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十二講：帆的夢想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課堂上的努力，嚴凌君老師還主編了一套內容豐富的《青春讀書課》叢書，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從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的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帆的夢想與鋼的祈禱

人生是風平浪靜好呢，還是跌宕起伏好？有些人希望自己的一生風平浪靜，沒有波瀾，就這么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另一些人覺得這樣太平庸了，世界沒有變化、生命沒有波瀾，就像白活了一輩子。在你的生命里就有一種沖動，似乎心里有一只怪獸躍躍欲試，想跳出來咬這個世界一口，留下你自己的牙印，證明你活過。這是很正常的青春期心態。萊蒙托夫的《帆》，描寫的就是這種有生命力的年輕人的心態。

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

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

它尋求著什么，在遙遠的異地？

它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

一片孤帆，漂流在海上，它離開了故鄉，去了遙遠的異鄉。它不是在尋求幸福，也不是在逃避幸福，只是在呼喚著暴風雨，它希望這個世界在它面前有巨大的變化，它不屑于安寧，它要在暴風雨中才能感覺到內心的安詳。一成不變的生活讓人變成一個套中人，生活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空間，如同牢獄。如果你的人生從現在就可以看到未來，從你18歲就可以看到你80歲，你這樣活著還有意思嗎？你會希望有一點改變。這改變的沖動就會讓你像這片海上的孤帆一樣，渴望著風暴，在風暴中自己真的活著，活得很實在。

請把我放在鐵砧上，哦上帝，

捶我，揍我，將我打成一根撬棍，

讓我撬動古老的墻，

讓我拆松古老的地基。

——〔美國〕桑德堡《鋼的祈禱》

桑德堡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大嗓門、寬肩膀的形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塊鐵，這塊鐵又希望被鍛造成一根撬棍。詩人說：“我要把我半個祖國變成廢墟，另一半變干凈?！边@是改變祖國的雄心壯志，是年輕的美國人的心聲?！鞍盐裔斶M拽緊摩天樓的大梁，用燒紅的鉚釘把我安在主梁上，讓我做個大釘拽緊摩天樓，使它穿過深藍的夜空，刺進銀白的星群?！痹娭械男蜗?，有點像雷鋒說話：“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把我安在哪兒就在哪兒發揮作用?！辈煌氖?，雷鋒是任人擺布的小物件，而詩中的“我”卻是要起大作用的，用鋼鐵般的意志，建設嶄新的工業城市和新的國家。

人的變形記

在狂呼亂叫之中，在神魂顛倒的囈語里，

在喇叭尖叫、鑼鼓喧鬧的場合

保持分寸便是最有力的抗議。

普通人已經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像魚張著嘴巴在魚缸中默默地游弋。

我對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畢竟我只不過是人。

然而我感到痛苦，渴望變成和魚一樣的生命。

——〔波蘭〕米沃什《魚》

1974年的波蘭，如同“文革”時的中國。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社會被高音喇叭控制，個人發不出自己的聲音，失去了說話的權利。保持不動、不同流合污，是最好的抗議，“像魚張著嘴巴在魚缸中默默地游弋”。但是，人不是魚，人有思想，人會痛苦，“畢竟我只不過是人”，不如真的變成魚，離棄人的世界，與其做個有口難言的人，還不如變成沒有聲帶的魚。這是怎樣痛苦的控訴和尖銳的諷刺。

樹啊，你怎么被人們截短，

看上去多么異樣而離奇！

你吃過多少次的苦頭，

直到你內心只剩下反抗和意志！

——〔德國〕黑塞《被截短的橡樹》

樹被人砍斷了，它再生的意志還在。街上的道旁樹，每年都會被砍去長得不規矩的樹枝。一次次被砍去樹枝，卻激發了一棵樹更強大的生命力，來年春天，它會長得更茂盛。“我像你一樣，過著挨剮的、受苦的生活，但不灰心，每天忍受野蠻的對待，又重新抬頭面向光明。我內心里的溫良和柔情，被世人嘲笑，斷送個干凈?！边@是黑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寫下的詩。在戰火硝煙中，作為詩人，他安靜地坐在閣樓的書桌前，寫下了這首小詩，以對抗世道的丑惡和張揚人性的美好。詩的結句很漂亮：“我頂住一切煩惱憂傷，依舊熱愛這瘋狂的世界。”無論世界多么混亂，我都會以熱戀般的心情愛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堅強。

只有歷經滄桑的人，才有資格去看重或者看淡這個世界。就像黑塞筆下被截短的橡樹，經歷歲月的侵蝕和刀斧的砍伐，在千刀萬剮的枝頭，又總會長出新的葉子；人生也是一樣，頂住一切煩惱憂傷，依然熱愛這瘋狂的世界。社會上流行的教育口頭禪，動輒跟年輕人說：“你們要愛世界、愛人類?！边@常常是一句空話，因為你的人生太貧乏了，還沒有經歷什么波瀾，沒有過大挫折也沒有過狂喜。這個時候，我特別想告訴你們的是：你要學會愛自己。你學會了愛自己，才有能力去愛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