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我不見了
有一個古老的笑話:一個衙役押解一個和尚,在路上住宿時,和尚被人劫走了,衙役被蒙汗藥放倒了,并且被剃了個光頭。衙役醒來發(fā)現和尚不見了,摸了一下腦袋,心想:“哦,不對呀,和尚還在,我不見了,我到哪兒去了呢?”
故事中的衙役在恍惚之間,忘記自己是誰了。生活中也會出現這種笑話:某事發(fā)生了,你會說:“唉,我怎么會做這種事呢?這好像不是我做的。”那一刻你就感覺到自我好像不存在了。每天照鏡子,你知道你就是這個樣子。你是否想過,你只是叫張三或李四的那個名字的人嗎?人生的最大困惑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其潛臺詞是:不知道該怎樣過一輩子。
人類的一大特點,就是給這個世界命名。女媧造人,上帝造萬物,所有的創(chuàng)世紀傳說里都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給萬物命名,在各種名字之間建立一個知識的坐標系,從中找到人類生存的位置。即使對遙遠的星空,我們沒有能力訪問,也要給能看見的星辰命名,更不用說眼前的山山水水了。人作為大自然的精靈,對自己的認識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對一個人而言,這幾乎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象征
人一出生,被父母取了名字——阿貓或阿狗,就這么一路叫下來。當父母發(fā)出那個音節(jié)的時候,就是在呼喚你。上學了,你的乳名換成學名。你寫文章的時候,還會給自己弄一個筆名,或者弄一個網名,躲在網絡里,發(fā)表自己的心事。為什么一個人不滿足于一個名字呢?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一個豐富的存在,不是一個單一的存在。我們不愿用阿貓或阿狗的名字一輩子,到一定的時候你就希望改變自己,對生活有了新的向往,你就會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這就是人對自我認識的一種沖動,我想做一個新人,就先給自己取一個新名字。每個名字都是你自己的象征,用一個符號表明自己的心志,這也是古人除了姓名之外還有字、號的原因。
然而,這里又有一個問題了。是不是你的名字就代表你這個人呢?美國詩人惠特曼曾經寫過一首短詩,就兩句。他說:“讀者啊,你的名字除了兩三種讀法以外,就沒有別的意思了嗎?”一個人的名字,無論讀法和寫法如何變化,這個符號代指怎樣一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人呢?這個問題值得好好思考。
蘇軾年輕時很張揚,父親希望他有所收斂,像車上的扶手——“軾”一樣,可靠而有用,所以取名為“軾”;而他的弟弟蘇轍很老實,父親認為他只要按照前人的車轍印順利地走下去,就會一生平安,所以取名叫“轍”。蘇軾是在貶官黃州后取號“東坡居士”,因為寫詩觸怒了皇上被貶官,他找了一塊向陽的山坡住下來,半官半隱,“吾心安處是故鄉(xiāng)”,從此便號東坡——向陽的山坡。
任何一個人的字號,都是對自己新的認定。歐陽修晚年自號“六一居士”,為何叫“六一”呢?藏書一萬卷,金石碑帖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其中安放一個自得其樂的老頭,就構成了“六一居士”。李白字太白,那是天上的太白金星啊,號青蓮居士,青色的蓮花,超然脫俗?!熬邮俊笔侵冈诩倚欧鸬娜恕1砻髁诉@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境界——在家“出家”。心中的世界比身體所居的世界更大,在日常生活中修禪悟道。身體居家,心靈則有個更大的家。
古人取號表現了他的價值觀、人生觀。你們的筆名、網名也都是對自己的重新認識。今天我們從歷史到宗教,最后落到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從大的方面想想你是誰。
來將通名
兩軍交戰(zhàn),互通姓名,這是古代作戰(zhàn)的慣例,中外皆然,我國古人就有“刀下不斬無名之鬼”的說法。在古希臘的特洛伊戰(zhàn)爭中,有這樣一個鏡頭:對方說:“來將通名。”被問的將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發(fā)了一通感慨:“一年一度秋風勁,吹落滿地金?!币淮霜q如樹葉一般,秋風過處,枯葉凋零,但春風襲來又有新的一代人站起來。本來是哀怨的調子,但荷馬沒有這樣寫。他認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只要完成使命便死而無憾。“待到春歸重灑綠,枝葉復如新?!币淮^后,又一代成長,人類的血脈得以延續(xù),人類的使命又被新一代人承擔。個人只是人類歷史中一個小小的環(huán)節(jié),每一代人都該有活著的豪情。希臘人贊美新陳代謝,我們卻會哀悼每一個死去的人,但換一個角度看,一個人在世上活過、笑過、哭過,按自己的心愿或肩負的歷史使命活過,這就夠了。
天 問
人與神對話,神說:“我給你們一個完美的世界,你們把它變成什么樣子了?”人反駁:“你給了我們什么?這世間萬物基本上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神對人的指責是對的,神從泥土中創(chuàng)造世界,人類卻只會瓜分地盤。神用泥土弄出鐵砂,人卻用它造成武器用來屠殺。人的反駁也是合理的:人類曾給大地創(chuàng)造錦繡的色彩,我創(chuàng)造了你給的世界,我將你的世界變成更適合我們的居住地。但自始至終,人對神的指責都沒有給個回答,這便是默認:人對地球既有貢獻又有罪惡,這是從人類的角度來回答我是誰。
高更有一幅名畫,問了三個著名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古代波斯詩人哈菲茲的詩我很喜歡,他的詩風有點像中國的李白。“虔誠的道路,你在哪里?”他追問信仰的真?zhèn)?。人不是一個容器,不是把你碰到的世上的一切東西都收藏起來。他有判斷、有選擇,他會判斷這個世界哪些東西不合理,而一經判斷疑惑就來了。人生最大的困惑就是信仰,它是一種終極追問,人到底為什么活著,人活過以后會怎樣,人死后會怎樣,人的靈魂存在嗎?許多有宗教信仰的人把解釋權交給神靈,可是,現實的宗教為什么這么混亂?甚至污濁?宗教提倡慈善,自己卻老在作惡,總是以宗教的名義殺人。當你對信仰發(fā)生懷疑,也是在對生存的意義發(fā)出疑問,如何解脫?無非酒與色。喝酒,像李白,即使他舉杯邀明月,即使他斗酒詩百篇,最后還是發(fā)現“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即便喝下滔滔黃河水,也沖刷不掉內心的憂愁。酒不行,美人行不行呢?沉醉在溫柔鄉(xiāng)?!澳阊矍澳_下的泥土,是涂抹我的雙眉的畫筆?!庇靡环N深情的態(tài)度去追求愛情?!澳Q視她蘋果臉上的酒窩,你會和那里的陷阱相遇!”愛情也無法讓人得到安寧,反讓人恐慌不安。最后“睡眠,你又在哪里?”誰能告訴我,我該去何處,我怎能離開這讓人眷戀的人間?哈菲茲的追問,極端而誠實。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無止境的煎熬,無止境的追尋。世上的大眾不問這些問題,幸福滿足地活著,像豬一樣。有些人會去問這些問題,所以他才會痛苦,在痛苦中綻放智慧之花。當然我希望你們快樂而聰明,而不是愚蠢地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