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川
一.
我兒時想當太醫的時候,就有人語重心長地提醒我:顯赫的職位下,常常掩藏著無法預料的危機。我現在覺得,這是真的。
也不知道酒里下了什么高級毒藥,我一個嘗遍天下藥物的人,居然也著了道。眼前的東西越來越模糊,渾身卻像打了雞血一樣即將要燃燒。我歪歪斜斜跑到床上躺下,余光里看見那個同樣面色赤紅,卻眼角泛淚的麗人。
氣不打一處來,我也不知道哪里來得興致,居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笑著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反正如今我也逃不了干系了,不如和娘娘一度春宵可好?”
估計是我語氣實在太猥瑣了,美人好像哭得更厲害了。
我被吵得頭疼,剛想張口呵斥,卻聽門口遠遠傳來諷刺的聲音:“你倒是想,你有那個本事么?”
這聲音好像有點耳熟,我停下了動作,努力想了想,未果。這一動腦,卻不想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意識慢慢遠離我,迷迷蒙蒙中,我只感到身體著了火,終于化成了一片煙花。真好,我就這么綻放了。
在夢里,有雙冰涼的手一寸一寸游移在我的身體上。溫柔熟悉的觸感,舒服得幾乎喚起了我在母體中的記憶。我靠著那冰涼的手,整個人感受著這樣的撫摸,完全放縱自己沉溺在這樣的快樂中。
事實證明,一切放縱都是罪惡的。
第二日,我頭痛難忍,渾身的骨頭都像被拆了一遍。然后我掙扎著爬起來,再然后我詫異地發現我沒穿衣服且睡在陌生的床上。
“娘娘您醒了。皇上交代,等您更衣完畢,讓您去御書房稍等片刻。”
我還沒反應過來,紗罩外卻已然有個恭恭敬敬地女子捧著衣服在那里等我。
“我什么時候變成娘娘的?”我問。
“今早剛剛下的旨。娘娘請更衣。”小宮女對讓我更衣這件事,顯得十分執著。
我無心為難小宮女,拖著我一把柴火似的的骨頭起來更衣。對了,更衣這么高級的詞,我是沒享受過的。如今年過雙十,卻能被人伺候著更衣,我想,此生不虛了。
二.
在御書房候著的時候,我才有點發慌。這一身衣服可是真正正正妃子的規格,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伺候皇上一晚上,就能得到這種殊榮,我覺得有點不太合適。
好在也沒讓我慌多久,皇帝來了。
看來他是挺重視我的,連朝服都沒換,就來看我了。我立馬跪下,未等他開口,便先叩首道:“皇上,臣昨日不慎誤食藥物,玷污圣體,自知罪該萬死。皇上非但沒有怪臣,還抬高了臣的身份,臣自知有愧,還請皇上撤回旨意。”
我把舌頭捋順了,一翻話說的完全卡殼,我還挺滿意。正得意呢,卻聽見上座那位呼呼的喘氣聲。我悄悄抬眼角看了一眼,那人咬牙切齒的樣子,跟在牙縫里嚼的是我的肉似的。
我打了個寒顫,沒明白過來哪里說錯了。
“你非要和我這么鬧么?”半晌,他才像是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我心里一驚,腦子猛地一刺痛,像是明白過來什么,但細一想,又覺得什么也沒有。為了不暴露我的無知,我決定不說話,就這么跪著,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
又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皇上輕輕嘆口氣,說:“得了,你起來吧。我也是糊涂了,和你計較什么勁兒。”
我這一聽,心里很是歡喜,看著樣子是不怪我了。我沒敢再說話,默默站起來,看他的臉色。
“你過來。”他沖我招招手。
我屁顛屁顛跑過去,穿著裙子很不方便。我立在他身邊,還在想這事有點不對。他卻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腕,輕輕一扯。
我沒站穩,就那么跌坐在他懷里。這一下估計挺重,畢竟我身材高大。我很驚恐,立馬想要站起來,卻被他一股蠻力制住。
“坐著,讓朕抱會兒。”他的腦袋埋在我的脖子根兒,我被他的呼吸驚得臉紅心跳。
就在這時,我突然福至心靈,猛然想起來一件事。
“皇上,我是個男人,您怎能封我為妃呢?”從早上到現在,我終于想明白了這件事不對在哪里。
皇上沒抬頭,狠狠咬了我脖子一樣,而后用手探進了我衣服內,輕輕捏了捏我胸前,聲音帶著慍怒:“你是男人?那這是什么?”
以我目前所了解的醫學知識,我明白,那是女人才有的東西。我又迷茫了,我是秦家長子,太醫院之首,又怎會是女人呢?
三.
秦家世代為醫,太醫院太醫之首的位置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這件事我常常引以為豪,到我成了太醫院的太醫之首的時候,我就很想將來娶個老婆,然后讓我的孩子也成太醫院之首。
那基本上是我畢生的追求,和所能想到最幸福的事。
可是如今我變成了一個女人,只能坐在屋里逗鳥。
不知道歷史上有沒有一個男人變成女人的例子,反正古書上沒寫過。如果我能回憶起我是怎么變成一個女人的,那我一定得在典籍上添上一筆。
我正逗著鳥想些有的沒的,突然就聽到院門外一片吵嚷聲。那聲音因為太熟悉,我不用問都知道,是很受寵愛的林妃娘娘。
我有些局促,那日被人下藥,我倆共處一室,我似乎還調戲過她。這件事比較嚴重,我是不是該哭著說,看在我變成一個女人的份上,就不要計較那么多了?
我還沒想好對策,她已經進來了。
不得不說,她是個真正的美人。雖然在過去,她就對我百般刁難,總找點頭疼腦熱的小病來讓我治,然后威脅我說要治不好她就得罰跪。可這次,到底是我有錯在先。
她沖進來以后反而不急了,只是站在我面前打量我,眼光銳利像刀子一樣。
我捏著袖口,手心都是汗,跟哪家害羞的小姑娘似的。她看我的時間很久,我覺得自己臉紅了,我想了一會想明白了,她肯定是要我先道歉的。
于是我先去倒了杯茶,恭恭敬敬送到她手上,低頭認錯:“那日微臣誤食了春藥,才對娘娘出言不遜,望娘娘海涵。”
“呵!”她沒接,只冷笑一下,說道:“秦瑤淵,你別以為你當了二十年藥人,就能囂張跋扈了。同情心這種東西,總不是長久之計。”
話音還飄著,我就看到她裙擺一搖一搖,就那么走了。
我抬頭,自己把茶喝了,到頭了也沒想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我是秦家長子,名叫秦驍,秦瑤淵這個名字,我并不熟悉。想多了就頭疼,我沒敢繼續想。
晚上的時候,皇上來了。
妃子這個職業,說無聊也無聊,說忙碌也忙碌。白天忙著和其他妃子交涉,晚上還得討皇帝喜歡。
不知為何,皇上是很喜歡抱著我的,都不嫌我重。我讓他抱著,聽他在我耳邊說話,氣息燒得我耳際發紅。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有點熟悉,下午的事又浮上心頭,我問:“皇上,藥人是什么意思?”
“你聽誰說的!”埋在我脖頸的腦袋突然抬起來,嚇了我一跳。他的表情十分恐怖,眉毛立起來直入鬢角,就連溫煦的眼眸也化成令人恐懼的黑洞。
我起身跪下了,大腦里一片空白,只怪自己亂說話,擾了圣聽。
“你起來吧,不用害怕。”皇上平靜了一會兒,親自扶起了我。我悄悄抬眼看他,又是溫溫柔柔的樣子,白如羊脂玉的皮膚,溫潤如初。
“別總下跪,你過去不是如此。也別總叫朕皇上,還和過去一樣,叫朕祺懿。”他看著我,眼里的感情幾乎要傾瀉而出。
我很受震動,然而張了張口,那兩個字卻說不出來。他是皇上,我如何敢犯上?
四.
這一晚皇上留在了我這里。
我揣摩著,如今我的身份大有改變,處境卻是越發的危險了。過去做太醫看過的那些不能上臺面的勾心斗角,如今我得身體力行了。
想來這是個十分令人憂愁的事,憂愁到我夢里都在糾結著。
我大概是被嚇著了,旁邊睡著人,還做噩夢了。
我從未做過如此令人難受的夢。夢里我被兩個彪形大漢按在地上,一個文士模樣的男人在給我喂藥,那藥苦得滲人,一下肚,我的腸胃便翻騰著叫囂著疼痛。我疼得眼淚鼻涕一鍋燴,一張臉上五官糾結地恨不得揉成一體。
我看到那個文士樣的男人在一旁,眼淚順著臉下來,十分悲苦的模樣。
不知道為何,那樣子卻讓我心疼。明明是他喂我的藥,我卻無法恨他。我想說,別哭,我不疼。可是我卻疼得無法說出話來,只能死咬著牙。
就在這時候,門卻突然被撞開了,從外面進來兩個小男孩。倆人沖進來,臉上都沾著淚水,一點沒差池。
頃刻間,我所有的害怕像是都煙消云散了。我看那倆人,努力地擠出笑容。
文士樣的男人很惶恐,沖后面緊跟著來的嬤嬤說:“快,把太子和驍兒帶出去!”
我看著那倆人嘶喊著痛哭著,被帶出了屋子。而疼痛卻漸漸又回到了我的意識中,我慘叫著,再也不加掩飾地表現我的痛苦。
恍惚間,我聽到有人輕輕嘆息,有個聲音說:“瑤淵,別怪我。這都是為了你哥哥,再忍忍。”
我閉著眼睛,努力咬住嘴唇。
“瑤兒!瑤兒!”有人在晃我的肩膀。
我睜眼,皇上抱著我,眼里布滿了血絲,神情惶恐不安。我愣了愣,夢里的情景忘了大半。
“誰是瑤兒?”我被零星的記憶困擾,下意識問。
皇上像是突然冷靜了下來,神情僵硬地說:“你。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的瑤兒。”
我腦子一直不清楚,可是這一瞬間,我卻突然明白了:“我是不是就叫做,秦瑤淵?”
皇上的表情又變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么恐怖的表情。第一次,是我問藥人的那一次。他的眼光如刀子般閃著寒光,像是要將我凌遲。
我感到恐懼,無法忍受地開始發抖。我光著身子,卻顧不得了,只慌慌張張爬下了床,跪在冰冷的地下,一遍遍地說:“微臣知錯微臣知錯……”
那人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沒移走,縱使我不抬頭,也可以感覺到那種寒意。
片刻,他輕輕笑了,從床上下來,溫柔地將我抱起,用被子裹住我,親了親我的額頭:“瑤兒,你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這種溫柔怎么會令人感到如此蝕骨的寒冷,我乖乖地搖頭:“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我一開始就是女兒身,對不對?”
皇上憐惜地看著我,俯下身子吻我的面容,口中念叨著:“瑤兒,瑤兒,不用害怕。你只是出了一點小事,很快就會好的。你只要記住我的名字,來,喊一聲,祺懿。”
我張口,這兩個字卻又像是堵在喉嚨口一般,怎么也出不來。
可是我害怕,我不敢讓他生氣,十分艱難地,我吐出了這兩個字:“祺懿。”
皇上神色驟然輕松起來,幾乎是驚喜的樣子。我心里堵得慌,但看著他高興,好像又很開心。我想,皇上是天子,他都說沒事,那我自然是沒事的。
五.
祺懿將過去的事講給我聽。原來我已然是秦家最后一人了,我曾經的確是有個哥哥叫做秦驍,我倆感情很好,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我們一起長大,后來,祺懿便納我為妃。可天有不測風云,我哥哥病了,沒醫得了自己,終于病故了。
而我父親,因為太愛兒子,也一病不起。不久以后,倆人雙雙不在。偌大的秦家,成了空殼,下人疏忽,不小心火燭,將秦府燒了個干凈。
在幾重打擊下,我便病倒了。后來便開始整日整日講哥哥的事,整日模仿他的行為他的樣子,不久后便開始稀里糊涂,甚至以為自己是個男人。
很多人都說,淵德皇后瘋了。可皇上卻下了令,要所有人都陪我瘋。可誰知,偏偏跑出來一個不懂事的林妃。
祺懿將這故事講予我聽,卻一臉緊張,一副隨時害怕我暈倒的樣子。
我聽完了,心里說不出難過,卻并不覺得難以接受。人真是脆弱的動物,不管我從前與我兄長多么好,如今卻是將那傷痛和幸福的記憶,全數忘光了。
好在,我還保留著作為秦驍的記憶。
那個勤勉又認真的秦驍的形象,在我的骨血中被拓印了。這就足夠了,讓我活成我哥哥的模樣,延續我秦家的生命。
我終于接受了秦瑤淵的身份,既然我本就是妃子,那也就沒什么先來后到的問題。
可是奇怪的是,找麻煩的人卻一直沒有來。
我這宮里成了禁地,都說自古深宮斗爭十分可怕,然而所有妃子見了我,卻都只是恭恭敬敬的避開,并無人來挑釁。
這種日子過久了,居然還覺得無聊,我有些想念當日來找我的林妃娘娘。
有一日我想要去找她,丫頭沉香卻說林妃娘娘已經被送入冷宮。這可稀奇,我連聽都沒聽過。
晚上祺懿來找我,我就問他:“林妃是犯了什么錯,你罰了她?”
祺懿露出古怪的神情,問我:“誰和你說了什么?”
我不覺得這問題很敏感,一邊寫著手上的字,一邊漫不經心地答:“無人和我說什么,只是今日我突然想起她,才知道她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她不聽話,犯了錯,自然要罰。”
我突然有了危機感,放下筆撅著嘴巴問他:“那有一日我若犯錯,你是否也會將我打入冷宮?”
祺懿笑了,這一笑如春雪初融,溫柔和煦地讓我心跳又快了幾分。
他說:“不會的,你這么聽話,我又怎么會那么對你呢?”
我放心了,那一晚,我第一次主動糾纏著他,他不停地在我耳際念著:“瑤兒,瑤兒。我愛你。”
這我是相信的,愛是不會騙人的。
六.
我覺得大約是我還沒適應不是秦驍的日子,我依然過得無聊。尤其是作為妃子的一大職責——陪伴皇上,這個功能無法發揮作用的時候。
祺懿突然就不翻我的牌子了,我晚上得自己研墨,然后像個怨婦一樣打聽,皇上翻了誰的牌子。貼身婢女素素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輕輕柔柔告訴我:“皇上誰的牌子也沒翻。”
起初我并不懷疑,可有一天,待我走到花園角上,正巧聽到兩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話。
“你曉得么?皇上這幾日可是天天進榮沁園的。”
“那怎么成?皇上千金之體,如何進的了那種不詳的地方?”
“呵呵,聽說那里,關著林妃……”
“胡說,皇上若真喜歡,那將林妃恢復妃位便可以了。”
“噓,你還不知道,現在那位可在后宮里呢……”
我沒聽完,怕被發現,就偷偷從小路撤走了。可榮沁園一事,卻深深地印在我心上一樣,心癢難耐。我知道“那位”大約是我這個不速之客。
那一晚,皇上又沒來我這里。我算計好,偷偷在茶水里下了一丁點蒙汗藥,素素安靜的睡著了,我偷偷溜了出來。
我自小認路便是很強的,榮沁園我只在宮殿草圖上看過一遍,已然記在心里。
可奇怪的便是,那些幽深陰暗的小路,不為人知的曲折位置,我第一次走,卻像走了無數次那樣熟悉。
我感覺自己走了很久,久到看到榮沁宮門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出奇的快。
門口有侍衛守著,一個冷宮卻猶如重地般守衛森嚴。
我不動聲色悄悄繞了遠路,越過雜草叢生的院子,我穿到了榮沁宮側墻。那有塊墻壁,顏色與四周有微妙不同。
我將那口打開,輕車熟路鉆了進去。
原來這宮殿并不是冷宮,里面一片鳳凰花開得漂亮,整個屋子也富麗堂皇,完全不若冷宮蕭條。安安靜靜的,說不上還很清凈。
熟悉感又一次加深了。我眼前莫名看到了一個場景,兩個孩子在滿是鳳凰花的院子里跑著跳著,一旁坐著一個一身白衣勝雪的男孩子。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卻不知什么時候,有個面色陰沉的小孩躲在墻后,冷冷地注視著一切。
我心里一驚,想要提醒那三個孩子有張陰冷的臉。
可就在這時,一聲尖叫劃破了夜空。我嚇得閉了眼睛,再一睜眼,眼前哪里還有什么小孩子。那尖叫聲太滲人,一聲一聲尖刀一樣劃到我的心上。
我轉身便跑了,好奇心也沒支撐我進去探個究竟。
七.
榮沁園一事,暫時就這么擱置下來了。
素素被我迷暈了,她大約是有感覺的,總是用疑惑的眼神看我。可我裝得風平浪靜,在深宮中,要想活下來,就得不露聲色。
果然,素素大約當天就告訴了皇上,那一晚,他又來找我了。
這一見面,我卻受驚不小。幾天不見,皇上瘦了一圈,深陷的眼窩,蒼白的面容,眼神陰郁,像是大病一場。
祺懿見我盯著他,勉強笑了笑,問我:“朕近日身體不適。瑤兒,朕這幅樣子,可是嚇著你了?”
這笑容詭異到讓我打了個顫,冷不丁地,我就想起來在榮沁宮看到的場景。那個躲在宮殿后的小男孩,便是這樣的笑,像是在謀劃什么。
可我不敢說這么大逆不道的話,皇上自然何時都是豐神俊朗的。縱使因病而英容有損,我也不能說他不帥了。
于是我很小心地斂了斂眼角,回答:“皇上龍體抱恙,臣妾深感憂心。”
祺懿死死盯著我,眼珠子像長在我身上一般,我覺得裙子下,我的小腿都在發抖。
“你抬起頭來。”不知我又哪里惹怒了他,我突然被捏住了下巴,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極力不要掉下來。
祺懿笑了,像是嘴角勉強被什么牽扯起來的笑容。
他說:“你對我便是一副恭敬的好模樣,可對那人,卻不是這樣。他若病了,你衣不解帶守著他,都還嫌不夠。”
我驚恐地搖頭,不知這個“他”到底是誰?如何便惹得皇上如此憤怒。
這一晚,不歡而散。他甚至沒有要我,只是和衣在我身側躺了一晚上。我學醫時長,一聽他呼吸,便知毒已入肺。
八.
皇上很久又沒有來過,這一次不是他不想來,而是聽說他病得起不了床。
我面上平靜地磨墨寫字,可到底靜不下心來。想來想去,還是得去趟榮沁園。我又施舊計,將素素迷暈,而后晚上穿著黑衣潛了出來。
這回我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思想準備,無論遇到了什么,我都要探得究竟。
榮沁園還是那個樣子,今日大約時間要晚些,我進去的時候,尖叫聲已然淡了下來。我悄悄沿著墻壁過去,先悄悄進了主屋。
應該是很久沒有人進去過,里面沒人氣兒。但是打掃得很干凈,還點著一根蠟燭。
“啊!”我沒忍住小小驚呼了一聲。
眼前一幅等身的畫,立在左邊桌子上。那畫上有一紅衣女子,甜蜜的笑容,左臉上帶著酒窩。我一看,又是說不上的熟悉感。
那正是我的臉,雖然較為年幼,可畫的人技巧很好,將一點點細微的神色,也畫得惟妙惟肖。
我湊近了看下面的落腳,上面“寧宣”二字瘦金體,清麗漂亮。
這字喚起了我些許記憶,我沒忍住用手指輕輕覆了上去。那字的主人,也一如這字清瘦俊雅,那時他總是嘴角含笑,問我:“瑤兒,待我江山坐穩,我娶你可好?”
我那時性子烈,卻一次也未答應過。
我說:“入則為醫,出則為將。我才不要做深宮中的黃鸝鳥,每日只鉆研些害人的東西。”
他則寵溺地笑著,拍拍我的腦袋,好笑地問我:“你又說混話了,哪里有女將領的。讓人看來,卻是我朝無人了。”
我不服氣,撅著嘴巴老不高興:“你又看不起我了。”
他親親我的眼角,又舔舔我的唇,意猶未盡地繞繞舌頭,笑道:“小女子,便該寵著。他日我若為帝,定不要你受一點點苦。”
甘醇的記憶,化成了蝕骨的毒藥。
溫柔的情感慢慢退去,我的心里只剩下寒冰一片。我冷笑一聲,將畫掀起來。那畫的底下,一樣的手法,有一片墻是空的。
我搬開了磚頭,將里面的東西抱出來,小心地藏在懷里。
一切必將塵埃落定。
九.
我知道隔壁就是被藏起來的林妃,她現在的模樣,比街上的乞兒都不如。我藏在那畫后面,剛剛好,可以從一個小孔里看到隔壁。
那小孔本是寧宣挖出來的,后來怕被人知道,才擋了那么大的一幅畫。如今卻派上了用場,我冷靜地看著,心里再不起一絲漣漪。
林妃此刻披頭散發,整張臉上全是血。她被綁在一個桌角邊,整個人赤裸著,渾身上下都是劃痕。這種痛苦,我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回,如今看來,都是不痛不癢的。
我知道那個桌子重的很,專門和墻角連成一體,就怕人掙扎著重了,將那桌子弄翻。這個不幸淪為藥人的女子,不知此刻,心里是否如我當年那般情愿?
有兩個太醫在一旁看著,記錄各種藥物反應。我知道,這是在找祺懿身上那種毒的解藥,若再有幾天找不到法子,這個年輕的帝王便如星辰般隕落了。
然而看林妃這可憐模樣,我心里有了底,才終于松了口氣。要救祺懿,除非我哥哥活過來,否則便是華佗來了,也是回天乏術。
我悄悄放下了那幅畫,猶如沒動過它一樣。
十六歲的我嬌俏堅毅,每時每刻活著都是為了寧宣和哥哥。而如今,哥哥和寧宣尸身怕是都腐化了,我活著還是為了他們。
我要親手,把殺了他們的人送入地獄。
寧宣是我大寧朝的太子,是睿孝皇后的親兒子,只有他配當我朝皇帝。可祺懿的母親,那個美麗惡毒的西域女人,卻用了狠毒的法子,將蝕骨的毒藥日日夜夜混入寧宣的飯菜。等他長到六歲,那毒已然深入骨血。
先皇震怒,處死了祺懿的母親,卻未動祺懿。
我哥哥是太子陪讀,跟著中了毒,本也是活不久的。為了救哥哥,我才以身試藥,我三人相依為命,為了活下去沒有一刻不在痛苦掙扎。
眼看,便要有解了。眼看,我以為幸福臨近了,卻被祺懿毀了。
這世上,我最恨的人,第一個便是自己,恨當年拿糖葫蘆給了他的我。第二個,便恨祺懿,恨那個因為我那一個糖葫蘆,就忘不了我微笑的祺懿。
十.
素素這一次醒來,確確實實懷疑我了。她跪在我面前,低著頭,眼淚卻珠子一樣滴在地上。她嚶嚶哭的樣子讓我心煩,只得別開臉不看她。
“娘娘,您救救皇上,這世上只有您能救他了。我知道您沒忘,皇上也知道,您曉得他就算死都不樂意您難受的,所以他寧死也不會開口讓您試藥。昨兒皇上連遺旨都下了,說要保您一生無憂。他到死,都只記得您啊。”
原來這么快,他比我想象中要死的還快。這三年我作為太醫院之首,想盡了法子越過層層障礙下的毒,卻不想有如此快的功效。
我閉上了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年我初見他。
那是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后,他躲在榮沁園的墻后,眼睛卻盯著我手中的糖葫蘆。我從沒見過那么陰沉的眼睛,像是黑夜融入其中一般。
可我卻笑了,我將手中的糖葫蘆遞給他,跟他說:“你要吃嗎?”
我又想起,有次他來找我,碰上我試藥。他用野獸一般的眼睛看著給我灌藥的父親,撲上來又咬又打,大喊著:“你們放開她!”
后來,他被先帝關了禁閉。我恍惚間聽到,他被拉走的時候,還喊著:“我要殺了你們,遲早我要殺了你們!瑤兒,瑤兒!你等我!”
這些記憶,堵在腦海里,竟然讓我覺得有些難以觸摸的疼痛。
我睜開眼睛,輕輕抬起素素的頭,笑了,我說:“你記著我的話,這世上,誰愛誰,誰恨誰,本就不是平衡的。他殺了我愛的人,所以我要他死。我告訴你,我要他死。”
穿著桃色衣服的素素,用盈滿淚水的驚恐眼睛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我的倒影。我看著自己,很丑陋。
十一.
我算著日子祺懿大約快不行的時候,還是去了一趟他那里。
我進去的時候,沒人阻攔我。是啊,誰會阻攔一個即將要死的人。無論是他,還是我,都不過是一死。
他躺在床上,瘦得驚人,一張臉蒼白如雪。看見我來了,卻還掙扎著笑了笑。我愣了一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突然蔓延了全身,讓我發抖發得厲害。
他說:“瑤兒,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樣。”
我打著抖,聲音都飄忽著,卻極力做出諷刺的樣子說:“祺懿,你中了我的毒,不過想賭我會不會救你。今日一切揭曉了,我便是看著你痛苦而死,也不會動一個指頭。”
他還是笑著,像聽不懂我的話。他說:“瑤兒,那你現在別哭,好好走出去好不好。我早說過,你喂的毒,我當糖葫蘆吃下去。我唯一的期冀,不過是你能不再受苦,平安喜樂。趁我沒死,快走吧,離開這個宮殿,離開這個地方。”
他說著,嘴角流下絲絲血跡,在那張蒼白的面孔上尤為駭人。
我冷笑著擦干了眼淚,控制著發抖的頻率:“我何必走?我要看著你咽氣。這不是你慣用的法子么?你死了,你那位野心勃勃的叔父,必然將弒君的罪名安在我頭上,名正言順坐上皇位。就和你當初,一舉殺了我哥哥和寧宣一樣的做法。”
說著,我將懷里的東西拿了出來。方方正正擺在他面前,那是傳國玉璽。當年寧宣藏在畫后面,除了我并無人知道。
“你看,你一生都不會得到認同。小時候,你不會得到認同,如今你做了三年皇帝,卻還是沒有一個名正言順。”我報復一般笑著,看著他蒼白的面容,極力想忽略內心的那一點點疼痛和愧疚。
他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平靜地嘆了口氣,而后淡淡地說:“瑤兒,你當我殺寧宣和秦驍,滅你秦家,是為了這皇位。”說著,又有一絲血跡滑了下來,已然是黑血。
我知道,他即將死亡。
然而他擦了擦嘴角,突然抬起頭,眼神恢復了光彩,如黑曜石般耀眼。他說:“瑤兒,我一生要做的,不過是護你周全。當日寧宣即將繼位之日,西域王派遣使者,要為死了多年的我娘討個說法。寧宣為保國周全,已然和他訂下諾言,要將你送去給他們做藥人。”
我承認,在這一瞬間我動搖了。我居然這個時候,被這個卑鄙小人挑撥了。我冷笑一聲,尖刻地諷刺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你這般,死前還要挑撥離間之人,怕是連地獄都不收你。”
祺懿的眼神黯淡了下來,極其疲憊的樣子,他說:“我本一生都不想告訴你,可臨死了,到底不甘心你蒙在鼓里。你信任的父親,哥哥,和太子,不過都是利用你。你是最好的藥人,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材。可是對我來說,你不過是個可愛的小姑娘。”
我沒忍住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不過他看不到了。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再也說不出話。
其實那日我帶回玉璽,拆開來看,已然發現了那封詔書。將我派遣西域,嫁入西域王族。可是我不愿意細想,我不過是不愿意在祺懿面前示弱。我不過不愿意承認,我一直以來活著的理由,那么可笑。
祺懿的呼吸越來越平穩微弱,微弱到我已然聽不到。
我突然平靜下來,靜靜微笑著,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我走過去,輕輕地用手指摩挲著他的面孔,從未有過的用心,也從未有過的溫柔。
我想,或許和他死在一起也不太壞,不過是我一命償一命。
尾聲
大寧王朝第五代帝王歿了。
聽說其皇叔父左權帶領大批人馬圍宮,久等多時不見動靜。后帶人沖入,只見年輕的帝王帶著安詳的笑容,如同睡著一般。而他身邊,是已經割腕多時的淵德皇后。據聞,這個在位極短的皇帝,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在遺詔中,留下了破西域絕命之毒的各式方子。
此后,新帝登基,破解陣前將士劇毒,大敗西域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