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覺得很倦,而她們在討論鞋子。
前日,GUCCI的新款發(fā)布會剛過,復(fù)古風(fēng)已然走到末路,不過是一個個女性的卓別林。我還是愛那些柔媚天真,魚皮,波紋壓花,流蘇,或者珠寶,模特像是會走路的花,風(fēng)一吹就枯萎。
某女穿一雙三截頭狀如新?lián)瞥龊5男〕篝~一般的鞋來上班。她抱怨道:“哎呀,其實我還是喜歡從前的款式,現(xiàn)在這么金光閃耀,太科技了!”
誰都不傻,都知道她不過是在表達:看!我買了,我比你們都流行!
我穿我的平跟鞋。我愛所有舊的東西,也愛那種,怎么說,很舊的心境。二十歲時候我便常常覺得倦,二十七歲時,倦已經(jīng)成了生命的基調(diào)。面對三五名嘰嘰喳喳的女人,我不想解釋為什么我不去換一雙水果樣的鞋子。若多嘴說一句,其實腳上這一雙,正是前天新買的,只是它看上去和我歷年的鞋子,并沒有太大的差別,她們肯定會認為我在撒謊。她們不相信新新地舊了這回事。
三年來,她們節(jié)衣縮食練就一口毫無破綻的品牌經(jīng),從她們是新鮮人的最初,到有了一些自由金錢的此刻,她們是如此辛苦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高貴。
真累,我嘆氣。
2
下班后我去往奚昭給我買的公寓。
茶幾上的煙還剩最后一根,打火機不知哪兒去了,我往廚房走,打開煤氣灶,俯下身去將煙頭對住火苗,深深吸一口,火苗躥出燙壞我額前的頭發(fā),不由得有些煩燥。
我陷在沙發(fā)里,煙在肺內(nèi)緩緩充塞,整個胸腔變得充滿,充滿。而后慢慢地呼氣,煙呈絲狀,一根,裊裊地升過頭頂,散開。
我給奚昭打電話。那邊沒有接。隔一會兒,打回來。“我一會兒就到家?!?/p>
奚昭管這幢別墅叫家,而管真正的家叫“那邊”。
別誤會,他不是故事里半老肥碩的男人,仗著自己的錢,買下年輕女孩的青春,不是這樣的,他是我的同學(xué),僅僅比我大一歲。
那時,奚昭和我,在階梯教室的考場相遇,當(dāng)年的法語是輔修,教授又是個出了名的軟弱派,我都不曾努力學(xué)。沒想到她出題時變那么陰險,坐在考場,我冷汗涔涔,一轉(zhuǎn)頭卻見鄰座的少年故意將考卷垂下。
后來,奚昭便來找我,他對我說:“我覺得你應(yīng)該做我女朋友。”
“是嗎?為什么?”
“因為你左臂這塊綠色的胎痣一定是海豚化身人形的標志?!?/p>
“那又怎么解釋?”
“而我前世也是一只海豚?!?/p>
大學(xué)四年,畢業(yè)四年,八年里我和這個男孩經(jīng)歷了熱戀,冷戰(zhàn),分手,然后他出國,回國,結(jié)婚,再后來他與我重遇,我們假惺惺地以為可以做朋友,事實上男女之間根本沒有純真的友情,尤其對于舊情人而言。
是有那樣的夜晚,他緊緊抱著我,坐在露臺,看著難得一見的北半球的秋季星空。他說如果人可以選擇永恒的點,那他希望此時此刻可以凍結(jié)為永恒。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有我們倆,坐在露臺,飲酒,吸煙,看星星。
人說情人還是老的好。
在一個春天下午,我收到一只快遞,拆開盒子,是一把鑰匙,信封內(nèi)留有一份地址。我循地址找到一幢小小的別墅,情景很像《色·戒》里王佳芝和易先生那幕戲。他在別墅內(nèi)等我,已等了半包煙的工夫。
3
有些女人會覺得像我這樣很好。衣食無憂,也有人愛??墒遣徽撛鯓?,這其實只是一種變相的豢養(yǎng),我清楚得很。
我曾挑釁過奚昭的良知,最后是我敗北。他說他還不能為我離婚。男人說這種話,看你怎么理解。也許不是他不能,是我還沒有資格。他說他對不起我,希望物質(zhì)可以彌補我。別墅很美麗,露臺外種滿爬藤薔薇。粉色的,名叫奧斯汀。
我希望得到至少平等的愛,這是我作為一個人的起碼的驕傲。
我承認他愛我,可是,我到底愛他嗎?
我或許也是愛他的,可是,有他愛我多嗎?如果我愛他不如他愛我多,那對他也一樣是不公平。
但我周圍的八婆一定都認為我是一個嫁不掉的處女。出于某種多管閑事的邪念,下班后把我押解去一間酒吧。那間酒吧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去,為了酒跟夜晚,或者為了愛情。
有人進來了,是一名穿黑衣的男子。他信步在這間酒吧專門留給人相親的那個區(qū)域,先環(huán)看四周,又看看表,然后叫了一杯酒。他的動作更可以肯定他是來相親的。遠遠看去,這人粗枝大葉,但他身上的配件很有味道,一只精鋼表,一對舊舊的男式便鞋,粗布風(fēng)褸。
在偶然的瞬間,他看到我,他眼睛的亮度真足,他復(fù)又轉(zhuǎn)回頭去時,我感覺灼傷過后的熱與涼。
男子等了一小時,不見相親對象到來,終于起身離開。
那天晚上后來的時間,我一個人慢吞吞在街上走,想去商店買包煙,在貨架與貨架之間,忽然又看到了他,他也在買煙。
我毫無意識地尾隨他,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到了住所附近。我看見他也進了公寓的玻璃門內(nèi),難道他跟我住同一幢樓?
從那天起,有幾次,我看到他從公寓的門內(nèi)走出來。我是故意在留心著他嗎?我不承認。
工作日,他穿深黑西裝,凈面領(lǐng)帶,鞋子也換成光亮的皮革。有時候匆忙地嚼著面包發(fā)動他的車,頭發(fā)是剛剛洗過澡還來不及擦干的那樣亂七八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我心內(nèi)蕩過,一拖,像是憐惜,但比憐惜多一點,深一點,重一點。
男子從沒發(fā)現(xiàn)我,他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上八點一刻出門,晚上六點到家。他好像也沒有相熟的女友——是啊,有女友還相親干嗎。
4
周末,奚昭又沒有回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春天的陽光把人曬得發(fā)暈,我一個人去動物園,跟猴子們對坐一下午,交了大半日的心。
我跟猴子們說,今天晚上我要去那間酒吧,你們覺得如何?
猴子們說,少來了,去酒吧找艷遇已經(jīng)土得掉渣了。
我說那現(xiàn)在流行什么?
猴子說,去圖書館。
我說去你們的大爺。
傍晚,在酒吧,我以老土的方式叫了一杯老土的酒,窩在藍紫色軟靡的沙發(fā)中發(fā)著一個土得掉渣的呆。我一邊喝,一邊覺得倦,我在想如何跟奚昭說分手,我們那該叫做分手嗎?我們本來也不曾牽手。
我應(yīng)該寫一封信給他,原原本本告訴他我的委屈和厭倦,還是說走就走?
我喝醉了,對不起,猴子們,我醉出了一個老土的酩酊。
就在推門而出的瞬間,我似乎看到有人向這邊走來。起初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的影子,但不是,交錯的瞬間我看到那是一個男人。
是他。
他跟我真的很像。不知道是他在模仿我,還是我在模仿他。我們推門的動作都很像。
5
月升時,奚昭的電話打過來?!敖裢砦也荒芑厝チ恕悬c事?!逼鋵嵾€不如不打,我掐掉電話,終于有了決心整理皮箱。
我也沒有很多東西在這個房間里,除了久被關(guān)鎖的靈魂。我把窗子大開,夜風(fēng)隨即水一般涌入,太多的大氣令我覺得窒息,陽臺上晾著的絲巾就那樣隨風(fēng)一蕩,飛入風(fēng)中,水母一般輕盈,帶著自己的心事,被卷走了。
十分鐘后,我在灌木叢周圍找到了它,同時我又看到了他,這真是個令人厭倦又令人迷亂的春天啊。
他與我擦身而過。幾分鐘后,十二樓有燈光燃起。我站在路的當(dāng)中,得得,得得,是我的心跳。我已經(jīng)過了少女時代,可是暗戀這種事,卻當(dāng)真重新發(fā)生在我的心里。是這樣嗎?暗戀,多么美好。誰先喜歡了誰,誰就先輸一筆。投入大量的關(guān)注,得不到對方一個青目,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呀。
可是成年人的暗戀也總是復(fù)雜委瑣,我以什么身份暗戀他?
所以我上樓收好我的皮箱,留下一張字條給奚昭:我愛上另一個人,我們分手了。
是實話實說,雖然對方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但既然是喜歡了,總要對得起心間這點難得的感情和熱氣。何況,行年漸長,愛一個人的可能性,于自身而言,都越來越小。我是說,愛的能力真的像皮膚,像頭發(fā),像腳趾一樣,會變老。
那張字條,我那幫女同事要是知道了,會說我報復(fù)得非常有分量,會說我心機大大的有。
然后你們猜我干了什么?
我提了皮箱,走到十二樓。
門里的燈光下,也許不過是一名普通的男子,但是燈光之外,何事不煙消云散。今生最二百五最不靠譜最白癡最可怕的一件事,也許莫過于此。我去推門。
門沒有鎖。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在等誰?或者他的心是一間洞開的大門,任何人都可隨意進出?我走錯了地方嗎?我后悔了嗎?我進去會被他一刀砍倒然后剁成碎塊,幾天后變成香皂嗎?
可是我的腳步卻帶著我往里間走,雪洞一樣白的墻壁,是一間實實在在的男人公寓。一切的擺設(shè),構(gòu)造,一切的內(nèi)容,意義,都很粗糙,都不設(shè)防,沒有一個門是關(guān)好的,沒有一扇窗是合攏的,我聽到浴室水聲嘩嘩——浴室的毛玻璃門,沒有拉上浴簾。
我坐下,把煙點著,我知道我今晚瘋了。
6
胭脂色的夜晚,月亮仿佛一只半開芍藥花。我坐在陌生人的沙發(fā)里睡著了。吸了一半的煙,被按滅放進煙灰缸。
有人拍我后背,燈光燃起,一張男人的臉,很有趣地看著我,不說話。他就那么看著我,好像童話里的熊看到偶然闖入自己樹洞的松鼠,他笑了。
“你餓嗎?”他問我。
我點頭。
“我有一些牛肉和牛肚,我給你做份trippa吧。”他說。
我點頭。
“那你等我?!彼酒鹕怼?/p>
我點頭。
trippa做好了,我們在深夜三點分吃了它。他不問我的來歷,姓名,他也不問我用意,心腸,他更不問我為何闖進他的房間,他只是很高興訪客的到來,他請我吃trippa。
trippa做得不算好,牛肚不夠軟,烤熟的外部又有些糊了。但我覺得那是我一生里吃過的最好吃的trippa。
然后,他把我抱起來,“女孩,你太瘦了?!彼形遗?,真是久違的稱謂了,上次是五年前還是六年前,奚昭叫過我女孩?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給我蓋上一床新被子。然后他躺在我旁邊,把燈關(guān)了,他說:“困了,睡吧?!?/p>
我們平躺著睡覺,中間隔著一只蘋果那么遠的距離。
這就是那個晚上所有的全部,信不信由你。
7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T恤仔褲去上班,對于我們那間每星期一開時裝大會的公司,我的裝束好像是在侮辱同事們。甚至上司也似諷刺似調(diào)笑地說:“你越來越能給大家?guī)眢@奇了?!?/p>
我已經(jīng)忍受夠這個又丑又沒才華的上司,還有他不陰不陽的口氣。那天下午,我終于做了我三年來一直想做的一件事:辭職。而后,我又做了我一件我忽然想做的事——
我去了翡冷翠。
那兒是但丁的故鄉(xiāng),人們說著優(yōu)美的意大利語,trippa隨處可見,甘美可口,香氣四溢,餐館玻璃上寫著:“陌生的客人啊,請你留下來,品嘗我的情意?!?/p>
那兒的trippa是將大塊牛肚煮得酥爛,切成條,夾在面包里,再加上鹽,蘸著胡椒和植物做成的醬汁吃。翡冷翠的大街小巷都有賣這種trippa的小攤,但丁故居旁邊有一家,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攤主是個老頭兒,每天上午十點多,他開著他的微型面包車來,5000里拉一個trippa,1500里拉一瓶礦泉水,還有小瓶的紅葡萄酒。游客流連在這輛小車周圍,品嘗著美味,不忍離去。可是,在吃著世間最美味的trippa時,我卻會想起春天的夜里在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得到的極為溫柔豐盛的招待,雖然他的trippa是半熟的。
我一直沒有告訴那個人,我是那個爽約的女人,本來,和他相親的那人就是我。
回去以后告訴他?我這樣想。這樣一想,我就開始想念他了,非常地想念。
編輯 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