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十一講：我沒有時間恨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課堂上的努力，嚴凌君老師還主編了一套內容豐富的《青春讀書課》叢書，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從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的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人生用什么來填滿

我沒有時間恨

因為

墳墓會妨礙我

生命

并不那么寬裕

恨，難以完成

我沒有時間愛

但是既然

必須做點什么

愛的那點苦工

我以為

對于我，已夠繁重

——〔美國〕狄金森《我沒有時間恨》

如果歲月是一個個空格，一個人的一生要用什么來填滿它，才覺得不虛度此生？想想《鑄劍》《趙氏孤兒》《基度山伯爵》這些著名的故事，用仇恨來填滿一生，結果怎么樣？一生痛苦，復仇之后，短暫的快意之后，人生突然失去了目標，再活下去便感到索然寡味。恨，使自己備受煎熬，最終變得可憐。因為仇恨者身上沒有讓人喜歡的東西，報仇的火焰令人不敢靠近。無論是對別人的仇恨，或是對自己的遺恨，都是令人悲哀的。

人生有限，愛恨無窮。愛和恨都是人生的苦差事。但是兩相比較，與其恨，不如去愛，愛能讓你活得有希望。世間的人常常不是在愛，而是在尋找愛。一個愛著的人和一個一生都在尋找愛的人，是兩種人。這種愛不是說男女戀情，而是說你的生活狀態。如果你對這個世界抱有愛心，從小到大，你都很享受自己播撒陽光的形象，你給世界傳遞溫暖，也收獲溫暖；給別人傳遞愛，也收獲愛。而有些人，即使別人愛著他、寵著他，他也從來體會不到愛，更舍不得付出一點愛給別人。這種人總覺得自己一輩子缺少愛，就因為他不知道付出愛，所以一生都在尋找愛。

我很難看見人而不想揍他一頓

我們生活在人世中，有很多人的確不值得我們愛，甚至對他恨之入骨。

我很難看見人而不想揍他一頓。別人愛搞內心獨白，我不，我愛動手打人。

飯館里，常有人坐在我對面，什么也不說，過了片刻，他們決定吃飯。

瞧！正好來了一個。

哈，我替你抓住他，一敲，綁！

又抓起他，一敲，綁！

把他掛在衣架上。

取下來，

又掛上。

再取下來，

擱在桌上，

鋪平，壓得扁扁的。

弄臟，泡濕。

他又活了過來。

在水里洗一下，把他拉長（我有些不耐煩了，想盡快了結），按他，揉他，把他塞進杯子里，然后公然倒在地上，對茶房喊一聲：“給我拿只干凈的杯子來！”

可是，我渾身不自在，付完賬，急忙走了出去。

——〔法國〕米修

一般人不這樣寫詩，米修則無所顧忌，因為他說出了人類特有的心理狀態，捕捉到人在一瞬間的心理活動。世界上的確有些人你實在是愛不起來，但你沒辦法回避，比如說你們現在坐在這里，只能面對我這樣一個老師，你對我即使恨之入骨也無可奈何。你極討厭你的同桌，因為他老是一上課就胡說八道，干擾你聽課，你卻拿他沒辦法。工作之后，你的上司是個十足的混蛋，你也不能把他干掉。即便你產生想揍人的沖動，也只是瞬間心動，不可能真打人。

你的情緒造就了你一生的生活質量。如果整天處于不斷積累的黑暗情緒之中，就很容易發展出來對人類的一種仇恨心理。這個時候，怎樣處理自己的心境，怎樣發展自己的人格，異常重要。

科學家研究生命科學，提出了“自私的基因”的說法。法國哲學家薩特說：“他人即地獄?！被钤谑澜缟希魏稳硕伎赡軙恋K你，搶你的東西。無論是“性善論”還是“性惡論”，都把希望寄托于教育。沒有良好的教育，任何人都可能變成惡人。其實，探討人人之初是否善惡的問題并不重要，只要活著的時候“性善”，這才是重要的。如何做到呢？如果用大話哄人：愛國家、愛世界、愛別人多過愛自己。這個可能只有雷鋒才能做到。還有舍生取義、舍己為人、把別人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這些，大約也只有傳說中的俠客、古代的個別儒生才能做到。蕓蕓眾生，古今中外，愛自己是正常的，這是生物的本能。關鍵是如何安置善與惡、自己與他人、自己與世界的位置。

恨這個世界容易，還是愛這個世界容易？說愛容易的同學，說明心態良好。愛不艱難，那是因為大家都生活在幸福的狀態下。說恨容易的同學，或許更洞察了人性的復雜。老師認為，恨比愛容易一百倍！相反，愛的工作要比恨繁重一百倍。

任何人沒有權利妨礙別人，也不可以傷害別人，這是底線。不把別人當地獄，自己才可以與人相處得如同在天堂一樣。有一則寓言：有一個人尋找地獄和天堂。他來到一個地方，看見一群人在吃飯。他們用很長的勺子，比手臂還要長，他們每個人都無法用這么長的勺子把食物送到自己的嘴里，結果誰也吃不到食物，這就是地獄！他來到另一個地方，那里也有一群人在吃飯，他們也用同樣長的勺子，但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把食物送到別人嘴里。這樣每個人都吃得很飽，這里就是天堂！互相友善，才可以成為天堂。你以什么樣的態度對待別人，就代表了你自身的素質。

這首詩實際上說的是一個人和世界的關系，人和自己心靈的關系。對抗和逃避都是沒有出路的。最好是認真接受自己心靈中涌現出來的每一個念頭，然后想一想怎樣才是讓自己健康的、快樂的、愛著的、活著的一種方式，而不是讓你消耗自己的能量庸人自擾。首先我們不怕憂傷，也不怕痛苦，這些東西來了以后，我們要找到辦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我們要學習的功課。

你在人間的姿態

波德萊爾認為：享受人群的美味是一門藝術。他把別人當做自己的寫作材料。中國古代有《倩女幽魂》的故事，說一個女子愛上一名男子，身體留在家里，魂魄離開了身體，跟男子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古人奇妙地想象：人的靈魂是可以出離身體的。波德萊爾用的就是這種招數：在想象中，在大街上任意選擇一個人，進入別人的靈魂，像他一樣去思考、感受、生活，讓人世間各種各樣的靈魂的秘密展現在眼前。這樣，詩人就有了上帝一樣看透別人心思的能力。這樣創作的文字一定奇妙而豐富。不知你想不想掌握這種離魂術？

龐德覺得世界太骯臟了，要像上帝那樣重造世界，重造一批新的人類：讓夢具有生命，按照夢想的樣子創造世界。這類想法在青春勃發的青年人的夢想里是時常出現的，純潔而脆弱的你，可能認為人類太無恥了。但這僅僅是青春期的夢想罷了，一旦“長大成人”，你就放棄這些夢想，認為它們幼稚。世界可不可以按照“夢想”重造？希特勒就認為世界上只有亞利安人是優秀的，認為猶太人是可殺的。恨是有尺度的，以愛為前提的恨是允許存在的；相反，以恨為前提的恨是災難，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在生活中。再說，夢的世界是不是虛無的？我們如何善待自己的夢想？你想過嗎？

拜倫認為：“我沒有愛過這個世界，它對我也一樣?！狈路鹚c世界結了仇。高傲的個性使他與公眾為敵，以一人敵一國?！安荒馨盐铱醋鏊麄円换铮晃艺驹谌巳褐袇s不屬于他們?！卑輦惒辉敢獬蔀樗兹酥械囊粋€。其實拜倫是深愛過這個世界的，只不過他用的是一種驕傲的方式，他不是匍匐在這個世界的腳下愛它，而是騎在它的脖子上愛它。正因為他太愛這個世界，才會發出這樣絕望的呼聲，或許愛的極端就是恨吧。即便如此，他對世界仍是寄予希望：“我還以為：善不只是空話，幸福并不只是夢想?！?/p>

一派純情的濟慈謳歌：“一件美好的事物永遠是一種快樂?！泵朗怯篮愕南矏偂Ｏ兆髟~、貝多芬作曲的《歡樂頌》，把人類愛的力量、歡樂的力量傳遍全世界。歡樂女神的境界，是對人類的廣博的熱愛。

既然我們沒有時間恨，那就讓我們愛吧！讓我們去追求快樂！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美麗的大花園。如果我們讓別人在此種植快樂，同時也讓這份快樂滋潤自己，那么，我們心靈的花園就不會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