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活人

蔡美美

趕出家門

清朝光緒年間，蘇州城外有個泥塑村，村里家家戶戶都會做泥塑。其中有個叫王全有的，捏出來的泥塑與眾不同，栩栩如生，人送外號“捏活人”。

王家有個獨子，名叫王君，今年已經二十歲了。這天，王君正在作坊里捏泥塑，家里的丫頭佳慧端了茶水進來。這佳慧是王全有撿來養大的，名為丫頭，實是養女。她和王君青梅竹馬，早已暗生情愫。

見佳慧來了，王君放下手中的活兒，小聲說：“我有好東西給你。”他把佳慧拉到墻角，那里有一樣東西用布蓋著。王君揭去蓋布，得意地說：“看看我做了什么！”

那竟然是一個和真人一般大小的泥塑！這泥塑和佳慧一模一樣，眉眼生動，連嘴角邊那顆痣都惟妙惟肖。佳慧抑制著內心的感動，輕聲說：“你又不干正經活，偷偷弄這個，老爺見了要罵你的。”王君說：“沒事。祖傳的技藝我早就學會了，這是我抽空偷偷捏的。怎么樣，像嗎？”

話音未落，身后響起一個氣呼呼的聲音：“渾小子，我以為你在認真學手藝，原來是弄這些沒出息的玩意兒！我王家‘捏活人的手藝，就要毀在你這渾小子手里了！”

來人正是王全有。他揮起拐杖，幾下就打碎了泥塑。不但如此，他一怒之下，還要將王君趕出家門。他氣沖沖地對王君說：“如果不能捏出最好的泥塑，你就不要再回這個家！”

王君年紀雖輕，卻有一身傲氣，見父親這么說，也就憤然離去了。

京城奇遇

王君被趕出家門。他想起，聽人說京城有個地方叫天橋，天下頂尖的賣藝人都在那里，自己何不去見識見識？于是，王君一路進了京城，來到天橋。天橋捏泥塑的很多，王君靠著精湛的技藝，生意越來越好，他的攤前常常圍滿了顧客。

這天，王君的泥塑攤前來了個高鼻深目的外國人。這洋人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自我介紹說叫彼得，他要王君照他的樣子捏一個泥塑。王君點頭說：“好，你半個月后來取吧。”彼得大為驚奇：“你不用我給你做模特兒嗎？”“模特兒？”王君一怔，經彼得解釋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哈哈一笑：“不用。‘捏活人講究‘一眼過，就是說，看一眼就記住了。我已經記住你的樣子了，你走吧。”

半個月后，彼得見到自己的泥塑像，不由得嘖嘖稱奇。他給了王君五十兩銀子，搬走了泥塑像。

第二天，彼得又回來了，說他有個中國朋友，看了泥塑像很喜歡，想請王君也為他捏一個。王君微覺奇怪，為什么這個朋友自己不來呢？王君上了彼得的馬車，馬車放下簾子，走過了熱鬧的大街小巷，后來外面漸漸靜了下來，又好像過了數不清的門，每一次都會停下來檢查，后來終于停了下來。

王君一下車，發現自己置身重重紅墻黃瓦之中，他竟然來到了皇宮！經彼得一說，他才知道，這次請他捏泥塑像的，竟是光緒皇帝的寵妃珍妃！原來，光緒一心維新，彼得是光緒的洋老師之一，常帶些新鮮奇巧的東西給光緒和珍妃解悶。

珍妃美麗和善，王君一見頓生好感。剛說了幾句話，突然來了一個太監，口稱傳老佛爺懿旨，說老佛爺聽說珍妃這里來了一個會捏人像的藝人，叫帶過去看看。沒奈何，珍妃只好帶著王君和彼得去見慈禧。

慈禧見了彼得的泥塑像，也很感興趣，她對彼得說：“這個活靈活現，就跟真人一樣，我看比你們的洋相片還好。”慈禧又對王君說：“這樣吧，你給我捏一個像，給珍妃也捏一個。捏得好，重重有賞，要捏不好，我可要治你的罪—”說著，白了珍妃一眼，又瞪了王君一眼，王君只覺得背脊發涼。

王君想了想，回答說：“要捏最好的人像，需用家鄉特有的五色軟泥，求老佛爺恩準小民回鄉。”慈禧“哼”了一聲，算是準了，又道：“賞他一個七品頂子，讓幾個人跟著。”

衣錦還鄉

一個捏泥塑的做了七品官，說得上是衣錦還鄉了。可是離家越近，王君越是不安。到了家，只有老家人福安迎了出來。王君明白父親不想見自己，便在父親房門外行禮。王全有在屋里冷冷地說：“我說過，要捏出最好的泥塑才能回來，并沒有說當了官就可以重回王家。”

王君說：“兒子這次回來，就是想捏出最好的泥塑。” 他把自己關進了作坊，讓跟來的差役守在門外，不放人進來打擾，一心一意地捏起了泥塑。

兩個月過去，兩個泥塑都已經捏得差不多了。看著這兩個和活人無異的泥塑，王君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暗想，這兩個泥塑，就是父親看了也會滿意吧？他不由想起了被父親打碎的佳慧的泥塑像，佳慧在哪里呢？這些天，他不止一次向送飯的福安打聽，得到的回答都是，老爺把佳慧趕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這天，王君出去散步，回屋后卻覺得有些異樣，仔細檢查了一遍，才發現泥塑被人動過了。兩個泥塑粗看并無變化，但慈禧臉上的皺紋少了，眉宇間的暴戾之氣也沒了，變成了一個端莊慈祥的貴婦人。而原本光彩照人的珍妃，神色間竟黯淡了很多。王君大吃一驚，是誰在泥塑上動了手腳？他問門口的差役：“我走后可有人進來過？”差役說：“大人的父親來過，小人不敢阻攔。”

父親為何背著自己破壞泥塑？難道是出于妒意？王君氣沖沖地去找父親。王全有端坐在客廳里，仿佛知道他要來。王君懇切地說：“父親，以前兒子不肖，惹您生氣。這次兒子回來，也是想捏出滿意的活兒，光宗耀祖。這兩個泥塑是兒子的心血，父親為何背著兒子將它們改動了？”

王全有平靜地說：“你覺得改了好還是不改好？”王君說：“恕兒子直言，不改更好。兒子親眼見過老佛爺和珍妃娘娘，覺得自己捏的和她們更神似。”

王全有冷冷地說：“你在外這么些年，民間傳說老佛爺和珍妃娘娘水火不容，你就沒聽說？”王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得多了，可是這有什么關系？”

王全有說：“你想想，老佛爺和珍妃娘娘明爭暗斗，你捏的珍妃娘娘比老佛爺好看，她能放過你？”

王君從宮里出來，一心想把兩人捏得越逼真越好，卻從未想到這一節，現在仔細一想，不由汗如雨下。

王全有問：“現在你覺得改了好還是不改好？”

不料王君想了想，說：“感謝父親的苦心，不過兒子還是覺得不改好。”王全有一震，只聽王君繼續說道：“父親從小就教育兒子，咱們王家的‘捏活人，想要把人捏活了，自己先得做一面鏡子，才能照出對方的樣子來。鏡子越干凈，照得就越清楚，捏得就越逼真，兒子想做一面干干凈凈的鏡子……”

王全有聽到這里，不禁哈哈大笑：“沒想到我兒子竟有這副肝膽。既然如此，你把泥塑改回去吧。這兩個泥塑，深得我王家‘捏活人的真傳，為父自愧不如。不過這倒惹起了我老頭子的興頭，我這就去捏一個一生最滿意的泥塑，同我兒子一較高下。”說罷他吩咐福安：“我要開工了，鎖上門，不許任何人打擾。”說完，轉身去了后堂。

見父親還是不改爭強好勝的脾氣，王君不禁苦笑。

父愛如山

王君花了不少工夫，才把泥塑改回原來的樣子。連日來心力交瘁，使他病倒了，他只得讓差役將兩個泥塑送進京去，自己留下來養病。

過了一段時間，王君身體好了許多，能起床散步了。這天一早，他去后山散步，回來后卻發現家里大門緊閉。一敲門，開門的福安見了他大吃一驚：“少爺，你不是和老爺一起逃走了嗎？”王君被弄糊涂了：“我和老爺一起逃走？”

福安一把將他拉進門，低聲說：“剛才來了一大群官差，說老佛爺看了你捏的泥塑后大為震怒，要抓你進京治罪。老爺用好酒好肉穩住了他們。后來，我聽見馬房里有響動，出來一看，是老爺和你同騎一匹馬跑了，那些官差都騎馬追了上去……”

王君如墜入五里霧中，自己明明不在家，怎會又跑出一個自己來？他忙去馬房牽了一匹馬，向福安問明方向，一路找尋下去。

在一處懸崖邊，王君發現了很多馬蹄印。他下馬一看，不由得心驚膽戰，悲從中來。只見下面是奔騰的河水，河中的礁石上躺著一具馬的尸體，正是父親的坐騎。顯然，父親被官差追趕，最后連人帶馬從這里摔了下去，掉入了湍急的河中……

為了捏泥塑，竟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王君不由得萬念俱灰，縱身就想往崖下跳去，突然聽有人喊道：“少爺，不可。”這聲音讓他一顫，回頭一看，不錯，正是他魂牽夢縈的佳慧！王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問：“你怎么會在這里？”佳慧一把將他拉上馬車：“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馬車拉上了窗簾，走了好半天崎嶇的山路，最后終于停了下來。王君下車一看，這是綠水青山環繞著的一處小莊園。他疑惑地問：“這是什么地方？”佳慧紅著臉說：“這是老爺為我們準備的安身之所呀！當初，他怕你沉迷于兒女之情，才把你趕出家門。大半年前，老爺告訴我你回來了，卻不讓我見你。他說你脾氣倔強，怕你終有一天會得罪權貴，所以讓我在這里苦心經營，以便能給你一個安身之所。剛才福安告訴我出事了，所以我一路追了上來。”

王君想起了什么，不解地問：“福安說老爺和我共乘一騎逃了出來，這是怎么回事？”

佳慧想了想說：“這半年來，我有時會悄悄回宅子看看你。老爺把自己關在屋里，說要捏一個一生最滿意的泥塑，我回來時曾偷偷看過那個泥塑，你知道他捏的是誰嗎？他捏的是你呀！那泥塑要是穿上你的衣服，簡直和你沒有區別！我想，那個和老爺共乘一騎的，就是你的泥塑像……”

父親閉門半年，捏的那個讓他一生最滿意的泥塑，竟然是自己！王君突然明白了，父親對今天早有準備，他呼喚了一聲：“父親！”禁不住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