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1.
建安十七年,白水關外的官道上。
一名身穿敵軍竹甲的副將,正在前方慌不擇路地策馬狂奔,一邊揮鞭催馬,一邊不時回頭張望。他身后不遠處,一匹黑色的高頭戰馬狂馳緊隨,馬上的女子一身黑色薄甲短靠,長發束在腦后,只留一條白色發帶在風中飄揚。
“臭丫頭,我都棄城做了逃兵,你還想怎樣?”
“兩軍交戰,你棄城逃逸枉為人將,本姑娘正好擒下你這狗賊回去鼓舞我軍中士氣!”她嬌聲喝著,圈著身下戰馬韁繩的手卻突地一緊,三步并作兩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頓時又近了丈許。
只見她手中揮舞著一條九尺余長的虎尾鞭,皓腕左旋右沉長鞭斜甩出去,須臾之間,揮出一條條青黑色鞭影,包裹在那副將的身上,只見那人在馬上疼得身子連縮帶閃,哀號之聲,連身下的馬兒都嚇得猛地頓了足。
女子見狀,越發喜難自禁,手中長鞭更是耍得密不透風,一聲聲空氣抽響里,那鞭子似帶了靈性的小蛇般,分毫無差地纏上了那人的脖子。
“無膽狗賊,束手就擒讓姑奶奶帶你回營的話尚可留你一條狗命!”她柳眉微豎,拉著長鞭竟是轉身毫不停滯地往回路行去,那副將立時便被拉下馬來,頭朝下摔了個眼冒金星,狼狽至極。
官道的岔道口,趙云帶著屬下幾百騎兵從斜刺里的盤山小路剛剛趕至相援,眼見那副將眼中滿是怒極的殺氣,正掙扎著舉起手戟,看那情形,竟是想伺機朝兀自背對著自己的女子擲去。
趙云一皺眉,電光石火間,一夾馬肚子趕到近前,長槍揮出先將他手中的手戟打飛,旋即槍頭一旋,深深埋入那人胸前。
聽見身后忽然多出的馬蹄聲,已經回過頭來的女子,卻是只來得及看見趙云一槍殺死了自己辛苦擒下的敵將,頓時杏眼圓睜,瞪著眼前的男人:“趙將軍何故搶殺我的手下敗將?”
趙云卻是挑了挑眉,轉頭望跟在自己身后的葉甲:“這位女將著我軍戰甲,卻并不曾見過。是何來歷?”
“回趙將軍,前些日子來投奔主公的馬騰之子馬超帶了其弟妹同來,這位便是他的幼妹馬云鷺馬姑娘。”
“哦!”趙云點了點頭,“我聽主公提過……”
他那副仿若完全沒聽見自己問話,而是不疾不徐地與屬下閑話家常的樣子,著實把馬云鷺氣壞了:“趙子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沒什么,見姑娘的馬上英姿颯爽威風,子龍心生傾慕。這才上前相助,本想博佳人一笑的,現在看來,卻是弄巧成拙了!”趙子龍的眼中滿是笑意,那眼神,似哄弄稚齒小娃,又帶了三分不著調的玩笑意味,頓時將馬云鷺瞧得一臉錯愕,難以置信地盯著趙云,仿佛半晌都不敢把眼前這人與那位人人交口稱贊的常山趙子龍聯系到一起。
趙云身后眾將士頓時哄堂大笑起來。馬云鷺又羞又惱,嗔怒著瞪了他一眼后,便一甩馬鞭揚長而去。
“將軍方才救她一命,何不明言?”葉甲不解道。
“小丫頭心高氣盛,無端欠我個人情,未必領情。”趙云看著前方漸遠的倩影,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上陣殺敵勇猛自是好的,卻也不可大意半分。這事我直接告訴馬超將軍就行了,讓他這個做大哥的規勸規勸,比我這旁人說教必會有用得多。”
趙云說到這,又忽然頓了頓:“不過,見慣了戰場上男兒將士的錚錚鐵骨,沒想到這姑娘家的馬上英姿也可以這樣威風凜凜啊!”趙云說著,黑眸因為回憶泛上一抹厚重的深邃,“倘若當年黃巾軍屠村時,菀娘也能有這樣的好身手……”
迎面吹來的一陣風,讓他原本漸漸低沉的聲音,越發模糊難辨。
已經走出去很遠的馬云鷺卻不由自主地回頭瞧了一眼。
銀甲白袍的趙云仍勒馬站在原地,正若有所思地微垂著頭,連日奔戰留下的青黑胡楂絲毫無損他俊朗面容。白色綸巾系住的發絲在風中垂下幾綹。雖已過中年卻仍然氣宇軒昂,周身充斥著渾然天成的威風和歲月洗煉過后的成熟氣質,馬云鷺沒來由就想到他方才薄唇開合,說出“心生傾慕”幾個字時,眼中的灼然笑意,一顆心莫名就亂如擂鼓起來。
“駕!”她輕抽了馬兒一鞭,策馬逃離似的飛奔而去。
2.
白水關一戰大獲全勝,以張飛、趙云、馬超為首的蜀將,成功剿滅劉璋手下楊懷、高沛后,將其軍隊據為己有,并進據涪城。
是夜,趙云正在營帳中與馬超說起馬云鷺的事,只見營帳外的侍衛畢恭畢敬喚了聲馬姑娘。趙云一愣,卻見帳簾一掀,一個火紅的人影如云霞般飄了進來:“好你個趙子龍!神神秘秘把我哥哥叫來,原來卻是背后告我的狀!”
“云鷺?”馬超連忙起身,“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說了我跟趙將軍有事情商量嗎?你在這胡鬧什么?”
“我哪有胡鬧?”馬云鷺杏眼含怒,“方才在帳外我都聽見了,他說我雖然身手不錯,終究是女兒家……分明便是瞧不起我是女兒身,不想讓我上陣殺敵嘛!”
馬云鷺說著又氣又急地拽住馬超的胳膊:“我不管!當初來投奔主公的時候,大哥你明明就允諾過,也讓我為爹爹報仇盡一份力的。倘若你們不讓我上陣迎敵,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趙云閑閑坐在案旁,端起陶碗啜了口茶,定晴打量了馬云鷺一番。卻見身穿常服的她,雖是一身簡單利落的紅色袍裙,但緊束的腰帶將她的玲瓏身姿盡展無遺。明凈小臉上因憤怒而散發出一種微紅的嫣霞潔凈。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負手走到馬云鷺面前:“我找馬將軍來,說你那日獨自一人追擊逃將是怕你遇上危險。囑馬將軍多派幾個得力的下屬給你,兩軍對陣時,他必顧不上你的。但是若是派幾個人寸步不離與你共進同退,便可與你有個照應……”
“說到底,你終歸就是看不起我,覺得我無力保護自己……”馬云鷺聽他并不是反對自己上陣殺敵,語氣雖然軟了些,但卻依然還有些不憤。
這么多年,她一個姑娘家的熱衷習武,不是沒有被人冷言冷語地譏笑輕看過。可是從前遭到冷遇,她從來不屑一顧,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唯獨這次,她看見趙云特意留下馬超來說有話要談時,就疑心他是為了那日之事,所以特意繞到帳外后方去偷聽,沒想到真的聽見他跟自家兄長說不該讓她一個女兒家的獨自迎敵還追出陣去。
“你這丫頭!”馬超起身輕推了她一把,虎目一瞪,“人家趙將軍救了你一命,你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敢在這里胡言亂語,耍什么小姐脾氣?昨兒個要不是趙將軍及時趕到,你現在背上八成就掛了把手戟,躺在棺板里了!”
馬云鷺剛想反駁,卻忽然想起當時趙云出現的時機,她回頭之際,恰好只看見那副將手中的手戟飛出去。彼時她還以為那人是想與趙云迎戰,卻原來,他當時匆忙出手,是為了救自己?
見她臉色微變,趙云倒是打起圓場來:“馬將軍言重了,這救命之恩我可萬萬不敢當。你這個妹子身手可是絲毫不遜色男兒。別說那人被馬拖行著未必能擲出手戟,便是真的擲出了,馬姑娘也未嘗不能避開……”
“救了就是救了,沒救就是沒救!用不著你幫我解圍!”馬云鷺搶過話頭,心下卻是再明白不過。自己一時輕敵疏忽,將自己置于了危機之中,還在他面前頤指氣使的,今晚更是偷聽闖營……
一想到這,她臉上一陣發燙,聲音也不由自主又低了幾度:“大不了,我承你這個人情,以后有機會救你一次,也便扯平了!”
“嘿!”馬超想也不想就在她腦門兒上輕拍了一下:“說什么呢你?人家趙將軍單騎救主,一身是膽,打過的仗比你吃過的鹽還多,還用得著你來救他?”
“世事難料,誰知道呢?”趙云不以為忤,絲毫沒有因為馬云鷺的話而生氣,反倒面露欣賞道,“若要我說,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間每個女子都能如馬姑娘這樣馳騁疆場,威風八面。”
馬云鷺一愣,分明覺得他說這句話時,眼中閃過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傷痛。
直到被馬超拉出營帳時,馬云鷺猶自有些心不在焉:“大哥,你說,趙將軍后來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希望天下間每個女子都能如我這樣馳騁疆場,威風八面?看他當時的表情,又不像是在擠對我……”
“你干嗎總把人趙將軍想得那么壞?平日里也沒見你這么冒失,怎么接二連三地在趙將軍面前唐突放肆?”馬超雖然是責備的語氣,但還是嘆了口氣道,“聽說趙將軍新婚投軍將妻子留在常山老家,不料他走后不久,趙夫人便死在黃巾軍屠村之中,當時腹中還有了趙將軍的孩兒……
馬云鷺的腳步猛地一滯,一種難以言狀的疼惜忽然就洶涌而來。
“怎么了?”發現妹子的異狀,馬超好奇地回過頭來,在對上她那雙忽然柔情不少的眸子時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你這丫頭怎么對趙將軍這么奇怪呢。難不成,是小妮子春心動……”
“你胡說什么?”馬云鷺又羞又急,順手抄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兒就砸了出去,馬超連忙閃身避開。那小石頭卻是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弧線后,“咚”的一聲掉進了邊上的小溪溝里,激起一圈圈漣漪……
3.
雖是初冬時節,卻也有偶爾難得的好天氣。
這一日,趙云獨自一人策馬徐行,沿著涪城的山間小道散心。卻聽得身后忽然一陣破風之聲自頭頂傳來,連忙側首避過。
與此同時,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也隨風而至:“原來常山趙子龍也不過如此嘛,將軍反應固然機敏,可是警惕性太差了些!此處若是有劉璋的人設伏,只怕將軍此時險矣!”
趙云愕然抬頭,對上的正是馬云鷺滿是挑釁笑意的俏臉。
自從那晚的事后,她似乎對趙云格外不客氣,每次見面都能找到些理由來挑剔他,趙云但笑不語:“若真有敵軍能伺伏進城,最先倒霉的可是負責城防安全的你家兄長!”
“哼!”馬云鷺動作伶俐得像個猴子一樣,從樹上三縱兩躍跳了下來:“那日你跟我大哥建議派人做我的護衛。到了戰場上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可是這幾日我挑遍我大哥的手下,也不曾找到合適的人,不知道趙將軍舍不舍得割愛,將你那位跟隨多年的葉副將給我?”
趙云挑了挑眉:“你說葉甲?”
“嗯!”馬云鷺負著手連連點頭,“就是他!我哥哥給我的那幾個人拳腳雖然不錯,機變卻差了些……”
“葉甲雖然跟我的時間較長,可是年紀與你一般無二。論拳腳機變當然是不錯的,但是……”趙云說到這兒,忽然精光一閃,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盯著馬云鷺瞧了起來,那眼神,仿佛要一眼望進她心底里般。
馬云鷺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忍不住咄道:“你這樣盯著我瞧做什么?不舍得便明說好了!我還能搶了你的人去不成?”
“你想從我身邊討人倒沒什么不可以,只不過……”趙云忽然伏低身子,趴在馬頭上謔笑道,“你該不會是看上人家葉甲了,又不好意思明說,想我來替你保媒吧?”
馬云鷺聞言,眼神凈是鄙視地瞪著他:“你才想人保媒呢!我要是想嫁人還用等現在?比他葉甲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我用得著喜歡他……”
她話說到一半,見趙云挑眉低笑的樣子,心里卻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今天難得脫了身上的白袍銀甲,換下一身黑色滾邊繡的黑色袍子,與身下通體雪白的座騎夜照玉獅子形成鮮明對比,越發顯得面白如溫玉,身似神祇。
“你臉紅了!”趙云微訝著察覺了她臉上的變化,越發玩心大起:“既不是喜歡葉甲,那何必臉紅?你我都是軍中兒女,用不著害羞的。你且說出來聽聽,回頭我也好提醒提醒你那兄長,若真是葉甲的話,依我之見,倒是有些委屈你了……”
“趙子龍!”馬云鷺嗔怒著一甩手中的長鞭,“休在這里胡說八道,堂堂一個蜀國將軍,管起我這女人家的閑事來了,傳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
“笑話便笑話!”趙云笑著縱身下馬,“你若是真喜歡上葉甲的話,我倒是真的可以替你保個媒,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話了……”
馬云鷺的身子微微瑟索了一下,她緩緩抬起頭看向他滿是調侃意味的笑臉,眼底瞬間涌現種種復雜情緒。
他為她保媒?然后她和別的男人在成親拜堂的時候,向他謝媒……
那場面,在馬云鷺的眼中一閃而過,卻異常刺眼。
趙云臉上的笑意,也因為她這個瞬間黯然的眼神而僵住,氣氛一時竟有些尷尬。他輕咳了兩聲:“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
“你覺得呢?”馬云鷺上前,卻故作輕松地道,“仔細想想,你說的也對,那葉甲與我年紀相當,若是你真的讓他保護我,到時候傳出去人家還不定怎么想我們呢!算了,這事就當我沒提過,我還是去找幾位叔叔下棋算了!”
她說著,收起鞭子轉身便走。趙云卻皺了皺眉,她在強顏歡笑,尤其是最后那撐起的嘴角分明還在顫抖,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莫名讓他覺得很是惹人心疼。
他情急之中,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你們女人家的小心思都重,我若是說錯了什么話,你別往心里去,我……”
馬云鷺看著他拉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趙云臉上的關切,心里莫名一軟:“若是他日我真看上了什么人,將軍真的愿意給我保媒?”
趙云看著她眼中灼灼的明亮,不由得啞然失笑:“那倒未必!我得先考量考量那男人是不是配得上你……不過話說回來,云鷺,這世上的好男兒不少,但能與你行軍千里,并肩拼殺的男子卻不是隨處可見的!”
“誰說的?”馬云鷺宜嗔宜喜地反手握住他的溫暖大掌,“趙將軍你不就是這樣的男人?”說完,她猛地一個提拿,擒住了趙云的肩膀,將他重重斜摔在地。
趙云猝不及防坐在地上,只覺得掌中頓失的柔軟和她那句話,讓他恍然失神。
“這次便算扯平了!下次再敢胡亂議論我的親事,看我怎么收拾你!”馬云鷺拍了拍手,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揚長而去。
只見趙云一人坐在地上,凝視著自己的掌心許久,忽然朗聲大笑起來。
4.
這年五月,劉璋派大將劉璝、冷苞、張任、鄧賢等率兵攻向涪城。趙云和張飛負責主攻,馬超則負責留守白水關,馬云鷺聽著關外的戰鼓擂擂,心里卻仿似有幾百只螞蟻,橫來豎去地來回爬行般。猶豫片刻后,終于還是趁著馬超不備,牽了戰馬隨著大軍溜了出去。
遠遠的刀海槍山里,有一匹鞍轡華麗的白馬,座上主將宛若天降戰神,鶴立雞群。
只見他手持銀槍,身下白馬一聲長嘶,伴著槍刃的銀色光芒破風而至,一弦殘月仿若瞬間照亮雪夜紅花,槍頭的紅櫻還在風中輕顫著。敵血飛濺,他一襲月白戰袍,卻是纖塵不染,吶喊聲四起里,馬云鷺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哪個男子,能像眼前這人一樣,讓自己心生折服。
最難得,趙云殺敵時不同于其他敵將中的那些人,殺得眼紅興起表情猙獰。他的槍尖每每弒天浴血時,臉上都有一閃而過的惜憾。
因為那位故去的趙夫人,想來他心底里是向往和平的。然而馬云鷺和趙云一樣清楚,所有和平都在戰亂之后,是注定要用一腔又一腔的熱血澆筑而成。
馬云鷺看到這兒,再也隱忍不住。只見她一夾馬腹,驅馬上前,這一刻,她只想站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投身那刀光血海。
她揮著手中的長鞭,帶著自己也難以言說的激邁心情,所到之處,鞭尾牽出呼嘯的血線,詭艷而厲烈。
“云鷺!”趙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宛若羅剎女神般的黑甲女子。長發披散的她,對著自己狡然一笑,宛若狐子般嫵媚:“趙將軍,我想好了,今后兩軍陣前,就選你做我的護衛!”
“胡鬧!”趙云飛起一槍將揮刀向自己撲來的敵軍掃開,“今日主公有命,令你大哥守城的,你理應留守城中保護百姓……”
“你理得我?”她一揚鞭催馬而行,殺入敵中,卻以足夠趙云聽見的聲音道,“趙云,今日我只想你知道,天下淑女易求,但是能與你浴血踏尸,血流漂杵的女人,只有我馬云鷺!”
趙云只覺得心里像是瞬間涌出一股什么東西,那感覺陌生又熟悉,柔軟又溫靡。然而空氣中的腥濕,讓他無從細察。馬頭一錯,最后瞧了一眼轉眼已跑到數十步外的馬云鷺,只見她正揮著長鞭在人群中展開密集攻擊,看到一個催馬踏碎一個蜀軍少年的騎兵后,毫不猶豫地就沖上前去,揮鞭將其手臂生生扯斷。
殺聲震天里,趙云忽然有了一種久違的激情。
他們所有人的拼殺,都不過在完成一個使命。保護和捍衛這世上,他們想珍愛呵護的人。為了這個愿景,所有人都愿意拋頭顱灑熱血,換取那未知的安寧和平。
而這一刻,他瞬間頓悟,他荒蕪多年的心里,剛剛長出來的情根愛苗,都只為了一個人——那個紅妝凜凜的女人,馬云鷺。
5.
“屬下和兄長奉將軍之命,帶了一小隊親兵在混戰中一直跟著馬姑娘的。可是馬姑娘似是無意中聽聞鄧賢一行帶了人從涪城后方準備奇襲城中百姓,所以讓屬下等人隨她前去一探虛實。若有異狀,亦可相援于馬將軍。誰知道我們才剛到青峰谷就遇伏了……”葉元的話音未落,便見一直面沉如水的趙云忽然重重一掌拍在了長案上,“你只消告訴我,馬姑娘現下何在?”
“屬下該死!”跪在地上的葉元,他和哥哥葉甲一樣,都是跟隨趙云征戰多年的副將,見慣他風輕云淡的模樣,何曾見過眼前這副強忍盛怒的模樣。
一張年輕的臉因為羞憤而漲得通紅:“馬姑娘和兄長跟屬下等分成兩拔,各自突圍。卻被鄧賢的人馬隔成兩半。屬下因為擔心他們困在山谷無人施援,所以就急忙趕來回報……”
趙云的手猶自垂放在案上,手背上還有著剛剛結束戰爭時殘留的傷口。這半個多時辰以來,他在人群中一遍遍搜巡不到馬云鷺的身影時,心里就忍不住生出過幾許憂絲。沒想到,苦等了半天,等來的真的是她遭遇阻擊的消息。
“馬將軍人呢?”
“馬將軍一接到消息,就帶人出去找他們了。可是……方才接到的消息是山谷里的尸體幾乎全是我們的人,不過暫時還沒有找到她們的……”
趙云沒等他把話說完,已經起身系上剛剛脫下的戰袍,提槍便往外趕去。
“將軍!”
趙云翻身上馬出了營地便是一陣急奔,待他趕到青峰谷時,看著馬超帶去的人馬,正抬著一具具染血的尸體扶上馬時,臉上頓時一愣。
“將軍!”那名副將看著趙云,滿面憂色和懊悔,“屬下該死!屬下應該一路誓死保護馬姑娘的……”
“她不會有事的!”趙云揮了揮手,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的指尖因為緊張都在無意識地顫抖。
他不能想象,那個不久之前還對著自己巧笑嫣然的女人,會就此消失。
他告訴自己,她是馬云鷺,不是菀娘。可是初見當日,那柄被他擊落的手戟卻似狠狠擲在了他的心尖般,叫他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
“趙將軍!”馬超見趙云來了,連忙迎了上來,“可是有小妹的消息?”
趙云搖了搖頭,馬超狠狠一拳打在了身旁的樹上:“我真是枉做人大哥,連自家丫頭都守不住,還做什么守城將軍……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來還有什么面目去見我爹?”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既然還沒有她和葉甲的消息,就說明還有希望!”趙云說著,忽然狠狠抽了身下的馬一鞭。
他要找到她,以最快的速度。只要她還活著,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于是,從那日傍晚開始,趙云的一人一騎,便出現在青峰谷附近所有的大山小路上。哪怕一個不起眼的山洞和一片片茂密的叢林。
然而一夜過去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時分,馬云鷺和葉甲就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依然沒有半絲蹤跡。方圓幾十里的山路,都被趙云找了個遍。眼見他臉上的胡楂和青黑色的眼眶,連馬超也察覺到了他對自家妹子的上心。
“趙將軍,我家云鷺是個福薄的,早些天我就發現這丫頭對你的事特別在意……”馬超說著,又紅了眼眶,“我當初就不該帶她來的,若是當時我強硬一些,她也不至于落得這樣的下場……”
“葉元,你確定那日你與他們分開時,他們是向這個方向去的?”趙云看著連日以來,唯一一處還不曾去過的地方。
那是青峰谷的一線峽,穿過那條長長的,僅容兩人通過的石道后,是一片懸崖。
“馬將軍,如果你是葉甲,帶著云鷺逃命的話,你覺得哪里是最適合的?”
馬超一愣,循著趙云的視線望過去后,所有人的視線都是一亮。
趙云卻是頭一個翻身下馬,沖一線峽沖去……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趙云立在懸崖的盡頭,四下空茫之中,隱約有一雙手攀著崖壁,尖尖十指因為攀住泥土太久,指甲縫間除了污泥便是干涸了的暗紅色血液。
“云鷺?”趙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呼喚顫抖得幾不成音。
像錯覺又仿佛是真實的,那雙手明顯也顫抖了幾下,趙云幾乎是沖到崖邊的,映入視線的是,是一張花容失色的慘白臉龐。
馬云鷺雙手緊緊攀著崖沿,一只腳懸在半空中,一只腳踩在一柄烏黑的斧柄上。
趙云認得這把斧頭,這是葉甲的隨身兵器,此時斧頭的刃口幾乎整個陷進了石壁之中,只剩斧柄還露在空中,她的腳下是幾不能見底的山底。
見到趙云,馬云鷺的雙唇卻是顫抖得厲害,半晌才啞著嗓子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救到葉甲……”
“噓!”趙云搖了搖頭,只覺鼻頭一陣酸澀,這一刻,他最先想到的不是為失去了一個兄弟而難過,而是慶幸和感激。慶幸她還活著,感激葉甲的犧牲。
這念頭叫他心頭一陣緊縮,既歉疚又自我寬慰。他實在是,實在是沒滿法再承受一次,那種叫“失去”的感覺。
從前菀娘死的時候,他還只是難過,像失去親人一樣的傷懷。
可是這一次,馬云鷺卻讓他生平第一次了解,原來當一個人開始著緊另一個人的時候,世間一切都會因為對方的喜憂安危而變得舉重若輕或是舉輕若重。
而馬云鷺,直到趙云握著她瀕臨脫力的手將她從崖底拉了上來。她才“哇”的一聲哭著撲進了他的懷里。
這個據說父親死時都只是隱忍著沒有哭出聲音的女子,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像個孩子一樣,一任劫后余生的淚水爬滿自己的臉頰,毫不介意將自己的心,完整地剖露在這人的面前。
6.
那日葉甲在重傷之下,毅然選擇跳崖,卻將原本想救他的馬云鷺拖了下來,危急關頭,他用盡全力將斧頭砍進石壁讓馬云鷺有了個立足之地,才撐到了翌日清晨。
也許是那一夜在懸壁上的山風太大,也或者是馬云鷺著實是受了驚,回到軍營的馬云鷺大病了一場。雖是病中,馬云鷺的心情卻是極好的。從馬超口中得知趙云在聽說自己失蹤后的緊張和失態后,馬云鷺的眉眼都笑成了彎月。
然而趙云卻在將她抱回軍營之后,便再未踏足她的營帳,仿佛忘記了兩人當日在崖上彼此的動情瞬間。
“他還是不肯來嗎?”一聽熟悉的腳步聲響,馬云鷺連忙坐了起來,卻見剛進自己營帳的馬超一臉郁悶地搖了搖頭,“說是要統計一下這次死傷的人數給軍師報回去……”
馬云鷺皺了皺眉后,一蜷身子便躺回到了床上。
“你別想太多,興許他是真的忙,再說,這次葉甲那小子的死,他好像也挺難受的……”馬超說著,看了看躲在被窩里半點動靜也沒有的馬云鷺,心知她未必聽得進勸,只好嘆了口氣出去了。
馬云鷺躲在被中閉上眼睛,幾乎還能回憶起當日趙云在崖邊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那種失而復得般的激動和驚喜,絕對超乎了尋常男女之間的關切。
一想到這兒,她再也躺不住了,顧不上還隱隱作痛的頭,便穿衣直奔了趙云的營帳。剛一掀開帳簾,趙云便看見她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撞,趙云立時便低下頭避開了她的探究眼神:“你大哥不是說你傷寒未愈嗎?怎么還是跑出來了?”
馬云鷺只是上前了兩步,走到案前開門見山道:“趙云,你是否放不下先前那位趙夫人?”
趙云一愣,抬眸看了她一眼:“為何這樣問?”
“你只需答我是也不是?”
“我和菀娘是父母之命成的親,她性情的確溫婉可人,當得上是個賢慧的好妻子。可惜當時我太過年輕,執意投軍,將她一人扔在家中……若論感情,我對她愧疚之心重于男女之情……”趙云說到這,卻聽“撲通”一聲,只見馬云鷺直挺挺跪在自己的案前,一雙明眸宛若古井沉水般黯然清澈:“那么,你就是因為我害死了葉甲而氣我惱我,不肯見我了?既如此,今日我便自請其罪,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你這是干什么?”趙云大驚,起身便想攙起她。然后剛一靠近她那猶泛著幽幽女香的嬌軀,他原本已經伸出的手便是一滯,頓了片刻,卻是縮了回去:“你起來吧,葉甲的事,若真要怪責也是我的錯。與你無關!”
“趙云!”馬云鷺仰起臉靜靜瞅著他,語氣倒是極似初見那日,帶了七分嬌蠻三分跋扈,“既然不是前情難忘,也不是遷怒我,為何這幾日避而不見?”
趙云看著她明艷如花的嬌容,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要如何說,那日抱著她一路趕回軍營時,經歷了劫后余生的激動慶幸后,等一切平靜下來,他洗凈了臉坐在鏡前,看著自己飽經滄桑的臉時,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根本失卻了再度擁她入懷的勇氣?
他年長她足足二十歲,二十年的光陰,可以阻隔的東西太多太多。葉甲的死,更成了一根刺。他想保護她,守候她的心是那樣強烈,可是他不能不直面,當她長成華然貴韻的少婦時,他可能已經白了雙鬢。
“云鷺!”他幽然長嘆,“你這樣年輕,我不是那個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倘若就這樣站在你身邊,到頭來,我能給你的,可能就只有余生綿綿思念和孤寂了。那種感覺,過去二十年我都活在其中……”
他說著,緩緩蹲下身子,抬手輕輕將她垂在額前的發絲撥到耳后:“其中的滋味,我不想你再嘗一遍……”
“你喜歡我嗎?”馬云鷺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仿佛生怕錯過他眼中任何一絲情緒。
趙云身子一僵,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我不否認,從初見時便對你十分欣賞……”
“我喜歡你,趙云!”馬云鷺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腰身,將頭埋進他的胸前,“說不清為什么,知道你與趙夫人的事,雖然明明是初相識的人,我卻開始為你心疼。知道你不像其他人一樣,認為女兒家就應該溫柔識禮,嫻靜如云,我覺得很開心,聽到你要為我保媒,我心里又酸又澀,那日才知,我竟將你排在了我想嫁的人的位置上……你因此輕賤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我學不來尋常女子的溫柔小意和含蓄矜持,我只知道我喜歡你,想做這世上能與你并肩齊眉的人。”言畢,不等趙云反應過來,她已鉤著他的脖子奉上雙唇,含糊的威脅落在他的頰畔耳邊,“你答應也好,拒絕也罷,我打定主意,就此纏著你,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趙云僵著身子,卻能分明感覺到懷中的馬云鷺分明全身在微微顫抖。再怎樣的勇敢堅強,也終歸還是女兒家。相較之下,她的勇敢和從容,倒叫他相形見絀了。
“你說得對!你不是菀娘,你是馬云鷺!”趙云擁著她貼緊自己的胸膛,緩緩閉上了眼,“你是即使落下懸崖,也因為相信我一定會趕來救你而苦撐一夜的馬云鷺啊!”
馬云鷺重重點頭,眼中燃起歡喜的淚花。
縱使余生苦更短,奈何此情綿且遠?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又與她何干?她只知道,眼前這個懷抱,是這世上,最能讓她心安的地方!
后記
公元229年,趙云重病辭世。
當最后停在他腔子里的一口眷戀,緩緩消聲時,他的手緊緊握住床邊那個看著自己笑得一臉溫柔的女人。
直到她手中的大掌無力垂下時,馬云鷺才抿著唇,緩緩起身推開窗,迎著陽光曬干眼淚,繼續微笑如花。
她是即使失去了他,也可以憑著回憶,用余生繼續愛著這個人間戰神的馬云鷺——常山趙子龍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