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二講：星與樹（之星）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

在我們的生活中，星和樹是兩個很有靈氣的東西，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伴隨著我們。對離我們很近的事物產生感情是人之常情。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樹木跟一般事物不同的是它們非常美。因此，對星與樹的關心就是對美的關心。它們最能觸動人的靈魂，所以，歷來就是詩歌詠嘆的對象。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孤獨的人抬頭望望夜空，而古人就有一句話：“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也就是說我們任何一個生存在大地上的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這是一種非常美好的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是天上的明星，人的一生不應該是暗淡無光的，注定應該是輝煌燦爛的。那么樹呢？樹是人類最好的伙伴，別忘記我們是從猴子變來的，我們曾經的家就是樹，對不對？我們從樹上到地上，學會了直立行走，變成了人，所以，樹是我們對家園最古老的記憶。今天的主題就是：星與樹。

只要你們看我，我會永遠純凈

我們看看詩人是怎樣詠嘆的。先看智利詩人米斯特拉爾的一首詩——《對星星的許諾》。她是美洲大陸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她的這首小詩寫出了一種少女的情懷，寫得很精美：

星星睜著眼睛，

夜幕像鵝絨；

在高空

你們看我可純凈？

星星的眼睛像燈籠，

閃爍在寧靜的夜空。

在天庭

你們看我可溫情？

星星的眼睛

眨不停。

你們為什么

又藍，又紫，又紅？

星星的瞳孔

新奇、透明，

為什么朝霞能用她的玫瑰色

涂掉你們的身影？

淚珠，還是露珠，

弄濕了星星的眼睛，

你們在天空抖動，

是不是因為寒冷？

我盯著星星的眼睛，

向你們保證：

只要你們看我，

我會永遠純凈。

這首詩完全是以一個少女的口吻在訴說。想象不算新奇，但用心特別，從中你可以看見一個女孩的心事，她想干什么？她在干什么？她對著星星宣誓，只要有星星眷顧她，她就能一直純凈下去。任何一天都會有星星，它的生命比我們的生命更久長，她的意思是希望自己永遠純凈——這是女孩的詩。

冰心曾經有一首小詩是這樣說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明月在天，風吹樹梢，你要在這時候鑄造你的人格。”冰心是以擅長寫兒童詩聞名的，也有著少女情懷。這一點和米斯特拉爾非常相似。為什么在萬籟俱寂的夜色底下，望著星空，會想到塑造自己的人格呢？這個時候，是你偶然脫離正常的生活軌道，走進自我的時間里，這個時候日常生活的一切都退隱到幕后了，忽然間你感覺直面著你自己的內心，這時候對自己有所期望，你就會說一些平時不敢說、不愿說的話。那么作為這首詩中的抒情主人公，她就想到，天上的星星，我看你們的時候是充滿溫情的，你們看我的眼神是否也帶有感情呢？你們在天上會感到寒冷嗎？到了白天你們躲到哪兒去了呢？一些純真的遐想，最后的想法是：我盯著星星的眼睛，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看我，我會永遠純凈。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當一個人心中有了一個重大決定的時候，喜歡對天發誓，對不對？小的時候，我們交朋友時會勾勾手指；長大了加入少先隊、共青團、共產黨都要莊嚴宣誓；在戀愛時，那些海誓山盟便是托付終身的諾言。人生就是由不斷地許諾、踐諾、悔諾構成的。信仰是對靈魂的允諾。加入一個黨派是你和某種信念進行的一種約定。想一想，我們在未加入任何組織的情況下，為什么也會宣誓呢？這個小女孩對著星空宣誓，這是干什么呢？是因為有壓力嗎？不是的。這是發自內心的需求，要傾訴自己的某種情感。對天上的星辰許下的諾言是真誠的、自由的。這個純真的少女在夜空中發出的誓言是：希望自己一輩子永遠純潔無瑕。這種心情各位能理解嗎？她不想讓自己的內心有任何污濁的東西、任何骯臟的東西，不讓自己的人生染上污點，所以對著純凈的星空發誓。對星星的諾言是自我凈化的祈禱，是對美好人生的渴望。這是一個沒有人監督的許諾。如果年輕的時候有這么一個諾言，那真是太美好了，這是不允許別人嘲笑的。換一個少年來看星空，情形又不一樣了。

我，也是人間大地一顆活的星辰

相對于米斯特拉爾的少女的祈禱，英國詩人羅素·葛林的《默想》，則是一個男子漢的宣言：

我看到星星在夏夜的天空中閃光，

就和從遙遠的世界有光射照著它們的時候那樣，

它們依然在閃光。

我不能讓我尊嚴的人性低頭，

在那冰冷的無限面前跪叩，

我既年輕而有愛情，求知欲旺盛，

而它們只是在大氣潮汐上的破片浮沉；

我有希望、苦悶、大愿，精神有如火焚，

而它們是無動于衷的毫無生命。

它們并不比我有更高的全能力量，

它們不能見，不能夢，不能變，不能死亡。

我不能在無數的星星面前低頭，

那無聲的矜莊并不能使我投降。

他想說什么？他對著滿天的星星產生了恐懼，感覺自身渺小，人生短暫，在這種恐慌中，他對著星星挑戰，他對著星星宣誓，用的是男子漢的方式——他的語氣仿佛是摘下白手套，拔出長劍要決斗似的直指星空：你是天上的星辰，而我也是人間的星辰。你毫無生機，故弄玄虛；而我有血有肉，年輕又充滿活力，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我，我可以在大地上如一顆閃亮的星辰一般活著，我要不虛此生地活著。

在美學里面，有一個原則叫崇高。當你面對著高山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很渺小；當你面對著浩瀚的大海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很脆弱。大自然的那種崇高讓我們感到敬畏，讓我們感到自己很渺小。同樣，這個少年在浩瀚的星空底下，發現了自己的渺小，原因很簡單：在還沒有我之前，天上的星星已經存在億萬年了；在沒有我之后，天上的星星依然會存在億萬年，我在時間上拼不過它。人的生命其實是很短暫的，在無限的、漫長的、永恒的事物面前，人必然會感到自己的脆弱、無助。這個時候有很多人會感到自卑，感到人生空虛，感到生存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請看詩人是如何尋求力量，以防渺小感讓自己墜入人生的無望的：“星星是無限的存在，卻是無情的，它只不過是大氣中一個破碎的固體，而我有血有肉，有生命、愛情、求知欲，生命雖短，但是活著。”于是，詩人找到了人的尊嚴。生命的確沒有星星長久、閃亮，但是生命是活生生的，宇宙之中，生命是最崇高的，是活的生命就足以讓人自豪了。所以，我不能讓我尊嚴的人性低頭。天上的星星們，你們在那里道貌岸然、光輝燦爛，想讓我在你們面前跪下膜拜，是不可能的。雖然你們龐大永恒無邊，但是你們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苦悶、沒有愿望、沒有火一般的熱情。你們只是無動于衷的沒有生命的東西。天，你們也沒有比我更強大的力量，因為你們不能見、不能夢、不能變，甚至連死亡都不能，你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結論是：我不能在無數的星星面前低頭，那無聲的矜莊并不能使我低頭。你們在天上涼快著吧，我有我火熱的人生。面對星空，詩人感覺到自己人生的價值，我要過豐富多彩的一生，我不愿做這永恒的冰冷的東西。是不是一個很合理的升華？好，星先說到這里，下一節我們說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