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

One
我來到這個城市開了一家現調現賣的女士香水專賣店,店名很雷人:香水無毒。取這樣的店名只是為了嘩眾取寵博人眼球,香水肯定不能有毒。我的香水店的特色就是立在店門前的海報,它由九百九十九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鋪底,上面是用九十九種顏色各異的香水瓶排列出的一行字:本店所售香水彌足珍貴只與懂香人!
是的,如果特色到極致,就少有人問津了,常常有女孩從我的店門前飄過,嘴里嘀咕著“神經病”或者是“夠二”之類的話。我的聽覺很敏銳,嗅覺卻很麻木,如果她們一定要推門而入,我肯定會說:“對不起,香水已經售完!”
店旁的小區在這個城市里有著人間天堂的美譽,業主都是擁有千萬身家的富人。起先的時候有很多富婆大大咧咧地進香水店,都被我一撥一撥地打發了。后來陸續有二次回頭不死心的富婆,她們慣用的伎倆就是對我采取心理摧毀術:不就是錢嘛,老娘有的是,說,你賣的香水多少錢一瓶?然后從精致的香奈兒皮包里掏出成沓的錢。
我連眼皮都沒有上挑就重復著那句話:“對不起,香水已經售完!”
一次,一個非常蠻橫的婦人撇了撇嘴說:“售完?老娘觀察幾天了,沒有一個女人從店里帶走一瓶香水,你葫蘆里究竟在賣什么藥?信不信我叫幾個人來把你這個店給砸了?”
看來她不知道“有錢難買我不賣”這句話,我挪動了一下身子從吧臺里走了出來說:“賣給她了,不信你看!”說完我輕輕地按動一個按鈕,內墻上的一塊幕布緩緩拉開,那女人一看頓時沒了脾氣,搖搖頭走了。
Two
“香水無毒”開張一個月的一個下午,一陣暴雨突然來襲,我趕緊把特色海報往店里搬。玫瑰的保鮮期最多只有七天,這九百九十九朵是早上剛剛換上的,我還不想看它們被摧殘。
一個高挑的美女正站在店門前避雨。她長發齊肩,穿著一件藍色的風衣,手指纖細而潔白。我的眼球被吸引住了,迎著她那雙似乎有些抑郁的眼睛說:“外面雨太大了,要是不介意的話,到我店里坐會兒吧。”
自“香水無毒”開張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請美女進店。并且我知道,故事即將開始,因為沒有美女會拒絕獨一無二的香水的味道。
果然,美女一進我的店就被店內獨具匠心的設計給吸引住了。她感覺自己走進了一間小小的酒吧,每一樣陳設都是精心布置的,包括吧臺上的玲瓏杯,顏色都分出了對應的用途,比如奶色的是來盛奶酪紅酒的,翠色是用來盛洞藏竹葉青的……她眼里閃爍著驚詫的光,說:“老板,你是一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啊,只是,怎么聞不到香水的味道呢?”
我淡淡地一笑:“我調制的香水是有靈性的,要不怎么說賣與懂香之人呢?”
“咦,香水會有靈性?懂香之人?”美女輕輕地驚嘆了一聲。
我告訴她,不同的香水猶如尺碼不同的鞋,鞋穿著舒服還是不舒服,只有腳知道。深層次一點,不同的香水如同人的心情,心情好壞心知道。懂香之人的最高境界是,香水能隨著心情的變化而變化。一個懂香之人,心情暴躁的時候,渾身散發出的是霸氣的香味,心情舒暢的時候,渾身散發出的是鮮花綻放時的香氣……總之,香氣隨時都在變化。
美女的眼睛直直的,后來她一臉茫然地看了看我說:“世界上有這種香水和這種人嗎?”
我把目光轉向透明的玻璃門外說:“看來你是不懂香水。雨停了,你可以走了。”
美女從挎包里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來,說:“先生,我不是不懂香水,而是太懂香水了,我是一名香水研究員,可是你的高論實在荒唐。科學證明,香水無毒只是概括在一個人體可以接受的參考值里,但是所有的香水都是香精勾兌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Three
美女名叫趙枚,是本市化妝品龍頭企業愛麗斯集團的首席研究員。
我請趙枚坐下,說:“其實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就是個懂香之人,而且你也不是專門到我店門前避雨的。”
“對,我聽別人說小區門口開了間古怪的香水店,想來探個究竟。我想你應該是一種自我炒作,或者類似于行為藝術……”
我倒了半杯洞藏竹葉青一飲而盡:“你錯了!我就是賣香水的,如果你想買的話,我可以現在調制!”
“現在?”
“對,就現在!你是行家,說說你想要哪種香味,但我要告訴你,你想要的那種香味一旦確定了,就不能后悔!”
“不就是一款香水嗎?我為什么要后悔呢?行,我要玫瑰香,你調吧。”趙枚顯然對我的話不屑,隨意地說道。
我取出了吧臺下的調香盒,那是一個貴重的純楠木盒,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的花骨朵,它們被密封在透明的器皿中。我說:“我可以給你現場提取一毫升純度百分之百的玫瑰香液,這是最低的量,它的售價是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元,然后按照一比十的比例來調制香水。當然如果你想讓它的味道淡一些,這個比例還可以高點。”
趙枚看了看我:“我想知道什么其實你也知道,能說說嗎?錢不是問題,如果你不接受刷卡消費的話,我付現金也行。”
我點了點頭說:“你是知道的,世界上最好的玫瑰花在保加利亞,而這個國家最好的玫瑰出自大馬士革。現在大馬士革的玫瑰都是產業化種植,其天然香醇的濃度已經打了折扣,所以,即便是世界上頭號香水制造企業法國科蒂集團出品的玫瑰香水,也只能讓香味在人體停留二百四十七個小時。但是,我調制的香水里有一種天然物質,可以讓香水味永遠不氧化,所以十毫克夠你用一生了。”
“什么物質那么神奇,它……”
我苦笑著說:“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它是什么,所以我的最后一道調制工藝你是不能看的。”
Four
“香水無毒”店第一筆成交額是十萬元,我不僅沒有感到一絲的驚喜,反而陷入一種無限悲哀的境地。趙枚剛走,我就大口大口地喝起了洞藏竹葉青。九月的天小孩的臉,陽光突然照進了店中,我覺得空空蕩蕩的。
十六天后的下午,趙枚又一次進了我的店。她推開玻璃門的時候,一股玫瑰的香味就鉆進了我的鼻孔,所不同的是,這次我的店外還停著一輛她開來的紅色法拉利跑車。
我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說:“我知道你來找我干什么,對不起,我不可能告訴你它是什么,如果你要喝酒的話,我還是很歡迎的。”
趙枚莞爾而笑,露出兩排潔白細密的牙:“好,那我就陪你喝幾杯聊聊。我覺得你一定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這天下午,我和趙枚依次品評著我店里所有陳設的酒,一套十二樽的玲瓏杯被一一調換著,我們談笑風生,樂此不疲。趙枚的酒量居然比我還略勝一籌,最后是我先趴在了吧臺上。
后來我從隔壁珠寶店門前站崗的兩個保安嘴里得知,我醉倒后,從紅色法拉利跑車里下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他們將我抬上了法拉利跑車……
我當天半夜醒來,發現摟著的果然是趙枚那富有彈性白白亮亮的身子,這個女人顯然在酒里做了手腳。
趙枚溫柔地說:“香水無毒先生,我能讀懂你的眼睛,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它究竟是什么了吧?”
我心想,是你自己要找上門的,可不能怪我。我告訴她那種神秘添加物,是金絲楠木油和血清素的混合體。
趙枚緊緊地抱住我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永遠是你的!我的企業要生產這種極品香水,親愛的,你太偉大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其實你今天一進我的香水店,我就知道這十六天里你根本沒用我的玫瑰香水,你說,你把香水噴到誰的身上去了?”
趙枚說:“你別生氣,其實我是想試試它的神奇是不是如你所說,所以那瓶十毫升的玫瑰香水都賞給我的寵物狗了。這,很重要嗎?”
Five
我說:“不是一般的重要,如果你把那瓶香水噴在自己的身體上,我保證不會邀請你喝酒,會送客。你沒那樣做,因為你的目的是我這個人,那么我只能把我這個人給你了,可是你會后悔的。我會告訴你后悔在什么地方,現在請你起床,送我回我的香水店!”
后半夜這座城市的大街上依舊燈火璀璨,經過一家24小時藥店的時候我讓趙枚停車,然后去買了一盒鎮定片。卷簾門被緩緩打開又落下,雪亮的熒光燈被打開,我按動了吧臺上那顆按鈕,內墻上的幕布再次緩緩打開。
里面是一個透明的水晶柜,一個美麗的女人正安靜地坐在里面。她穿著青藍色的睡衣,睫毛長長的,眼睛微閉,長發整齊地披在瘦瘦的肩膀上,十根茭白般的手指扣在腹部,那神態就像是在坐禪。
趙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玻璃里的人又看看我問道:“雕塑?蠟像?什么意思?”
我說:“你可以認為她是雕塑,也可以把她當做蠟像,很多到我店里胡攪蠻纏要求買香水的富婆都是她打發走的。我的意思是,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我調制的香水。”
“哦,那她到底是雕塑還是蠟像呢?”
我冷笑了一聲:“他是我妻子,已經死了半年!”
啊?趙枚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嘴里驚恐萬分:“你……她,天,快……快開門放我走……”
我打開了音樂,安慰她說:“別怕,還是來吃兩片鎮定片吧……”
Six
趙枚吃了鎮定片后仍然渾身哆嗦個不停,她原本白皙的瓜子臉擰得像一團麻花。我說:“別怕,我說說我妻子。聽了你也許會崩潰,可是不聽的話,你連什么叫崩潰都不知道就崩潰了,所以還是聽聽好。放心,我不會殺人。是你自己設計把我騙到床上去的,我說過,你會后悔的。”
我妻子叫羅寧寧,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設計師。我是一家香水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員,對香水的熱愛到了癡狂的狀態。我發現頂級奢華的香液里包藏太多的虛假和毒素,便不允許羅寧寧買香水。我對她說:“我可以為你調制出恒久保持香味的香水,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可以升華到地久天長。”于是,我去了老撾的原始森林里尋最好的金絲楠木。
羅寧寧在我走后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在設計本市一棟標志性建筑的效果圖。她服務的那家建筑公司的老總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這個工程的設計項目。與之同臺競爭的還有另外一家實力雄厚的建筑設計公司。
人生充滿了很多不確定性,羅寧寧以為,憑著自己的實力拿下投標毫無懸念。可是當她得知對手公司新聘請的首席設計師是她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時,這個懸念就轟然坍塌了!
我終于找到了我需要的金絲楠木。可悲劇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羅寧寧和她的初戀舊情復發,她如愿拿下了那棟標志性建筑的設計權,從此這個城市的人也記住了她的名字。
然而,這是一個很陰暗的報復計劃!那個信誓旦旦說愛著羅寧寧的男設計師,故意把他從西方不幸感染上的 BSL3病毒,種植進了羅寧寧的體內。這種病毒無藥可救,會使人面部快速衰老,從少女到老嫗,五年的時間足夠了。他輕蔑地告訴羅寧寧,一個漂亮女人,為了名和利居然可以出賣自己的丈夫,這就是代價。
我在實驗室里調制第一瓶永不揮發香味的絕品香水時,特意添加了血清素,這樣香水味會融入人的毛細血管中,真正實現體內散香。可是當實驗獲得成功時,我的心情是無限悲涼的,因為羅寧寧服毒自殺了,而且她還在無意中把BSL3病毒傳染給了她丈夫……
“告訴我,現在,你后悔了嗎?”我喝了一口洞藏竹葉青再次問趙枚。
Seven
幾天后,我聽到了愛麗斯集團年輕的女董事長趙枚自殺的消息。一個男人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五百萬美金已經劃到我在瑞士銀行的賬戶,并且邀請我帶著我的妻子羅寧寧,不,應該是羅琳琳出席下個月他的新婚酒宴。
我沖著話筒罵道:“你這個渾蛋,妻子剛死你就要再婚!滾吧,我們從此再無瓜葛!”
我從容地關掉了香水店,半個月后,在另外一座城市的富人區,一家名叫“容顏不敗”的膠囊專賣店開張了,老板還是我。店外的海報依舊很有特色,九百九十九株常青松鋪底,九十九顆異彩奪目的珍珠勾勒出一行美體字:本店養顏膠囊彌足珍貴,只售懂顏人,庸人俗客禁入!
這次我又接了一單活,目標直指這個城市的一家保健養顏龍頭企業,搞垮這個企業我收取的傭金是一千萬美金。
店正式開張的這天,我習慣性地喝了一杯洞藏竹葉青,對妻子說:“親愛的,再忍忍,從現在起你要回到幕布里那個透明箱里去了。干完這單買賣,我們就洗手去瑞士定居,每天看著別人赤裸裸地展現靈魂深處的丑惡,太可怕了!”
羅琳琳凄然一笑:“卡卡,你覺得頭暈嗎?”
我的心猛然一抽,眼前一團漆黑。“怎么會這樣?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的嘴里開始流出白色的液體,身體開始緩緩地倒下。
羅琳琳冷冷地說道:“卡卡,你簡直就是一個魔鬼,我怎么可能和一個魔鬼去瑞士?還是我找另外一個人去吧!現在我讓你死個明白,你每天喝的酒里我都下了慢性毒藥,經過精準的計算,現在是你毒發的時候了……”
我現在后悔了,后悔把什么秘密都告訴了羅琳琳,我以為我們愛得那么真誠。
編輯講故事
一進門,辦公室正中間放一把椅子,化妝師熟練地一甩,往我身上套了塊布:“來,把頭發剪了。”我一直披掛在半臉上的頭發落了一地,像個小禿鴨子。“這樣可以吹得很高了。”他滿意地撥弄一下我那劉海。
男同事們坐一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去,給我們倒杯水,主持人,我們一年到頭伺候你,你也伺候伺候我們。”我天生沒什么機靈勁兒,還在南方女權文化里待慣了,不知道怎么回應這種幽默感,只好呆呆地去倒了幾杯水。
他們跟我開玩笑:“柴靜,司長大還是局長大?”
我真不知道。
陳虻把我交給那個拿衛生紙上臺的家伙:“練練她。”這家伙看著跟那天不大一樣,嚴肅地看了一下我:“你寫一寫建黨八十周年節目的解說詞。”
這個……我倒真敢寫,洋洋灑灑。
寫完給他,他真是特別善良,看了一眼,連氣都沒嘆,誠懇地說:“你回家休息吧。”
(柴靜《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