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椿
一個春末夏初的傍晚,輪船從海南島南端的三亞灣出發,一路向南航行。
航行,一路向南,在這個面積約三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海域里,駛向大小兩百多個島嶼礁灘之中的一個,或者幾個。

航行,一路向南。沐浴著初夏之夜閃爍的星光,伴隨著南海和煦的惠風。就這樣不急也不緩,不溫也不火,帶著自信,帶著尊嚴。船長步履穩健,舵手從容不迫,水手們壯健沉著,服務員們端莊秀麗,游人們歡歌笑語,我在船甲板上信步閑庭。
我們懷著平和的心境,我們又盡情地歡騰雀躍。在這一片海域遼闊,四時如夏,碧波萬頃,鳥翔魚躍,島礁星羅棋布,一派生機盎然的海上樂園。
航行,在這讓人精神振奮的南海,在這心靈的風景里。
航行,在祖國這一片祥和、美麗、富饒的藍色國土。
一夜的航行并不感覺到有多少晃蕩,第二天早晨輪船停泊在三沙市最北的一個珊瑚繁盛的礁圈——北礁,平穩如陸。
晨光靜靜地穿透了四等客艙水密窗的玻璃,跳躍在繡織著龍紋的小毛毯上,然后又以音樂般的多彩色澤,撬開了我的夢境。我頓時覺醒,讓我美好的心情,不同于往日,來不及等序曲和發展便進入了高潮的頓時覺醒。
我走到向西的船舷,清冽的海風差點使我踉蹌。我順著晨光展望,大海一片意外的空茫。
這是多么空啊!空得只剩下了海和天,一切的一切,都空了,連我的感覺也都被這空的海和空的天隱沒了;
空得只剩下了這么一個空空的海面,以及陽光所丟在海面上的,“輝煌”、“艷麗”、“閃爍”等幾個褒詞的碎玉般的殘缺偏旁。
我又走到向東的船舷,清冽的海風伸出了溫柔的雙手,輕輕地扶住了我。在姑娘般溫柔的臂彎里逆著陽光展望,我看到了大海一片意外的擁擠。
這又太擁擠了!初陽的萬億束光芒直射海面上,一片浮光耀銀,如一簇簇利箭,刺進了我的眼睛,刺進我的胸膛。
坐在觀光快艇上展望這一片海水。海水,讓我讀懂了博大浩淼,讀懂了水碧波滾,讀懂了多姿多彩,讀懂了水何澹澹;
讓我真正地讀懂了什么叫“曾經滄海難為水”。
海水,你也具有人類新發現的希格斯玻色子的特質嗎?難道你也可以讓人們的眼光和心情增質、增值?
海水,你夢幻一樣變換著自己的色彩,讓人目不暇接。湖藍、淺綠、寶石一樣的深藍。遠近不同,四時有異,隨天氣而變。
近處,清澈透明,波平如鏡。陽光直射到水底,幾米、幾十米、幾百米深的海底下,有你的影子,也有游魚的影子。一條條游魚無依,一枚枚浮漚無靠,一粒粒浮游之物清晰可見。讓你看見深處蝦和螃蟹的色彩,讓你細辨海螺和海貝的斑斕紋路,讓你明察海底之細沙。
不遠處,一片淺藍,那淺藍色上又閃著簇簇彩光。這簇簇彩光反映了大海本性的清麗,也分解了大海性格的精彩。那是一片片信念在閃光,那是一片片靈性的色彩。
遠處,那里一片深藍,似一塊巨幅的深藍色的絨布,伸展在你的眼底。讓你的心情有點藍,讓你不會感覺郁悶,也讓你不會感覺孤獨。讓你的心情為之更加明快而歡暢。
你看那深藍海水和淺藍海水的相接處,顏色被一條直線截然分開了,沒有半點洇滲的混跡。沒有過度,只有臨界。是那么涇渭分明,那么神奇,那么詼諧如戲。
海水,日升日落時一片金黃,海面一片富麗堂皇。天也富麗堂皇,人也富麗堂皇。
海水,陰雨綿綿時一片昏灰,海面一片輕松的蒼茫。天也輕松的蒼茫,人也輕松的蒼茫。
這里的天空,一碧如洗。成千上萬只白鰹鳥聚成白茫茫的一片,穿梭飛行,遮天蔽日,蔚然壯觀。
這里的天空,溫潤如玉。我迷醉地閉上了眼睛,一只藍翡翠鳥飛速的影子,似一枚利箭,驟然間洞穿了我。
藍天,那幾塊奔波不停的白云,是歲月長河里的一枚枚潔白無瑕的贊美語言,還是無限光陰中的一朵朵柔美而無私的閑適?
藍天,那幾只飛翔的鷗鳥,那是從人們心中飛出的幾只飛翔的希冀,還是幾只讓人頓時而得的感悟?
然而,藍天幽深無語。我卻知道,這希冀,像藍天一樣幽深而寬廣;這感悟,像藍天一樣美妙而神奇。
我還看見了一只離群的白鰹鳥在藍天里上下翻飛,它似乎摘取了陽光的七彩色,在進行一場華麗的刺繡。
它繡上了人們此時美麗的心境,繡上了這般美好的風景。
這刺繡,多姿多彩,如夢如幻。它鋪展在藍天上,也深藏我的心里。
登上了一個歷來就無人長期居住的珊瑚島,這一個由珊瑚碎屑、貝殼碎屑和沙粒,日積月累的堆積而形成的珊瑚沙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兩百多個島嶼中的一個。
腳跟還沒著地我就喜聞了珊瑚石芳香的信息。
這種芳香的信息,是那么新鮮,沁人心扉。讓我觸景生情,讓我與這個島礁頓時靈犀一通。
這種芳香的信息,不同于由海底火山噴發物形成的火山島,也不同于由珊瑚沙巖和珊瑚石灰巖結成的巖島。因為那兩種島在南海里并不多見,它們有些孤寂,有些傲慢。
一位朋友走在我的前頭,幾滴小水珠悄然掛在她的秀發上,晶瑩剔透,像一只只小眼睛,忽閃忽閃的,仿佛在看著我。
一條潮濕的小道,在旁邊濃密綠蔭中,風從綠葉的縫隙簌簌吹來,仿佛告訴我那條小道和這個島礁的故事。
在那條潮濕的小道上,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父親那淺淺的一行足跡;仿佛看到了當年那未完全消散的硝煙;仿佛看到了他和戰友們那些年守島的日子,和日子被折疊和修剪過的痕跡。
在那條潮濕的小道上,我在追問,父輩們的那一段令人感慨的歷史是否會重現?是否會又一次重新換裝、開演和謝幕?
在那條潮濕的小道上,我再往前追問,是否曾有過那么一段黑暗的歷史,人們不管不問,或許因為貧窮和落后,而在一次次獻殷勤的盡頭,失去尊嚴地彎下腰來,給一些強盜的蹄印,穿鞋系帶?
風停了,這一切已經沉默,像一片死去的珊瑚石隱藏于歲月的募集中,幽暗且無語。
入夜時分是垂釣的好時光,我卻不諳釣事。
魚是最具有靈性的。垂釣者的心思是那些發腥發臭的魚餌。
魚會將垂釣者的身份拗彎,正如釣竿一樣;
魚會將垂釣者所有等待的歡樂和歡樂的等待,魂附魚漂,然后在水面上不停地顫抖;
魚會讓海風和海浪大聲地對垂釣者嘲笑和咒罵,讓我等這些看釣的人聽到了不是滋味。
魚體察到了垂釣者那些致命的階段性的生命意圖。
一條魚抽出來的孤身,啞然無語,仿佛這艘輪船在夜間停航時的不做聲的汽笛。
——還有那些聰明的螺族,它們以堅硬的外殼抵擋風雨和海浪,又以細密而色彩斑斕的螺紋,保留著濤聲的記憶。
而當海月明朗或海星璀璨時,它們悄悄地停留在礁石上,或者一棵樹的臂彎里,做比人們更加智慧的休閑和享受。
在晨光里,冒充攝影師的我,對著一只極其珍貴的唐冠螺調整角度和微焦,想給它拍一張美照。但照相機力不從心,鏡頭也無力了解到此時它的心事。
另一只籬鳳螺,欣欣然地伸出了它幽閉已久的濕嫩而美麗的頭,陽光溫柔地照射在它那連連做出小心探索狀的觸角。
我一路默念,樹木能遮擋一下太陽,遮擋一下風雨,遮擋一下心情,遮擋心情那一些過分激動的熱度。我一路默念,樹木能多送我一些歡爽。
我一路感慨,島上的樹木太稀少了,并告訴島嶼,我喜歡這些樹木。包括麻楓桐樹、椰子樹、木麻黃、土枇杷、南洋杉、苦楝、桉樹,包括所有不知名的植物,甚至是一粒石花菜。
還告訴島嶼,我更喜歡它們,和那些與它們相關的故事。
干壯、枝短、葉疏的麻楓桐樹,我想與你合作,我們將兩只被遺棄的、擱置在海邊的大貝殼拼成一艘航母,讓一條最普通的魚來當船長,讓那些蝦兵蟹將拿起長矛和堅盾,并且按兵不動,由你來指揮迎接友誼的風浪。
我在找尋一陣風,一陣從樹梢上或者林中的縫隙中吹來的風,帶著叢林萌動的青蔥的訴求,沉入人們的內心。
我希望這一片日漸茂密的樹林,風的腳步永遠歡暢,水汽裊裊地升起,花朵在霧露中盛開,蝴蝶在翩翩舞蹈,鳥兒在盡情地歌唱,島上永遠一片安寧,一片祥和。
我行走在樹林中,一陣莫名的欣喜撲面而來。一株“羊角樹”在我經過時,它用枝條鉤住了我的衣袖,并低聲地告訴我,這也是島嶼上所有植物的夢。
這一次與你八十多個小時的秉性相遇相識,時間雖然短暫,內容或許有些空茫,但色彩明亮,情真意切。
這是你我之間的一次精神依戀,也是在歲月無聲流失中你對我的一次無償的感情惠贈。
在歸途,在夕陽下,螺旋槳擊開了一條長長的尾浪,翻滾于萬頃碧波的海面上。
這尾浪,近處,浪花四濺,波濤翻騰;遠處,平靜如鋪在海面上的白云,直直的,銀光閃閃,直到天和海的交融處。
這尾浪,似乎是這一次航行留下的足印,似乎要延續我們歡樂的心情,似乎要給大海留下深深的記憶。
然而,白駒過隙,日夜的更替永遠。這一趟返程用了14個小時,早晨,輪船回到了美麗的三亞灣。
微風習習,仰望晴朗晨空,昨夜滿天的星斗已經抽身離去,那顆啟明星也正在抽身離去。太陽從東邊的海面噴薄而出,海洋一片金黃,碼頭一片金黃,大地一片金黃。
游客們已經整好行裝,帶著對三沙無比繾綣的心情,帶著無限的希望和向往,走出船艙,奔赴新的前程。
海邊行走——
海浪看慣了,沙灘看慣了,礁石看慣了,帆影看慣了,日出看慣了……
海邊行走——
浪濤聲聽慣了,海鷗聲聽慣了,船笛聲聽慣了,拉網的號子聽慣了……
昨晚在北岸觀海,今早在南灘行走。海水不變,濤聲依舊,人不變,仍然是個我,只是老了幾個時辰,老了些思想,還有眼前那彌漫的輕霧,還有心中那不愿迷惘的風景。
沙灘已變成了蠟白,海水已變成了郁藍。風聲低吟,海浪輕嘆……
海邊行走,踏步向前。朝陽從身后照射,長影輕輕地拉著肉身,眼光不再流離,心不知左邊是岸……
海邊行走,無心看浪滾,無心聽風聲,長長的瘦影,今天的自我,將同來的人,甩在左邊椰林里小木樓的夢里;將昨日的我,拋入右邊的海中。
海邊行走,就這么跟著長影,就這么背著陽光,就這么踏步向前……
用木樁和漁網圍成的漁排,在大海的淺灘,離岸上漁村中的那個家,三丈三尺。
漁排上的那個高高的小閣樓,幾塊木板擋著風雨,一片瀝青紙遮著日月。夜,月光漏入,還有海浪;晝,笑語傳來,還有帆影。
就這么守望著,靜靜的漁排和岸上的那個家。盡管漁排在風雨中飄搖,盡管岸上古老漁村中的那個家,濃霧里低矮的老屋墻壁斑駁。
就這么守望著,在風和日麗時,魚在漁排里閑游,蝦在漁排里騰躍。魚肥了的舒心,蝦壯了的歡笑。
就這么守望著,被暴風雨肆虐的日子,魚的委屈和蝦的擔驚受怕。
就這么守望著,一次次挑三揀四收回來的希望,一次次談斤論兩賣出去的收成。
就這么守望著,漁排里養著的是生活,撈起來的還是生活。還有那對生活的一點狡計,還有那對生活的一點貪婪。還有一家老小一年四季的希冀,還有那漁家祖祖輩輩的家訓。
就這么守望著,日子的輪回,歲月的老去,日子隨著潮漲潮落,時光隨著人來人往。
來卻有聲,去卻無痕。
游弋在綠波上的紅掌,給這個冬天留下了一行乘風破浪的痕跡,讓人流連,讓人遐想。這是一筆側鋒,它渲染著十八相送中癡情才女祝英臺俯拾而得的,最恰當的比喻;它又是一筆中鋒,勾勒出駱賓王曲項向天歌的,那童稚的浪漫。
伸仰著高高的頭,那長長的紅紅的嘴,宛如少女涂了濃艷似火的口紅。一張一翕地呼吸著綠風,一張一翕地呼喊著曦光,一張一翕地喚醒池塘的清波。
于是,以紅掌撥一塘綠的水,以紅嘴喚一片藍的天。這一個圓圓滾滾的白精靈,被綠綠的水托著,被藍藍的天罩著,悠悠地游,響亮地喊,游出了悠哉的生活,喊出了對生活之激情的詩意。
采風,竟然讓我面對紅薯。
這一種小時候天天打交道的食物。從我懂事之日起,當每每有人問起我的高度,我會十分堅定而高傲地回答:是吃紅薯長的!
紅薯,你讓一個不諳世事的頑童,長成一個一米八五的高個,你功不可沒!今日,竟然回來對你采風。
采風,見時光從你嫩嫩的綠葉上滑去。
采風,見生活在你那嫩嫩綠葉上,在顫悠悠的薄露中閃現著晶瑩。
同來的一行已經沉醉。
故作迷惑的,并非真的對你不認識。
給你拍照的,早已對你了如指掌。
撫摸你肌膚的,迷醉于你的風情萬種。
追根問底的,假惺惺地得到了滿臉的驚訝和滿足。
而我,只是說,你是我小時候的主糧。我此輩子沒齒難忘!
細胞中含有你的淀粉,血液中含有你的汁露,須發是你的細毛,皮膚是你的紅衣,傲骨是你從這黃土地中吸收的營養,靈魂是你從天地間吸納的精華。
附泥土以生命,亦難。
附泥土以意義,亦難。
附泥土以美麗的生命,亦難。
附泥土以豐富的意義,亦難。
生命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來了,去了。
陶,你有了生命,就美麗。
陶,你有了意義,就豐富。
你有了形體就價值連城。
只要你不破碎,就永恒。
在這里,你用樸拙的形態訴說生命的意義,而這意義已背棄了幾千年來,人們以生活所訴析的最簡單的意義。
在這里,你又將自己標榜為高雅,標榜為藝術,讓人們為你鑲金嵌玉,讓人們瞻仰,讓人們賞奇,讓人們為你夸夸其談,讓你身價百倍,讓你價值連城。
可你的質地,仍然是樸拙的泥土。
樸拙而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