墊柱龜

大刀紅

魯月朗今年七十歲，有嚴重的心臟病。在省城經商的兒子曾接他去城里住，可沒過幾個月，魯月朗又回到了鎮上，獨自守著魯家大院。朋友們問他怎么不跟兒子住了，魯月朗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魯月朗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心臟病一發作要趕緊送醫院，回來后，他就張羅起了找保姆。女保姆不行，要找就找個身強力壯的男保姆。想了半天，他想起一個人來。

前段時間，魯月朗住了幾天醫院，病房里有個來自農村的老人，照顧老人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晝夜守在老人身邊，端屎接尿，細致周到。大家都以為年輕人是老人的兒子，老人卻告訴大家，年輕人是他的女婿，名叫羅勝通。

第二天，魯月朗就找到羅勝通，說明來意，問他愿不愿意照顧自己：“一個月一千五百元錢，在我這里吃住，你看怎么樣？”羅勝通聽了，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幾天后，羅勝通就搬來了魯家大院。他發現，魯家大院是典型的江南徽派建筑，青瓦白墻，木制門窗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院內是天井，有八根裝飾性的木柱，每根木柱底部，都用一只石龜撐起。

這天早上，羅勝通在天井里打掃衛生，看見最東邊那根柱子下的石龜伸頭露尾地在動。他以為發生了地震，忙跑進屋里，把魯月朗抱了出來。魯月朗在門外站定，問羅勝通：“你抱我做什么？”

羅勝通說：“我看見石龜在動，以為地震了。”說完，就拉著魯月朗走到天井里，指給他看。

魯月朗見了，笑著說：“那本來就是只活烏龜。”原來，別的墊柱石全是石龜，唯有最東邊的木柱下面墊的是只活烏龜。魯月朗說，他請教過專家，專家說，這么大個的烏龜，應該已活了幾百年，很可能是大院落成時就在那里了。羅勝通仔細一看，那墊柱的果然是只大烏龜，因為這根柱子是裝飾用的，所以不算重，只是剛好將烏龜固定在那里。

羅勝通后來看見，天氣干燥的時候，魯月朗就給墊柱龜澆水，每隔半個月，還要給墊柱龜喂些魚蝦瘦肉。羅勝通這才明白，這只老龜能活上幾百年，是因為魯家的每一代人都照料得很仔細。

魯月朗的心臟病說犯就犯，那天晚上，魯月朗感到胸悶氣急，忙叫了一聲羅勝通。羅勝通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給他服下兩粒速效救心丸，又跑到門口叫了一輛的士，送他到醫院急救。

魯月朗住院后，羅勝通悉心照料，每天到了吃飯時間，出去一趟，就送來可口的飯菜。魯月朗吃了幾次，就問羅勝通：“你一直呆在醫院里，這飯菜是誰做的？”

羅勝通憨厚地笑笑：“是我老婆。”羅勝通說，他和老婆在鎮上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上初中的兒子。現在，他到魯家大院來了，老婆和兒子還住在以前的出租屋里。聽說魯月朗病了，老婆就天天在家里做飯，說自家做的飯菜干凈美味。

魯月朗想了想，說：“租房子要花錢，我家房子很多，你們一家就搬過來住吧。”

魯月朗出院后，就讓羅勝通把妻兒接來魯家大院。羅勝通的老婆也是本分人，彼此相處得很和諧。

轉眼快過年了，這天，魯月朗正在院子里和羅勝通聊天，突然看見魯家大院門前停下一輛小轎車，走下一個人，正是魯月朗的兒子。兒子這次是來接魯月朗到省城過年的。不料他話一出口，魯月朗便搖頭說不去，說自己今年要留在魯家大院，和羅勝通他們一起過年。

兒子說：“爸，你就到省城去吧，要不，別人會說我不孝。”

魯月朗搖搖頭說：“到省城后，你是不是還給我單獨租間房子，找個保姆照顧我？”

一旁的羅勝通聽到這才明白，為啥魯月朗不愿去省城。兒子尷尬地笑著說：“我家里不夠寬敞嘛。”

魯月朗搖搖頭，下定決心不去。兒子只好悻悻地走了。

一晃過了四年，魯月朗徹底病倒了，他把兒子從省城叫來，指著羅勝通，對兒子說：“小羅很想知道，那個墊柱龜是什么意思，你給他解釋一下。”兒子看了羅勝通一眼，不肯開口。魯月朗一再堅持，兒子才不情愿地說：“爸，從小你就給我說過。”接著他就講了起來—

原來，魯家大院是兩百年前魯家的一位先人魯東亭所建。魯東亭十四歲的時候在揚州當小伙計，后來開始做生意。魯東亭的父親變賣了家里的房產，給魯東亭做本金。魯東亭天資聰穎，很快成為揚州的大富商。那一年，老家帶信給魯東亭，說他父親病危，讓他趕快回家。當時，魯東亭有一筆重要的生意要做，可賺十萬兩白銀。魯東亭心想，等做完這筆生意再回家不遲，于是就耽擱了兩天。沒想到，回到家時，父親已死去半日。魯東亭沒能給父親送終，追悔莫及。他變賣了所有家產，回到老家，造起了魯家大院，發誓為父親終生守孝，從此真的一輩子沒有走出小鎮一步。為了警示后輩，魯東亭還抓了一只有靈性的大龜，墊在柱子下面，告誡兒孫，無論在外面多么逍遙，都不要忘了家里的老人。墊柱龜，就是讓在外面的兒孫“惦住歸”的意思。

兒子講完，面露愧意，對魯月朗說：“爸，不是我不想回來看你，確實是因為太忙了。你需要多少錢，說一聲，我立刻打過來。”

魯月朗苦笑一聲，說：“我在世上沒幾天活頭了，要錢有什么用。我找你來，是想跟你說，這幾年一直是羅勝通在照顧我，如果我死了，想把魯家大院留給他，讓他能有個安身的地方。”

魯家大院是舊房子，地段不好，市值最多十萬元，這十萬元根本不在兒子眼里。見兒子同意了，魯月朗就寫了個贈與協議。

兒子走后，魯月朗嘆了口氣，對羅勝通說：“我死后，你就把那只老烏龜放了吧。以后再也沒有魯家的人住在鎮上了，老祖宗‘惦住歸的遺訓，也沒有意義了。”

沒過幾天，魯月朗就去世了。辦完后事，羅勝通想起老人放烏龜的遺言，就請了幾個工人，用千斤頂把柱子頂起，用一個石凳替換下烏龜。有個工人把老烏龜翻過身，突然大聲叫道：“你們看，烏龜肚子上有字。” 羅勝通湊上前一看，果然見烏龜肚子上有刻字的痕跡，擦去上面的青苔，露出一行字來。大家仔細一瞧，寫的大意是：龜在房在，龜跑房倒。十金藏于天井下，后人重新建魯家。

羅勝通想了想，明白了，一定是當年魯東亭建造大院時，把這些字刻在了龜殼上。如果烏龜跑了，就說明房子倒了，魯家后人遭難了。于是，魯東亭就留下一筆家產，讓魯家后人用來重建家園。

于是，羅勝通用鐵鎬把天井里的石板掘起，果然看見一個壇子，壇子上面用蠟封得嚴嚴實實，抱起來，沉甸甸的。羅勝通開啟壇蓋，見里面的東西全用油紙包著，打開油紙，露出十個金燦燦的元寶。

羅勝通和妻子商量后，決定把這批黃金交給當地文物局，而文物局因為魯家大院是本鎮古民居的代表，把它列入了文物保護單位，聘請羅勝通住在那里負責打掃養護。

那一只老龜，羅勝通按照魯月朗的遺言，把它放生了。可是，不論把它扔多遠，那老龜仿佛一直惦記著魯家大院，每次都找了回來……

（題圖、插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