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歌
【紅豆謂相思,相思死】
云州城,秋水閣,春意正濃。
這年頭天上不會下金雨,地上不會長珍珠,但偏偏城東月老廟那棵據(jù)說活了好幾百年的紅豆樹,一夜之間就枯萎了。
而且地上沒落葉,樹上沒蛀蟲,這棵樹就像和人一樣,受了什么天大的打擊,瞬間就沒了生氣。月老廟的廟祝在廟門口哭天搶地,惹得十里八鄉(xiāng)特地趕來求姻緣的小情侶們紛紛暗地里流淚不止。
紅豆謂相思,相思死,這是多么不好的兆頭。
就在別人都跑去月老廟看熱鬧的當(dāng)頭,沈月眠正站在秋水閣的門口,邊嗑瓜子邊念叨著:“真是愚蠢啊,一棵樹有什么好在意的。”
這時,一頂藕荷色的小轎晃悠悠地停在了秋水閣門口,轎簾掀開,走下個腹部微隆,衣袖裙擺用金銀絲線描著芙蓉的藍衣少婦。
侍女上前攙扶少婦下轎,少婦沒有看月眠半眼,就直直走入了秋水閣,大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沈月眠打了個哈欠,跟了進去,正好看見那侍女拿起桌上的茶杯,潑滅了廳堂香爐中的熏香。
少婦見到月眠,左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先歉意地笑了笑:“沈姑娘別見怪,云嫣有孕在身,聞不得過重的香味兒。”
沈月眠將手中的瓜子丟回銀盤中,漫不經(jīng)心地道:“見怪不怪,我不是那么小氣的人,但是……”她話鋒一轉(zhuǎn),微微帶了些冷冽,“夫人不經(jīng)我允許就闖進秋水閣,會不會太囂張了點?”
其實她更想哭訴的是,那香爐她花了一早上的工夫才弄好,就這樣陣亡了,她的心,疼得都在滴血呀!
云嫣的臉沒有任何神情,只是微微帶著疑惑說:“沈姑娘不知道我今日會來嗎?前日凌公子說已與姑娘約好今日了的。”
月眠眨眨眼,拿起一本極其厚重的簿子翻了幾頁,秀致的遠山眉狠狠抽動了幾下。然后合上簿子轉(zhuǎn)過來時,就是另外一副溫順的模樣。
“原來是穆家少夫人啊,有失遠迎,失禮失禮。”變臉之快,無人能及。
或許是在深門大戶浸潤太久,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面前不動聲色的本領(lǐng),云嫣的臉上,任何詫異都無,只是淡淡笑著說:“姑娘是做死人生意的,沒想到店的名字會叫秋水閣,如此雅致。”
月眠嘿嘿賠笑了幾聲。
“我知道姑娘只縫制壽衣,但凌公子告訴我,只要有銀子,就沒有你辦不到的事,不知道是真是假?”月眠暗地里將凌霜降咒罵了數(shù)百次,不過秉著砸天砸地不砸招牌的宗旨,她還是扭捏著點了點頭。
云嫣揮手示意丫鬟退下,自己扶著腰走到月眠身旁,低下頭對著月眠低語:“沈姑娘,勞你替我縫制兩套壽衣,如果可以,還請姑娘救救月老廟中的紅豆樹。”
她的話,月眠聽得不太明白,因為她的注意力全部被云嫣留在桌上那兩顆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吸引去了。
直到云嫣快走出門口時,她才想起來問一句:“夫人,壽衣的尺寸是怎樣的?”
眨眼的工夫,月眠的眉頭就狠狠地皺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但她又很肯定,云嫣的確是這樣說的:“一件按照我的尺寸來,而另一件,就是我夫君的尺寸。”
正是青天白日,沈月眠憶起云嫣的笑,卻莫名打了個寒戰(zhàn)。
【所謂異象,不過人刻意為之】
夜里更夫的梆子敲響時,沈月眠正拿著從柜里拿出的上好衣料出神,思慮著要在壽衣上繡些什么紋樣好,卻見桌上的燈忽然一暗,內(nèi)堂里頓時卷來股濕潤的氣息,還帶著些許果子津甜的味道。
來人是個穿著白紗裙的少女,柳眉杏眼,極是好看。她站在門口羞澀地問:“店家,可否借些飯食,奴家連夜趕路,腹內(nèi)實在饑荒。”
沈月眠沒有理她,左手一揮,指尖的銀針就扎死了一只撲火的飛蛾,從她的眼角瞟過去,那白衣女子的喉結(jié)動了動,咽下了口唾沫。
“凌霜降,下次扮女人的時候記得把你那雙大腳還有喉結(jié)藏好。”沈月眠鄙夷地看著他。果然就見“白衣女子”一把扯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他本來俊朗的面容。
“眠眠,你好歹假裝一次被我嚇到行不行?”他嘟著嘴,有點委屈。
沈月眠給了他一個白眼:“你還好意思說,本小姐是會上天入地還是什么?你在云嫣面前說我什么都能辦到,你是想拆了我的金招牌是不是?”
聽到月眠提起云嫣,凌霜降就很高興地湊上來:“怎么樣?這是不是條大魚,出手闊不闊綽?”
月眠點了點頭,將白日里的經(jīng)過向凌霜降陳述了遍。
末了,她很好奇地盯著凌霜降問:“你說堂堂穆家少夫人,怎么那么關(guān)心那棵死了的紅豆啊?”
凌霜降嘆息地看著月眠,搖了搖頭:“眠眠你的腦袋,果然是和尋常人不同啊!”見沈月眠一個眼刀飛過來,他急忙解釋道,“你看啊,你關(guān)心的是樹,而平常人肯定會先問,云嫣怎么會突然來做壽衣,而且她還有孕在身,連穆長安的壽衣她也定制了,這不是很讓人懷疑嗎?”
說著說著,沈月眠搖頭晃腦起來:“哎呀,不管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兒撐著,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把這兩件壽衣制好,賺銀子要緊。”
凌霜降也覺得對,就去拿了把剪刀來裁剪布料,正專心時,就聽見沈月眠突然“啊”的一聲大叫,他手一抖,剪刀就從他手里滑落,擦著他的褲縫落在了地上。
頓時,他背上的冷汗如瀑布直流。
“沈月眠,你一驚一乍的干嗎?”他咬牙切齒地問。
“嗯,那個……”向來大大咧咧的沈月眠忽然變得扭扭捏捏,她眉間擰了個結(jié),半晌才猶豫地說道:“你知道……我爹不是懂些醫(yī)術(shù)嗎?我也跟著學(xué)了點……”
凌霜降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白眼:“說重點。”
“重點就是云嫣好像沒有懷孕,懷孕的人腰板都會挺起來身形也會走樣,但她什么變化都沒有。”沈月眠一口氣說完。
聽完她的話,凌霜降也皺起了眉。
“她沒懷孕為何要假裝懷孕?傳聞不是說穆長安因為她有孕的事,在府中大擺了三日的筵席慶祝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怎樣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黑暗與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動,本來燃燒得正旺燭火隨風(fēng)輕輕搖晃,金黃的火影躍動著,在深夜格外顯得瘆人。
“眠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的場景?”
沈月眠滿臉好奇地抬起頭來,在腦海里回憶了一下當(dāng)日,頓時間靈光一閃,有什么東西飛快掠過,被她急忙抓住。
那是五年前,沈月眠從老家回青州城,接手爹娘留下的這家叫秋水閣的壽衣店。她在途中一個小鎮(zhèn)住棧時,當(dāng)時的小鎮(zhèn)上也發(fā)生了件奇怪的事,鎮(zhèn)西邊的一棵百年梨樹突然在冬日里開了花,眾人都傳異象出現(xiàn),必有妖孽橫生。
然后她在離鎮(zhèn)時誤打誤撞救下因為長得太美被當(dāng)做妖孽的凌霜降,從此就開始了她漫長的痛苦生涯。
“這和我們剛剛說的話有什么關(guān)系嗎?”她瞇著眼,看著正拿塊碎布剪得正歡的凌霜降。
凌霜降滿臉無辜:“沒什么關(guān)系啊,我就想提醒你一下,我們都認識五年了,隔壁賣胭脂水粉的老板和伙計認識才三年,孩子都能去打醬油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什么時候才能……”
話才落音,一堆夾雜著各種霉味兒的布料就從天而降,將他砸了個嚴嚴實實,只聽得見一聲慘慘的悶哼。
“凌霜降……”她咬牙切齒。
“有……”凌霜降好不容易扒出一條縫,又有一堆碎布將那條縫堵了起來。
“眠眠,你謀殺親夫啊……”他的慘叫聲響徹夜空,隔壁胭脂鋪的老板娘習(xí)以為常地挖了挖耳朵,吹熄蠟燭,滿足地睡去。
所謂天降異象,很多時候都是人刻意為之。
不過花草樹木吸收天地靈氣,它們的異變往往預(yù)示著什么事情的發(fā)生,或者說某些事,已經(jīng)發(fā)生。
【你不去就山,山會來就你】
壽衣制好的這日,沈月眠登門拜訪穆府。
她直接被丫鬟帶到了云嫣的住所,相比前幾日,云嫣的腹部似乎又凸顯了些,但她的氣色卻憔悴了許多。
“沈姑娘的手藝果然是城中一絕。”云嫣撫摸著兩件質(zhì)地上乘的壽衣,連連贊嘆。
壽衣的下擺處用素色的銀線繡出松鶴云海,松枝從云海中露出,縹緲如同九天仙界。云的紋樣圖案越往上越疏淡,不像壽衣,倒更像是一幅清逸的畫作。
“夫人客氣。”沈月眠瞟了眼云嫣的神色,欠身說道。
兩人你推我請客氣了一會兒,云嫣的臉上就浮現(xiàn)出了疲倦的神色,沈月眠領(lǐng)了余下的工錢,就告辭離開。
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聽見下人們的聲音說少爺回來了。
她隱身在一棵大樹后,偷偷朝聲源處看去,終于見到了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爺。
穆長安眉目溫潤,容顏清雋,除了身形稍微有些瘦弱外,也不失為難得的才俊,與眉目婉約的云嫣很是相配。
只不過沈月眠越盯著他看,就越發(fā)覺得怪異,但又不知道這點怪異從何而來。
回到秋水閣后,凌霜降也后腳跟了進來,一見到她,就興奮地說:“眠眠,我聽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你要聽嗎?”
沈月眠點點頭,凌霜降就興沖沖地將所聽到的事一股腦兒道了出來。
原來云嫣在嫁入穆府前,曾經(jīng)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叫做孟懷遠。兩人自幼一起長大,感情很好。
孟懷遠在城中的私塾教書,家境殷實,本來就等兩人年歲夠了就拜堂成親,但偏偏在兩年前的元宵燈會上,云嫣在畫舫上不慎落水,被穆長安所救,穆長安就開始對她糾纏不休。人人都以為這只是場小插曲,但半年后,云嫣就被穆長安用八抬大轎娶進了門。
相較而言,孟懷遠只是個教書匠,容貌寡淡。而穆長安卻是城中巨富,又俊逸逼人,自古姐兒愛俏,云嫣最后選擇穆長安,無可厚非。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就這樣完結(jié)了時,孟懷遠突然人間蒸發(fā),就此在云州城里銷聲匿跡,而原本幸福美滿的穆長安與云嫣,也慢慢疏離起來。
說白了,無非就是個很普通的故事。
青梅竹馬的情侶,你儂我儂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總會有一方首先背離。
不是有富家少爺對那女子窮追不舍,就是男子高攀上了哪家豪門千金。總之比翼雙飛的故事,沒有幾次是可以成功的。
反正對沈月眠而言,這就是個很平常的故事,而她與云嫣,就是段簡單的生意往來。錢貨兩清,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你不去就山,山會來就你。
沈月眠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碰到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但她也不認為自己有出門就被撞死的倒霉運,但偏偏,她就被煩事纏身了。
因為穆府的人,再次找上了門。
而這次來的,是穆長安。
當(dāng)時凌霜降去月老廟看那棵莫名死掉的紅豆樹,沈月眠就在店里無聊地打蒼蠅,午時過后,一身白色錦衣的穆長安就走了進來。
他的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見到月眠后,首先問的就是:“這位姑娘,秋水閣可是你父親留給你的?”
沈月眠一愣,隨即點點頭。
“這件店鋪,是穆家名下的產(chǎn)業(yè),曾經(jīng)租給姑娘的父親,租約為二十年。正巧我昨日翻了下賬簿,才知道五日后正是約滿之日。”穆長安說著,邊拿出張已然泛黃的紙,沈月眠接過來看,果然是爹的筆跡。
她就知道,這些天右眼皮一直在跳,肯定不會有好事發(fā)生。
果然,事情就發(fā)生了。
看著溫文爾雅的穆長安,她的那種怪異感又突然而生。
不過她很快就按捺下急躁,笑著道:“這樣的小事,穆少爺隨便派個管事前來不就行了,而你親自登門,恐怕不是為了租約這么簡單吧?”
其實她心底想的是:難不成云嫣定制壽衣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所以他才找上門來算賬?
“沈姑娘果然聰慧,我的確有一事請姑娘幫忙,只要姑娘答應(yīng),這間秋水閣我就送給姑娘,當(dāng)做答謝。”
沈月眠連忙擺手:“穆少爺都解決不了的事,我怎么能幫忙,還是不要拿我來取笑了。”
穆長安眉一皺,頓時斂了神色:“姑娘不要誤會,我是想請姑娘的伙計幫忙。”
啊?
“他能幫你什么?一只好吃懶做的豬,難不成你讓他去吃垮穆家酒樓的對手嗎?”沈月眠無比鄙夷地道。
穆長安微微發(fā)怔,繼而搖了搖頭:“看來沈姑娘并不了解自己的伙計,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只要能幫我,這間秋水閣就是報酬。”
他離開后,沈月眠便關(guān)了秋水閣的門,氣沖沖地罵道:好你個凌霜降,竟然有事情瞞著我,連穆長安都知道了,我竟然不知道。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遠在月老廟紅豆樹下蹲著的凌霜降,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死貧道不死道友】
臨近暮色時,滿臉凝重的凌霜降回到了秋水閣,只不過一看到沈月眠,就立馬變得歡快起來。
“眠眠,我知道那棵紅豆是怎么枯萎的了。”
此話一出,頓時勾起了沈月眠的好奇心,將準備嚴刑審問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如果知道原因,就能夠治好它,這樣的話,她就又能大賺一筆了,沈月眠快樂地幻想著。
凌霜降給自己倒了杯茶,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本來一般的百年老樹,是可以活很長時間的。五年前那棵梨樹是因為氣溫突變所以將花期提前,而這棵紅豆樹突然枯萎,卻是因為被人下了毒。”
啊?
下毒?
什么人那么無聊,跑去對一棵樹下毒啊?
對上沈月眠“我不信”的眼神,凌霜降雙手一攤,無奈地道:“開始我也不信,但那樹好好兒的突然枯萎,總不能真是妖孽作祟吧?而且,我還在樹底找到了這個。”
他拿出一個油紙小包,攤在桌上,紙包里是黑褐色的泥土,但泥土里還夾雜著些鐵銹色的粉末。
趁著沈月眠不注意,他飛快地從她頭上拔下支銀簪,將尖端在其間劃了幾下,眨眼的工夫,銀簪就泛了黑。
沈月眠有些呆滯,這年頭,還真有人那么無聊,跑去對樹下毒的啊!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凌霜降的臉,忽然想起來,猛地揪住他的耳朵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然有事情瞞了我這么久。”
“痛、痛,眠眠,放手。”
他一邊討?zhàn)垼贿咃w快跑開,哀怨地看著她:“我瞞了你什么啊?是哪個渾蛋敢造老子的謠。”
沈月眠揉揉自己的雙手,將白日里發(fā)生的事告知他。
啊咦!
凌霜降歪著頭,一臉郁卒:“如果說我有事瞞著你,就只有這件了。”
他抬起衣袖遮住面容,再抬起時,就是個柳眉杏眼的少女模樣,再一揮袖,又是個病懨懨的書生。
“這也叫瞞著你?你不是一直知道的嗎?”
他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地道:“如果穆長安是因此來找我,難不成他認識的有人面容全毀,找我補救嗎?”
沈月眠搖搖頭,示意不知。
“哎呀不管了,反正你明天去找他就知道了。”沈月眠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勵,“死貧道不死道友,要保住秋水閣,可就靠你了。”
凌霜降欲哭無淚。
這之后連著五日,月眠都沒有見到凌霜降的人影。要不是有人來報信說他有事不歸,她差點一個沖動就去衙門報官了。
她百無聊賴,秋水閣生意也冷冷清清。就聽了隔壁老板娘的話,來城外的柳堤賞賞風(fēng)景,順道看情竇初開的少女們用風(fēng)箏傳情。
不過在看到遠處的素白色身影時,她有些驚訝。
今日的云嫣穿一襲極為簡單素雅的薄水煙長裙,脂粉未施,黑發(fā)松散,瘦得驚人,也美得驚人。
她看見月眠,輕笑著說:“沈姑娘,我聽說你已經(jīng)知道月老廟那棵相思樹枯萎的原因了是嗎?”
不等月眠答話,她又接著說:“這樣就好,當(dāng)日我們就是在樹下緣定三生的,那棵樹可是我們的見證。”
見她神色有些恍惚,月眠上前攙扶著她,又聽見她似自言自語的話:“你看,好多的風(fēng)箏,比起我們那日來時的風(fēng)箏,多了好多。”
不知道為什么,沈月眠有種強烈的直覺,云嫣話中的我們,是指的她和孟懷遠,而不是穆長安。
她就站在云嫣身旁,陪她佇立了良久,直到云嫣終于醒過神來,帶著歉意對她說:“我失禮了,請沈姑娘見諒。”
沈月眠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客氣。
云嫣的丫鬟這時拿著披風(fēng)焦急地尋了來,她退后幾步淺淺一笑:“姑娘縫制的壽衣我很喜歡,大概不用多久,就能用得上了。”
她的目光,順著空中婀娜多姿的風(fēng)箏,綿延而悠遠,但月眠卻在那眼神里,看到了狠戾與決絕。
月眠忽然想起,老板娘拉著她閑話家常時聊起的一些秘辛。
其中有一件,是關(guān)于孟懷遠的。
據(jù)說云嫣成親后他突然消失,有人說他是傷心欲絕,遠走他鄉(xiāng),但最近卻又有流言傳起,說他早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因為有人在他的舊居里,找到了已經(jīng)打包好的包袱。
如果是遠走,怎么可能沒把包袱一起帶走。
十有八九,是出了意外。
如果她沒有記錯,就在這些流言傳出后不久,云嫣就來了秋水閣,要定做壽衣,她與穆長安的壽衣。
【一個,誰都不知道結(jié)局的故事】
青州城向來多雨,近段日子來,雨更是下個不停。
連日的陰雨,讓沈月眠的心處于在一種極度不安當(dāng)中。
從柳堤回來后,她總覺得會有什么事發(fā)生,但又說不上來。就在她坐立不安時,多日未歸的凌霜降終于回了來。
“眠眠……”他拉長了嗓子高喊,被沈月眠一個眼神打住。
他低著頭,挫敗地坐在一邊,沈月眠止住郁結(jié)的心情,問道:“這些天穆長安把你帶到哪兒去了,干什么去了?”
凌霜降嘆了口氣,低聲道:“你怎么都猜不到,穆長安讓我去幫的人會是誰。那個人曾經(jīng)深中劇毒,雖然毒已清除,但他的臉因為毒性有損,我就是調(diào)配了一些藥物,讓他恢復(fù)容貌。”
“你說的,該不會是孟懷遠?”
“對啊,你看他們二人明明是情敵,但穆長安卻不計前嫌,而且這些日子都一直守在他身邊照料,直到今日才與我一同回來。”他的話中,帶著些許欽佩。
沈月眠卻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聲“糟了”,就急忙拉著凌霜降往穆府的方向趕去。
剛到府前,就有沖天的火光從后院冒出,下人丫鬟們焦急地從府里沖出來,卻沒有見到穆長安與云嫣的身影。
月眠不知道哪來的沖動,直直就朝后院云嫣的住所跑去。
幸好連日陰雨,火勢并不是很大,她踢開攔著他們的丫鬟,果然看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云嫣與穆長安兩人。
看樣子穆長安是剛回府就被云嫣請到了這里用膳,然后被云嫣用迷藥迷暈,打算焚火與他同歸于盡。
兩人身上都換上了壽衣,穆長安還有微弱的氣息,但云嫣唇色泛青,已然是提早服毒,此刻毒發(fā)身亡,回天乏術(shù)。
沈月眠將穆長安扶起來,卻在碰到他的時候愣住了。不過很快她便醒悟過來,與隨后趕來的凌霜降一起,將他帶出了火場。
就在三人離開的瞬間,火勢猛地大盛,化為了火海,將一切都吞噬在其中。
劫后余生,凌霜降面色陰寒地指著沈月眠罵。
但罵著罵著又將她擁入懷中,心有余悸地說道:“你嚇?biāo)牢伊耍@樣的事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她點點頭,心中卻想著在火海中香消玉殞的云嫣,心里泛起了濃濃的悲哀。
穆家少爺、夫人葬身火海的消息在短短半日內(nèi),便傳遍了整座青州城。
就在銀色的月輝灑滿夜里的秋水閣時,昏迷多時的穆長安終于幽幽醒轉(zhuǎn)了過來。
“多謝二位的救命之恩。”他睜著雙眼,極為平靜地說道。似乎剛剛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
沈月眠淡淡哼道:“謝就不必了,不過我很好奇你與云嫣,還有孟懷遠之間的事,不如你就說清楚讓我解惑如何?”她抬起頭來,淡淡地道,“穆小姐。”
她終于弄明白為什么自己看著穆長安時會覺得別扭了,因為女扮男裝,無論你扮得再像,都會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的。
“可以,不過我要先見一個人。”穆長安淡然道。
終于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的凌霜降皺了皺眉,穆長安要見的人,一定是孟懷遠無疑。
趁著月色,三人從秋水閣離開,往城東趕去。
傳言銷聲匿跡的孟懷遠,其實就藏匿在香火鼎盛的月老廟里。
月老廟銅鼎下的密道中,左臉被白紗纏繞住的孟懷遠,正安靜地躺在榻上休憩。凌霜降告訴月眠,因為用了他配置的秘藥,所以這兩日里他都會處在昏睡當(dāng)中。
穆長安看了眼孟懷遠,然后轉(zhuǎn)身對月眠道:“沈姑娘,你有沒有興趣聽一個故事,一個,我也不知道結(jié)局的故事。”
穆家世代經(jīng)商,家境優(yōu)越。
到了穆長安這一代時,產(chǎn)業(yè)更是遍布大江南北,家財萬貫。穆長安上頭有兩個哥哥與一個姐姐,哥哥們都不愿意接手家中產(chǎn)業(yè),爹娘就將她當(dāng)成接班人培養(yǎng)。家主并一定是男子不可,但有一回穆長安出門與人洽談生意,對方酒醉時開玩笑說她身為女兒身,就應(yīng)該在家相夫教子,不該拋頭露面。
當(dāng)時她年少氣盛,回府后賭氣將蓄了多年的長發(fā)剪斷,扮起了男兒身。這一扮,就成了習(xí)慣,再也沒有換回來。
她是女子,自然有女子的脾性,所以她也會嬌羞,會愛人。
外界傳言元宵燈節(jié)時她救了落水的云嫣,因此才愛慕她向她求親,其實不然。
真正的事實是穆長安落了水,被與云嫣結(jié)伴游玩的孟懷遠所救。
碧水蕩漾,口唇渡氣,肌膚相親。
她在意識迷糊中見到孟懷遠,萬燈映空,情竇初開,一不小心,就失落了整顆心。
從此,她便想方設(shè)法地接近孟懷遠。但是知道她的意圖后,孟懷遠一次次地拒絕她,也不再赴她的約,接受她的好意。
穆長安的性子本就剛烈,再加上在商場上浸染多年,什么事情都在她的掌控當(dāng)中,讓她養(yǎng)成了唯我獨尊的脾性,因此孟懷遠的做法,觸怒了她。
既然他與云嫣難舍難分,那她就讓云嫣的爹娘吃上官司,讓云嫣嫁入穆府,讓他們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以為孟懷遠會就此放棄,但沒想到她外出洽談生意后回來,云嫣竟然與他珠胎暗結(jié),兩人還暗地里籌謀著遠走他鄉(xiāng)。
愛而不得已是痛苦,還見到愛人與她人情意綿綿。穆長安郁結(jié)已久的憤懣,終于在見到云嫣的甜蜜笑臉后爆發(fā)出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
她在云嫣離府前先趕到了孟懷遠的住處,將一壺毒酒放在他面前,說只要他敢喝下毒酒,她就放二人一條生路。
直到現(xiàn)在,穆長安還記得孟懷遠毅然決然的笑容和嘲諷。
“長安姑娘,其實,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
她原本以為拆散了云嫣和孟懷遠,她會快樂的,但是看見孟懷遠口吐鮮血倒在她眼前時,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翻然醒悟,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事后她請了全城最好的大夫來醫(yī)治孟懷遠,但毒酒的毒性過強,雖然救了回來,但孟懷遠始終昏迷著,而且毒入肌理,全身都開始潰爛。
而云嫣在孟懷遠的住處久等他不至,因傷痛過度小產(chǎn),卻又在清醒過來后神志不清,一直以為孩子還在,用棉布裹著腹部,假意孩子還在。
“前段日子,懷遠在驅(qū)毒時,沒留心他被他跑了出去,吐了一口毒血在廟中的紅豆樹下,導(dǎo)致樹身莫名枯萎,云嫣卻把這當(dāng)成了一種預(yù)兆,以為懷遠在地府等著她,所以她才想著與我同歸于盡。”
穆長安閉上雙眼,再睜開時帶著滿滿的沉痛:“本來等懷遠明日醒來后,我是打算讓他和云嫣一起離開的,可我還沒來得及將此事告知云嫣,她卻已經(jīng)服毒自盡……”
聽到這里,月眠與霜降對視一眼,卻相顧無言。
他們不知道,誰該為此承擔(dān)責(zé)任。
歸根結(jié)底,只怪命運弄人,天意難測。
【尾聲】
孟懷遠醒來后,穆長安就帶著他離開了青州城。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蘇醒過來的孟懷遠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唯一能夠叫出口的,是云嫣的名字。
在聽到他的嗓音的一刻,穆長安哭了,邊哭邊說著對不起。
而孟懷遠則溫和地看著她,笑著說:“在下什么都記不得了,姑娘有什么對不住我的,正好也就隨之煙消云散了。”
他淺淺一笑,滿室春光便瞬間蕩漾開來。
那時月眠才知道,為何云嫣與穆長安都會深愛著這個貌不驚人的私塾先生。
因為他的身上,有著一顆最為難得的平常心。能夠包容著世間所有的錯誤與傷害,撫慰所有的疼痛與傷痕。
臨走前,穆長安將秋水閣的地契給了月眠。
月眠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只是極為平靜地說:“穆家家主已經(jīng)葬身火海,往后有的,只是一個叫做長安的女子。”
此時的她,已經(jīng)換回了女兒裝,眉目清麗,就如一枝沾染著露水裊娜娉婷的梨花,不及傾國傾城,也讓人見之難忘。
她沖著月眠莞爾一笑,背著包袱趕上了不遠處的孟懷遠。但她卻始終與他保持著三步左右的距離。
不疏不遠,守候在他的身后。
“如今的長安姑娘,終于知道什么叫做愛了,如果她能早點懂得,或許眼下,又會是另外一番局面。”
凌霜降站在月眠身后,無不感嘆地道。
“可是世間,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呢?”月眠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朝秋水閣的方向走去。
情之一字,縱使是穿腸毒藥,噬骨蝕心,但世間的男男女女,卻總是為了它前赴后繼,或頭破血流,卻依然甘之如飴。
“眠眠,我們成親吧!”
“一邊待著去。”
“眠眠……”凌霜降捂住心口做痛心狀,無比哀怨,“你也見到長安他們間的糾葛了,未免日后我也被什么人愛上,我們還是早些成親的好。”
氣氛,靜滯了下來。
凌霜降咽了咽口水,正準備逃走時,卻聽到沈月眠道:“也對,不過要算你嫁進我沈家才行啊!”
咦?
嫁?
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的凌霜降高聲歡呼了起來,一把將月眠抱在懷里,歡快地在原地轉(zhuǎn)起圈來。如寒煙輕籠春柳般,凝成了一幅絕佳的清緋流光的畫面。
世間男女之愛,或喜或悲,或憂或愁,或愛而不得,或咫尺天涯,但總有能在其中,尋得真味的人。
使得它不甚圓滿,卻充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