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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難為

2013-05-14 09:54:20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13年4期

伊安然

1.

貂蟬被送入相府那夜,月明風靜,車輪輾過青石巷道的聲音宛若凌遲。倉促貼在屋中的大紅喜字在喜燭的照耀下,發出刺眼的暗紅。

房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時,喝到微醺的肥胖人影踉蹌著向她走來。

“美人兒……”董卓緩緩靠近,狎笑著走向她。

她虛瞇了眼,微微傾身:“賤妾貂蟬,見過相爺!”

董卓笑著揮了揮手,肥厚大掌緊緊捉實了她的柔荑,輕撫過她的手背:“聽司徒王允說,你久慕本相英名,如今既做了我的美妾,本相必不會虧待于你的!”

說著,呼哧的粗重氣息跌向貂蟬的臉龐,略顯粗魯的唇印上她玉雪般的頸項。

她感覺到心頭止不住的顫抖,臉上卻猶自掛著淡淡笑意:“貂蟬幫相爺寬衣吧!”

送她來的喜娘,臨行之前該交待的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身為人妾,如何侍奉承歡的事,她早已一清二楚。

于是主動上前,替他脫下外袍,單衣,直至眼前的老人,一身松弛的灰黑色身體僅著單褲站在自己面前。

鼻頭忍不住泛起一抹澀澀的刺痛,她低過頭,不愿再看他手腕處隱約可見的淺褐色斑點,那是屬于人近遲暮時才有的沉淀印記。

她的動作太過溫柔輕緩,然而燭火中,她緊抿的紅唇豐潤而嬌柔,董卓看得心頭激蕩,再也隱忍不住。一掌將她推向身后的紫檀木大床。

嬌若無骨的身子,重重跌進床褥間。

滿頭的白發在燭火里閃爍出銀亮的光芒,盡皆垂散在她的胸前,宛若數以萬計的針炙入她的心房。滾燙的大掌,毫不憐惜的扯開她身上的衣物。釵環鈿花,紅裙素褂,散了一地的零落。

當她玉雪般純凈的身體,徹底呈現在董卓面前時,這個年逾六十的老人,發出了明顯的吞咽口水的輕咕聲。宛若餓極的野狼掠食鮮嫩的雪兔,董卓抱緊懷中冰冷卻溫柔的女體,近乎啃咬的留下一行濕濡的青紅。

“枉我這相府嬌妻美妾,今日方知這書上說的冰肌玉骨,滑若凝脂竟是真的確有其事!”

貂蟬安靜的閉上了眼,雙手牢牢握住了被角,將臉埋進垂散發絲里,

墜雨濕云,凝煙頹霧,她在撕裂般的疼痛里,忽然笑了起來,咬著唇將眼淚無聲蹭在枕巾上。

這一年,她年方十八,身為女子最繁盛香甜的年歲.

這一夜,是她的洞房花燭,十八歲的新娘和五十八歲的新郎。

所有的甘美,都在這夜凋萎。

漸止的平靜里,她睜開眼,倔強的淚花悄悄隱去,換而代之的,是綿綿恨意,與燭火一同閃爍。

2.

鑲金邊的紫紗羅裙衣袂翻飛,足踝上銀鈴繁切,赤足裸腰,一把紙扇半掩玉面的貂蟬,口中哼著溫柔小調,曼妙身形隨之不停蹁躚旋舞,惹得坐在董卓歡笑連連。

在不斷的旋身里,貂蟬迎著他的視線,不時拋去一抹佻達的秋波,明亮水眸宛若春日海棠,落在董卓眼中,是說不出的嫵媚。

“相爺,溫侯呂布前來請安!”門外的家丁忽然小心翼翼前來通傳,貂蟬聽到這個名字時,腳下一滯,險些踏錯了舞步,連忙心虛的看向董卓。

卻見董卓正皺著眉略顯不耐的沖那名家丁揮手:“就說我一切安好,把昨兒個新得的那柄沉龍劍送給他吧,告訴他本相知道他的孝心了!”

“是!”家丁領命退下,貂蟬心頭一松,一面慶幸方才的失態沒被發覺,一方面,眼底又有暗暗惋惜流轉。

正心不在焉間,忽聽得院中傳來一陣凌亂腳步:“溫侯!相爺說過了侯爺孝心他已知道,委實不必到內院來請安的……溫侯!”

“狗奴才,你若再不讓開就休怪我這刀劍無眼了!”一聲低沉的怒喝從院外傳來,眼見得腳步聲逼近,董卓的臉色也是一變,沖貂蟬道:“既有外人前來,你還是暫避一下吧!”

“是!”她異常乖伶,一擰身躲在了房中那扇紅漆納紗的寶座屏風后。

與此同時,房門被人嘭的一聲推開:“義父!”

“是奉先啊!”董卓臉上的不快,在門推開的一剎都被藏進了皺紋里,他堆了笑沖呂布招了招手:“來得正好,陪義父喝上幾杯吧!”

“我聽說義父前些日子納了那司徒王允敬獻的小妾貂蟬,不知是否確有此事?”呂布的聲音里雖然還算恭敬,但分明帶了幾分不滿:“先前王允特意命人給我送了頂金冠示好,如今又將義女主動獻給義父您,也不知是打得什么主意,恐防有詐,不如……”

“奉先!”董卓不等他將話說完,便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司徒王允為人畢竟是一介文臣,向來懦弱膽怯,對我也只有俯首貼耳的份,區區一頂金冠和一個女人,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他使人送我如此名貴的金冠,還特意神神秘秘的讓人入夜時分送入侯府,分明便帶了幾分欲蓋彌障之意!”

屏風后,貂蟬心頭微微一震,實在沒想到這個眾人口中武勇過人,謀略全無的男人,竟有這樣縝密的心思。

她小心翼翼從屏風后探出頭來,正前方數步之外,董卓的對面,分明站了個男人。他穿了一身銀紅色的氅袍,身形高大,黑發高束,隆鼻豐唇,飛眉入鬢,眼光炯亮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

貂蟬一愣,在這之前,不是不曾幻想過他的模樣,但想象中的呂將軍,應該是個虎目虬髯,粗眉橫掃,壯碩野蠻的男人才對。沒想到,他竟是生得這樣英武俊逸。

心下不自覺有些異樣,貂蟬卻忽覺一道灼熱視線異常機警的捕捉到了她的所在。

不等她反應過來,一聲長劍出鞘時特有的嘯吟響起,宛若一泓銀光飛閃而至,瞬間穿破屏風上精繪的海屋添籌細紗,竟是不偏不倚的指向了她的脖頸:“何人行跡鬼祟,藏頭露尾?”

輕細的驚呼聲從她喉間逸出,與此同時,屏風被人猛的推開。除了董卓那張薄怒的臉之外,貂蟬看見的,便只是一雙異常黑亮的眸子。

他的瞳眸很黑,是黑到極致的凈澈,以至于隔了這樣近的距離,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

瓷白的瓜子臉,彎彎柳眉正聚了兩汪秋泓。因為驚惶而微啟的菱唇,露出兩排整齊皓齒和一抹強擠出來的心虛笑容。

她小心翼翼將視線繞過呂布,望向了他身后的董卓:“相爺!”

仿佛蔽月輕云終退散,又似久歸春燕驟還巢。呂布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悸動。與此同時,那柄懸在貂蟬頸間的劍也驀然一松。

“奉先你……你簡直是胡鬧!”董卓又氣又怒,一把牽過貂蟬拉入懷中,看了看她修長的雪頸并無任何傷痕,這才轉過頭去低聲斥道:“這里是我的內苑,你這樣橫沖直撞成何提統?居然還在我面前動刀動劍,你眼里還有我這個義父嗎?”

呂布聞言,卻是一動不動,雙眸眨了不眨的看向貂蟬:“她,她就是王允的那個義女,貂蟬?”

貂蟬連忙如同溫馴小鹿般,乖乖將頭縮進董卓懷中,委屈道:“相爺,呂將軍不知是我在屏后才會動劍,他也是一心為相爺的安危著想,相爺萬莫氣壞了身子!”說著,小手貼上董卓的胸前,輕輕捶撫了起來。

呂布看著她,神情略顯恍惚:“義父,我……”

“以后沒我的吩咐,不準再進內堂,沒什么事你就退下吧!”董卓說著,飽含警示性的瞪了他一眼。

呂布聞言,深深看了貂蟬一眼后,這才拱了拱手,收起手中的長劍,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貂蟬面容恬靜的伏在董卓胸前,只是一雙清亮的明眸靜靜看著那個高大身影往院中的日光里行去……

3.

董卓因為傷寒而病倒后,性格也愈顯暴戾。

才見丫環端了藥送進房里,馬上便聽見藥碗被打碎的聲音和丫環的求饒痛哭之聲傳來。

“相爺息怒!”貂蟬緊趕兩步進了屋,一面使了個眼色示意那個手都被燙紅了的丫環退下,一邊小心翼翼坐到床邊:“相爺還在病中,切忌為這樣的小事動了肝火。底下人做事沒有分寸尚可慢慢調教,相爺若是有個好歹,貂蟬……”她說到這,一垂長睫,珠淚盈盈便跌下眼眶。

“什么好歹!我不過是偶感風寒能有什么好歹?”董卓說著,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你現在這副模樣,是在嫌棄本相不成?”

貂蟬聞言,葡子般的黑眸卻分明骨碌一轉,低垂淚眼撲通跪在了床邊:“相爺,賤妾豈敢存了這樣誅心的念頭?相爺若是有任何三長兩短,賤妾愿一死相隨……”

一聲脆響伴著極重的力度,落在貂蟬的右頰,伴著她驚細的尖叫聲響起,卻見她整個人都被這一記耳光打得側伏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院外正在走近的一個高大的陰影,也驀然停駐。

“你是不是覺得本相虛長了你四十歲,配不上你?口口生生三長兩短一死相隨,分明便是在咒我!”說著,董卓已經從榻上站了起來,鼻孔因為憤怒而翕張著:“賤婢,給我馬上滾出去!”

“是!”貂蟬似乎被那一記耳光打蒙了,愣了好半晌才捂著臉輕應了一聲。一旁的綾羅連忙上前來扶,卻發現貂蟬的手已經被地上的瓷片割得鮮血淋漓。

“夫人!”綾羅眼圈一紅:“你的手……”

貂蟬卻飛快以一個眼神制止她,低聲抽泣著自己爬了起來便掩面沖門外奔去,身子卻不偏不倚撞進了一堵寬厚胸膛。

回眸對上呂布那雙灼熱的黑眸時,她臉上泛過一絲訝異和窘迫。

彼時,晴日暖好,她眸中有升騰的淚霧,右邊臉頰上有清晰的五指紅印,唇上染了血,是比朱砂還要艷上三分的紅澤。

她看著他,一行貝齒咬著櫻唇,目中流下淚來,欲言又止,只是一雙盛滿了淚光的眸子,生生揪住了呂布的心,分明在無聲的散發著渴求撫慰的暈霞。

“夫……”他艱難開口,卻見她已經一聲哽咽:“讓將軍見笑了!”

“夫人,手傷得這么重,方才幫相爺看病的大夫還在偏房里,不如請他順便瞧一瞧吧!”綾羅急急勸道。

“我沒事!”她小心翼翼藏起手:“我們走吧!”說著,轉身便要走。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夫人還是……看一下吧!”說著,呂布不由分說,拽過她的衣袖拉到偏房。

正準備離開的大夫幫她瞧了瞧傷口,不無惋惜道:“若是再深上半寸,怕是要傷到筋骨的!”

呂布眉頭微蹙,倚在門旁,一聲不響看著大夫幫貂蟬上藥。

清洗過傷口的銅盤里被綾羅端了出去,空氣里縈著淡淡腥甜和藥味,她安靜的坐在那里,任憑大夫折騰,臉上卻是再沒了半點之前的凄婉,只是那雙水靈靈的眸子時不時回頭瞥上他一眼。

大夫包扎好傷口后,便背起醫箱起身告辭,偌大的偏房里便只剩下兩個人相對無言。

“你走吧!”呂布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我不管你是如何計劃的,但是我絕不會讓你動相爺分毫的!”

貂蟬一愣,正自顧將一條手帕往包著手的凈布上扎的動作微微頓住,眸光閃了閃,蒼白的小臉泛起一絲虛弱的笑意:“我不懂將軍在說什么!”

“司徒府里的廚子余二,已經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他上前一步:“你雖是司徒王允的義女,但是司徒府無人不知你的來歷。你是西涼人,當年相爺還在西涼時,為貪一時戰功,挪用西涼災款,以至你們全村災民盡皆餓死,后來你輾轉來到長安,被司徒大人收留,據說你就曾經說過,留在長安只為誅殺董相,為全村鄉民報仇,不是嗎?”

她原本輕攤的手掌因為他提起的這段往事忽然緊握成拳,眼中泛起的恨意洶涌而冷冽。

“你在干什么?”呂布忽然低叫著扳開她的手,卻見掌心剛剛包好的凈布上已經被層層殷紅染透。

他說著,雙手已有自主意識般幫她解開了凈布,當最后一層被剝離,掌心那道深深割痕出現時,貂蟬因為疼痛而微抽了一口氣,呂布的動作也驀的一滯。

“很痛嗎?”他臉上浮現赤裸裸的憐惜,手上動作輕了幾分,小心翼翼幫她重新上藥。

“不痛!一點也不痛!”她抽回手,淚水卻如斷線的珠子,籟籟而下。

呂布靜靜看著她,他凜凜眸光此刻溫柔如水。下一秒,貂蟬只覺下頜一暖,臉已被他輕輕抬起。

原本垂落在頰旁的淚花,便這樣猝不及防跌在他停在她下頜處的掌心里,呂布的手微微一顫。

下一秒,她忽然伸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若我不再動殺那老賊的念頭,將軍……能否,能否許貂蟬一個未來?”

呂布的身子頓時僵作一團,石塑般的站在原地,任由她這樣抱著。

良久的靜默里,貂蟬眼中唇角一掀,揚起嘲弄的弧度,雙臂無力自他身旁垂落:“是貂蟬逾越了!呂將軍英威赫赫,我一介殘花敗柳之身,如何堪配?”說完,她一把推開他轉身便往門外走去。

右腳險險跨過門檻時,卻聽呂布的聲音低沉如山風過耳:“等一下!”

背對著他的水眸里閃過一絲異樣的明亮,她回轉身去,卻見呂布抬起手:“你的帕子!”

那一剎,貂蟬忽然是真的想笑,笑自己的心機枉費,特意選了他前來探病的時候,與他前后腳進院,特意讓綾羅站在門外,幫自己掌握時機,特意激怒董卓埋下苦肉計的伏筆,到頭來,他竟是,不為所動嗎?

可是那日屏風后初見,她分明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和渴慕……

貂蟬轉身,低頭上前接過他手中的帕子,卻忽覺他手腕一沉,下一秒,自己整個人已被嵌入他的寬厚胸膛。

他的雙唇帶著極力克制的激動,小心翼翼的吮吻,細碎落在她的唇角,將她的氣息悉數吸入胸膛。

大掌宛若捧起世間至寶般繞到她的腦后,狂亂的耳鬢廝磨里,她身上淡淡的鳳仙花香和空氣中淡得幾不可聞的血腥味混合成催情的迷魅。

羅衫半解里的玉肌香骨,被他堅實的手掌揉進云端。桌上兩瓶放著藥粉的瓷瓶跌跌脆響,她卻只能將柳腰拱作一道彎彎小橋,迎著他的起伏,任憑無法抑止的狂喜從四肢百骸里流竄,化作聲聲嚶嚀脫口而出。

暴烈的沖擊里,他扣著她那只傷了的手,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你是我的,從一開始就該是我的!!”

4.

董卓病愈又開始照舊理事,卻不知是否因為那天貂蟬說錯話的緣故,極少再見貂蟬了。府里的下人都開始猜測新夫人是否失寵時,貂蟬卻主動去了趟書房,出來后沒多久,董卓便命人在她房中擺飯,當晚就宿在了她的房里。

第二天一早,貂蟬起床后便在內院的花園里侍弄花草,表情里看不出什么情緒。

“夫人!”綾羅亦步亦趨跟了幾步,欲言又止了好幾次之后,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我聽說,呂將軍前兩天特意在溫侯府設宴,并且跟相爺討了您去。怎么您昨還特意跑去相爺那里以死相逼,不肯離開相爺?夫人,呂將軍人中龍鳳,人又年輕……”

“住口!”貂蟬冷冷打斷她的話:“這種話是隨便什么地方都能說的嗎?”

“可是綾羅跟了夫人這么多年,實在是覺得夫人現在這樣實在太過委屈自己。難得相爺聽從李大人的勸說,有意答應把夫人給呂將軍,夫人為什么不順水推舟,今后過上正常……”綾羅話未說完,貂蟬又瞪了她一眼,她只好訥訥住了嘴。

見對面遠遠走來相府的另外兩位夫人,連忙閉了嘴。

只可惜她雖馬上停了話頭,那兩位夫人卻是一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的架式。

“喲,瞧瞧人家這狐媚身段,如今真是愈發的玲瓏有致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將相爺迷成這樣!”

“可不就是嘛!聽說這次相爺生病,明明生了她的氣打了她,看,手上還帶著傷呢!偏是人家有本事,昨天也不知道在相爺房里使了什么妖法,竟把相爺哄得眉開眼笑,不但又宿在她房里了,一大早還親自命管家給她燉了補品呢!”

“那又如何?男人嘛,不過就是貪一時新鮮,我偏不信她能花好千日。過個一年半載,還不是要一樣凄涼收場?”

兩人自身旁走過的姬妾沒好氣的瞪了貂蟬一眼后,便扭著腰走了。

“夫人!”綾羅氣不過道:“她們這樣說你,你沒聽見嗎?”

“聽見又如何?”貂蟬一臉無所謂:“她們說的雖然難聽,卻也替我回答了你的問題。花不可能會好千日,所以,我今后身在相府還是溫侯府都是一樣。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姬妾……”

她說到這,眼瞳卻不知想起什么而一陣緊縮,臉頰先是一紅,旋即又是一陣慘白。

緩步上入鳳儀亭的臺階,綾羅見她心緒沉沉,便去張羅叫人端些糕點,只留貂蟬一人,神思恍惚的坐在亭內。

不知過了多久,呂布低沉的嗓音忽然幻覺般在亭外響起:“貂蟬!”

她愣了愣,難以置信的回轉身形,卻見他果然佇立亭外,身形挺拔,雙眸瞬也不瞬的看著自己,眼中有極力克制的憤怒。

“你……”她極力鎮定心神,起身客套而不失疏離的沖他頜首:“呂將軍是來尋相爺的吧?相爺一早就進宮了,將軍若是有事可到前廳等他!”說著,她行了個禮,轉身便欲離開。

呂布急急沖到亭前伸出雙臂攔住了她:“你在躲我?”

她低下頭,不敢迎視他的視線:“沒有!”

他身形高大,在她身前投下淡淡陰影,天地間只剩下他身上陌生卻好聞的男性氣息,教她心頭怦然狂跳,身子止不住的輕顫起來。腦海中竟似魔障般,不斷重放著那日兩人在偏房時的激狂畫面。

“你后悔了?”呂布的聲音略有些發顫,一把捉實她的細肩:“你在害怕?義父那日明明已經動搖,準備將你送給我了,為什么只是一夜的功夫,他就又改變心意了,你對他說了什么?”

“呂將軍!”她鼻子一酸,雖然知道自己沒得后悔,也無從后悔。卻在他的注視里淚流滿面:“將軍侍奉相爺多年,以將軍對相爺的了解,相爺真的會心甘情愿將我送給將軍嗎?”

呂布一怔,卻見她抬起水中月華般的明凈小臉:“貂蟬已是殘污之身,得蒙將軍不棄,偶一垂憐,已是心中無憾。與其現在聽憑相爺陽奉陰違將我轉贈將軍,卻從此與將軍心生嫌隙,倒不如我留在相府以圖后事,無謂連累無關的人……”

她話音未落,呂布卻是輕輕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頰邊來回婆娑:“貂蟬,別待你自己這般狠心。我知道的,你的身不由已,你的曲意逢迎,我都知道的!”說著,他俯首埋在她的頸邊,聲音低沉宛若山風過境:“我不是無關的人,若你是杯鳩酒,那日我已將你吞入腹中,一切后果我自會承擔的!”

“呂奉先!”咬牙切齒的低呼在亭外響起,貂蟬和呂布同時身形一震,回頭望去,卻見亭外的石子小路上,董卓赫然一臉陰鷙的站在那里。

“你這逆子,索人不成,竟敢偷到我眼皮底下來了不成?”董卓一把奪過侍從的手戟,竟是毫不猶豫便向呂布擲來。

呂布一慌,但是很快便鎮定下來,他一面閃身避過,一面小心翼翼道:“義父那日分明答應過我……”

“笑話!”董卓冷哼一聲,眼中的狠厲宛若鷲鳥:“我董卓的女人,幾時由得別人想要就要的了?呂奉先,不要以為本相給你三分顏色,你便可以忘乎所以了。你在本相眼中,充其量也不過是條有幾分本事的狗罷了!”

他這話一說完,呂布的臉色頓時刷白了幾分,只見他雙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義父現下說氣話,奉先不會當真的,但是貂蟬一事……”

“貂蟬的事,你死了這條心!便是有朝一日我玩膩了她,將她打殺了也好,充作軍妓也罷,用不著你來操心!”董卓說著又奪了另一名侍從的長戟,向呂布挑來。

呂布的額角突突狂跳了一下,飛起一腳踢掉董卓手中的長戟,轉頭看向茫然無措站在一旁的貂蟬。卻在她滿臉是臉,拼命給自己搖頭:“貂蟬此生,生是相爺的人,死是相府的鬼,將軍還是聽相爺的話,趕緊走吧!”

呂布咬牙切齒:“我答應你的事,絕計不會失言的!”說完,挺直了腰身在董卓暴怒的叫囂聲里,挺直了腰身大步離去。

5.

漢獻帝初平三年,因呂布在鳳儀亭中與貂蟬幽會被董卓撞破,嫌隙頓生,父子情裂,在王允的巧計之下,呂布于北掖門外,誅殺董卓。

一早已得到消息的貂蟬,換上了一身素色衣裙,未施粉黛,梳了許久的發髻也被放下,披灑了一肩,僅以絲帶輕束。

“夫人生得真是好看!”綾羅一面幫她將身后發絲用條藍色絲帶輕輕束起,一面發出感慨。

“好看?”貂蟬的手輕撫上自己的臉龐,唇角卻是冽然冷笑:“這張臉對我來說,便是一把劍。沒有它,我又如何能大仇得報?”

“那,我們今后是不是可以回司徒府了?”

貂蟬搖頭:“不必了!義父照顧我這么些年,如今我早已不是當年司徒府的小姐,再回司徒府不過徒增他的麻煩!”她說著,拿起妝盒里的首飾,一骨腦塞給綾羅:“拿著這些錢,找個疼你的男人嫁了,今后好好過你的安生日子。知道嗎?”

“夫人!”綾羅一愣:“你這是干什么?”

“我跟凌霜觀的玄霜師太說好了,一會兒收拾完我自己的東西我就走了。總之,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說著,她徑自拿起床沿邊一早幫她準備好的包袱:“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說完,將她推出門外,嘭的一聲便把門關上了,任憑綾羅哭了許久,只是怔怔坐在屋里不再出聲。不知過了多久,只隱約聽見綾羅在屋外嗑了三個響頭離去的腳步,直到日頭西斜,貂蟬才起身推開窗。

“你在等什么呢?”她看著空落落的院子,無聲笑了起來,旋即起身推開了門往外走去。

誰知剛剛步出眉塢的朱漆大門,便見一騎飛馬急奔而來,停在門前。

馬上的男子風塵仆仆,輕衣薄甲,見了她竟是不等馬站穩便躍了下來,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一把將她拉進了懷里。

“記住今天,貂蟬!”呂布輕輕抱著他,她聞見他身上的甲胄散發出淡淡血腥味:“從今天起,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人能分開你我!”

貂蟬失神的看著他:“你……你親自來接我?”

“當然!我答應過你,要帶你離開相府。”他說著,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沉痛:“我這就帶你回長安!”

“你……你真的要我?你知不知道我……”她眼中一陣濕熱,透明的水澤泛起。呂布卻不等她說完,便傾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貂蟬,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我只要你知道,從今往后,你是我呂布的女人,我必會將你視若珍寶,愛而重之!”

他說這話時,那樣鄭重其事,字字鏗鏘,宛若金石互擊。

回京城的路上,他怕她一人會悶,特意陪她坐在馬車里,穿街過市時,車窗的布簾不時被風撩起。

“聽聞董卓被呂布所誅,真是大快人心呀!”

“可不就是嘛!說起來董賊也算是報應,被自己最為寵信的義子所殺,枉他自恃聰明,到頭來,養了個這樣寡情無義的逆子,為了一個女人親手弒父……”

貂蟬轉過眸,看著他假寐的側臉,喉頭哽咽,竟是無法言語。末了只能輕輕拉過他的手:“是我害了你……”

他是這世上最英武不凡的男人,卻因為她背負這千世也難洗脫的無義之名。

呂布默然無聲,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呼吸均勻而綿長。貂蟬忽然就覺得心頭,前所未有的安寧起來了。

6.

回到長安城不久,溫候府里就有宮人前來傳報:“董卓舊部李傕等人,聽從軍中謀士賈詡的意見,帶領西涼兵進攻長安,司徒大人請呂將軍速速進宮,商議對策!”

貂蟬聞言臉色一變,卻見呂布竟是沒有片刻遲疑:“好,我即刻進宮!”

“將軍!”她不由自主的上前,卻見呂布輕輕抬手,撫平她剛剛蹙起的眉嵐:“放心吧,區區鼠輩殘兵不足為慮的!”說著,一邊往外走去,一邊對管家道:“這幾日我無空暇回府,你務必辦好三件事。”

“是,候爺直管吩咐!”

“第一,遣散府中所有女眷,以后溫候府只有貂蟬夫人一位主母!”

貂蟬原本要上前的腳步一頓,卻聽他接著道:“令工匠趕制嫁衣,府中重新布置,待我凱旋歸來時,正式迎娶夫人過門!一應酒宴瑣事,你與夫人商量著辦……”

呂布后面還說了些什么,貂蟬卻是一句也沒聽進去了。初歸來便要分離的苦澀,在這一刻都被幸福取代。

然而再見呂布時,不是他風光凱旋,也沒有她預期中的鳳冠霞帔。

那夜急風驟雨里,她一覺醒來,卻忽然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玄色車頂外噼啪的雨聲嘈雜刺耳,她竟在這樣的吵鬧顛簸里熟睡不知。

“你醒了?”見她睜開眼睛,呂布輕輕將她扶了起來。

“將軍?”貂蟬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呂布,有一剎的晃神:“你怎么會在這里?這不是府里的馬車嗎?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呂布眉眼微斂:“長安城被困十日,破城已成定局了,貂蟬!”他說著聲音愈發低了起來:“我們現在出關的路上!”

腦中的睡意頓消,她足足花了好半晌的功夫,才想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與此同時,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心里涌起。

“那我義父……?”她的聲音有點輕顫。

呂布聞言,臉上閃過一抹掙扎,半晌才道:“司徒大人一心要與幼帝同進退……并要我轉告你,他承諾過你,董卓死后要放你自由!”

貂蟬一聽全身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忐忑的望著他:“這么說,你……你知道當初義父設下連環計的事了??”

呂布轉過頭,靜靜看向她,微紅的眼眶里,是輕淺嘲弄:“不必他告訴我的,貂蟬!當初我與義父因鳳儀亭一事發生爭執,司徒大人來找我時我就猜到了這才是你們最終目的!”

“那你還……”貂蟬搖頭,捂著自己的嘴,深怕一不小心會說出抱歉的話來。她進入相府的初衷本來就是為了讓他替自己殺掉董卓。她沒資格跟他說對不起。

“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以來,只要一閉上眼,我便想起那個人封我為溫候的那天,當時他親自為我整理衣冠,真的像我爹一樣溫和。不管他對其他人用過怎樣的算計和手段,但是,我心里是真的一直將他若親父的。”他說著,面容哀戚而茫然:“如果沒有遇見你,如果沒有愛上你,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我真的下得去手……”

貂蟬忽然拉開車簾,沖正在前面駕著馬車的車夫道:“掉頭,馬上把車子掉頭!”

“不必了!”呂布在她身后淡然一笑:“司徒大人說,你已身懷有孕了,他要我保你出城無虞!還說這是他欠你的……”

“呂奉先!”貂蟬忽然大聲叫道:“你不可能會相信他這種說法,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怕你破了西涼兵后,恃功而傲,成為第二個董卓!”

他眼中泛起一抹凄苦和無奈,忽然伸手輕輕撫向她猶自平坦的小腹:“是,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貂蟬,我不能拿你和我們未出世的孩子作賭!”

貂蟬一怔,車窗外的夜空黑沉沉的看不見半點星光,可是此刻,眼前這男人眼里的濃濃愛戀,猶如兩點明火,照亮她冰冷多年的血。有暖暖的希望和憧憬流向心頭,但是又分明有什么東西,喀啦啦的碎成了粉末,愧疚排山倒海而來,她卻只能咬著唇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不在乎的!”他輕輕撫過她的長發,動作溫柔而平靜:“反正我已經是個寡情軾父的涼薄之人了,不在乎添了這臨陣棄君的罵名。你失望也好,覺得我懦弱自私也罷。那日在眉塢接到你時,我知道你原本是要走的,可是蒼天垂憐,讓我及時趕到留住了你。那時候,我忽然有些明白,貂蟬,我這一生,興許就只是為了成全你而來……”

貂蟬一直僵立的身子,忽然如同蓄勢而久的小獸狠狠撞見他的懷里,抱著他痛哭失聲起來。

她知道,她欠這個男人的,窮其一生,也難還清了。

7.

198年初春,下邳的雪下得極大,城頭上,貂蟬身著素凈的大氅,懷中抱著年幼的女兒。

“阿娘,玉兒看不到阿爹,阿爹在哪里?”年僅五歲的小女娃扎著可愛的雙髻,努力伸長了脖子望向城下。

城墻下,殺聲震天里,貂蟬輕輕伸手,覆住女兒的眼:“玉兒乖,不要亂看,等打完仗,阿爹就會回來了!”

她一邊說著,視線卻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線拉到了陣中那個她熟悉入骨的身影上。累累的尸首里,那人手持長矛,一襲紅袍鮮明張揚,威猛悍姿在人群里阻殺敵軍,橫行無礙。

這些年來,她跟隨他流離各地,卻從未像這次一樣,被人圍城足足三月。這場仗,他打得前所未有的艱辛阻滯。

“阿娘,阿爹何時會贏勝仗?”

“快了!你阿爹是這世上最厲害的將軍,他一定會贏的!”她說著,分明察覺到身后守城的將士們異樣的眼光。

是了,她幾乎忘了,如今的世人眼中,呂布呂奉先,自從當年他在長安城里棄城離去,威名和氣概也都被拋下了。

可是,只有她知道,他是這世上最勇武的男子,天神般的凜凜雄偉,其實是都給了她一個人。

三個月的困城之戰,城中已近乎無糧。回到府中草草用了飯后,孩子倚在她懷里甜甜睡去,貂蟬幫她掖好被角起身出了房門,卻聽得門外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夫人……將軍,將軍在白門樓外,被眾將捆了現已送入曹軍了。”

她臉色一白,呆愣了許久,卻忽然推開來人,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雖然是初春時節,地上的積雪將融未融,她一路狂奔,數次跌倒,卻始終不曾落淚,直至沖出白門樓看見被綁在刑架上的呂布。

他雙手被縛,面容憔悴,連日苦戰讓他眉眼間有深深的倦意。看到貂蟬時,他眼底閃過一抹戚慟:“你來干什么?”

“自古紅顏皆禍水,呂奉先,時至今日,你竟還沒明白嗎?你這一生,便都是毀在了這個女人手上。”曹操冷笑著,雙手負背,冷冷看著他們。

呂布聞言,竟撲噗一聲笑了起來:“這一生,我的名字都必定會與她拴在一起。我呂布,此生,無憾!”

貂蟬怔怔看著眼前的人,只覺他這一笑,時光也跟著搖晃起來。眼前的男子,分明還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驕傲凌人的溫候呂奉先。

她上前,緩緩蹲下身子,掏了條帕子,輕輕拭去他戰靴上的雪泥。她的動作溫柔而小心,時不時抬起頭,謙卑而深情的看一眼,這個用一生向她實踐一個諾言的男人。

“我是將軍的妻子,從你將我帶出眉塢的那一天起,我們早就拴在一起了呀!你高興時我會比你更歡喜,你失意時,我要一直陪著你,你若是死了,也要我親手將你葬了!”

呂布的眼中泛起一抹不知是感動還是無奈的淚光,他的聲音變得異常低:“貂蟬,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問你,你愛過我嗎?”

她冰冷的唇,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雪花的清涼氣息,落在他的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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