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靈,靈類中最低等的種類。
弱小、天真而單純。
所以,知道嗎?你每天吃下去的食物,都是有靈魂的。
1
那只肉包子已經跟了我四條馬路。
這不是比喻或者夸張,而是貨真價實的肉包子。皮厚、餡足、有褶子,幾年前賣八毛,現在賣一塊二。
肉包子智商很高,小心地沿著墻根一路翻滾,低調行動。
我只是幫老板跑腿去郵局拿包裹而已,沒想到居然能遇到貨真價實的食靈。
萬物皆有靈。
你可曾遇到過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奇怪現象?比如墻壁里傳來的怪聲,怎么也找不到的眼鏡,睡覺的時候突然喘不過氣……別緊張,這都是靈在逗你玩。
靈是無處不在的,也許你在吹著電風扇開心吃西瓜的時候,電風扇靈正撒著嬌說我也要吃;而當你把垃圾塞進塑料袋的時候,塑料袋靈正嫌惡地嚷嚷著好臭。
當然,這些靈我是看不到的。通靈神棍是我老板,他連一粒灰塵抱怨空氣質量太優的聲音都聽得見。至于我,只能在特定的情況下看到食靈,也就是食物的靈魂。
其實,被食靈糾纏并不是值得高興的事。
“離我遠點!否則老板會殺了我!”我一路跑一路飆淚,而肉包子在我身后鍥而不舍地滾動著,大有一番魚死網破也要追上我的氣勢,真乃包中豪杰。
我跑得累如死狗,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店門。只要進店就一切解決,因為老板布下了很強的法術,不允許任何野生靈踏進店里一步。
然而樂極生悲,我只顧著往店里沖,沒注意到有人在地上扔了塊香蕉皮。
吧唧——
砰——
天地在我眼中旋轉,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動最后摔了個四腳朝天。然后,我看到一個白、圓、軟的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自由落體……
“不!”我慘叫,驚恐之中做了一件無比愚蠢的事——舉起右手遮住臉。
肉包子與我的手心發生了親密接觸,溫暖而柔軟的觸感相當好。我看到眼前飄過一陣煙霧,下一秒腹部就遭到一陣重擊,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一個白嫩綿軟的小男孩坐在我的肚子上,甜笑的小臉沾著很多灰塵。
他的頭頂上方自動顯示出一排血格:
食靈品種:鮮肉大包。
成分:小麥靈百分之四十,鮮肉靈百分之三十,水元素靈百分之十,各種調料靈百分之五。
就在這時,店門發出叮的鈴聲,緩緩地打開了一道縫。瞬間,我全身僵硬,顫巍巍地回頭:“老……老板……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煙灰從某人的指尖落下,低沉又危險的嗓音戳刺著我的耳膜:“不用解釋了,你又在路上亂撿東西吃了吧,阿井。”
他們都叫我阿井,姓氏則不知道……誰在說我橫豎都是二!
我是這家時綾咖啡館唯一的打工仔,那邊英俊瀟灑冷酷面癱還戴著眼鏡的渾蛋,就是我最討厭又最害怕的老板,松風。
時綾,取諧音食靈。我老板不喜歡大活人,在店里養了一群食靈做小工,把整間咖啡館都搞得很陰森。
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店里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是吧臺上的蠟燭。搖曳的火光中,老板凝神觀察我帶回來的包裹,手指輕輕捏住包裝繩。
我跪在地上,一臉憤恨。
剛才肉包少年聽見我老板的聲音,就嚇得變回包子滾走了,我本人則被他揪著耳朵拖回來罰跪。照老板的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被野生食靈纏上肯定是因為我身上散發出“好餓好想吃肉包”的氣息。
冤枉啊!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扯開包裝繩的動作,突然忍不住張口唱起來:“小白菜啊,地里黃啊,我阿井啊,沒爹娘啊……”
老板的手猛然一晃,包裹掉到腳下,繩子四散開來。
然后,我就被三只玻璃杯同時擊中,臉上順便挨了一個皮鞋印子。
老板還不罷休,把我一頓狠揍:“讓你再號!讓你再號!”
“家暴啊!出人命啦!”我抱頭鼠竄,正在廚房里切菜的白菜靈和茄子靈立刻聚過來看八卦,還扭著矮胖的身軀說風涼話:“哎喲,阿井被揍得好爽……”
“你才全家爽!”我回頭怒吼——白天不懂夜的黑,飽漢不知餓漢饑!剛才老板的手指碰觸到包裹的時候,我感覺有不干凈的東西快要從包裹里跑出來了,不唱幾句歌壯壯膽子能行嗎?!
而正當我怒吼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陣嘶嘶的聲音。
煤氣泄漏了?
我嗅了嗅,空氣中一切正常,甚至還隱約帶著田園的清新氣息……
田園?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像水面的波紋般漾開。咖啡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黃昏美景。
水牛在田埂上休憩,麥田在微風的吹拂下仿佛是金色的波浪般美麗。
但是,明明是非常美麗的景色,卻充滿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遠處有一棟小木屋,木屋門口……咦?
我睜大眼睛,看見有幾個人正把另一個人推倒在地上,對著他拳打腳踢。
“喂!你們!”我大喊著,剛要沖上去阻止,所有的景物又突然像水波般消失了。眼前依然是燈光昏暗的咖啡館,老板怔怔地站在我旁邊,顯然剛才的異象他也看到了。
然后,他走回吧臺邊撿起包裹,取出了里面的東西。包裹里有一盤錄像帶,以及……一雙血跡斑斑的芭蕾舞鞋。
沉吟一會兒,老板轉頭問我:“阿井,你有什么感想?”
我想了想,撓撓頭:“呃,那鞋子上的血跡會帶病菌嗎?”
老板走上來踹了我一腳。
2
影像很模糊,似乎是監控探頭偶然拍下來的。
畫面的背景是一間劇院,身穿白色芭蕾舞裙的女演員正在舞臺上練習。我看到她就忍不住驚呼起來:“噢噢,這是簡妮·珍?!”
簡妮·珍是近年芭蕾舞界的新秀,她自稱是中美混血兒,父母在一次飛機事故中雙亡。很多人都對她的凄慘身世潸然淚下,但也有傳言說這些故事都是她自己捏造的。
偌大的舞臺上只有簡妮一個人,她練習得很專注。
但是,就在完成一個轉身動作之后,她的視線突然定格在觀眾席上。
那里,空無一人。
簡妮的眼神充滿了驚恐,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她盯著空蕩蕩的觀眾席緩緩搖頭,然后一邊喊叫一邊拼命后退到舞臺邊緣。
突然,她的頭頂上方落下一片陰影。
下一秒,一盞巨大的舞臺燈轟然墜下,將她的身體死死壓在了下面。
錄像沒有聲音,我只能看到簡妮痛苦地揮舞著雙臂,下半身被舞臺燈壓得血肉模糊。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誰都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事。重傷的簡妮就這樣在自己鐘愛的舞臺上獨孤地等待著死亡,眼睜睜地看著血液一點一點從自己的體內流失……
“啊嘿,看得開心嗎?松風大王。”
這時畫面突然跳轉,鏡頭里出現一張非常眼熟的大臉。
我嚇了一跳,回過神,發現自己的背后已經被冷汗浸透。而老板依然冷靜地坐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冷血人渣!
“案件情況就是這樣。包裹里是簡妮臨死之前穿的芭蕾舞鞋,這東西我好不容易才偷出來的,希望對你的破案有所幫助啦。”鏡頭里,那張大臉后退了一點,身上穿著英姿颯裝的警服。
這家伙的外號叫小蜜,是我老板的大學同學。
之所以叫他小蜜,其一是因為他有一身健康的蜜色皮膚,整天散發著迷死女人的荷爾蒙氣息;其二是他就像我老板的小秘書一樣,每次遇到奇怪的案件,就屁顛屁顛地來找他。
我老板當然不是偵探,他只是太通靈了。而且他最喜歡看血淋淋的殺人現場,能配著電視上的兇殺節目吃下三碗飯。
我不知道這樣的人來開咖啡館,到底安的什么心。
這時,電視機的畫面已經變成了雪花,錄像帶也自動從機器里退了出來。
老板依然慢條斯理地抽著煙,半晌,轉頭看我一眼:“阿井,時間不早了,你該睡覺了。”
我震驚了,一指旁邊血跡斑斑的芭蕾舞鞋:“這貨呢?你已經看過現場,鞋子又是死者身上的東西,居然叫我去睡覺?鞋子上面肯定有怨靈吧?你不打算用驚悚的語言描述出來,把我嚇得整夜做噩夢嗎?”
剛才就說過,我老板能看到世間所有的靈。
所以,我以為他能與舞鞋的鞋靈溝通問出案件真相,然后添油加醋地嚇唬我一番。
老板不耐煩地一掐煙頭:“鞋子上沒有靈,所以你可以滾了。”
“咦?”
“我看不到這雙鞋的靈!也就是說我現在破不了案子,明天要到現場去!再不滾信不信我揍死你?!”
“嗷!”我嚇得屁滾尿流,拔腿就跑。
我跑得很快。
也因此,我沒有看到老板在身后向我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眼神。
回到自己的房間,外面在下大雨。
我默默注視著窗戶玻璃,外面的某個東西也正默默注視著我。
他白軟的小臉蛋吹彈可破,衣服是古色古香的,前襟還系著兩條奇怪的緞帶。傍晚被我老板趕走的肉包少年,正可憐巴巴地蹲在窗外。
沉思許久,我嘆著氣打開窗戶。肉包少年立刻跳進來一頭扎進我懷里,弄得我一身雨水。
“住手啊英雄!”我悲嘆。
“阿井,阿井幫幫我……”肉包少年扭動著,發出嚶嚶的哭泣聲,好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
“有困難找民警。”我一把揪住肉包少年——名字好長啊,叫他小包吧——扔在桌子上,又拿了一條毛巾幫他擦干渾身的雨水。
“民警沒有阿井有魅力,阿井是我們食靈界的名人……”小包繼續嚶嚶嚶著。
“我才不要被一群食物關注!”我大怒,同時好后悔在店門口碰觸了這只肉包子。
食靈的基本狀態是食物,但它們與我的身體發生接觸以后,就會在我眼中幻化成人形。神棍界里我的能力只能算是二等公民。我老板才是真牛,他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在腦內自由切換靈的形態。
不過,我也有大招的。
小包的頭頂上,一排血格若隱若現,顯示出他的品種和靈的成分。
阿井的烹飪教室時間:
將小麥磨成面粉,加入適量的水搟成面皮,然后把五花肉和調料充分攪拌之后裹進面皮里,耐心蒸二十分鐘,熱騰騰的大包子就出爐啦!
在這個過程里,肉包中的小麥、五花肉、水和調料都擁有各自的靈。其中占比例最高的那個,就能進化成肉包食靈。
小麥在小包身上占了百分之四十,所以小包的靈就是從小麥靈進化而來的。這個百分比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秘密——不準說我的能力無聊!
“我一不是神棍二不會打架,能幫你什么忙呢?”我坐在床上托腮問。
“我想去一個地方,但是想不起來。”小包羞怯地揪著衣角。
“連你自己都想不起來的話,我怎么帶你去呢?”可愛的男孩子真會給魅力加分,我不知不覺就放柔了語氣。
“我會努力想的!”小包連忙揪住我的褲子,抬起頭睜大了水汪汪的黑眼睛。
不行了,讓我轉過頭去冷靜一會兒,我還年輕不想被萌死啊!
“只能留你一個星期!”我咬牙道。
3
隔天咖啡館歇業,我跟著老板去簡妮·珍的案發現場。
下車的時候老板嫌我走得太慢,沖我屁股踢了一腳,害我在地上滾了兩圈。他發泄不滿的方式很陰毒,我自認為是收留小包的事被他發現了。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用自己的薪水養活一只肉包子還不容易嘛。
萬惡的資本家!
劇院已經暫時關閉了,大門緊鎖,外面拉著一道黃色的警戒線。劇院原本就位于偏僻的郊區,失去了觀眾更加顯得蕭瑟冷清,地面上散落著一地枯葉和海報碎片,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與之相對的,里面的人氣倒是很足。舞臺上的鎂光燈閃得人睜不開眼,警務人員四處走動。簡妮也算是個大明星,上面一定很重視這個案子。
“歡迎你們!”英姿颯爽、膚色性感的小蜜警官迎上來,身材比錄像帶里看起來更加高大威猛。我老板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小蜜突然注意到了我。
“阿井,你終于發育了?”他盯著我的胸口。我低頭一看,右胸怎么鼓起了一坨?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捂胸慘叫著逃離,身后傳來小蜜爽朗的大笑聲。
氣喘吁吁地跑到角落,我把小包從懷里揪出來。
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依然是只肉包子,趴在我胸口的輪廓自然也引人遐想。
“不是叫你在口袋里好好待著嗎!”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嫩臉。
“阿井的口袋里有一塊融化的巧克力,五官都移位啦,好可怕!”小包淚眼汪汪地辯解。立刻,口袋里傳出巧克力靈甕聲甕氣的抱怨:“你全家五官移位,哭包!”
我隔著衣服揍了巧克力靈一拳:“住口!我正愁接近不了現場,你們都是同類,相煎何太急!”
“阿井想看現場?那邊好像可以過去。”小包連忙指向走廊盡頭。那邊有一扇拉住的卷簾門,與地面留下了一條二十厘米寬的縫隙。
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縫隙里隱約透出的光線。但小包是只包子,人形的身高也只及我的膝蓋,視野自然跟我不一樣。
我湊到卷簾門前蹲下,發現另一邊居然就是舞臺。
簡妮的尸體已經被運走了,地板上只留下一個粉筆輪廓,周圍濺滿了暗紅色的血跡。
幾名刑警在周圍忙碌,誰都沒有注意到我。我小心地把卷簾門推高一點,鉆過去登上右手邊的樓梯。樓梯通向舞臺上方的走廊,工作人員就是在那條走廊上調整舞臺燈光位置的。
我來到走廊中央,一低頭就能看到那個觸目驚心的粉筆輪廓。
這里缺少一套照明設備,顯然它就是將簡妮置于死地的兇手。我默默俯視下方,覺得心里酸酸的,這個時候我會很希望能擁有我老板的能力,尋找出案件的真相。
老板查案只是出于興趣,他喜歡血腥,熱愛通靈。
但是我不一樣。
任何一條生命的逝去,都會讓我感到悲傷。
“最后一次見到簡妮的人是誰?”我老板站在粉筆輪廓旁邊,詢問小蜜警官。
“是麥加城,簡妮的專屬發型師。”小蜜遞給老板一杯咖啡,“簡妮很固執,除了麥加城之外誰都不能碰她的頭發。”
我老板抿了一口咖啡。
“怎么樣,有沒有發現?”小蜜壓低聲音問。
“案發的時候太血腥,靈們都被嚇壞了。”我老板說著,伸手指向某個位置,“只有觀眾席上的幾個座椅靈說,當時有個人突然出現在那里,座位的第一排。”
“那個地方不就是簡妮臨死之前一直在看的地方嗎?”小蜜一驚,“而且監控探頭里根本沒有拍到任何人,難道真的是鬼魂在作祟?”
“鬼魂這個詞語不準確。其實它也是一種靈,靈必須附身于載體才能對現實世界造成影響。所以我要弄清楚的是,當時是否有靈的載體,也就是‘不屬于這間劇院的某樣東西’在這里。”
我趴在地上,豎起耳朵偷聽老板和小蜜的對話。小包也學著我的樣子在旁邊聽,他衣襟前的兩條緞帶垂落下來,晃啊晃的很惹眼。
看著那兩條緞帶,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我心中一閃而過。
勘察完劇院現場,我和老板前往簡妮臨死前最后去過的地方——K金形象設計工作室。
麥加城是K金的首席發型師,為簡妮服務了很多年。
我們來到K金的時候,很不巧麥加城正有客人,我老板就與前臺小姐閑聊起來。
“簡妮小姐和麥加城認識多久了?是在簡妮成名之前還是之后?兩人日常有來往嗎?那天簡妮有沒有什么異樣?”
前臺小姐閃著星星眼,熱情詳細地回答著老板的問題。無聊的我只能帶著小包在店里四處閑逛。K金的裝修風格很前衛,我看得太專注,不小心被腳下的吹風機電線絆了一跤。
“哇啊!”我摔了個狗吃屎,小包從我懷里飛了出去,咕嚕嚕地滾走了。
“啊,抱歉,不要緊吧?”剪發小妹連忙道歉,我匆匆點了一下頭就跑去找小包。
小渾蛋,還滾得挺快。
我一邊走,一邊找。然而這家店的規模比我想象中大得多,害我都快迷路了。嗚,蠢肉包子你到底去哪里了?該不會被哪個餓死鬼撿起來吃掉了吧……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扇屏風后面突然傳來驚恐的尖叫聲。
我連忙沖過去。
眼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
4
鮮血,蔓延到我的腳下。
周圍傳來各種倒吸冷氣的聲音,前臺小姐、我老板、客人和店里大部分員工都聚了過來。
一個染著黃發,穿黑T恤的青年倒在地上,左眼里插著一把剪刀,殘忍的場面令人不寒而栗。
這個人就是麥加城,我老板來晚了一步,已經無法再跟他交談了。
據目擊者說,麥加城在為客人剪發的時候突然看著鏡子發呆,然后大叫起來,自己把剪刀插進了眼睛里。
店主已經報警,為了保護現場,誰都不敢亂動。
我站在人群里四處張望。
眼前的場面很血腥,但是我因為找不到小包而心急如焚。就在這時,視線無意中滑過窗外,我差點大叫起來。
搞什么鬼!那個在馬路上滾動的白軟東西,不正是那個渾蛋肉包子嗎!
我連忙往大門沖去,沒跑幾步就狠狠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我倆都被撞得眼冒金星,我抱頭呻吟,發現對方是一位穿著蛋糕店制服的圓臉少女。
少女手上還提著一個紙盒,像是來送外賣的。看見店里不尋常的氣氛,她緊張又奇怪地問:“發……發生什么事了?師傅讓我來給麥先生送午飯,麥先生他……在嗎?”
我還來不及說話,就被我老板一把推開。
“你師傅是誰?帶我去看看。”他一邊問,一邊揪住我的衣領,右手抓住圓臉少女的手腕往大門外面沖。我和少女異口同聲地發出慘叫,三人擠成一團移動出了K金。
元雪烘焙工坊在馬路對面,店主元雪小姐就是送外賣少女的師傅。
跟麥加城是簡妮的專屬造型師一樣,元雪是麥加城的專屬餐點師,她每天都會派店里的小工來送外賣,麥加城有時候也會自己過去店里吃飯。
而有趣的是,根據外賣少女的描述,經常來拜訪元雪的除了麥加城,還有簡妮,三個人每次都能聊上好一陣。
這也就是說,他們彼此是認識的。
烘焙工坊小而精致,我們剛踏進店門,廚房的方向就傳來一聲巨響。
從廚房里跑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工,沖著外賣少女大喊:“小玲,快叫救護車!烤箱突然爆炸,師傅的手臂被炸傷了!”
“你站在這里別動。”老板看了我一眼就沖進廚房。我在外面探頭張望,看來看去都只能看到廚房里人頭攢動。
好心癢。
我跑出工坊繞到后門,想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入口。
工坊的后門是一片空地,墻角堆著幾個垃圾袋。
我剛想要從后門潛入進去,卻突然看見垃圾袋的角落蜷曲著一個白白的東西。
“小包?!”我大吃一驚,想把他撿起來。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定格。
我怔了怔。
小包腦袋上的頭發,不知被誰剪得亂七八糟。
那件古裝衣服也變得破破爛爛,焦黑的污痕東一塊西一塊,就像從火場中死里逃生一般。
是被怨靈欺負了嗎?應該并不是。
我呆立在原地,感到身體在一點一點變冷。
小包察覺到我的變化,不敢靠近我,兩條粉紅色的緞帶在衣襟上隨風飄舞,與整件衣服古色古香的風格格格不入。
我真笨,第一次遇到小包的時候怎么沒注意到呢?
緞帶根本不是他衣服的一部分,并非是屬于他的東西。
而他也并不是純粹的食靈——小麥靈百分之四十,鮮肉靈百分之三十,水元素靈百分之十,各種調料靈百分之五,那么,剩下的百分之十五呢?答案只有一個,那百分之十五不是食物,是我看不見的東西。
最初,我怎么沒有發現這個呢?
“這個,是簡妮芭蕾舞鞋上的吧?”我捻起緞帶輕聲問,小包點了點頭。
“舞鞋對舞蹈演員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因此靈的強度也很高。你與舞鞋發生接觸后,強大的鞋靈就會吞噬你的一小部分,并且以舞鞋緞帶的形式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也就是說,鞋靈在你體內占據了百分之十五,你的食靈純度只有百分之八十五。同樣的,你接觸了麥加城的剪刀和元雪的烤箱,頭發和衣服才會被弄得一團糟。”
說到這里,我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我老板說要尋找命案發生的時候,在劇院里的某個“不屬于劇院”的東西,我想我已經幫他找到了。
然而,小包并沒認罪。
他扭動著軟綿綿的身體,小聲說:“我沒有要殺他們……”
我氣絕,正想教訓一下這只死不悔改的肉包子,工坊的后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我老板急匆匆地走出來,看見我立刻跑了過來:“原來你在這里。簡妮的案子有了新進展,兇手是與她互為競爭對手的女演員,她承認了因為嫉妒而謀害簡妮的罪行。看來,罪魁禍首不是怨靈。”
我愣住了。
5
深夜,我和小包面對面地坐在地板上。
出于人道主義,我給他洗了個澡,把他弄干凈。
老板還沒有回來,他跟小蜜繼續去研究麥加城和元雪的案子了。
“真的不是你嗎?”我又問了一遍。
謀害簡妮的不是小包?是我錯怪他了?那其他兩件案子呢?
而如果這小子真的不是兇手,為什么每次都會出現在兇案現場?
“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小包低頭對著手指,“大家已經很久沒有去探望奶奶了,那件事以后,也都沒有去跟奶奶認錯。但是,我沒想到大家看到奶奶的幻影,會嚇成那個樣子……”
“奶奶是誰?”
“就是把大家養育成人的奶奶。我想如果大家都不理我,我就一個人回去。但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向阿井求助。”
我撫額。
小包不是兇手讓我很欣慰,而我也隱隱明白了自己要怎么幫助這只無辜的肉包子。
和我預料的一樣,麥加城和元雪的老家在同一個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行李帶著小包登上了去鄉下的火車。你們無須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在這個國家廣闊的土地上擁有無數這樣的地方,它們是許多人記憶中古老而寧靜的故鄉。
故鄉的時間仿佛是停止的,與繁華的大城市相比顯得十分寒酸。孩子們在這里長大,然后離去,或許從此以后就再也不會回來。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恰好是傍晚,我看見了那似曾相識的畫面——整個小村都被夕陽染成了溫暖的橘黃色,屋頂上漂浮著裊裊的炊煙。水牛在田埂上安靜地休憩著,遠處被微風吹拂的麥田就像是金色的海洋。
這就是簡妮的故鄉,是她留在芭蕾舞鞋上的記憶。
但是,當她為了博得更多目光而肆意捏造自己身世的時候,恐怕早已忘記自己是從這個古老的村莊里走出去的。在這里,還有深愛著她的奶奶,在一直一直地等待著她回去。
火紅的柿子樹下,有一個蒼老而佝僂的身影。
“奶奶!”小包一蹦一跳地跑過去。
“哎,阿珍?”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手里拄著拐杖,“今天回來得好早啊。”
我怔了怔。
奶奶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了,但是她居然能看到食靈。我知道,普通人只能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彌留之際,才能短暫地與靈交流。
我吸了吸鼻子,而那邊的小包和奶奶已經玩起了拍皮球。
奶奶還在念著阿珍小時候最喜歡的兒歌——
小皮球,蹦得高,我轉圈,你瞧瞧……
奶奶收養了四個孩子,阿珍、阿城、小雪、小立。
三十多年前村子里的一場瘟疫奪走了好幾百條人命,也包括這四個孩子的親人。阿珍和阿城那時才勉強會走路,小雪和小立還在吃奶。如果不是奶奶,這四戶人家的血脈早就已經斷了。
奶奶很愛孩子們,但是孩子們懂事以后,卻非常討厭這個窮酸閉塞的地方。
他們想到電視里那些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去,去過富裕奢華的生活。
這破敗的村莊和日漸蒼老的奶奶,已經留不住他們了。
高中畢業之后的某一天,四個人聚在柿子樹下,商議著未來的打算。
“喂,你們說要不要把老太婆一起帶走?”染黃發的阿城叼著煙,左腳懶洋洋地抖著。
“才不要啦,丟臉死了。”嬌小可愛的小雪一臉厭惡,“今后我們混出頭了,人家看到我們養了一個又丑又臟的老太婆,會怎么想啊!”
“但是老太婆挺有錢的吧?看她節約得連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流里流氣的小立發出一聲嗤笑,卻根本沒意識到是奶奶省吃儉用供他們四個人念到了高中。
“笨!把老太婆的錢搶來不就行了!她年紀這么大,要什么錢啊。”漂亮的阿珍說出的這句話,讓四個人產生了邪惡的念頭。
他們決定拿走奶奶所有的錢,然后遠走高飛。
不巧的是,阿城偷錢的時候被奶奶發現了,四個人不但不認錯,反而急紅了眼,對著奶奶拳打腳踢之后揚長而去。
孩子們離開了養育了他們的老人,還有這個村莊。
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來。
時過境遷,當年最漂亮的阿珍成為了她夢寐以求的芭蕾舞演員。鎂光燈下,她的夢想在璀璨奪目地閃爍著,卻沒有人知道這份夢想染著奶奶多少的血淚。
奶奶唯一的收入來源,是屋子后面的那片小麥田。
在無數的小麥靈中,就有這么一株靈記住了這段往事。秋天收獲之后,它被加工成面粉運送到城市的商店里又被人買下,被制作成了一只白白軟軟、熱氣騰騰的肉包子。
就像對待孩子們那樣,奶奶也在小麥里灌注了濃濃的愛意。
變成了包子的小麥并沒有像孩子們那樣忘記奶奶,他還想回家,想和大家一起回家,在僅剩不多的日子里再看奶奶一眼。
有人說,人不如狗。
我說,人不如包子。
6
天黑了。
月色如水,我把奶奶扶上床。奶奶的房間里只有一盞小油燈,夜晚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你不是阿珍。”躺在床上,奶奶突然說。黑暗中她的眼睛閃爍著,慈祥的臉上似乎是在微笑。
“對,我不是阿珍,我是小立。”我笑著隨口說。
“不,你也不是小立。”奶奶搖頭,“你……不是我的孩子啊……”
我大吃一驚,發現奶奶干枯的手正在顫抖著。
她緊緊抓著我的衣襟,問我:“小姑娘,謝謝你陪了我一整天,你叫什么名字?”
“阿井……”我扭過頭,不好意思看奶奶。
“阿井……阿井……”奶奶重復了幾遍,似乎是在回味。
然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阿井,你說,為什么人長大以后,就變了呢?”
我無言以對。
奶奶沒有再說什么,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抓住我衣襟的手,也一點點地松了開來。
“奶奶!”我驚恐地叫了一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奶奶合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溫暖而干枯的手,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
奶奶走了。
我噙著淚走到屋外,想要找小包,告訴他這個消息。
白天他去撿球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被奶奶糾纏著,也沒有工夫去找他。
一路走到柿子樹下,我看到了那個白軟的身影。
然而,讓我吃驚的是,小包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面團樣。他疲憊地坐在樹旁,身體變成了半透明的顏色。
“小包,你怎么了?!”我沖上去抱住他。
“阿井……”小包看了我一眼,笑笑,“奶奶走了是吧?那么,我很快也要跟你告別了。”
“為什么?”
“阿井不太了解靈界的法則吧?每一種靈在世界上都有他的職責范圍,是不可以越權的。我是食靈,職責就是在人們品嘗美味的時候帶給他們幸福。我利用殘留在自己身上的奶奶的記憶制造幻影,讓那四個人回憶起曾經犯下的罪,已經違反了靈界的法則。我再也沒有資格做食靈了,只能回到靈界去接受懲罰。運氣好的話,或許還有下一世的輪回機會。”
“可是你沒有傷害他們啊!害死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罪孽,為什么要讓你來承擔責任?不要緊,我老板跟靈界有一點交情,我去拜托他……”我一邊喊著,一邊把小包抱起來。
然而,手臂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不用麻煩阿井和松風先生了,阿井帶我回到故鄉,我已經很高興了。”小包微笑著,透明的身體開始漸漸消失,“我們食靈……都很喜歡阿井啊,因為阿井溫柔又善良,不會歧視我們這種靈界里最弱小的靈類……但是呢,阿井,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能避免的,比如善變的人心,比如靈界的法則……我們都沒有力量,去阻止這一切……”
“小包!”我絕望地大喊,卻什么也做不了。
白軟可愛的肉包少年說完這些話之后,就慢慢在我手中仿佛冰雪般融化,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滴眼淚,落在了我面前的泥土里。
小包,你知道嗎?
你從來就不是弱小的靈,你比那些忘恩負義的人類,強大了無數倍。
7
天空下著雨。
繁華的商業區里,不斷有酒足飯飽的人從餐館里走出來。
我站在路燈下,看見一個流里流氣的長發青年走在人群的最后,立刻跟了上去。這就是小立,奶奶收養的最后一個孩子,離開故鄉后成為了黑社會的打手。
“小立!”我攔在他面前。
長發青年莫名看了我一眼,我已經在路燈下站了很久,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干嗎?想干架啊!”他沖我比了一個中指。
“不是的,你奶奶去世了,你回去看一看吧!”我在雨中沖他大喊。小立的臉抽動了一下,但立刻被憤怒填滿,惡狠狠地把我推開:“神經病!滾遠點!”
我不甘心地追上去:“小立!奶奶一直沒有忘記你們啊,她去世前還念著你們的名字——”
“我叫你滾遠點!”長發青年被惹惱了,猛然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揚長而去。我摔倒在地,來往的人都沖我露出奇怪的眼神,以為這個趴在雨水里的人真的神經不正常。
我死死盯著小立的背影。
小包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再能對小立制造出奶奶的幻影。就這樣結束了嗎?沒有辦法懲罰這最后一個傷害奶奶的孩子了嗎?
這時,頭頂上的雨突然停了。
我抬起頭,看見老板正打著傘站在我的身后,嘴里叼著一支煙。
“你……一開始就知道了吧?”我吃力地站起來,臉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你一開始就看到了小包身上不屬于食靈的成分,不想把我牽扯進去,所以才把他趕走的?”
老板默不做聲。
“為什么……”我哽咽著,“為什么明明是他們做錯了,卻是無辜的小包受到懲罰?世間的規則難道不是為了保護正確的一方嗎?為什么忘恩負義的人能在世上逍遙?!”
老板默不做聲地抽煙,任憑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最后,他一腳踩滅煙頭,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你到底要不要傘?”
說罷,不等我回答,他就把傘往我面前一丟,獨自轉身走進了雨中。
幾天后。
電視里播著社會新聞的時候,我正在吧臺后面擦拭一只玻璃杯。
糕點柜臺里的糕點靈們在吵架,搶著說自己才是最好吃的那一款。我敲敲玻璃提醒他們不要吵到老板看報紙,卻聽見電視里傳來播音員的聲音。
“插播一條重要新聞。今天凌晨,某住宅區發生一起墜樓事件。住戶王永立從五樓墜入小區花壇,身受重傷,具體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畫面里,被抬上擔架的居然是那個狼心狗肺的小立。我目瞪口呆,手里的杯子差點摔在地上。
小立的表情很惶恐,對著鏡頭手舞足蹈,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我太熟悉這副樣子了,他的表情就跟簡妮·珍和麥加城看到奶奶幻影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雖然小立把我揍了一頓,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我在說什么。
奶奶,是他們四個人心中最脆弱的秘密。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金錢、喝彩和榮譽麻痹了他們的神經,然而一旦自己的罪行在記憶中重現,他們的意志就會立刻崩潰。
但,這是誰干的呢?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老板。
“阿井,偷窺是不道德的。”老板坐在窗邊,優雅地翻了一頁報紙。
我連忙縮起腦袋,等了一會兒,聽見他繼續開口了:“世間的靈,有很多種,分工各不相同,守護秩序與懲罰罪惡的執法靈也是其中之一。但是,這些事都跟你無關,你只能給我老老實實地打工,聽到了沒?”
說完,我老板合上報紙夾在腋下,起身推門,慢悠悠地走出了咖啡館。
門上的掛鈴搖晃著,發出叮的一聲。
時綾咖啡館,又開始了新一天的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