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十九講：人類我愛你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課堂上的努力，嚴凌君老師還主編了一套內容豐富的《青春讀書課》叢書，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從今年開始，《讀者·校園版》增設“講堂”欄目，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的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通過這個欄目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把天上的星星賣出去

詩人有兩種，一種專注于自己心中的愛恨情仇，另一種以小我連接大我，關注人類的命運。只寫小我者瑣碎，只寫大我者空洞。同是亡國之君，李煜的詞能引起共鳴，他所寫的亡國之痛喚醒了人類的普遍情感體驗；宋徽宗也寫亡國詞，卻無法引起共鳴，因為他沒有大我。寫作時要在小我中顯出大我，大我中顯出人性。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問題，迫使我們思考個人和人類的關系。我們這個時代最時髦的是什么呢？是經濟，似乎一切能賺錢的東西都是好東西，一切不能賺錢的東西都被拋到一邊。這是一個市儈的時代，人與人之間以世故相連。而這個時代在西方已經延續了一百多年。

兩位策士的話得到公眾傾聽。

一位日夜不停地喊：“買！”

另一位更有見地，

他說：“賣，賣掉你們的寧靜。”

——〔英國〕倫·司·托馬斯《時代》

市場經濟時代，世上只有兩種聲音，一個叫“買”，一個叫“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單純的買賣關系。當世上的一切都被標上價格，一個人的價值如何衡量？如果可以標價的東西才是有價值的，價格取代了價值，那么在人身上、在人類生活中許多不可標價出賣的東西就自動失去價值。把你生產的產品賣出去，把天上的星星賣出去，把愛情賣出去，把尊嚴賣出去，把世上萬物都標價出賣，這個世界會可愛嗎？還值得人留戀嗎？ 而我們正一步步走向這個時代。

愛情可以標價出售嗎？你的愛情值多少錢？有一部好萊塢電影探討過這個話題：一對戀人正準備結婚，一個富豪看上了這個女孩，跟這對年輕人商量：讓這個女孩陪我一晚，給你們一百萬美元，可不可以？最后的結果是同意了，過了一夜，從此這對青年的感情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有人說世界將毀滅于火，

有人說毀滅于冰。

根據我對于欲望的體驗，

我同意毀滅于火的觀點。

但如果它必須毀滅兩次，

則我想我對于恨有足夠的認識，

可以說在破壞一方面，

冰也同樣偉大，

且能夠勝任。

——〔美國〕弗羅斯特《火與冰》

人類的毀滅可能就是我們一手造成的，由于我們的貪婪和無知。火與冰這兩個意象，分別象征欲望與仇恨。人貪婪的欲望可以毀滅這個地球，因為過度的消費和生產使環境惡化，地球不再適合人類生存。而仇恨則引發戰爭，愛因斯坦曾預言：下一次世界大戰，人類要用石頭來打仗了。為什么？原子彈會把地球毀滅，如果還有幸存的人，只有用石頭打仗，重新變成原始人回到石器時代。人的欲望是一種看不見血腥的毀滅，使人走向毀滅而渾然不覺；而仇恨點燃見血的戰爭。信息時代，人類可以跨越國界、種族之界和宗教之界交往，我們有機會增加了解，維護一個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而不是由某一種文化主導世界。

在顛倒的世界中捍衛常識

抗戰時期，有一位中國詩人寫了一首詩，以機智的語言諷刺時局：“出門看見人咬狗，撿起狗來打石頭，卻被磚頭咬了手。”奧地利的漢德克也寫了這樣的一首詩《顛倒的世界》：“我醒著入睡了；我沒有看見東西，是東西在看我；我沒動，是腳下的地板在動我；我沒瞅見鏡中的我，是鏡中的我在瞅我；我沒講話，是話在講我；我走向窗戶，我被打開了。”

為什么要用顛倒的語言來寫顛倒的世界？人類文明建立了很多系統的規則，不管是基于習俗的、基于法律的、基于信仰的還是基于黨派的要求，各種規則可以通稱為人類的常識。如果這個世界，你看到的全是違反常識的事實，這就是一個顛倒的世界。用諷刺的筆調控訴世界的荒誕，是為了捍衛常識。

人類我愛你，因為你

不斷地把生命的秘密

放進褲衩又老是忘記

一屁股坐到上面

而且因為你

永遠在死的股掌之中

吟詠作賦

人類我恨你

——〔美國〕肯明斯《人類我愛你》

在人類社會的各種設計里面，有很多美好的設想，在現實中卻變成低俗的東西：你情愿給成功擦皮靴，為滿足私欲可以把理智送進當鋪，活著的時候尋歡作樂，卻不知自己正在死神的掌心中舞蹈。人類原本有許多崇高的標桿在那里立著，但我們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朝下走。這就是人類的矛盾，這種口是心非、表里不一、顛倒黑白、變高尚為卑下的人類行為，詩人以“人類我愛你”的反語一口氣數落下來，反諷人類的劣根性，前面說了半天我愛你，說的都是反意，最后忍不住說出了真話：我恨你。我恨你是這個樣子。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奧地利〕里爾克《嚴重的時刻》

這樣的詩句既簡單又動人，世上有人哭有人笑，都跟你有關，說得很玄，他說的是人類之間的神秘感應嗎？不是的。他說的是人類之間的一種本質聯系。

大自然原本是一個整體，但人類把地球分割成一個個國家，沒聽說天上的云要按國界來分，也沒聽說沙子被吹過國境線時要拿護照，世上萬物都沒有國界，但人類有。人類不是一個種族嗎？又為何要畫地為牢？有智者呼吁：人要做世界公民。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9·11”不單是一場恐怖襲擊，還是對整個人類的一次謀殺；南亞海嘯沒有發生在中國就與我們無關嗎？一個運動員跑出了最快的速度，這不是人類向極限的挑戰嗎？

馬克思喜歡的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這是一種偉大的謙虛，也是誠實的自豪。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擁有全體人類共同的特點。人的本質是一樣的，不管你是什么樣的身份和地位。世上的萬物都是與你有關的，若你這樣看問題，你的小我中便會長出一個大我。所謂的愛人類、理解人類，實際上就是怎樣理解自己。我們以怎樣的姿態去愛人類，就是以怎樣的姿態在愛著自己。當你這樣想問題時，就是你生命中嚴肅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