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機

沈嘉柯

200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米勒有一本小說叫《心獸》，這本小說有一篇很長的自序。序言的開頭，她寫了一件出現在她生命中讓她耿耿于懷的小事。

幼年的她每次清早出門，總是忘記攜帶自己的手絹。母親也總會喊住她，提醒她：“米勒，你要記得帶上手絹了。”然后她才心滿意足地去上學。

忘記，提醒，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地形成某種規律，伴隨她的童年。其實，她是故意忘記帶的，因為這樣就可以獲得一種微妙的證明。

一個真正的母親，總會細致入微地照顧子女。為了反復體驗這種母愛，她才不斷“忘記”帶手絹，喚起母親的提醒。母親的關懷，就蘊含在手絹中。

讀到手絹的故事，是在一個南方城市的友人家里。站在他的書柜前，我一瞬間想起另外一個小孩子，只不過，這個小孩子是臼井儀人作品《蠟筆小新》中的人物，他叫野原新之助（昵稱小新）。小新每次回家，總愛沖媽媽說：“偶噶桑（媽媽），你回來啦！”這個時候他的媽媽總會糾正他：“小新，你應該說‘我回來啦。”小新總會露出大為震驚的神情，再感嘆一句“偶噶桑”。

我一度以為，小新的這個習慣是一個頑童的惡作劇，漫畫家也只是表現小新的特別逗樂，描述小新跟媽媽之間的瞎胡鬧。但當我融會貫通不同作品里的類似場景，我便完全理解了那種非常隱蔽、潛在海底的心情，我忍不住含淚微笑了。

這算是小孩子的秘密嗎？或許是。大部分人恐怕都有過這種行為，盡管自己都不是很明白，自己內心深層次的動機是為了獲得被愛的感受。我們的心是最饑渴的動物，執著于尋覓愛意，以愛為食物，甚至主動制造，擴大生產，再吃下去，才能夠飽足平靜。

小女孩漸漸長大了，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母親。我不知道女作家赫塔·米勒是否有女兒，我只能默默地猜想：有一天，她的孩子也會有這樣的小心機，她必定會洞悉這種自己曾有過的想法，溫柔地與孩子配合吧！

我甚至還推測下去，這位母親固然洞悉秘密，卻一定秘而不宣。無聲無息，潛行默動，如同不為人知的天體運行一般。

于是，小心機的境界又為之一躍，進入更柔軟、普遍的龐大境地。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此種小心機，令我們變得沉靜溫柔，仿佛飲盡孤獨時遇見洶涌人群一樣而倍感欣慰，寒風中饑腸轆轆時接過一大杯熱可可，長途列車抵達終點站時兩腳終于站穩于站臺上。請務必牢記這類小心機，世世代代私相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