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倒霉的夏天,我遭遇了一場小型車禍,左臂骨折,被朋友們連夜送進醫院。
我被前呼后擁進人民醫院燈火通明的大堂,掛急診、拍片子、打石膏……最后躺在骨科住院部走廊的加床上,疼痛、恐懼、忐忑抓住這個空當交織襲來。這時候,一張戴著口罩的臉迎面壓下,我們最接近的時候,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8個小時之后,他看到了我的裸體。
小姐,你吵醒其他患者了
口罩背后這張臉說:“你好,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姓江。你的片子出來了,骨折,明天早上給你安排第一臺手術。”
聽到“手術”二字,我的淚腺在大腦反應之前迅速做出回應。我躺在病床上號啕大哭,根本顧不得周圍病床上的人應聲而起。
江醫生顯然是被我嚇到了,連忙在我床前蹲下說:“只是小手術,一點風險都沒有,你根本不必擔心!”此時我的腦海里浮現的場景是:手術室大門上方的燈滅了,一個醫生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患者家屬一擁而上,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醫生搖搖頭,聲音低沉: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隨后哭聲四起。
想到此,我更加肝腸寸斷。江醫生不耐煩地看了看周圍病床上呆若木雞的患者,耐著性子跟我說:“小姐,你吵醒其他患者了。我扶你起來,到值班室談吧。”
江醫生的值班室在走廊的盡頭。我跟著他走在午夜無人的走廊里,聲控燈時亮時暗,腳步的回聲顯得分外寂寥。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出現在醫生值班室。
江醫生摘下口罩坐在椅子上,將我的片子舉過頭頂,很有范兒地一甩,透過燈光全神貫注地看。此刻回想起那一幕,真是驚艷!我想對江醫生補上一句遲到的贊嘆:帥哥,你好有型!像極了《白色巨塔》里的江口洋介。
此后,江醫生存在我手機里的名字從來就不是江大偉,而是“江口洋介”。在回答了我提出的一系列諸如“全麻之后人會不會變傻”、“術后胳膊上留下的疤用哪種精油能夠除祛”、“植入胳膊里的鋼板第二年手術取出來后是否可以再賣給其他患者”等醫學“專業”問題之后,我的情緒才算緩緩地穩定下來。
第二天早晨五點,幾個年輕貌美的小護士給我抽血、測血壓;患者家屬們來來回回地洗漱、打飯;氣場強大的教授帶著身后十幾個實習醫生像黑道大哥收保護費一樣查房……熱熱鬧鬧的,讓我想起家里樓下的早市。
輪到我時,教授側過臉問江醫生:“這是昨天半夜哭的那個孩子?”江醫生點頭說是。我朝他咧嘴露出花癡般的一笑。被稱為“孩子”的喜悅戰勝了我對即將到來的手術的恐懼。
什么,內褲也要脫掉?
站在手術床跟前,護士小姐幫我把T恤剪開,從身上取下來,又幫我脫掉內衣,然后溫柔地說:“把內褲脫掉。”
“啊?為什么脫內褲!”我吊著一只胳膊,另一只手護住胸前,用高八度的聲音質問她。其余正在準備手術的醫生和麻醉師停下手中動作,齊刷刷地望著我,只有江醫生頭也不回地說:“因為需要插導尿管。”
我慢吞吞地脫內褲,心里想著,好吧好吧就當是醫生們的福利吧。江醫生安撫我說:“別害怕,一點兒也不疼,睡一覺就好了。”然后遞給另一個醫生一個眼神,那醫生手持注射器,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我心想,老娘躺在這里哪有心情睡覺啊!
當我醒來時,手術結束了。江醫生說的并不是“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而是“手術很成功,嚴絲合縫”。
幾個醫生推著我從手術室出來,江醫生走在最前面,始終用手輕輕捂住我的口鼻。大家合力將我抬到病床上,江醫生抱怨道:“你真得減肥了,抬你比我們做手術都累啊!”
回歸骨科走廊的病床,我像是一棵重新接了地氣的植物,恢復了往日的生機。穿著寬大的格子病號服在長長的走廊上散步,頭發被高高地扎成一個團子,創下兩周未洗的紀錄。我吊著一只胳膊,披著一件衣服,褲子上因沾有大量西瓜汁而被誤以為是血跡,不少人認為我受傷的原因是打架斗毆。
為了討好江醫生,我有空就跑去給他送一串香蕉,幾盒牛奶,跟小護士聊一下八卦,還曾跟好朋友趁無人注意時在醫生留言板上畫四格漫畫。
每天除了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接見來看望我的朋友們。我的朋友們都把前來看望我當成一件隆重的事,打扮得時尚漂亮,帶著各種好吃的潛入骨科樓層,通常是在東張西望地尋找病房時,被坐在走廊行軍床上的我叫住:“我在這兒!在這兒!”
這幫小鳥人此行路線必然有一站是醫生照片墻。她們看上一會兒,然后跑回來一臉羞澀地問我:“江大偉結婚了嗎?”
嘿,給你的全家桶
有天中午,我的午睡被吵鬧聲打斷。很想爬起來看個熱鬧,又怕被再次撞斷胳膊,只好焦急地等待結果。很快,隔壁病床鎖骨骨折康復中的弟弟跑回來向我報告:“姐,新來的患者家屬和肇事司機打起來啦!”我激動地問:“真的呀?有沒有人受傷呀?”弟弟也很興奮:“有!江醫生拉架時,被誤傷打掉了門牙!”
被打掉門牙的江醫生因為沒有時間去做烤瓷牙,只好在夏天也戴著口罩。一直到我出院,他講話的時候還是漏風。
出院那天,我去找江醫生,要求他在診斷書給我寫“全休半年”,這樣就可以偷懶不用上班。江醫生嚴厲地說:“不行,醫院規定最多全休三個月。”我小聲說:“我只是不想去上班。”他想了想說:“這樣啊,那給你直接開退休多好啊!”
我帶著江醫生不肯打破原則的遺憾離開了醫院,臨走時竟有小小的不舍。我的線人小護士說,這位醫科大學畢業、德國留學歸來的高材生組織過醫護人員為貧困患者捐過款,獻過血。他擁有無數暗戀對象,并且是一位好父親。
再次見到江醫生是兩個月后,我去醫院復查。為了一改自己住院時的落魄形象,我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人民醫院的骨科病房依舊是人滿為患,江醫生被一群患者和家屬圍在中央講解病情。
待人群散去后,他看到了我,然后像一位老朋友般地朝我走來。
初秋的走廊涼風習習,時間剛好是中午,我為他和小護士們帶來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
大家看到我,眼前一亮,小護士們七嘴八舌地說,“好漂亮呀!”“我都沒認出來你!”“可惜人家江醫生結婚了哈!”……
送我下樓的時候,江醫生笑著說:“這些年光看到給患者送飯的,還沒人給我們醫生送過飯呢。”
我盯著他光潔的新門牙說:“嗯,啃骨頭的時候,小心你的門牙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