而他手中又有多少可供調遣的部隊?又有多少戰略物資儲備?后退,那么退到哪里是個底線?何況戰爭機器一旦開動,任何人都無法將其停下,哪怕是將速度減慢一點點,想到此,近衛文麿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近衛文麿在其出任伊始,便組建了一個僅限于首相、外務相、陸軍相、海軍相、藏務相參加的核心內閣,又稱內閣五相會議。此時,各位大臣均環坐于內,為了更加全面地了解實情,又特意火速召回了駐華大使川樾茂,近衛文麿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最后,鎖定在了陸軍相坂垣征四郎的身上,他想先聽聽最有實力的軍方意見。

坂垣征四郎的情緒還沉浸在無比的喜悅當中,在他的眼前看到的只是“皇軍的無往不勝”,他當然無法體會此時近衛文麿內心的憂慮,他的思路完全沒有跟上近衛文麿。“首相大人,依我看,南京既然已經攻下,那么徹底打垮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征服愚昧的支那人,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所以我認為當前應集中優勢兵力,一舉攻下華中重鎮武漢,這是帝國當前的首要之急。”

“坂垣君所言極是,但是,那也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外務相廣田弘毅悠悠地插口道。從他的內心來講,其實十分看不慣軍方的霸道,但他深知,武漢一戰其實不可避免,從各種渠道得到的消息表明,南京會戰失利后,蔣介石正在武漢一帶重新部署兵力,這將是帝國所遭遇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會戰。倘若一戰可以徹底打垮國民政府的信心,當然很好,可萬一不成呢?廣田弘毅的目光不由瞟向了懸掛于墻上的中華民國地圖,武漢以南、以西是廣漠的川、藏、云貴地區,國民政府尚有廣闊的生存空間,以此為依托,與帝國相抗衡,那帝國豈不要被拖疲拖垮?何況華北、南滿也并不太平,那里活躍著共產黨八路軍領導的抗日武裝,牽制了帝國大量的兵力,所有這些,作為赳赳武夫的坂垣征四郎是不會體會到的。一想到這些,廣田弘毅便更加堅定了自己早已考慮成熟的想法,此時見近衛文麿凝視著自己,他便清了清嗓音,“首相閣下,《孫子兵法》有句名言,叫作‘不戰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這實在是奧妙之極。誠然,對于支那人進行必要的武力打擊,那是一定的,可同時,我們為什么不能像扶持滿洲國那樣,再扶持一個為我所用的‘國民政府’呢?這對于帝國來說,實在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說著話,廣田弘毅朝坂垣征四郎揶揄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嘲諷,有輕視,更夾雜著些許的洋洋自得。坂垣征四郎如何看不出來,他不由冷笑了兩聲。

“如果能像廣田君說的那樣當然好,以華制華的策略是天皇陛下早就定下來的,這樣可以使許多忠于天皇的將士免遭戰爭之苦!可是,蔣介石的為人,眾位也不是不知道,他能真心為帝國所用嗎?”坂垣征四郎的話引起在座許多人的贊同,多少年了,蔣介石與帝國政府打打和和,反復無常,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心里實在是沒底。

“哈哈。”廣田弘毅的笑聲有些夸張,但畢竟還是引起了眾人的關注,“在我看來,支那的國民政府也并非鐵板一塊,能夠誘降最有實力的蔣介石固然最好,如果不能,我們也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其實論資歷,帝國還是有可選之材的。”說著話,廣田弘毅將目光重新移向了近衛文麿,他知道近衛文麿是個聰明人,必定明白他所說的意思。此時近衛文麿頻頻點頭,笑容里滿是贊許。是的,這個時候,他和廣田弘毅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擔任國民政府國防最高會議副主席、中央政治會議主席的汪精衛,此人實際上是僅次于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首相閣下,川樾君前些日子奉命,曾秘密拜會了汪精衛,不如請川樾君談談那次會見的情況吧。”

廣田弘毅的話音未落,在座眾位便都將目光投向了川樾茂,年近花甲的川樾茂習慣性地端正了一下坐姿,便將不久之前的那次會面娓娓道來。

十一月底的南京,潮濕而陰冷,人們提前感受到了冬日里的肅殺,而更讓人感到惶惑不安的是,戰爭的腳步似乎是越來越近了,各種各樣的消息不脛而走,使民眾對戰爭的天然恐怖,有如陰霾一般彌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就在此時,有一處豪宅卻張燈結彩,洋溢著春日里的溫暖,這里便是汪精衛的官邸。雖然時間已臨近晚上八點,然而汪精衛和夫人陳璧君卻坐在沙發上,不時抬頭瞅著墻上的掛鐘,顯然是在等待什么人。汪精衛今年五十五歲,或許是保養得法,其俊美的臉龐看上去年輕了至少七八歲。與之相比,比汪精衛小了八歲的陳璧君卻已顯出福態來。這個女人,在國民黨內卻有著極深的資歷,當初,她與秋瑾、何香凝齊名,被孫中山稱為辛亥革命三女杰。

現在的她是個對政治極其熱衷的女人,憑著特有的政治嗅覺,陳璧君感覺到今晚的訪客會對汪精衛、乃至他們全家的未來產生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其內心的焦慮可想而知。

“該來了,按說也該來了。”陳璧君不禁喃喃自語,恰在此時,墻上的掛鐘“當當”地響了八下,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汽車喇叭聲,汪精衛夫婦不由對視一眼,均面露喜色。他們顧不上遲疑,早已笑容滿面地迎了出去,來訪者正是日本駐華大使川樾茂。

一陣寒暄過后,川樾茂方才細細打量汪精衛,他不得不承認,論相貌,汪精衛堪稱美男子;論才學,他也曾拜讀過不少汪精衛的文章,尤其是詩詞,更是風華絕代,可是論能力……川樾茂在心里不由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當然,作為外交官,他自然懂得投其所好的妙用。

“今天能夠得到汪主席賢伉儷的熱情款待,我實在感到榮幸之至,今天雖然是第一次拜會汪主席,但我與汪主席也算是神交已久了,汪主席的詩文在當今中國,可謂是難出其右啊。我記得有一首詩,詩雖然不長,但是卻振聾發聵,‘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川樾茂不愧是中國通,對于古典詩詞的韻律把握得十分精準,加之在來之前,他又頗費了些工夫,所以朗誦起來便有了些聲情并茂的意味。這首詩是當初汪精衛刺殺前清攝政王載灃未果而被捕入獄時,在獄中所作《被捕口占》四首中的第三首,在當時便廣為傳唱,那段經歷也是汪精衛最引以為榮的地方,果然,盡管已經時隔近三十年,川樾茂今日重新提及,汪精衛依舊神采飛揚。

“過譽了,大使先生過譽了。”汪精衛嘴上謙遜,內心卻是十分得意,然而,也只是轉瞬即逝,因為那短暫的輝煌,就如天上的流星一樣一去不復返。而現如今,他這位國民黨的元老,就像個受氣的小妾一樣,處處聽命于小他五歲的蔣介石的指揮。要知道,他當初追隨孫中山左右,襄贊政務的時候,蔣介石還在日本人辦的軍校里練正步呢!這怎能叫汪精衛心服?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汪精衛的這種微妙變化,沒能逃過川樾茂的細心觀察,他決定進一步試探汪精衛。

“汪主席,您可是敝國政府的老朋友了,近衛首相對汪主席十分景仰,特別是對汪主席長期致力于中日兩國的傳統友誼,更是贊不絕口。在汪主席主持貴國政府工作期間,就曾非常爽快地與敝國政府簽訂了三個停戰協定。和汪主席比起來,蔣先生處事就過于優柔寡斷了,所以這次我受近衛首相委托,避開了蔣先生,專門拜會汪主席。”

川樾茂所指的三個停戰協定,是指汪精衛擔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兼外交部長期間,批準簽訂的《淞滬停戰協定》、《塘沽協定》以及《何梅協定》三個喪權辱國的投降協定,為此招致舉國一片罵聲。尤其是在隨之舉行的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開幕式時,汪精衛遭到愛國志士孫鳳鳴的刺殺,險些為此喪命,至今在其肋骨間尚有一顆無法取出的子彈。更讓汪精衛感到惱火的是,其實三個協定的簽署,都是得到蔣介石首肯的,他這純粹是在替人背黑鍋,其中的苦澀又無法向外人道,真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近衛首相對汪主席的器重,我們夫婦十分感激,不瞞大使先生,在當今中國是武人當政,這有違中山先生的遺愿,其實如果按照汪主席的意愿,中日兩國之間也就不會有后來那么多令人感到不快的事情發生了。”作為妻子的陳璧君當然理解汪精衛此時的心態,他做夢都想做黨政軍的一把手,依靠日本人的力量,這一夢想不是沒有實現不了的可能。故而陳璧君一方面試圖把話題往這方面引,另一方面也間接地為汪精衛解了圍,要知道,她的內心也迫切地想要取代宋美齡,而做上中國第一夫人的寶座。

“當然,當然。”川樾茂眼見魚兒已上鉤,不由喜上眉梢,“所以敝國政府決定進一步對現任國民政府予以沉重的軍事打擊。”

“你是說……你是說貴國政府會馬上攻占南京?”汪精衛的內心分外緊張,而川樾茂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個時候,老奸巨猾的川樾茂拋出了手中的重磅炸彈。

“只有打垮了現政府,到時候再由汪主席出來收拾殘局,一切不都是順理成章?”川樾茂說著,目視著汪精衛,汪精衛的臉頰很明顯地紅了一下,他當然不可避免地心有所動了,但是多年的宦海沉浮,使汪精衛極力克制住內心的狂喜,他只是向陳璧君使了一個眼色。陳璧君會意,有些話不便于汪精衛自己說出來,那就只有委屈她作“急先鋒”了。

“萬分感激貴國政府對汪主席的信任,衷心希望中日兩國能重新走到和平的軌道上來。”

“嗯,夫人說得非常好。”川樾茂舉起面前的茶杯,“汪主席,我這里以茶代酒,敬汪主席一杯。”此時的川樾茂覺得今天喝的龍井茶,真是滿齒留香。

聽了川樾茂詳盡的匯報后,參加內閣五相會議的所有成員,意見趨于一致,那就是力爭扶持一個親日的國民政府,以圖達到以華制華的目的。同時,為了瓦解分化國民政府,在座眾人覺得有必要以日本政府的名義發表一則聲明,于是眾人對聲明的措辭又進行了一番激烈的爭論……

夜深沉,盡管很累,但近衛文麿的精神卻相當飽滿,一掃先前萎靡頹廢的神態。這里是他的一處外宅,僅有少數的幾個親信知道,這個時候,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女主人徐珍早已準備好了豐盛的夜宵。徐珍本是名留日的女學生,后來被日本的特務機關拉下水,做了一名特務,進而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成為了近衛文麿的情婦。她擁有著令每一個男人都為之心動的美貌以及一副魔鬼樣的身材,近衛文麿每次來到這里,都仿佛是重新煥發了青春。美酒、佳肴,又有美人笑靨相陪,近衛文麿心中的那點欲望有如熊熊燃燒的烈火,燒烤得近衛文麿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一下將徐珍撲倒在榻榻米上,胡亂解著徐珍的衣襟,而徐珍則乖巧地迎合著近衛文麿,一番云雨之后,近衛文麿虛脫得仿佛散了架一樣,仰面躺著,許久沒有說一句話。忽然,他的腦海中靈光一閃,一個計劃莫名其妙地在瞬間產生了,他俯過身,凝視著天仙一樣美麗的徐珍,剎那間,他又產生了動搖。但是,為了帝國的利益,他又迅速撲滅了心中的怯懦,經驗表明,要想把像汪精衛這樣的人徹底拉下水,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徐珍則是他手中的一張王牌……

(一)

數日后,漢口一德街九號汪精衛臨時官邸,雖說已臨近農歷年關,可是卻絲毫看不出一點過年的跡象來。汪精衛和陳璧君坐在新居的客廳內,神情既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又有一絲若隱若現的隱憂。距離秘密會見川樾茂,僅僅過去了兩個月的時間,在此期間日軍不僅攻占了南京,而且近衛內閣還在本月十六日出人意料地發表了第一次對華聲明,繼而又在十八日針對此聲明,又發表了《補充聲明》,真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使本就人心浮動的國民政府內部更加人心惶惶起來。現在,在汪精衛的寫字臺上就擺放著那份聲明的中譯文本,其中最讓他銘記于心的是這樣一段話:“帝國政府爾后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并期待真正與日本提攜的新興支那政權之成立與發展,俾與之調整兩國邦交,以協助建立更生之新支那。”其實,任何一個略微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會明白,這里面有兩層意思:其一,日本政府已然放棄了對現任國民政府的承認,不再與之進行政府間的一切活動;其二,那就是要致力于扶持一個新政府。那么誰將會是即將誕生的新政府首腦?明眼人當然也看得出來,汪精衛必定是不二人選。于是,自打“聲明”發表后,一向冷冷清清的汪公館,竟也熱鬧起來,這讓汪精衛感到非常高興。然而,讓他感到憂心的是,這樣一來,無疑將使他和蔣介石的矛盾一下公開化了,老蔣會不會因此就對他采取什么行動?而猜疑就在這天上午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這些日子由于背部的槍傷復發,汪精衛都在家里辦公。他本打算上午吃罷早飯回書房,處理一些由貼身護衛桂連軒定時送來的當日急需批復的文件。可今天送文件的卻偏偏換了一張陌生的面孔,汪精衛不禁愣怔了一下。

“報告汪主席,在下劉文煥,奉命擔當衛隊長,負責保衛汪主席的安全。”

“劉文煥?你原先是哪個部門的?我原來的侍衛桂連軒又到哪里去了?”

“在下原是軍委別動總隊偵破處處長。報告汪主席,桂侍衛已被調任外線,擔任副侍衛長。”

汪精衛不置可否地輕輕點了點頭,繼而揮了揮手,示意劉文煥可以下去了。望著劉文煥漸漸遠去的背影,汪精衛的面色逐漸陰沉下來,他當然十分清楚,所謂的別動總隊,是專干竊聽、綁架、暗殺等行動的特務組織,老蔣把一個偵破處處長派到他身邊,擔當衛隊長,無疑是安插了一個暗探,看來老蔣是搶先動手了。為此,汪精衛整整一天情緒都不是很高漲,倒是陳璧君的一番話,使他稍微釋懷了一些。

“四哥,不必過于憂心,不過是個小小的處長,又能奈我何?只要我們今后行事謹慎些就是了。”汪精衛出生于廣東番禺一個小官僚家庭,上有四個姐姐三個哥哥,他是父親汪省齋的第四個兒子,又因為陳璧君比汪精衛小八歲,故而婚后陳璧君一直稱汪精衛為四哥。但有外人在場時,陳璧君還是尊稱丈夫官職的。不過,對于汪精衛來說還是有令人振奮的好消息,這不,身為委員長侍從室副主任的周佛海都主動向他投懷送抱了,老蔣還有什么可得意的呢?

對于周佛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汪精衛對其只聞其名,并沒有什么過深的交往,但是對其過人的干練以及準確把握時局的能力,汪精衛還是頗為欣賞的。別的不說,周佛海作為中共一大代表,當他不再信仰共產主義后,迅速轉身并在極短的時間內得到老蔣的充分信任,而且這種信任一直維持了十多年。這種縱橫捭闔的本事,就是讓某些人刻意去學,一輩子未必學得會。而如今周佛海能主動示好,以他的精明強干,是不是已敏銳地洞察出老蔣的地位危矣,這是在給自己尋退路?昨日晚間,陳璧君忽然接到周佛海打來的電話,周佛海在電話里沒頭沒腦地只說了一句話,說是今天董道寧要來拜會汪主席。莫名其妙!陳璧君當時就是一頭霧水。

“你知道什么?董道寧現任外交部亞洲司日本科科長,你一個中監委委員怎么可能認識他?但是我告訴你,此人是周佛海的親信,而現在又恰逢中日兩國處于十分微妙的階段,因而,他才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

“你是說……”陳璧君當然并不愚鈍,汪精衛的一番話,恰似點醒了夢中人,“你是說近衛首相的對華聲明,深深觸動了老蔣,老蔣坐不住了,打算派個人過去探探底,而周佛海推薦的就是這位董……董道寧?”汪精衛頗為自得地點了點頭。

“嗯,孺子可教也。”汪精衛笑著和妻子開了一句玩笑,繼而一斂,“周佛海很精明,也很謹慎,他當然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能貿然前來,遂派了個小嘍啰,算是投石問路,這當然不會引起老蔣的猜疑。”“四哥,那我們……”

“我們當然要示之以誠,想想吧,一旦周佛海投入到我的麾下,那對老蔣會是多么沉重的一擊,堂堂的侍從室副主任都棄他而去,這對老蔣又是一次多么大的嘲諷。”說著,汪精衛與陳璧君相視一笑。于是這天午后,在距離董道寧前來拜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桂連軒便遵照汪精衛的密令,假意拉著劉文煥到外面喝酒去了,這就給約見提供了極好的契機。

董道寧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刻鐘到達汪精衛官邸,這個時間是他刻意掐好的,過早,容易引起旁人的關注,過晚,哪怕是準時到達,都會顯得對汪精衛不夠尊重。從昨晚開始,他的大腦神經就被興奮兩個字所充斥,攪得他無法入睡,只是在天快亮的時候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看來好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要不他一個小小科長,怎么可能會有單獨拜謁汪精衛的機會?董道寧有種天上掉餡餅的感覺,他也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就目前的形勢而言,老蔣已是內憂外患,其倒臺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由汪精衛組織新政府,自己就是“開國元勛”,怎么不得連升三級,弄個外交部次長當當絕對沒有問題吧?董道寧就是懷揣著這樣的夢想,按響了汪府的門鈴,然而讓他沒有想到,乃至有些受寵若驚的是,汪精衛夫婦給予了他極高的禮遇。

陳璧君也不知從哪里打聽到,董道寧愛吃蜂蜜拌煮好的荔枝,這個時候沒地方去找鮮荔枝,陳璧君只好以罐頭代替,饒是如此,在戰云密布的武漢也是極其難得,因此,感動得董道寧簡直要痛哭流涕了。

“快吃啊,董科長,汪主席知道你今天來,特意早回來在家等候呢!”

“這怎么敢當!”董道寧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汪主席、夫人,我……”董道寧此時真恨自己笨嘴拙舌,他干脆站起身,向汪精衛行了一個軍禮,“汪主席,請……請看我以后的行動吧。”汪精衛微微點頭頷笑,示意董道寧坐下來。

“董科長,我知道,近衛首相的對華聲明,對蔣先生的觸動很大,所以派你秘密前往日本探聽虛實,你肩上的擔子很重呀。”

“汪主席,其實我一個小科長到日本去,根本見不到顯赫人物,只不過動用一些原有的關系,側面打探一下日本政府的真實意圖而已,我是只帶耳朵去,回來后如實向上反映罷了。”雖然是實話實說,可這并不能令汪精衛滿意。汪精衛需要的是,董道寧從日本回來后,要先向他如實匯報,然后他再根據情況,授意董道寧如何向蔣介石說,借以麻痹蔣介石。可這個董道寧實在是太愚鈍了,竟然沒有聽出汪精衛的弦外之音,而汪精衛又不能把話說得太透,只能是旁敲側擊。

“其實蔣先生在對待與日和談的問題上,最大的失誤就是過于優柔寡斷,以至于葬送了國都南京,其實南京會戰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知道,蔣先生一直指望國聯調停,更希望美、英、蘇能給予實實在在的援助。可是他不想想,如今的歐洲已是風聲鶴唳,列強自顧尚且無暇,如何還有心思顧及亞洲事務?依我看,蔣先生的如意算盤遲早會落空。”汪精衛的一番話,無疑是變相告訴董道寧,蔣介石下臺是遲早的事情,董道寧如何聽不出?

“汪主席,請您放心,我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這樣的回答很巧妙,彼此心照不宣,汪精衛感到尤其滿意,他沖陳璧君使了一個眼色,陳璧君會意,親自到廚房又給董道寧端來一碗蜂蜜拌煮荔枝。

“董科長,你吃,千萬別客氣。”董道寧一個勁兒地道謝,而汪精衛夫婦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從汪精衛臨時官邸出來,董道寧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繞道去了周佛海的住處。他知道,盡管今天的會談,汪精衛沒有提起周佛海,但是,這個人卻始終好像參與了會談,是會談的主角,而自己只不過是個聯絡員而已,所以,此時的周佛海肯定也在等待著他的消息。果不其然,周佛海坐在自家的客廳里,手里雖然拿著本線裝書,實際上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他的思緒又飛到了幾天前被蔣介石召見時的情形。

近衛內閣的對華聲明,著實打了蔣介石一個措手不及,“娘希匹,簡直是狂妄至極。”蔣介石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聲,盡管幾次對日作戰均以失敗告終,但他的心里,其實并沒有把來勢洶洶的日本人當作心腹大患,相反,真正如鯁在喉的卻是總也剿不滅的共產黨。但如今倭寇要在這塊土地上扶持一個新政府,這就完全不同了。盡管此前在華北已經成立了以王克敏為首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而東北也有了一個偽滿洲國,但蔣介石并沒有放在心上。但這次則不同,擺明了是要跟他的國民政府唱對臺戲,而如果挑頭的是個既有人望又有資歷的人選,譬如說汪兆銘(汪精衛字兆銘)……蔣介石被自己的聯想嚇了一跳,幾乎出了一身冷汗。誠然,在以往與汪精衛的幾次交鋒,他都占了上風,靠的是槍桿子。但汪精衛畢竟是老同盟會員,他的身邊有相當多的追隨者,這個時候如果再有日本人撐腰,幫助他組建一支相當規模的部隊,那……想到這,蔣介石立即讓人叫來了他最信任的兩位智囊,陳布雷和周佛海。

“情況你們都清楚了,近衛內閣的這個聲明簡直是欺人太甚,說說你們的想法吧。”蔣介石開門見山地說道。而周佛海則望了望上首的陳布雷,并沒有貿然開口。同樣是心腹,周佛海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論親疏遠近,他是無法和陳布雷相提并論的,尤其在他潛意識里,總覺得自己曾經參加過中共,所以他就更不敢越雷池一步了。

陳布雷則直言:“報告委座,屬下也認為日本政府這個所謂聲明,實在是不可思議,其分化我國民政府的險惡用心顯而易見,我與佛海兄商量過,為今之計,當先派個人秘密前往日本,探聽一下日本政府的真實意圖,如果能夠得知日本政府所滿意的人選,那當然更好,我們就可以見機行事了。”弦外之音,陳布雷對獲知那名幕后人選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在其呼之欲出之前,絕對屬于日方機密。但如果日方只是放了一個煙霧彈,其本意仍想繼續與現任國民政府和談的話,這無疑也對下一步行動做了鋪墊,蔣介石如何聽不出?

“那你們認為派誰去合適呢?”蔣介石的內心還是希望攘外必先安內,雖然和日本人全面開戰那是遲早的事,但他希望還是能拖就拖,于是,他把目光在兩人之間掃視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周佛海的身上。周佛海未言,先諂媚地笑了一下。

“委座,屬下以為,派去的這個人,職位不宜過高,否則目標太大,弄不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這個人一定要對日本國情十分了解,在日本有廣泛的關系網,才可以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搞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嗯,有道理。”蔣介石的目光里有了贊許的內容,他當然明白,所謂的麻煩是指一旦中共知道了內情,一定會在報紙上公之于眾,值此中日兩國的特殊時期,民眾的抗日情緒可想而知,到時候他的處境一定會相當被動。而周佛海得到鼓勵后,他的精神也不由一振。

“委座,我覺得派董道寧去比較合適,他現在是外交部亞洲司日本科科長,職位不高,但他畢業于日本京都大學,在日本有不少同學故舊,尤其是日本駐華大使川樾茂,就是他的老校友。”周佛海的時機拿捏得相當老到,不早不晚地拋出了自己可心的人選。而蔣介石沉吟半晌,將目光轉向了陳布雷,得到了陳布雷肯定的答復,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周佛海事后只是給董道寧打了一個電話,叮囑他接到命令后,要先去拜訪一下汪精衛,他知道董道寧是個聰明人,什么話不需說得太直白,果然董道寧心領神會。

見到董道寧一副喜滋滋的模樣,周佛海知道事情辦得八九不離十了,不知為何,他的心里卻高興不起來。平心而論,蔣介石對自己不薄,自己主動棄蔣投汪,從道義上講是有些說不過去。但周佛海轉念一想,從古至今,良臣從來都是擇主而適,他完全沒有必要像貞節烈婦那樣從一而終,這么一想,周佛海也就釋然了。聽著董道寧的匯報,周佛海的思緒時而飄得很遠,時而又拉得很近,最終他想到的問題是,汪精衛一旦組織新政府,將會給他一個什么職位呢?

(二)

天氣漸漸暖和,武漢已是鶯飛草長,但是人們絲毫也沒有賞春的雅興,人人都感覺到了戰爭的腳步日益臨近。這天,汪精衛臨時官邸來了一名穿著時髦的青年女子,自我介紹名叫徐珍,是香港《華商日報》的記者,特意慕名采訪汪主席,侍衛長劉文煥客氣地替汪精衛擋了駕。

“小姐,汪主席未經預約,是不接受任何記者采訪的。”任徐珍百般懇求,劉文煥竟然沒有一點通融的意思,最后,徐珍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她打開自己背著的一個漂亮皮包,從里面取出一個信封,把它交到劉文煥的手上。

“這位大哥,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這封信轉交給汪主席,我想汪主席看了以后,一定會接見我的。”劉文煥狐疑地拿著信封,不禁又仔細地打量了兩眼徐珍。劉文煥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像徐珍這么漂亮的姑娘,再加上徐珍現在又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劉文煥的心就軟了。讓他沒想到的是,不久以后他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這兩天汪精衛一直呆在家里辦公,倒不是昔日的槍傷復發了,而是心情郁悶。董道寧走了這么多日子,杳無音訊,這讓汪精衛忐忑不安。聽到劉文煥在門口喊了聲“報告”,汪精衛收回了有些紛亂的思緒,端正了一下坐姿,方才讓劉文煥進來,聽到劉文煥報告的情況,汪精衛的心里有些不快。他接過信封,從里面取出一張信箋,一首小詩卻一下躍入了汪精衛的眼簾:

憂來如病亦綿綿,一讀黃書一泫然;

瓜蔓已都無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

笳中霜月凄無色,畫里江城黯自憐;

莫向燕臺回首望,別榛零落帶寒煙。

汪精衛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這是誰送來的,人在哪兒?”

“是名女記者,正在外面等著呢。”劉文煥從來沒見過,一向文質彬彬的汪精衛,竟會如此失態,他不由呆了一呆。其實他哪里知道,徐珍讓他轉給汪精衛的這首詩,正是汪精衛在1910年刺殺清攝政王載灃未果,被捕入獄后所作。而那時的汪精衛已然被肅親王善耆所感化,詩中已明顯表露出懺悔之意,竟然把孫中山所領導的革命,說成是與清政府“豆萁相煎”,而這首詩正是獻給善耆的諂媚之作。汪精衛出獄后,辛亥革命已然成功,他又把自己裝扮成革命圣徒。他當然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曾經動搖革命的那段往事,而這名女記者又是如何知道的?及至見了徐珍本人,汪精衛更加糊涂了,展現在汪精衛面前的,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正是讓任何男子都怦然心動的花樣年華。在國民黨上層,汪精衛和陳璧君向以伉儷情深出名,汪精衛似乎還落了個懼內的名聲,迄今為止汪精衛還沒有風流韻事可供談資。然而今天,汪精衛的血流莫名其妙地加速了,他的臉上甚至涌起了紅潮,可是,這名女孩子又是如何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一杯散發著濃郁香氣的茉莉花茶,使得偌大的客廳內茶香四溢,當屋子里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令人奇怪的是,誰也沒有率先開口,局面倒呈現出令人感到局促不安的沉寂。汪精衛當然是想后發制人,他需要摸準對方的牌路,而徐珍則在尋求一個突破點。少頃,徐珍抿了一口茶,方才輕啟朱唇。

“汪主席,請您談談對即將召開的臨時黨代會有什么看法,據民眾的意愿,蔣先生當然會成為第一任總裁,而您無疑會是副總裁的不二人選,民眾想聽聽您的感想。”

徐珍的切入點掌握得很好,這幾乎就是汪精衛的七寸,因為這樣的結果,無疑從黨的法統上確立了蔣介石一手遮天的格局。而一個沒有實權的副總裁,汪精衛又豈能甘心?面對這樣敏感的話題,他又怎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盤托出?于是,故作輕松地一笑。

“我本人當然堅決擁護黨的任何決定,愿意為黨國貢獻出我的一切。”

“說得太好了。”徐珍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句,而在心里卻不由嘲諷地笑了笑,她知道,汪精衛一方面是在試探自己;另一方面,她也看出來,汪氏官邸內的成員過于龐雜,汪精衛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決定不再打啞謎,而是直奔主題,“汪主席,我今天來,實際上是受一位與您神交已久的朋友委托,有樣東西汪主席看了之后,一定就會明白。”說著話,徐珍從皮包里取出一塊手表放在了桌子上。汪精衛一見,簡直驚詫萬分,原來那塊手表正是他托周佛海轉送給董道寧的。

“徐小姐,怠慢了。這樣,請到我的書房里,我們接著談。”汪精衛向徐珍做了一個手勢,之后推開窗戶,把正在院子里澆花的勤雜工李阿六叫了進來,低聲咐附了幾句,李阿六領命而去,他這才快步走上樓去。

“徐小姐,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這里保證安全。”汪精衛知道,李阿六肯定會把話帶給桂文軒,而桂文軒也自然會有辦法拖住劉文煥,“說吧,那塊手表你是怎么得到的?”

“我知道,汪先生一定渴望知道董道寧先生秘密訪日的收獲吧。”徐珍在不知不覺間,把對汪精衛的稱謂由“主席”而改稱“先生”了。本來,近衛文麿派她來中國,接近、拉攏汪精衛,她是懷有抵觸情緒的,然而在讀了一些汪精衛早期的詩作,尤其是真正見到汪精衛本人后,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暖流。眼前這個男人相貌堂堂,而且言談舉止溫文爾雅,關鍵是這個男人并不平庸,他擁有別人不可企及的地位與權勢,更有甚者,他或許還會在不久的將來爬上中國政壇的頂峰。一想到這些徐珍的心便“怦怦”直跳,偷偷望了汪精衛一眼,卻見汪精衛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目光中滿是焦慮。

“汪先生,董先生此次日本之行,受到了有關方面的相當重視。其間,日本陸軍大本營參謀本部謀略課課長影佐禎昭大佐、中國課課長今井武夫中佐全程陪同,而且董先生還受到了參謀次長多田駿中將的接見。”

“噢?”汪精衛不由坐直了身子,這倒出乎意料,一個堂堂的參謀次長屈尊去見一個小小的科長,而這名科長又是暗中秉承了自己的旨意出訪日本的,這其中又意味著什么?汪精衛神態上的變化,并沒有逃過徐珍細心的觀察,她只是抿嘴一笑。

“多田駿將軍在會見時鄭重表示,日本政府把與中國和談的希望寄托在汪先生身上,日本政府將不會再與沒有誠意的蔣先生坐到談判桌前了。怎么樣,汪先生,我帶來的消息足夠振奮人心吧?”徐珍說著,向汪精衛拋了個誘人的媚眼,搞得汪精衛一時心旌神搖,險些把持不住自己。

“徐小姐,你是怎么得到這些消息的,董先生現在在哪里,他為什么還不回國?”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汪精衛先發制人了。

“我怎么得到的這些消息,先不告訴你。”徐珍已有了些撒嬌的意味,“但是我可以告訴你,董先生近期將啟程回國,估計不久將會在大連登陸。”

“真的?”汪精衛此時已站起身,踱到了徐珍的身邊,兩人甚至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當然是真的,等董先生回來,你就可以知道我今天說的是真是假了。汪先生,你該怎么謝我呢?”

“我……我……”汪精衛一時又語塞了。然而就在這時,徐珍像一只小鳥一樣撲進了汪精衛的懷里,汪精衛猶豫了片刻,便伸出雙臂抱住了這個尤物。

和汪精衛一樣,時刻關注董道寧秘密訪日的,當然還有一人,那就是蔣介石,作為政府領袖,他的心情甚至比汪精衛還要焦灼。這天晚飯后,他打電話叫來了周佛海,周佛海直到邁入蔣氏官邸的門檻,懸著的心也沒有放下來,不為別的,他擔心多疑的蔣介石是不是發現了他與汪精衛暗中勾結的蛛絲馬跡。

“來了,坐。”蔣介石見到周佛海,倒還是一如既往,“佛海兄,這么晚了還把你叫來,有件事情我實在是有些不放心。”仆人給周佛海上茶,蔣介石便停住了話頭,待仆人退下后,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說,“你最近得到董道寧的消息了嗎?”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周佛海的心里坦然了些:“報告委座。”他本來想站起來,卻被蔣介石用目光制止了,遂坐在沙發上沒有動身,“委座,我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按理說,這么長時間應該有信兒了,或許是時局所迫,董道寧不方便和我們聯系。”周佛海字斟句酌地回應著。其實這個時候,在他的衣兜里就藏著一份董道寧從大連拍回來的電報,報稱:“東江姑母于十二日下午三點到達表弟家,請前往一見。”這是一封暗語電報,“東江姑母”是指日本朋友,“表弟家”是指董道寧在漢口的住宅,是叫汪精衛等人到時到董家密議,這樣機密的事情,周佛海如何敢說得出口?而蔣介石似乎也相信了周佛海的話,他輕輕點了點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蔣介石的話鋒一轉,“我聽說你最近和汪兆銘走得很近……”

“委座,我……”周佛海嚇得臉色灰白,他急于辯解,不想卻被蔣介石揮手制止了。

“你緊張什么?我又沒有責怪你,相反,我倒覺得你這么做很好,近衛內閣的那個聲明,難免會挑起黨內一些人野心的迅速膨脹,你能這么做我很高興。”這話就說得十分露骨了,不是心腹,是絕對不能這么說的,那無疑就是默許周佛海去暗中監視汪精衛,蔣介石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周佛海的肩膀,那里面有一分親切,更有一分重壓,周佛海如何感覺不到?

“記著,只要你辦好這件事,你就是黨國的頭號功臣。”

“謝委座信任,卑職一定恪盡職守,不辜負委座栽培。”周佛海信誓旦旦地說著違心話。同時也知道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望著周佛海的車駛出院墻,消失在暗夜里,蔣介石如泥雕木塑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在那一刻,他有些莫名的緊張,早春夜晚的風還有些涼意,他不由打了個冷戰,而恰在此時,一件大衣輕輕披在了他的身上,他回頭一看,是妻子宋美齡。

“小心別著涼了。”宋美齡說著,攙扶蔣介石坐回到沙發上,“達令,你這樣安排很好,有周先生在汪兆銘的身邊,汪兆銘無論如何也會有所顧忌的。開始我就說,派過去一個小處長,能頂什么事?汪兆銘擺弄他,不就跟捻死一只螞蟻一樣。”

蔣介石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這點他也早已料到,所以他才默許甚至鼓動周佛海去接近汪精衛,可萬一……萬一周佛海真的投靠了汪精衛,那局勢還真的不好說,他現在明白了,為什么自己剛才會那么緊張,癥結就在這里。盡管自打周佛海投過來以后,他對之不薄,可如今的世風,有奶便是娘,又有幾個忠臣烈女?

“達令,在將要召開的黨代會上,不是內定汪兆銘為副總裁了嗎?難道……”

“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蔣介石道出了心中的憂慮。總裁只能有一個,而唯一的人選只能是他蔣中正,汪精衛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可他能安然接受副總裁的職位而就此妥協嗎?蔣介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要不這樣,達令,哪天我們請汪兆銘夫婦吃頓飯吧,你也好徹底摸摸他的底細。”

“到時候再說吧。”蔣介石知道,僅憑一頓飯根本探不出什么虛實的,但為了緩和彼此之間的關系,未嘗不可一試。這時,墻上的掛鐘敲響了十下,蔣介石站起身,朝書房走去,有一些緊要軍務還需他親自處理。

“注意身體,別忙得過晚。”

蔣介石回過頭溫和地笑了笑,之后上樓走進了書房,他徑直走到電話旁,撥動了一串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邊是誠惶誠恐的戴笠……

周佛海離開蔣介石官邸后,沒回自己的家,直奔漢口一德街九號汪精衛的住所。周佛海趕到那里的時候,汪宅可謂高朋滿座,汪氏夫婦、曾仲鳴夫婦、褚民誼等人正在高談闊論,氣氛很融洽,有種歡聲笑語的感覺。見到周佛海,大家紛紛讓座,而徐珍則給周佛海端來一杯茶。周佛海盡量不讓自己看向徐珍,可最終還是沒能管住自己,他的心也不由“怦”的一動,這是他每次見到汪精衛這名新任女秘書時都會產生的一種異樣感覺。他也風聞,為了徐珍陳璧君可算是打翻了醋壇子,當時陳璧君剛從云南回來,她以視察的名義,實際是去云南旅游外加聯絡感情,沒想到卻發生了鳩占鵲巢的禍事,名義上是女秘書,背地里的事誰不知道?于是全沒有了身為中監委應有的風度,搞得汪精衛狼狽不堪,最后只得將第一次接見徐珍時的情景和盤托出。

“你也不仔細想想,僅憑徐珍一個黃毛丫頭,能夠知道這么機密的事?背景肯定不簡單,她一定和日本上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要成事,絕對少不了她。”汪精衛意味深長的一席話,讓陳璧君徹底安定下來,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其中的利害關系她還拎得清。于是在這個集團里,大家也就默認了這一事實。

“佛海兄,剛才大家還提到你,你這是從哪兒來?”曾仲鳴笑哈哈地望著周佛海,在座眾人當中,曾仲鳴算是比較年輕的,剛剛四十出頭的樣子,也許因其妻方君璧是個畫家的緣故,所以在曾仲鳴的身上多少顯出來一絲藝術的氣質。但周佛海知道,即便如此,也萬萬不可小看了此人,曾仲鳴早在一九一二年留學法國時就認識了陳璧君,進而結識了汪精衛,自此后二十多年的歲月,他一直鞍前馬后地追隨汪精衛,未來的新政府,此人當然會穩坐第二把交椅。于是,周佛海也報之以誠懇的一笑。

“還不是蔣先生叫我過去了一趟。”

“老蔣叫你,這么晚了,老蔣叫你又有什么事?”陳璧君忍不住率先問道。

“還是董道寧秘密訪日的事情,蔣先生坐不住了,找我探探口風。”說著話,周佛海從兜里掏出了那份電報,遞給了汪精衛,“汪先生,這是董道寧剛從大連拍回來的電報,他讓我們兩天后到他家密議。”汪精衛接過電報晃了一眼,之后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徐珍。

“太好了,總算有了消息,各位,說說你們的看法,也好集思廣益,等到與日本客人會談時,也好有個成熟的意見。姐夫,你先說說,這老半天了,你都很少開口說話。”汪精衛一語定下基調,被他稱之為姐夫的人是褚民誼,他并非真的是汪精衛的姐夫,只不過其妻陳舜貞是陳璧君母親的養女,比陳璧君大兩歲,而姐妹倆的感情又非常好,汪精衛這是隨著妻子去稱呼褚民誼,這樣顯得親切。

“就是,就是,重行(褚民誼字重行)兄也談談你的高論。”眾人隨聲附和著汪精衛,直撩撥得褚民誼眉開眼笑。

“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先聽聽日本朋友的建議,然后再相機行事。不過我認為,董道寧畢竟職位太低,有些更深入的東西恐怕日本朋友也不便與其深談,比方說,日本政府支持由汪先生出來組織政府,那么新政府與日本政府在建立外交關系時,總得達成某些共識吧,形成正式文件一類的東西,這就要雙方互派人員秘密協商,需要一條一條地相互認可,這起碼還得再選擇一個談判地點,選擇武漢或者日本,恐怕都不行,地點且不去說,問題的關鍵是,我們得先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以便他適時再去日本,先定下談判框架,再定下地點,這樣,我們行事就要從容得多。”

“高論,高論。”眾人喜笑顏開地稱贊著褚民誼,就連汪精衛也不得不暗嘆褚民誼的心思縝密。只不過他不便于表達罷了,他把目光轉向了周佛海。

“佛海兄,你認為這個人選派誰合適?”

“這……”周佛海沉吟了片刻,其實同樣的想法,他也有過,怎么就叫褚民誼出了風頭,他的心里本來有著一分不平,但聽到汪精衛問到自己,他覺得該是自己表現的時候了,“我覺得高宗武比較合適,此人是外交部亞洲司司長,是董道寧的頂頭上司,職位應該算是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與日本朋友談判應該正合適,關鍵是此人也是和平運動的忠實擁護者,這點比較可靠。”

“看來,還是佛海兄想得遠啊,連人選都考察好了,佩服,佩服。”褚民誼言不由衷地說著,剛才周佛海一閃而逝的不快,他全看在了眼里,此時卻佯作不知,和周佛海暗中較上了勁。是啊,誰不想將來按“功”行賞的時候,能夠壓對方一頭呢?此時的兩人心知肚明。而汪精衛卻不明就里,他在心里思忖著,高宗武這個人究竟成不成,他知道,接下來的談判才是至關重要的,先前所做的不過是雙方的眉來眼去罷了,在邁出關鍵性的一步之前,汪精衛還是有些猶豫了。

讓汪精衛一伙人沒有想到的是,日本軍國主義者并沒有因誘降行動而減緩武力入侵中國的步伐,不久之后,中日之間更大規模的會戰——武漢會戰爆發。盡管高宗武繼董道寧后又一次秘密訪日,雙方最終商定在上海舉行會談,可是因為戰爭,會議的日期一拖再拖,日子已漸漸走到了1938年的年底。

(三)

冬日里的上海陰冷濕潮,給人的感覺似乎更甚于北方的肅殺,昔日熱鬧喧囂的十里洋行,也因為它的陷落而了無生氣。在虹口公園附近有一處自年初起就無人居住的別墅,四周的水泥墻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彈痕。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大門口上方,那鐫刻在青石板上的“重光堂”三個顏體大字卻保存得完好無損,更讓人感到驚異的是,這幾天重光堂內卻突然有了人氣,兩名日本軍官指使下人把這里重新打掃了一遍,又不知從哪里搬來了一些桌椅板凳之類的日常用具,從而使重光堂仿佛又煥發了青春。然而這一次,侵略者和漢奸們卻人為地使它背上了恥辱的外衣,日汪會談的地點就選在了這里,那兩名日本軍官便是日方首席代表,影佐禎昭和今井武夫。

會談現場布置得潦草而又單調,甚至有些寒酸,會議桌是用油漆剝落的書桌拼湊而成,尤其是擺放在桌子中央的中日兩國國旗,竟然是臨時用紙糊制而成的,旗面很不平整,皺巴巴的宛如兩張老寡婦的臉,讓人看著很不舒服。很顯然,作為“主人”一方的影佐和今井頗有些糊弄的意思,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會談,簡直不能稱其為會談,那不過是大日本皇軍對汪氏一伙人的恩賜而已。

離正式會談還有半個小時左右,一輛轎車載著高宗武和梅思平來到了重光堂,高宗武自不必說,是汪精衛委派的首席代表,但是他一副懨懨無力的樣子,全然沒有外交家應有的風度。而緊隨其后的梅思平卻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他萬萬沒有想到,以他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宣傳專員這么一個小角色,卻有機會參與這么重要的會談,他能不躍躍欲試?然而一進入會場他的心就涼了半截,盡管知道這是日方在故意降低談判規格,但還得兀自在打腫臉充胖子。

“這個會場布置得別出新意,讓我不由想起《陋室銘》中所說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重光堂會因為我們的這次會談而聞名四海。”梅思平說到興奮處,甚至還激動地揮了一下拳頭,仿佛一錘定音似的,“到時我得向汪先生建議,將重光堂定為紀念地。”

“好,梅先生的建議非常好,再把我們幾個會談代表的照片掛在會場正中,那就更有意義了。”影佐禎昭的語氣聽上去是附和,實則暗含嘲諷之意。梅思平沒有聽出來,而高宗武盡管聽出來,可也不好點破,只是目光犀利地瞪了梅思平一眼,梅思平不知哪里得罪了這位首席代表,倒也乖巧,閉上嘴巴不再言語了。

各自落座后,影佐禎昭先環視了一下四周,見仆婦雜役都退了出去,而大門也由日本憲兵把守著,不由露出了些許笑意:“先生們,關于日中和談的會談現在開始,我先聲明一點,為了體現我們彼此雙方是互為平等的,所以此次會談不設主持人。”話雖這么說,影佐禎昭儼然就是會議的主持人,“關于此次會談的重要意義,我也就不多說了,我方關于停戰協議的幾點建議,已提前照會了貴方,貴方有什么意見,可以當面提出來。”說著,影佐禎昭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陰冷的目光在幾名中方代表的身上掃來掃去,讓幾名中方代表的心里均不由一顫。高宗武把目光轉向了梅思平,示意他先開口,而梅思平早已被日方懾人的氣勢嚇破了膽,全沒有了剛才輕松自在的神態。

“那……那我就先說說吧,首先我方愿意與日方進行經濟合作,在開發華北方面,承認貴方有優先權。另外,關于日僑在戰爭中的損失,只要貴方有要求,我方愿意進行部分補償,同時……”

“還是先說說滿洲國的問題吧。”影佐禎昭打斷了梅思平的話頭,他知道,梅思平這是在避實就虛,他必須不給對方喘息之機,果然,梅思平的陣腳有些慌亂。

“關于……關于滿洲國的問題,敝方出于日中長遠利益考慮,當然承認它是獨立自主的國家。”盡管此次會談汪精衛曾授意,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以承認滿洲國,可是此話從梅思平口中說出來,就有了種討主子歡心的意味。影佐禎昭和今井武夫自然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整個協議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等于是把整個東北地區從中國的版圖上劃分了出去。

“不過,”高宗武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敝方還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貴方要盡快撤軍。”

“什么?!這不可能!”今井武夫蠻橫地瞪了一眼,他沒有想到,一個靠帝國政府扶持起來的傀儡,還有膽量討價還價,真是豈有此理!他剛要發作,雙腳卻被影佐禎昭碰了兩下。

“各位,今井中佐的意見是,既然我們雙方在共同剿共、防共的問題上是一致的,那么皇軍在內蒙以及相關地區的撤軍,短期內是不可能的,何況蔣介石目前手里尚有大量部隊,敝國政府打算協助貴方徹底在政治上、軍事上打垮蔣介石,皇軍又怎么能輕易撤出?我只能答應各位,只有等到兩國達到真正和平后,方才考慮從貴國撤軍。”

“這……”高宗武知道,這等于是變相否決了撤軍的提議,可影佐禎昭的話聽起來也不無道理,如果沒有強大的日本軍隊支撐,汪先生的未來新政府又靠什么立足于世?想到此,高宗武輕輕嘆了口氣,他決定轉換一個思路,“誠如影佐先生所說,目前談論貴國撤軍的問題,可能時機尚早,但貴方是否可以考慮,歸還我方的租界地以及廢除所謂的治外法權問題。”

“這個也不可能考慮。”影佐禎昭想都沒想就給予了斷然拒絕,“高先生也應知道,在貴國享有此兩項特權的,并非只有日本一個國家,在這里我可以答應高先生,只要英國、美國、法國這些國家答應交還租界地或廢除治外法權,日本絕對也不例外。”這簡直就是個強盜邏輯了,一個強盜搶了別人的錢,卻先誣告其他人比他搶得早、比他搶得多,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反正這些權利,我方遲早是要收回的,那鑒于我方與貴方的特殊關系,貴方能否帶個頭,也算是給敝方一個面子。”梅思平的話幾近乞求,是啊,已經把東北那么大一個地方出讓了,難道主子就不能賞給一塊骨頭嗎?

“這個面子,帝國絕對不能給!”今井武夫冷冷地回答,讓主子給奴才面子,真是異想天開。

“那會談就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了。”高宗武的語氣也在加強,他知道一味的退縮,最終只能是一無所獲。

“什么?八格!”今井武夫一拍桌子,“騰”地一下站起身,此時門被一下撞開,沖進來幾名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高宗武嚇得臉色煞白,繼而連呼吸都粗重起來,而梅思平更是渾身發抖,他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陣式。

“干什么,誰讓你們進來的?我們正在會談,出去,都給我出去!”影佐禎昭沖日本憲兵吼叫著,看著憲兵們依次退出屋外,他才展眉一笑,“先生們,貴方提出的這兩條建議,我們確實沒有考慮到,我們需要向帝國政府報告,相信帝國政府會充分考慮到貴方的要求,在適當的時候,歸還租界地以及廢除治外法權。”影佐禎昭回答得很策略,其實細想想,這兩條不過是個花樣文章罷了,連皇軍都可以在這塊土地上任意駐扎,就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租界地及治外法權了。心里想著高宗武和梅思平也實在可憐,這么個倒霉差事還干得有滋有味,可見利益對一個人的麻痹作用有多大,于是影佐禎昭決定盡快結束這場無聊的會談。

“高先生,我們日本政府一向是講信義的,只要汪先生能夠脫離蔣介石的重慶政府,我方決定不再扶持臨時、維新兩個政府,讓其主要成員并入汪先生組織的新政府當中,受汪先生統一領導。另外,我方還打算為汪先生的新政府建立五至十個師的軍隊,用以對付中共以及蔣氏政權,高先生以為如何?”

“真的?這真是太好了。”高宗武和梅思平簡直是喜出望外,他們覺得有了這兩條做保障,回去完全可以向汪精衛交差了,其實他們哪里想到日本政府的如意算盤?撤并兩個漢奸政權,其一主要是兩個漢奸政府的首腦人物王克敏和梁鴻志,均沒有汪精衛的影響力大;其次這樣一來也更便于管理,同時具有了更強的欺騙性。至于幫助汪精衛編練新軍,那無非是控制汪偽政權武裝的一個變通方式罷了。試想,一支軍隊的底細被人完全掌握,那么它對人還存在威脅嗎?

“當然是真的,高先生,如果貴方對協議的條款沒有異議的話,明天上午我們就可以正式簽訂了。另外,近衛首相已經表示,為了表達我方對汪先生的誠意,只要汪先生一離開重慶,到達了安全地方,我們會發表一個支持汪先生的聲明。不知汪先生打算什么時候離開重慶?”

“最快也得下個月了吧,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汪先生打算取道成都或者昆明,之后再轉機到香港或河內。”

“那么我們就等待著汪先生的好消息,來,先生們,讓我們以茶代酒,慶祝日中友好萬年長。”

幾只茶杯碰在了一起,笑聲里攙雜著各自不同的內容。第二天,即1938年11月15日上午,罪惡的《中日和談停戰協議》正式出籠。兩天后,高宗武回老家養病,而梅思平則懷揣著“勝利果實”,于傍晚時分來到汪精衛官邸。此時的汪氏官邸,大家像迎接“凱旋”的將軍一樣,圍住了梅思平問長問短,梅思平的感覺美妙極了。

“各位,我看這份協議,我方完全可以接受。”汪精衛絲毫不以這份恥辱的投降協議感到愧疚,相反還有些沾沾自喜,“只是我們什么時候通知日本朋友呢?太早了,顯得我們心情過于迫切,太晚了又顯得我方缺少誠意。”

“我看一個星期以后吧。”陳璧君似乎是一錘定音,而眾人也紛紛表示贊同,汪精衛當然也就認可了。

“接下來我們就要分撥撤離重慶,還有你們各自的家屬。記著,該舍棄的就要舍棄,只要人安全地撤離重慶,這比什么都重要,原則就是千萬不要打草驚蛇,驚動了軍統,我想結果就不用我多說了吧。”汪精衛的話,無疑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眾人當然明白,一旦事情敗露,等待他們的將是什么,遂只有點頭應允的份兒。

“另外,撤離重慶后,我們要到哪里去?”汪精衛似乎是在自問自答,“開始我選定了成都,現在看來,成都不行,成都和重慶離得太近,那里駐扎著一定數量的中央軍,這對我們相當不利。”

“那就去昆明吧。”陳璧君的表情活靈活現,“我最近去過昆明兩次,龍云對蔣介石還是心存芥蒂的,他一再表示,汪先生一旦到昆明,安全問題絕對可以保證。”

“那也恐怕只是暫時的,龍云是個云南王,他可不愿意別人插手云南事務。當然,龍云也沒有加害汪先生的勇氣,理由很簡單,他同樣沒有膽量得罪日本人。”褚民誼說著,輕輕一笑。

“那我們就取道昆明,之后或者去香港,或者去河內,我想到那時,日本朋友會有所安排的。”

“我認為香港不能去。”剛從香港返回重慶的陳公博,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他和周佛海一樣,都是中共一大的代表,后來卻背叛了革命,這幾年漸漸投靠了汪精衛,而汪精衛對其過人的才華也另眼相看,“香港雖說是自由世界,可是卻魚龍混雜,尤其是老蔣在那里派有大批的潛伏特務,去香港反而不安全。”

“那我們就去河內。”曾仲鳴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汪主席,我覺得去河內至少有三點好處:第一,河內的環境沒有香港那么復雜;第二,那里有朱培德先生的別墅,可供汪主席居住,同時,他家又有保鏢,相對比較安全;第三,也是最為重要的,汪主席與法國前任駐越南總督迪高士先生有深交,而現任河內保安局長,據我所知是迪高士先生的表弟,他必然會對汪主席的安全出力的。”一番話,說得眾人紛紛點頭。

“那就這樣,我們就在河內會合,我的意見,將來的國府就定在南京如何?”汪精衛的雙眼冒出精光,“國民政府”還都南京的盛況仿佛就在眼前,其實以當前的形勢而論,也只有將“首都”定在南京,其他沒有多少地方可供選擇。

夜深了,客人們紛紛告辭而去,而汪精衛好像還被一種莫名的興奮炙烤著,絲毫沒有睡意,還喋喋不休地和陳璧君說著什么。這個時候,客廳里沖進來一名年輕的小伙子,一下跪倒在汪精衛的面前。

“汪屺,是你,怎么還沒有睡?你這是干嗎?快起來。”汪精衛見是自己的侄子,緊張的心為之一松,他示意陳璧君上前攙起侄子,但汪屺卻不為所動,此時小伙子已是淚流滿面。

“叔叔,聽侄兒一句勸,收手吧,日本人不可信啊。”

“汪屺,你都聽到什么了?”汪精衛本來很好的情緒一下子被敗壞得精光,他的語氣也不免陰沉下來。

“叔叔,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那個所謂的協議和投降條款有什么不同?承認了滿洲國,不就是等于出賣了祖宗的土地,侄兒在來重慶前,大伯曾反復叮囑,在此微妙時刻,一定要讓叔叔三思而行,大伯年事已高,否則他會親自來重慶規勸叔叔的。”說完,汪屺眼巴巴地望著汪精衛,而汪精衛的心里也不由一動。長兄汪兆鏞與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長汪精衛二十二歲,在汪精衛十三歲的時候,其母去世,翌年,父親也跟著辭世了,少小的汪精衛從此跟著長兄汪兆鏞一起生活,所謂長兄如父,汪兆鏞對汪精衛的成長傾注了父親般的關懷,汪精衛也對大哥極其尊重,大哥的意見他不能不聽。此時,那個不安的隱憂再次襲上心頭,我這么做是不是真的錯了,萬一成為千夫所指的漢奸怎么辦?這個時候,陳璧君看出了丈夫的猶豫,她深知丈夫骨子里懦弱的本性,而這也是最讓她難以接受的地方。

“四哥,所謂人各有志,男子漢大丈夫,當斷不斷必留后患,再說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啊。”

陳璧君的一席話,促使汪精衛最終下定了決心,是啊,如果這個時候反悔,惱羞成怒的日本人必定會恨死了他。更為要命的是,他不僅會失去現在擁有的權勢與地位,最好的結果就是到國外去做寓公,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歷史在這里跟汪精衛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因為他的貪念與欲望,他把自己打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

“汪屺,你先起來,時候不早了,先去睡吧,你的意見我會考慮的。”汪精衛的話語不無敷衍的成分,汪屺當然聽出來了,他心知,這個時候再說什么都晚了,他只是重重地長嘆一聲,站起身向臥室走去。

第二天,汪屺便不辭而別,他只留給汪精衛一副對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這是杭州西子湖畔岳王廟前的著名題對。汪屺分明在提醒叔叔,千萬不要去做秦檜。汪精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把寫有對聯的稿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廢紙簍,之后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自己的臥室。他可以想象得到,大哥在聽到自己的決定后,會是怎樣的痛心疾首,但他相信,人都會轉變的,只要自己“和平建國”的道路能夠逐步推進,大哥終究會理解自己的。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直到1939年,他開始著手組建偽政府時,曾派人去請汪兆鏞在廣東出任偽職,汪兆鏞因不齒乃弟所為,以年事已高推辭了,也就在那一年,汪兆鏞懷著萬分沮喪的心情離世了,那時候的汪精衛才開始有了種眾叛親離的恐慌,但為時已晚。

(四)

或許是感覺到了一絲風吹草動,抑或是聽到了什么傳聞,總之,在廣西前線視察的蔣介石突然殺回了重慶,并隨之向汪精衛夫婦發出了邀請,說是讓他們過府品嘗新鮮的螃蟹,這讓汪精衛頓時警覺起來,這莫非是鴻門宴?說是請客,萬一老蔣把我扣住怎么辦?一時之間,汪精衛的心里猶豫不定,他本想拒絕,可想了想,最終又搖了搖頭。

“四哥,依我看,我們必須得去,否則會引起老蔣猜疑,那樣就真的引火燒身了。”

陳璧君的一席話,簡直說到汪精衛的心坎里去了,事到如今,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往前沖了,倒要看看老蔣究竟耍的什么把戲?這么想著,汪精衛露出了一絲冷笑。然而令汪精衛感到意外的是,當車子駛到曾家巖蔣介石官邸的時候,蔣介石和宋美齡夫婦早已迎候在階前,見到汪精衛從車里出來,蔣介石趕忙緊走幾步,一下握住了汪精衛的雙手。

“哎呀,兆銘兄,讓我好等,我還以為兆銘兄不會來了呢!”蔣介石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汪精衛的臉上脧巡了片刻,瞅得汪精衛一陣心慌。

“蔣先生邀請,我們就是再忙,也是一定要來的,否則一些好事之徒還不知怎么編排我和四哥呢!”和宋美齡相攙著走在后面的陳璧君,這個時候替汪精衛打了圓場。蔣介石對于陳璧君的潑辣是有所領教的,這個時候當然聽出陳璧君話里有話,也只是一笑了之。倒是汪精衛經過最初的緊張,已然恢復了一貫的鎮定自若。

“蔣先生剛從廣西回來,征塵未洗,我和璧君實在受之有愧。”

“兆銘兄,你這是哪里話,太見外了。正好,我還有事要與兆銘兄商議呢!”說著,幾個人已在客廳內坐好。茶葉的清香氤氳開來,給人的感覺恰似老友重逢般溫馨而愉悅,尤其是汪精衛,想到這些年和蔣介石的恩恩怨怨,一時之間竟有了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雖然在不久前舉行的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蔣介石被“公選”為總裁,自己當選為副總裁,可是誰都知道,自己這個副總裁實際上只是擺設。這么些年來,由于沒有軍權,他簡直淪為蔣介石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想到這些,汪精衛從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悲愴感。蔣介石倒似乎并不急于引入正題,而是和汪精衛討論起日見緊張的歐洲局勢。

“兆銘兄,依你看,歐洲局勢照這么發展下去,戰爭是不是早晚得打?”

“我的看法和蔣先生一樣,但這樣對我們會更加有利。”這樣的結論是汪精衛和手下共同討論的結果,他當然盼望著戰爭早日在歐洲打響,這樣,日本作為德國在東方的締約國一定會得到德國的更多幫助,那么自己將來所組建的汪氏政權,不是也更有底氣?而蔣介石也跟著頻頻點頭,他當然也希望歐戰打起來,這樣英美等國就不會再對中國戰場袖手旁觀了,他所領導下的國民政府可以得到更多的援助。可以說,在對待歐戰的問題上,倆人的看法雖然一致,但是出發點卻迥異,這正是人生的可悲之處。這個時候,作為女主人的宋美齡,滿面春風地從餐廳走了進來。

“達令,請客人入席吧。”宋美齡今天一襲絳紫色旗袍,雖說已是初冬,可是蔣氏官邸內卻溫暖如春,這無疑使宋美齡平添了萬種風情,儼然把第一夫人的高貴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不禁讓陳璧君的心里醋意大發。本來嘛,這個位置怎么就輪到了宋美齡的頭上?想當初自己追隨國父孫中山的時候,小姑娘還不知“革命”為何物呢?汪精衛當然知道妻子心中的這個結,生怕陳璧君言語之中會有所流露,便用目光示意陳璧君。而陳璧君仿佛沒有看到一般,親熱地拉著宋美齡的手,有說有笑地一同朝餐廳走去,這讓汪精衛不禁暗自松了口氣。

酒席很豐盛,幾只碩大的螃蟹發出特有的香氣。而誰又能想到,作為國民黨一、二號人物的兩大巨頭,這卻是他們平生最后一次聚餐。蔣介石此番主動宴請汪精衛,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種種跡象表明,日本政府加快了分化國民政府個別成員的步伐,鑒于汪精衛以往對日的親近態度,很可能會成為主要拉攏對象。蔣介石深知一旦汪精衛經受不住誘惑,那對國民政府的打擊將是十分巨大的,因此,蔣介石今晚的態度格外謙和。

“兆銘兄,你我對歐戰的看法是一致的,我想,一旦歐戰開打,勢必會對中國戰場產生影響,我想……”蔣介石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兆銘兄,你吃,別光聽我說,我覺得今后軍事上的事情肯定是千頭萬緒,我想把主要精力全放在軍事上,黨務方面的事情就多多依仗兆銘兄了,還望兆銘兄不要推辭。”繞了那么大的圈子,正題原來在這里,老蔣這是要干什么?分明是拉攏嘛。可這是不是晚了一點?這么一想,汪精衛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而臉上卻不露聲色。

“蔣先生才干出眾,是黨國不可多得的將才,兆銘甘愿在蔣先生的領導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兆銘實在沒有獨當一面的才能與人氣。”

“兆銘兄這么說,實在是過于自謙了,那就這么說定了。”說著話,蔣介石朝宋美齡使了一個眼色,宋美齡會意,舉起了面前的高腳杯。

“汪先生,璧君姐,來,讓我們為了黨國的光明前途干杯。”四只酒杯碰在一起,發出一串醉人的響聲。畢竟心懷鬼胎,沒過多久,汪精衛和陳璧君便雙雙告辭離去,見挽留不住,蔣介石和宋美齡親自送到大門外。望著漸漸遠去的車輛,蔣介石若有所思地沉默無語。

“達令,你在想什么?”

“不對,今天的汪兆銘不大對勁兒。”蔣介石自言自語地說著,并沒有搭理宋美齡,而是徑直返回了書房,他打電話叫來了周佛海。此時的周佛海正在侍從室內品茶呢!接到電話的他本能地預感到,蔣介石這個時候召見他,多半是關于汪精衛的事情,但是周佛海并不慌張,所謂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周佛海早就盤算好了,如何去糊弄蔣介石。果然,一見面,蔣介石便直奔主題。

“佛海兄,你坐,通過這些日子你與汪兆銘的接觸,你發現汪兆銘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嗎?”

“不對勁兒的地方?應該沒有吧。”周佛海似乎在字斟句酌,“不過,汪先生對總裁有所不滿倒是時常有所流露,主要是覺得他這個黨內副總裁,就是個名義上叫起來好聽,實際上可有可無的角色。”蔣介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汪精衛存在這樣的想法很正常,如果汪精衛連點牢騷都沒有的話,那倒顯得有些不正常了,就像今晚汪精衛的表現,就顯得過于謙遜,蔣介石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問題的實質恰恰出現在這里。

“佛海兄,不瞞你說,據雨農(戴笠字雨農)報告,這些天曾仲鳴、褚民誼這些人的家眷都先后訂了去云南的機票,我擔心這其中有什么企圖啊,他們這些人平時都和汪兆銘走得很近呢!”周佛海的心里一驚,他沒有想到戴笠的手伸得這么長,即便這么小心謹慎還是引起了軍統的注意,但是周佛海依舊是不露聲色。

“總裁可能多慮了,國府剛剛遷都重慶,西南的風土人情,女人們以前很少看到,再說現在局勢相對穩定些,想去云南那里看看風景也是可以理解的,總裁放心,只要汪兆銘一旦有所異動,我立刻向總裁報告。”

“嗯,我對佛海兄還是信得過的。”蔣介石說完,輕輕揮了揮手,他實在是有些累了,而周佛海則識趣地告辭而去。宋美齡把周佛海送到大門外,之后端著一杯清茶,走進蔣介石的書房,這個時候的蔣介石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宋美齡將茶杯放在茶幾上。

“達令,喝口茶醒醒神吧,在汪兆銘的身邊,明有周佛海,暗中有那個劉……劉文煥,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唉,周佛海畢竟不是彥及(指陳布雷),他是從中共那里投靠過來的,這樣的人怎么能讓我放心?劉文煥一個小小的處長,他哪里是汪兆銘的對手?”

“聽你這么說,問題還真有些難辦。”宋美齡在蔣介石身邊坐下來,忽然展眉一笑,“達令,我們都是當局者迷,退一步說,汪兆銘即使真有叛逃之心,他總不能插翅飛走吧。”一句話點醒了蔣介石,是的,重慶是座山城,又處川中腹地,最快捷的交通工具當然是飛機了,只要……想到這兒,蔣介石不再猶豫,立即打電話叫來了空軍司令周至柔,兩個人在屋里談了好長時間的話,臨了,蔣介石親筆寫下一紙手諭,交到周至柔的手里,周至柔鄭重地收好,向蔣介石敬了一個軍禮,告辭而去,直到此時,蔣介石一直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

回到上清寺官邸,汪精衛一方面更加堅定了逃離重慶國民政府的決心;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蔣介石已對他產生了疑心,故而面上盡量做到波瀾不驚,指使手下人行動更加小心翼翼,窺伺著出逃的時機。也許是前方戰事吃緊,也或許是蔣介石真的對汪精衛放松了警惕,幾天后蔣介石便離開重慶又去前方視察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汪精衛決定行動了,然而有一個人卻如鯁在喉,讓他覺得事情實在有些難辦。

“四哥,是為劉文煥的事發愁吧,他一個小小處長,干掉他不就算了。”

“不行,那樣的話一定會驚動戴笠,老蔣雖然不在重慶,可一定對戴笠有所交代,只有穩住了劉文煥,才不會引起戴笠的疑心。”

“這……”陳璧君也一時覺得有些棘手,這么全家出動,肯定會引起劉文煥的警覺,他萬一再通報給戴笠……正當兩口子感到左右為難時,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之后,徐珍款款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汪主席、陳夫人,劉文煥的事情就交給我去辦吧。”汪精衛的眼睛不由一亮,他已然猜測到徐珍會用什么方法對付劉文煥了。對于劉文煥,他別的不了解,但此人絕對是個好色之徒,因為他發現有幾次劉文煥見到徐珍的時候,眼睛曾有一縷賊光閃過。汪精衛不禁含笑點頭,而陳璧君不禁輕哼了兩聲,之后便識相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在門關上的一瞬間,汪精衛和徐珍宛如兩股旋風,飛快地纏繞在一起。

“珍妹,委屈你了。”許久,當激情涌動過后,汪精衛方才帶有愧意地說道。

“四哥,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情。”當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徐珍也親昵地喚汪精衛四哥,“只是將來四哥當上國民政府的主席以后,不要忘了我就好。”

“怎么會呢?珍妹放心,到時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說著話,兩人再次擁抱到一起,汪精衛覺得,自己仿佛煥發了第二春。

1938年12月7日的晚上,汪精衛衛隊長劉文煥,謝絕了桂連軒打牌的邀請,在值班室里無聊地翻看著一本雜志。這段時間他實在是不敢大意,就在幾天前戴老板曾親自召見了他,叮囑他一定要注意汪精衛的一舉一動,老頭子對此十分不放心,一旦有所差池,等待他的只能是軍法從事了。所以這幾天就是睡覺他都睜著一只眼。可是并沒有發現汪精衛有什么異常的地方,老頭子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副總裁,多高的位置啊,難道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劉文煥不由輕輕搖了搖頭。恰在此時,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他懶洋洋地上前拉開房門,看到來人不禁一下怔住了,美如天仙的徐珍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怎么,不認識了?”徐珍的腔調有股慵懶的味道,此時聽來竟有了挑逗的意味,劉文煥頓時覺得渾身有些燥熱,竟有些結巴起來。

“沒……沒,我就是……就是沒想到。”徐珍可不管呆頭呆腦的劉文煥,兀自開門走了進來。直到這時劉文煥才發現,徐珍的一只手上拎著一瓶酒,而另一只手里則提著一包東西,還不時地散發出陣陣香氣。

“你……你喝酒了?”

“喝了,喝酒好啊,喝了酒就可以把許多不開心的事全都忘掉。”說著話,徐珍把手上的東西統統放在桌子上,繼而沖劉文煥嫵媚地一笑,“劉衛隊長,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在這里也就是對你,我還可以說點心里話。告訴你,劉衛隊長,我就要走了。”

“你要離開這兒,那你去哪兒?”劉文煥有些摸不著頭腦。

“天涯海角,隨我去流浪,再在這里呆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呢?想想就叫人灰心。”徐珍和汪精衛之間不清不楚的關系,在汪公館幾乎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劉文煥當然不便多說什么。其實自從劉文煥第一次見到徐珍開始,就被她青春靚麗的容顏深深吸引,甚至劉文煥覺得,能看到她才是在汪公館里工作的真正意義。徐珍要是真走了,那日子過得還有什么念頭?這么一想,劉文煥幾乎是沖口而出。

“徐小姐,我看完全沒有必要嘛,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女孩子,怎么能讓汪主席放心,再說了,你這一走,不是徹底沒有了機會?”

“要說是呢!還是劉衛隊長分析得透徹,唉,不說這些傷腦筋的事了,來,劉衛隊長,陪我喝兩杯。”說著話,徐珍往杯子里倒滿酒,同時打開帶來的東西,原來是醬肘花、花生米等下酒菜。劉文煥立時就酥倒了,兩眼冒出精光。

“行啊,行啊,徐小姐能夠光臨侍衛室,我真是榮幸之至。”

“還是劉衛隊長會說話,來,我們干一杯。”說完,徐珍端起酒杯,只淺淺地抿了一口,而劉文煥則是一飲而盡,接著兩個人便推杯換盞。

第二天凌晨五點鐘,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汪精衛、曾仲鳴等一行人在桂連軒的護衛下,如鬼魅般鉆出了地下室,在經過侍衛室的時候,卻見劉文煥像死豬一樣倒在床上,汪精衛不由輕輕笑了笑。

“珍妹,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不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放心吧,我會從別的渠道趕去和你們會合的。”為了減輕汪精衛的心理負擔,徐珍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汪精衛也就不再多說,一行人鉆進車里,快速駛向了珊瑚壩機場。

機場上,一架飛機靜候在那里,這是汪精衛以去云南視察、演講的名義,特意向空軍司令部要的。登上飛機的那一刻,汪精衛不禁扭過頭,望了望朦朧中的山城,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此一去將徹底與重慶國民政府決裂,那么等待他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命運?或許只有上天才知道。然而當汪精衛等人進入機艙內,均不由愣住了,卻見艙內端坐著一名四十歲上下的高級軍官,一身筆挺的軍裝更襯出一股英武之氣,看見汪精衛,這名軍官趕忙站起身,沖汪精衛行了一個軍禮。

“汪主席好,空軍司令周至柔向汪主席報到。”

“周至柔?”汪精衛狐疑地望著周至柔,因為日常汪精衛很少有機會插手軍事,再加上周至柔又是蔣介石的鐵桿心腹,故而汪精衛一向對周至柔不感冒,這個時候周至柔突然出現,這說明了什么?似乎是看出了汪精衛的疑慮,周至柔馬上給出了答案。

“報告汪主席,我奉命到云南航校視察,因為時間緊迫,所以只好搭乘汪主席的專機,正好也可一路護衛汪主席。”

“呵呵,有周司令護送,汪先生可是安全得很啊!”陳璧君在旁冷嘲熱諷,周至柔不禁尷尬地笑了笑。而汪精衛此時幾乎可以肯定,周至柔此行的目標就是自己,他一定是奉了老蔣的密令,拒絕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倒顯得自己心懷鬼胎了,看來一切只有等到了昆明之后再說了。

“那就有勞周司令了。”說完,汪精衛徑自在前排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不再講話,只默默地閉目養神,飛機準時起飛,朝著昆明方向飛去。在那一瞬間,汪精衛的心里前所未有地惶惑起來。

(五)

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偕夫人顧映秋及眾幕僚,早已恭候在機場上,打出橫幅“熱烈歡迎汪主席偕夫人駕臨云南省”,一群記者在忙著搶占有利地形,以便汪精衛著陸后搶拍鏡頭,龍云特意把場面搞得很隆重,這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接到汪精衛要來云南的電話時,他先是愣怔了幾秒鐘,繼而以熱情的口吻表示歡迎。說實話,起先他只是比較欣賞汪精衛的詩文,后來因為兩人共同反蔣,所以接觸才稍稍多了一點。但龍云很有分寸,他反蔣的基本點是保住“云南王”的地位,至于其他,他并沒有多想。可是隨著國軍在正面戰場上的不斷失利,特別是武漢失守,國民政府西遷重慶后,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因為隨之而來的,可就是數百萬的虎狼之師呀,早先盤踞四川多年的幾位“四川王”,不是很快就灰飛煙滅了嗎?龍云由此而處處提防,汪精衛此番來云南,名義上是視察、演講,兼之以養病,可誰知道背地里搞的什么名堂?其實也不難猜,其一,汪精衛確實是中央派下來視察的;其二,汪精衛此番來云南,是自己的私下行為,可能是想拉攏自己建立反蔣基地;其三,也是龍云最不愿看到的,汪精衛或許已跟日本人拉上關系,想拉自己下水,把云南作為日軍的一個策源地。想清楚了這些,龍云不禁連聲冷笑,讓他反共反蔣他都能接受,可要他背叛祖宗做漢奸,那就另當別論了。故而,盡管電話里汪精衛一再要求他,一切接待禮儀從簡,但龍云還是我行我素,因為這么折騰,是做給蔣介石看的,一來表示自己對中央的擁護;二來如果汪精衛光明磊落的話,他當然不怕蔣介石知道他的行蹤,相反如果汪精衛真的是心懷鬼胎,那么等待汪精衛的恐怕只有倉皇出逃這一條路了。至于逃到哪里,對于龍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想著自己的這一錦囊妙計,龍云不禁無聲地笑了。

果不其然,剛下飛機的汪精衛,在不斷閃爍的鎂光燈面前,顯得多少有些驚慌失措,盡管很快又強自鎮定下來,但這并沒有逃脫龍云的細心觀察,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汪精衛此行另有目的。

“志舟兄(龍云字志舟),不是說好不要搞這些繁文縟節嗎?”汪精衛和龍云握手,不禁小聲埋怨著。確實,龍云的這一手讓他很難堪,更為要命的是,用不了兩天,蔣介石就會知道他的行蹤,到時他該怎么辦?所以緊張之下,他幾乎亂了方寸。

“報告汪主席,這是云南人民對汪主席的愛戴,龍云也不好拒絕。”說著話,龍云自得地一笑,隨之就發現了跟在汪精衛身后的周至柔,當時龍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沒有想到,汪精衛會帶著“一條尾巴”來,但他依舊不露聲色,“哎呀,百福兄(周至柔字百福)也來了,百福兄建議總裁把航校建在云南,是對我們云南莫大的幫助啊。”周至柔謙遜地連稱“不敢當”。迫不得已,汪精衛即興在機場做了一番簡短的發言,之后匆匆地鉆進車里,車隊直接駛向云南省政府。龍云很精明,特意把汪精衛一行安排在一個獨立的小院,而把周至柔和他的警衛安排在自己的官邸里。距離歡迎午宴還有一段時間,他知道,汪精衛肯定會和僚屬商量對策的,而不管是什么樣的結果,汪精衛肯定會和自己通氣,因為這里畢竟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可以說,汪精衛是自己的座上賓,可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又未嘗不是階下囚。

經過短暫的休息,關鍵是和屬下碰頭分析后,汪精衛確信自己已然擺脫了重慶國民政府的羈絆,至于如何擺平龍云,汪精衛自認為還是有十足的把握,故而再次和龍云相見,汪精衛看上去就比剛下飛機時精神了許多。關上房門,當書房里只有汪精衛和龍云兩個人時,汪精衛先是輕輕啜了一口冒著幽香的普洱茶,故作輕松地一笑。

“志舟兄,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實不相瞞,我這次離開重慶,就沒打算再回去,我和老蔣在‘和平救國’的問題上分歧很大,根本談不攏,所以我打算另外尋求救國道路。”汪精衛說完,目光炯炯地緊盯著龍云,他想探究龍云第一反應背后的含義。汪精衛決定據實相告,是和下屬商量加上自己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主要是想看看龍云的態度。如果能夠拉攏龍云那是再好不過,如果不成,汪精衛料定,龍云也沒有膽量將自己押送回重慶,因為那樣的話,在國內,龍云會得罪一大批“和平運動”的追隨者;在國外,日本政府自然也會將其恨之入骨。而問題的關鍵,老蔣未必會就此捐棄前嫌,龍云根本不會做這等傻事。汪精衛知道,曾仲鳴和褚民誼這個時候正在給遠在香港的陳公博發電報,讓陳公博盡快通知日本政府,自己已然逃離重慶政府,讓日本政府做好安全保衛的同時,對龍云施以外交上的壓力,汪精衛相信,內外施壓的結果,自己至少可以安全地離開云南,不過必須趕在蔣介石知道這件事情之前。然而讓他略微有些失望的是,龍云卻擺出一副懵懂不知的樣子。

“汪主席的意思是……”

“我打算另立中央,新的國民政府,當在國際友人的幫助下,以反蔣、反共為基本目標。我知道志舟兄一向也是反蔣、反共的,所以我希望志舟兄能夠出來幫助我,將來的新中央,一定少不了志舟兄的位置。”

“這……”龍云故意猶猶豫豫,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門衛雖然謙卑但是卻絲毫也沒有回轉余地的話語。

“周司令,對不起,沒有龍主席的命令,我們是不能讓您進去的。”

“那你們就去給我通報,就說周至柔特意前來拜訪。”門外的周至柔,顯然是一腦門子官司,只是在床上稍稍打了一個盹,就聽警衛向他報告,說是汪精衛去了龍云的書房,他馬上就從床上躥了起來,恨不得給衛兵一巴掌,這么重要的事不早通報,簡直是飯桶。可也不便發作,一路急急地趕了過來,沒想到堂堂的空軍司令,還吃了一個閉門羹,胸中的火更是一躥一躥的。而汪精衛和龍云彼此對視一眼,在那一刻,兩人達到了高度的默契,當今之計,合力擺平周至柔,當是明智之舉,只要周至柔的身上沒有老蔣的手令,那么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想到此,龍云站起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擺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哎呀,百福兄,休息好了嗎?來,快請進。”說著話龍云把眼一瞪,“瞎了你們的狗眼,竟敢攔周司令的大駕,小心軍法。”

“志舟兄,他們也是職權所在。”說著,周至柔邁步走了進來,正和汪精衛四目相對。

“百福兄,你來得正好,我剛剛在向汪主席請教詩詞方面的學問,你看看,這是汪主席多年前寫的一首詩。”說著話,指著一本打開的詩集,上面有一首五言律詩:“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青燐光不滅,夜夜照燕臺。”龍云裝模作樣地輕吟出聲,“嘖嘖,尤其是‘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真堪與‘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相媲美啊!”說完,龍云擺出一副陶醉其中的表情。

“志舟兄,實在是過譽了。”汪精衛口里謙遜著,好在周至柔并不太懂詩文,他只是把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并未發現什么異常,周至柔不禁悄悄松了口氣。恰在此時,顧映秋攜著陳璧君的手,雙雙走了進來。

“志舟,你們在聊什么呢,這么熱鬧?還不快請汪主席入宴,汪主席一路勞頓,一定是餓了吧?”

“龍夫人太客氣了。周司令,志舟兄的美意,我們可不能辜負呦!”說著話,汪精衛不經意地沖龍云使了一個眼色,龍云自然會意,上前拉住了周至柔。

“請吧,百福兄,汪主席與百福兄同時駕臨云南,真是云南百姓的福祉!”說笑間,一行人來到了宴會廳。此時的大廳里坐滿了黨政要員,簡短的開場白后,大家便觥籌交錯起來,仿佛是商量好了,曾仲鳴、褚民誼以及龍云手下高級幕僚,都把目標定在了周至柔身上。周至柔在輪番攻擊下,不久便歪倒在桌子底下不省人事。

“百福兄,百福兄。”曾仲鳴假模假樣地俯身去叫周至柔,卻見周至柔絲毫沒有反應,不禁朝褚民誼笑了笑。兩個人合力將周至柔扶到了另外一個房間,這個時候的周至柔癱在床上,曾仲鳴和褚民誼關上房門并迅速解開周至柔的呢制軍衣,然而翻遍全身,卻并未發現想象中的蔣介石的親筆手諭。

“怎么樣?”汪精衛悄然跟了進來,竟嚇了兩人一跳,兩人隨即搖了搖頭。

“汪主席,難道周至柔身上根本沒有那份東西?”褚民誼有些泄氣,而汪精衛則根本不信,以他對蔣介石的了解,那東西一定存在。

“汪主席,東西是不是在周至柔的警衛身上?”

“不可能,這么重要的東西,周至柔一定會帶在身上的。”汪精衛說著,俯下身,仔細查看周至柔的衣物。突然,在周至柔呢制軍衣的內側,他發現了一行新縫上去的針線,曾仲鳴趕忙遞上一把鋒利小刀,將線拆開,汪精衛找到了藏在里面的蔣介石手令。

特令,周至柔負責監視汪等數人,如汪有投敵跡象,可借地方官一舉擒拿,倘地方官拒不執行,當一并拘押,如情況緊急,可隨時槍決之,斷不許汪等數人叛逃。

蔣中正

看到手令,幾個人均面面相覷,尤其是汪精衛,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在屬下面前,他強自鎮定自己,沖曾仲鳴使了一個眼色,曾仲鳴會意,快步走出屋外,不一會兒,便領著龍云重新走進屋內。

“汪主席,有什么新的發現嗎?”這個時候的龍云不再裝傻充愣,他知道,汪精衛一定發現了什么對他不利的東西。果然,汪精衛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那張手令,遞給了龍云。龍云看了之后,心里不由一陣發緊,而這個時候,汪精衛一把奪過了手令,繼而掏出打火機,在一片藍幽幽的火苗中,那張手令化為一團灰燼。

“志舟兄,我們是朋友,我不為難你,明天我就乘飛機趕往河內,我們山高水長,后會有期。”龍云何等聰明,他知道汪精衛之所以這么說,是希望他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再說,以后老蔣一旦問起,他完全可以裝糊涂,反正手令已然被毀,這或許是最保險的一條道了。

“那么汪主席,志舟軍務繁忙,明天就不去機場為汪主席送行了。”龍云是怕一旦消息透露到蔣介石那里,他無法自圓其說,而汪精衛也自然明白龍云不便挑明的深意。

“志舟兄不必送行,你倒是要照顧好我們這位可愛的周司令呦。”汪精衛瞅了一眼爛醉如泥的周至柔調侃道,繼而兩人同時發出一陣會意的笑聲。

半夜時分,周至柔醒了一次,昏昏沉沉的,也記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喝了點水,吃了點點心后,又重新倒在床上,這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周至柔一個激靈醒了,他本能地預感到在這期間一定發生了什么,他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繼而一個箭步沖出屋外,直奔汪精衛下榻的小院而去,距離雖說不遠,可周至柔卻感到竟是那么的遙不可及。然而小院內卻異常的安靜,只有幾名老兵在灑掃庭院,哪里還有汪精衛一伙人的身影?周至柔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他也顧不上多想,三步并作兩步地朝龍云的辦公室飛奔而去,這回衛兵并沒有阻攔他,他直接沖了進去。

“志舟兄,知道汪主席去哪里了嗎?”

“噢,百福兄啊。”龍云故作輕松地一笑,“汪主席昨天辦妥了去河內的外交手續,今天上午說是去河內執行公務,估計現在已快到機場了,怎么,百福兄有什么事嗎?”

“哎呀,不好。”周至柔急得臉一下紅了,“志舟兄,你怎么不攔著他們呢?”

“這就奇怪了,我一個省政府主席,怎么可能去阻攔一個黨的副總裁的行動?除非有上峰的指令。”

“有,有,我這里有蔣總裁的手令,志舟兄,你馬上派人截住這伙人,他們是要叛國投敵的呀。”周至柔說著,急忙脫下軍衣,可是,那一紙手令早已沒有了蹤影。“哪里去了呢?我明明放在這里的呀!”周至柔急得滿頭大汗,“志舟兄,你聽我的沒錯,我絕不會騙你的。”

“百福兄,不是我駁你的面子,沒有你說的總裁手令,我是斷斷不敢行事的,要不這樣,你隨我到機要室,我立即命人向總裁辦公室拍電報,如果得到總裁命令,我立刻派人去抓捕汪精衛。”周至柔想想,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好聽從龍云的安排。可要命的是,蔣介石并不在重慶,需由重慶方面聯系蔣介石的臨時行轅,盡管萬分焦急,周至柔也只好無奈地等待著,終于盼來了蔣介石的指令,龍云方才下令集結衛隊。當隊伍整裝待發之時,很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時候一架飛機盤旋于昆明市上空,仿佛是在示威一樣,還特意圍著省政府轉了一圈,之后方才朝遠方飛去。周至柔望著飛機漸漸成為一個黑點,并最終消失在遠方,頹廢地癱坐在地上。

逃到河內的汪精衛一伙人住在了高朗街二十七號一所別墅內,無所事事地等待著日本政府的反應,此時的他們就像是乞丐在等待主人的施舍一樣,恐怕日本主子翻臉不認賬。終于,日本首相近衛文麿于1938年12月22日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日本將和“中國同感憂慮,具有卓識的人士合作,共謀實現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的所謂近衛內閣第三次對華聲明。聲明基本肯定了重光堂三協議的內容,只是莫名其妙地把日本撤軍的問題給“忽略”了。

24日,汪精衛接到遠在香港的陳公博的來電,欣喜之余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幾經潤色揣摩,終于在29日,在香港《華南日報》頭版的顯著位置上,以《汪副總裁致蔣總裁暨中央執監委諸同志公開信》為題,對于近衛內閣對華聲明中所有侵略條款,全部予以無條件接受,因為29日這一天的電報代碼是“艷”字,故而這份無恥的投降書又稱為“艷電”。

“艷電”出籠,表明汪精衛一伙人從此走上了公開投敵的可恥道路。此事引起了民眾的震驚與憤慨,其中有一人更是感到不可容忍,他就是蔣介石。一個黨內的副總裁,公開投敵,那對黨的形象將會是一個多么大的損傷!尤其可惡的是,汪精衛會以自己顯赫的身份做招牌,拉攏一批不明端底的人,那將會對國民政府產生不可估量的殺傷力,蔣介石當然明白這一點,最為顯著的例子,自己那么信任的周佛海,不是也棄他而去了嗎?“不行,一定不能讓汪精衛活著離開河內。”這么想著,蔣介石打電話叫來了戴笠。

戴笠忍氣吞聲地聽了蔣介石一痛訓斥,回到住所,先將失職的劉文煥一擼到底,罰其到一線作戰部隊效力去了,之后又調來軍統骨干分子、后來的北平站站長陳恭澍,向其交代了刺殺汪精衛的指令,于是,一場針對汪精衛的暗殺行動迅速地鋪展開來……

(六)

與高朗街二十七號隔街相望的,是一座名為“逸園”的小洋房,房屋的主人是名法國現役旅長,目前正隨軍駐扎在西貢,常住在這里的是他的妻子、女兒。汪精衛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都愿意憑窗遠眺,艷電發表后,討得國內一片怒罵聲,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讓他感到惶恐不安的是,日本政府也偃旗息鼓了,他們這是想要干嗎?汪精衛此時就像是名棄婦,無比幽怨又可憐兮兮地等待著日本主子的回應,郁悶煩躁的心情可想而知。

“仲鳴,對面的房子這兩天怎么多了幾個人?”已如驚弓之鳥的汪精衛警惕之心驟起,是啊,一連幾天,那幾個人屢屢出現,他們是誰?他們想要干什么?

“汪主席,放心吧,那幾個人是從國內來的茶商,是女主人的遠方親威,我們早就調查清楚了。”曾仲鳴不無得意地說著,繼而忍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有如一個癮君子犯了毒癮。汪精衛不禁皺了皺眉頭,他知道曾仲鳴這個人,才能雖然平庸了些,但是卻忠誠可靠,作為下屬,這一點是最為重要的。但是,其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見了漂亮女人就挪不動步。這次來河內,曾仲鳴的畫家妻子方君璧沒能跟隨,原因是在香港幫助朋友完成幾幅畫作。曾仲鳴打熬不住時,就時常趁汪精衛等人睡熟后,偷偷地從北墻爬出去尋花問柳,這些汪精衛都知道,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但是縱欲到無度的程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仲鳴,不是我說你,我們雖然到了河內,擺脫了老蔣的束縛,可是,還遠遠未到高枕無憂的時候,說不定老蔣派來的殺手已經在路上了,我們還需小心為上。”

“是,是,汪主席教訓得對,我以后一定注意。”曾仲鳴的臉漲得跟豬肝一樣,囁嚅道。

事實正像汪精衛所說,其實殺手已經到了河內,就住在對面的逸園里,也就是汪精衛所看到的那幾個人。此時,他們有如獵豹在靜悄悄地觀察著獵物,兩名特務日夜不停地仔細觀察著高朗街二十七號的點滴動作,而在房間的另一面,陳恭澍及其手下余樂醒、唐英杰以及國民政府駐河內總領事館總領事許念曾,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什么。不一會兒,樓道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人的神情都不由一振。開門進來的是唐英杰的貼身警衛王魯翹,他身強力壯,武功了得,因此深得戴笠賞識,故而被特調到刺殺小組當中。

“報告陳隊長,都打聽清楚了,汪逆每天早餐都要吃牛奶面包,而且特意指定麥香面包房派送,負責派送的人叫阿龍。”原來,經過幾天的細致觀察,陳恭澍發現每天天剛亮,總會有輛貨車準時停在二十七號別墅門前,繼而有個黑瘦的小伙子進出別墅,細一打聽,原來是送早餐的。陳恭澍敏銳地感到,這其中或許有文章可做,故而派王魯翹悄悄去打探情況,“阿龍是面包房的派送工,他每天要給河內許多人家送面包,而且都是他一個人。”陳恭澍的眼睛不由一亮,迅速地和另外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心照不宣,一個計劃便瞬間產生。

阿龍是個孤兒,能夠謀到面包房這份工作,心里還是挺知足的,故而干起活來兢兢業業。這天,他像往常一樣,準時從面包房裝上貨,徑直朝高朗街二十七號駛來。別墅里住著什么人,他并不清楚,也不關心,但是憑直覺,他猜測一定是個大人物。車進巷子口,突然橫插過一輛手推車,多虧阿龍手疾眼快,一個緊急剎車,將車停住。

“你找死啊,怎么不看著點……”阿龍下面的話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了推車的鄉下漢子將一把手槍抵在了他的腹部,他甚至能夠感覺到烏洞洞的槍口所發出的一縷寒光。

“兄弟,借一步說話。”推車漢子示意阿龍下車跟他走。阿龍知道,如果不照他說的辦,那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一個什么下場。阿龍下車后,他看到另外幾個人跳上車,將原先的面包牛奶搬下車,阿龍不明白這些人是誰,他們想要干什么。很快,阿龍被帶到一個“頭兒”跟前,那個人倒很溫和。

“魯翹,怎么能這么對待阿龍兄弟?是叫阿龍吧?”陳恭澍說著,示意王魯翹站在一邊。“別害怕,阿龍兄弟,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阿龍兄弟為我們送一趟貨。放心,只要你把貨送到了,我們是絕對不會虧待你的,五十塊大洋,夠阿龍兄弟辛辛苦苦干上一年半載的吧!”說到這兒,陳恭澍停頓了一下,面露殺機且聲音低沉地說:“但是,你不能把消息透漏給里面的人,否則……”聽到此處,阿龍嚇得面色發白,兩腿不由瑟瑟發抖。

“阿龍兄弟,你怕什么呢?這可是你的一次難得的發財機會呀。”唐英杰在旁邊慫恿道。這個時候小組成員已圍攏過來,表明摻了毒的面包已經裝上車了。陳恭澍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他憑感覺意識到,阿龍這個人并不可靠,膽小怕事很容易露出破綻,可是不用他還不行,他知道,汪精衛一伙人警惕性極高,換人去送,弄得不好反而要打草驚蛇。于是他笑著拍了拍阿龍的肩膀,什么也沒說,便轉身離去。阿龍傻呆呆地望著陳恭澍遠去的背景,真是欲哭無淚。

作為汪精衛最可信賴的屬下,曾仲鳴對于汪精衛的日常起居可謂是事必躬親,每天由麥香面包房送過來的早餐,他都要親自接收,今天也不例外,他只是有點奇怪,平日里笑容可掬的阿龍,今天怎么蔫頭耷腦的,有兩次他的目光追尋到阿龍時,阿龍卻慌亂地避開了。

“阿龍兄弟,昨晚沒有睡好嗎?怎么沒精打采的?”

“沒……沒什么。”阿龍冷不丁聽到曾仲鳴的問話,渾身打了一個冷戰,手中的面包差點掉在地上,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阿龍兄弟,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臉色很不好看,要不,我找大夫給你看看?”

“不用,不用。”阿龍趕忙推辭道。他知道,如果再糾纏下去,自己一定會露餡的,故而努力地擠出一絲笑,那模樣其實比哭還難看,“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回去睡一覺就沒事了。”說罷,也不等曾仲鳴回話,撂下東西扭頭就走。曾仲鳴本想叫住阿龍,可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說出口。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之后他快速地沖上二樓,推開窗戶,卻見阿龍正鬼鬼祟祟地往外走,一塊石頭差點絆了他一跤。

“不對,這小子一定心里有鬼。”曾仲鳴自言自語道。繼而來到樓下廚房,對眾人吩咐道,“剛才送來的牛奶面包,誰也別動,更不能讓汪主席吃。”說著,曾仲鳴來到桂連軒面前,“老桂,我覺得這牛奶面包可能有問題,這樣,你去再買一些來,這些誰也別動。”桂連軒二話不說,急匆匆地出去了。也就過了不到五分鐘,剛剛洗漱完畢的汪精衛便出現在大家面前,他似乎也聽到了什么。

“怎么,仲鳴,有什么不對勁的嗎?”

“是這樣的,汪主席。”曾仲鳴便將剛才的情況以及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汪精衛聽了,心里很是感動,想著多年來曾仲鳴跟隨自己,從來也沒有動搖過,將來一旦組建國民政府,一定給予他一個適合的位置。

“嗯,難為你了,仲鳴,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就這樣,第一次的暗殺計劃破產了,陳恭澍并沒有因此難為阿龍,而且還派人給他送去了十塊大洋,而那批摻了毒的牛奶面包,他又想法給買了下來,以免傷及無辜。可是,如何完成暗殺計劃,小組成員一時又迷茫了。

“我看不如直接殺將進去,英杰和魯翹對付汪逆警衛,由我殺向汪逆臥室,直接結果了汪逆夫婦的狗命,陳隊長負責在外面接應,得手后,我們一同逃離河內。”余樂醒是個急脾氣,沖口而口,陳恭澍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其實這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經過幾天的觀察,曾仲鳴為方便自己尋歡取樂,特意在北墻放置了一架梯子,這正可以利用,可是陳恭澍知道,這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因為一旦失手的話,那幾乎就不會再有刺汪的機會了,對方加強警備不說,驚動了日本人,說不定日本人會把汪精衛轉移走,無論是南京還是上海,刺汪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正在這時,許念曾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好消息,好消息,汪逆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剛剛得到消息,高朗街二十七號的浴室水管報修,我看,我們不妨來個偷梁換柱……”許念曾的話沒有說完,陳恭澍已興奮得站起身。是啊,可以把維修人員扣留,而自己的人裝扮進二十七號別墅,管道修好后,再順便把毒氣罐放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要汪逆一進浴室……陳恭澍把目光轉向了唐英杰,唐英杰不由打了一個立正。

“英杰兄,這件事情非你不成啊,一來你會說本地方言,二來修水管這類事,對你而言小菜一碟。”“報告陳隊長,英杰保證完成任務。”

第二天,唐英杰順利地潛入到汪精衛的住處,他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以及熟練的維修技術,沒有引起曾仲鳴的絲毫懷疑,水管修好后,唐英杰趁人不備,將一個裝有毒氣的罐子放在了浴缸下面的隱蔽所在,并將罐口打開。當任務完成時,唐英杰會心地笑了,他心中暗喜,沒想到汪精衛這個逆賊會死在自己的手上。為了以防萬一,他再次查看確認沒有任何疏漏后,便收拾好工具,起身告辭,裝作若無其事地朝別墅外走去。恰在此時,迎面正碰上匆匆走下樓來的褚民誼,唐英杰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和褚民誼幾乎是擦身而過。褚民誼當時就呆了一下,他忽然覺得剛剛走過去的修理工有些眼熟,應該在什么地方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這就奇怪了,河內他是第一次來,不可能是在這里見到的,那么到底在哪兒見到的呢?其實褚民誼的記憶力還是蠻不錯的,就在一年前,有一次,他去拜訪戴笠,正好碰到戴笠在訓斥唐英杰,褚民誼來了之后,唐英杰也就告辭離去,就這么無意當中的一面之緣,褚民誼偏偏就有了印象。他狐疑地望著唐英杰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禁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曾仲鳴從浴室內走了出來。

“重行兄,你在瞅什么?”

“噢,沒什么,剛才那個人是干什么的?”

“那個修理工嗎?浴室的水管壞了,我打電話讓他們來修的,怎么,有什么問題嗎?”

“那倒沒有,我就是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人。這樣,仲鳴兄,你去打電話核實一下,他們派來的修理工長的什么樣,我這心里總覺得不踏實。”見褚民誼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曾仲鳴也就不再啰嗦。核實的結果讓曾仲鳴倒吸了一口涼氣,維修部門派出的修理工是個瘦小的男人,而唐英杰卻高大威猛,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兩個人對視一眼,相當默契地朝浴室奔去,結果就發現了隱藏得極其隱蔽的毒氣罐,汪精衛又幸運地逃過一劫。

“汪主席,種種跡象表明,老蔣派出的殺手已經到達河內,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一定要絕地反擊。”曾仲鳴怒氣沖沖地說著,而汪精衛盡管內心十分恐懼,可還是故作輕松地一笑。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老蔣,在黔驢技窮的時候,就使出這等下三濫的手段,不要慌,沒什么可怕的,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妨來個借刀殺人。”汪精衛的一席話,不禁讓在座眾人的精神為之一振。

“四哥,你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怎么做,你就告訴大家嘛。”陳璧君稍稍平復了自己緊張的情緒,急切地詢問汪精衛,而汪精衛的神情則頗為自得。

“眾位,河內不是重慶,這里是法國人的地盤,我們不妨借法警之手來個……”汪精衛說著,用手作了個劈殺的手式,接著說出了自己的計策,眾人哄然叫好。

兩天后,汪精衛一行在警衛的護送下,離開高朗街二十七號,他們要到離河內八十里地之外的丹道鎮三島山旅游。是啊,來到河內這些天,一直龜縮在住處,實在是憋壞了,看得出汪精衛的興致很高,車子駛出河內,速度一下就提升起來。這個時候,在距離車隊不遠的地方,有兩輛轎車在不遠不近地尾隨著,褚民誼發現后,不由開心地笑了。

“汪主席真是神機妙算,魚兒上鉤了。”汪精衛只是用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在前方不遠處,就有法國軍警設下的埋伏圈,只要獵物一上套,必將會來個一網打盡,也算是給老蔣點顏色看看。

汪精衛猜得沒錯,一直不緊不慢跟隨著的,正是陳恭澍的暗殺小組,他們打算來個攔路狙擊,之后順道離開河內,每個人都被一種興奮的情緒所左右,畢竟是大戰來臨了。這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從后面飛馳而至一輛小車,熟練地夾在了他們與前方車隊之間,駕車的王魯翹不禁恨恨出聲。

“這人誰呀?簡直是找死!”然而一看對方的車牌,卻驚異地發現是許念曾的車。陳恭澍敏銳地覺察出事情一定有了變化,果然,前方的車隊拐彎了,而許念曾的車卻一直照直開了過去,陳恭澍猶豫片刻,果斷地命令王魯翹緊緊跟上許念曾。駛出一段距離后,許念曾的車慢慢停了下來,他從車上走下來,見到陳恭澍的第一句話便是:“好險呀,幸虧我及時趕到。”接著,許念曾就向陳恭澍解釋,他有一位在法警處工作的朋友無意之中向他透露,今天法警全部出動,埋伏在去丹道鎮的路上,說是要剿滅一股匪徒。他聽后不由大吃一驚,馬上就聯想到今天汪精衛不是要去丹道鎮旅游嗎?難道這只是一個巧合?不管怎樣,安全第一,于是他馬上驅車趕來,阻止了這次的狙擊行動,陳恭澍也不禁冷汗直冒。

“汪逆果真是老奸巨猾,看來對方對我們的行動是有所覺察了,不能再拖了,今晚就進行鋤殺行動。”陳恭澎說著,咬了咬牙,眾人均沒有異議。因為誰都知道,這是一次冒險的賭博,而機會也只有這么一次。

“回去,養精蓄銳,今晚趁曾逆外出尋花問柳,我們就行動,英杰和魯翹負責干掉汪逆夫婦,樂醒帶幾名兄弟對付汪逆警衛,我駕車負責接應,得手后不要戀戰,要迅速撤離,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眾人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是異口同聲,都表現出勢在必得的決心。

夜深沉,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守候在高朗街二十七號別墅的北側圍墻外,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曾仲鳴出來,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埋伏時間過長,說不定會引起什么意外,陳恭澍果斷地命令行動。這個時候,唐英杰一揚手,飛龍爪便悄無聲息地扒在了墻上,唐英杰本是個武林高手,只見他像只敏捷的猴子,兩下就上了墻頭,接著把王魯翹、余樂醒等人接應上了墻頭,隨后眾人紛紛躍入墻內。不想一名小組成員在著地時,碰倒了一只挨墻放置的壇子,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聲,這下驚動了負責警衛的桂連軒,他一個箭步沖到窗前,憑著微弱的月光,看到了幾個朦朧的黑影。

“什么人?有刺客!”桂連軒一聲吶喊,接著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唐英杰看到行蹤已然敗露,沖王魯翹一揮手。

“魯翹,我們走,樂醒,這里就交給你們了。”話音未落,他和王魯翹幾縱幾躍,便沖上了別墅的二樓。事先早已探知汪精衛夫婦就寢在別墅里最大的一間臥房,因此兩人快速來到門前,王魯翹用身體撞了幾次門,門雖然晃了晃但沒有被撞開,顯然是從里面給閂死了。這個時候樓下的槍聲很緊,情況萬分緊急,急紅了眼的唐英杰掏出了一把隨身帶的利斧,上前兩下就把門給劈開了,兩個人一齊沖進了臥室。盡管光線昏暗,但依稀可以看到躲在床下的兩團黑影在瑟瑟發抖,唐英杰不由冷笑兩聲。經過多天觀察,這伙賣國賊當中,只有汪精衛是夫婦倆,那么睡在一起的不是他們,又是何人?他和王魯翹幾乎是同時開了槍,兩股憤怒的子彈射向了床下的黑影,他們聽到兩聲沉悶的慘叫,繼而黑影出現了極度的扭曲,隨后有如被抽了筋的蛇,一下子癱軟下來不動了。為了保險起見,兩人又朝尸體補射了幾槍,確信床下的人再無生還的希望之后,兩人迅速地撤出了臥室。這個時候,余樂醒率領幾名屬下正在拼死抵抗,而槍聲也驚動了整條寂靜的街道,不少巡警正在朝這里集結,唐英杰打了一聲唿哨。

“弟兄們,汪逆已經被除,我們撤!”說著話,已率先沖出別墅,來到花園的圍墻邊,翻身躍上墻頭,回頭接應底下的王魯翹等人,這個時候,一隊法警已然沖進巷口,坐在車里負責接應的陳恭澍,一只手舉槍射擊,一只手握著方向盤,車已滑行到圍墻邊。

“快撤,要不就來不及了。”陳恭澍厲聲命令道。墻上的唐英杰盡管看到余樂醒和另外兩名兄弟沒有撤下來,可是再要耽擱下去,有可能會全軍覆沒,遂長嘆一聲,縱身躍出墻外,幾步奔到汽車旁,人還沒有完全坐穩,車便箭一樣地沖了出去。很快,包圍圈被撕開了一個裂縫,車宛如脫韁的野馬,向著遠方疾馳而去。法警們又朝著越來越遠的車影空放了幾槍,好在已有三名“匪徒”因彈盡糧絕而落入法網,這就足以向上峰交差了。

沖出包圍圈的陳恭澍等人,繞了一大圈之后,方才回到國民政府駐河內總領事館。盡管折了三員大將,但畢竟完成了任務,陳恭澍興奮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向遠在重慶的戴笠發了報捷的電報。戴笠當然是欣喜萬分,他立刻驅車前往曾家巖蔣介石官邸,向焦急等待消息的蔣介石作了匯報,一向在屬下面前很少露出笑臉的蔣介石這次真的是心花怒放……

然而兩天后,傳來一則驚人的消息,汪精衛夫婦只是虛驚一場,毛發無損,而被擊斃的卻是曾仲鳴和他的妻子——畫家方君璧。惱羞成怒的蔣介石沖戴笠大聲訓斥了一番,而戴笠和他的手下更是驚詫萬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來,就在那天上午,方君璧從香港來到河內,曾仲鳴去接站,所以并未參加汪精衛精心布置的誘殺行動,汪精衛一行返回住處后,特意為方君璧舉行了歡迎晚宴,因為妻子的到來,曾仲鳴當然也就沒有出外尋歡作樂。汪精衛出于好心,主動和陳璧君讓出了雙人大臥室,以成全曾仲鳴夫婦,沒想到曾仲鳴夫婦卻因此而成為了替死鬼。待一切平息之后,汪精衛抱著曾仲鳴的尸首放聲痛哭。

暗殺汪偽的槍聲不僅震驚了整個河內,也驚動了日本政府,他們生怕好不容易釣上來的大魚再莫名其妙地脫鉤,所以迅速作出反應,將汪精衛一伙人接到了日本駐河內領事館,爾后從水路護送到上海,并安置在滬西愚園路一所住處,其警衛之森嚴,使遠在重慶的國民政府就此鞭長莫及了。

1939年底,汪精衛和日本政府秘密簽訂了《日華新關系調整要綱》,雙方正式牽手。

1940年3月30日,以汪精衛為首的偽“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汪精衛名副其實地坐上了漢奸王的頭把交椅。

尾 聲

1944年的冬天來得仿佛格外早,才剛接近11月中旬,天氣就陰冷得叫人心底發涼,當然,這其中也有心理上的因素。因為盟軍的節節勝利,使得日本政府上下惴惴不安,而與之命運息息相關的一些偽政權的高官們,當然更是度日如年,漢奸的可恥下場誰不清楚呢?

身為“國民政府”委員長的汪精衛,因受腰部舊病的折磨,這兩年簡直是身受其害,苦不堪言,為此他恨透了孫鳳鳴,那顆殘留在脊椎里已有八年之久的子彈,盡管去年已經取出來了,可是病情不見好轉反而不斷惡化,致使其無法行走。萬般無奈之下,陳璧君經過和眾人商議,最終決定去醫療水平高于國內的日本醫治。而此刻,在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的高級病房內,圍著病床或坐或立守護著許多人,而躺在病床上的汪精衛,臉色煞白如紙,身體形如朽木,除了伴隨有微弱的呼吸,完全看不出是個活人的樣子。

“醒了,醒了。”朦朧中,汪精衛睜開了雙眼,看到圍繞床邊的陳璧君、褚民誼以及眾子女,他的目光游離,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是的,他在尋找那個靚麗的身影,他不相信徐珍會棄他而去,然而鐵一樣的事實卻無情地擊垮了他。他也做好了身背千古罵名的準備,他只希望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他的妻子兒女能夠守在他的身邊,也包括徐珍。可是,他的珍妹最終卻和他的一名侍衛私奔了,這讓他這個“委員長”簡直是名譽掃地,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在游街示眾,此刻的汪精衛感到了心底里徹骨的冰冷。知夫莫如妻,陳璧君伸出雙手將汪精衛冰涼而無力的手握住。

“四哥,無論發生什么情況,我都會始終在你身邊,孩子們也不會拋棄你的。”陳璧君的話語盡管有掩飾不住的悲切,但是汪精衛還是感到了一絲溫暖,他的眼角有淚光閃動。這個時候,褚民誼低聲在陳璧君的耳邊嘀咕了幾句,陳璧君的臉上閃過一點點欣慰之色,“四哥,前首相近衛先生來看你了。”說罷,便起身相迎。

五十出頭的近衛文麿,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頹廢的精神狀態,幾乎已經將其摧垮。這幾年他的仕途并不平坦,在汪精衛叛逃重慶后,他派人將其接到上海,可是,由于自己一貫推行“溫和”的對華政策,因此觸怒了軍界掌權人士,他被迫引咎辭職,故而使寓居于上海的汪精衛受冷落達一年多的時間。而繼任的平沼騏一郎首相則致力于誘降蔣介石,他認為蔣介石是中國的實權派,而汪精衛的實力不夠。其時歐戰爆發,蔣介石漸漸傾向于與歐美聯合,萬般無奈之下,日本政府才著手扶持汪精衛成立偽政府,而近衛文麿,也于1941年6月再次上臺,那段短暫的時間,是汪精衛與近衛文麿“合作”的蜜月期。可惜的是,僅僅半年時間,近衛文麿再次下臺,但是倆人卻從此引為知己。現如今時過境遷,此時的相會,誰都明白等候他們的命運是什么,故而彌漫在其間的氣氛不是朋友相見時的愉悅,相反倒有股生離死別的味道。

“汪先生,感覺好些了嗎?”近衛文麿走近前,關切地詢問。此時的汪精衛似乎連說話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他的嘴角動了動,想笑又笑不出來,模樣倒顯得十分猙獰。“汪先生,你躺著別動,相信日本的醫療技術會治好你的病的。”說完,近衛文麿卡殼了一樣,竟再也找不出什么話題來,尷尬的沉默使得每個人都感到萬分壓抑。

“近衛先生,其實……其實我還是……蠻……蠻幸運的。”冷不丁,汪精衛擠出了這樣一句話。近衛文麿一時錯愕,隨即明白,汪精衛已然預感到自己死期將至,這個時候病死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將來不用上絞刑架了,在那一刻,近衛文麿的心里一動,他想要說點什么,忽然刺耳的空襲警報拉響,此刻盟軍已經可以在任何時候對日本本土進行空中打擊了。此時的醫護人員已然沖進病房,他們要把汪精衛轉入到地下防空洞。近衛文麿用力握了一下汪精衛的雙手,什么也沒有說,示意醫護人員將汪精衛抬走。其實不用說什么,彼此都明白,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里相聚了。

1944年11月9日下午,一代賣國巨奸汪精衛病死于地下防空洞內,終年六十二歲。

附錄·最終結局

近衛文麿,日本戰敗投降后,畏罪服毒自殺,最終逃脫了被審判的命運。

陳璧君,日本戰敗后,被國民政府誘捕,被判終身監禁,于1959年6月病死于解放后的監獄內。

陳公博,汪精衛死后繼任南京偽政府主席,后攜妻逃至日本,在國民政府的交涉下,被引渡回國,以漢奸罪被判處死刑,于1946年6月執行。

周佛海,日本戰敗后,在全國人民一致要求下,被國民政府收監,一審被判死刑,后在蔣介石等的干預下,改判無期徒刑。聽到這個消息,絕處逢生的周佛海因過于興奮,引發高血壓和心臟病,于1948年2月病死于南京老虎橋監獄,時年五十一歲。

高宗武,在南京偽政府成立后不久,幡然醒悟,重回重慶國民政府。

褚民誼,1945年10月14日,在廣州被軍統誘捕。次年8月,褚民誼以漢奸罪在蘇州獅子口監獄刑場被執行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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