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神秘島》

白雪

我偷過一本書——《神秘島》第二冊，凡爾納著。

小學時每年暑假，我都要去縣城的親戚家住幾天。縣城太小，從門口的河到閣樓上的醬缸，早已被我鑒定多次，結論是：無聊。四年級暑假，隔壁建起一座六邊形的淺黃色三層樓，據說是全縣唯一的圖書館。我在這里找到了《神秘島》。

圖書館只向縣城中學的尖子生開放。在老師們的眼里，因為成績好，我是當之無愧的好學生。但在他們的視線之外，我更愿意上樹摘果，跟男生打架，和老爸釣魚，俗稱“野丫頭”。

在小城里，“野丫頭”這個詞代表一種缺陷。大人們覺得，女孩子都應該喜歡洋娃娃，愛穿漂亮衣服，擅長唱歌、跳舞。可是，要是讓我拿一件假衣服給個假人兒穿穿脫脫、自言自語玩一下午，真能悶死。我好奇沒見過的世界、沒嘗試過的事情，卻總被斥責為“驚世駭俗”。

如果坐著時光機穿梭回去，我能看到那個不“正常”的女孩。她逃離大人的視線四處亂逛，尋找真正有趣的人和事。她在耳朵上、鼻尖上、心中最虔誠的地方，都安裝了隱形信號發射器，不斷向整個宇宙發出“求理解”的信號，可是整個宇宙空空蕩蕩，毫無回聲。她心里揣著最狂野的冒險夢想，可是自己不敢承認，因為她并不自信。除了寫作業和考試，她不知自己還能干什么。

來點小小的冒險吧。白天在縣圖書館正門被人拒絕，傍晚我就踩著瓦片翻窗，暢游全館。圖書館里視野和光線最好的房間被用來補課，掛著“數學一班”和“數學二班”的牌子。大人們總是向孩子推薦外面的世界，小城里最優越的條件，都是為了走出小城而準備的。

天黑了，我從圖書館的一間小屋“借”走了幾本書。作為一個優秀的“借閱者”，我依次閱覽了縣圖書館的幾十本典藏。《神秘島》第二冊是“續借”次數最多的。這本書好像能發出微弱的“嘟嘟”聲，回應著我的信號發射器，帶我進入一個小島——冒險者的天堂。

島上沒有食物，冒險者用狗項圈磨成刀，用豪豬刺做箭頭，獵取鴿子、水豚和大松雞；他們用黏土和水砌成爐子，燒制陶器大鍋，用來煮湯；龍血樹的木質樹根發酵后味道堪比啤酒，楓樹蒸餾可以出糖；最幸運的是，他們在衣服的口袋夾層里找到了一粒麥子！

我是在島上知道的：一粒麥子可以長出10株麥穗，平均每一株麥穗可以結80粒麥子，如果這粒麥子播種成功，第一次可以收獲800粒麥子，第二次將收獲64萬粒，第三次是5.12億粒，第四次是4000多億粒。

這個存在于19世紀下半葉的小島讓我大開眼界。在走進神秘島的時光里，我跟在這些冒險者身邊，重新評估了數學的作用，還有未來我也許會學到的地質學、天文學、物理學、工程學、水利學、動植物學……它們簡直太迷人了。

在叢林探險的間隙，我常常問他們：“你們是不是和我一樣，被迫學了很多無聊透頂的知識，然后派上用場？”他們不回答我，忙著采集鐵礦石，高溫燒鐵水，忙著爆破，給山洞開幾扇窗，住得越來越舒服。

我也變得忙碌起來，開始重新鑒定事物的趣味性。偶爾不在神秘島的時候，我會去查看六角樓的地基情況，了解門口河流的走向和汛期，想知道醬缸的燒制和醬油發酵的過程。

別人的眼光好像不那么重要了，我自得其樂，不再假裝是一個乖孩子，不再用他們的期望修剪我的天性。我的好奇心不是一種缺陷，而是天生的能力。這種能力讓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盡管它們暫住在我心里，未來總有一天，它們會在更大的世界里發光。

圖書館沒有《神秘島》第一冊和第三冊，我也不在乎。我不知道這些冒險者從哪里來，后來怎么樣了，但我堅信那些聰明能干的朋友們，不管遇到什么險境，都會活得精彩。而我所要做的就是不斷默記生存知識，以防萬一——萬一未來的世界考驗我呢？

因為有了《神秘島》，我在縣城停留到暑假快結束。離開之前，我去還書。咦，窗戶打不開了！

我猜，他們一定很在意《神秘島》的消失。第二年暑假，我帶著50多元“巨款”和《神秘島》又來到縣城。我的計劃是從大門進去還書，然后承認錯誤，交罰款。

計劃擱淺。他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空房間，曾經被冷落的房間變成了化學補習班，幾十本典藏不知流落到何處。夏蟬的叫聲讓人煩躁不安，我揣著幸存的《神秘島》站在窗外，看他們機械地填寫試卷上的空白，毫不關心這些化學知識能用來干什么，更不在意那精彩絕倫的《神秘島》被誰偷走了。

因為看太多的課外書，我并沒有保持好成績。高三那年，我也曾去補課，并以讓老師目瞪口呆的速度，半年內從年級倒數變成全班第一，走過高考的獨木橋。和他們不同的是，我的目標更明確，我要去外面更大、更有趣的世界，學更多好玩的東西，裝上更多的發射器，尋找回應。這些年，每當我按照好奇心的指引，像神秘島上的朋友們那樣，勇于開辟新路時，常常有驚喜等在那里。

很多年以后，我在書店買了《神秘島》精裝版（全本），最先補全的是凡爾納的故事。凡爾納的父親一心想讓他成為一個成功的律師，但凡爾納自幼喜歡旅行航海，酷愛科學幻想，第一部作品曾被退稿16次，后來突然大獲成功，成為文學巨匠。他先在自己心里找到了神秘島，然后將他想象的島描繪出來，讓人們不僅看見，甚至好像能觸摸和感受到他在心里想象出的種種細節。

11歲那年夏天偷了《神秘島》的那個女孩，深深為失主們惋惜，因為他們弄丟了自己的“神秘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