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塞北很冷,入冬后就再沒有一天好日子。雪積了厚厚的一層,站在邑陽的城墻上望去,白皚皚的一片,襯著遠處無盡的天際,宛若鋪了一地的霜華。
大抵是天寒的緣故,邑陽城街道兩邊的商鋪個個緊掩門扉,只有那一兩處客棧的招牌在寒風中搖擺,但也是人跡稀少,光景慘淡。
邑陽城地處西北,緊鄰古紇國蠻族,土筑的城墻,斑駁的青石老磚,本來就蕭索的邊陲小地如今看著更像一座死城。
衛寒霜一只手拿著梨花槍,一只手牽著紅棗馬,帶著一小隊將士在邑陽城中巡視。
顧言站在隊伍的最前端,緊挨著衛寒霜的左側。隆冬的風如刀子般,刮在那拿著兵刃的手上,生生地疼。顧言受不住,忍不住將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氣。
衛寒霜察覺他的動作,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顧言心中一緊,趕忙又將手規規矩矩地收回腰間的佩刀上。
顧言是新來的,自然比不過那些日久待在這天寒之地的軍兵。不過,方才被衛寒霜這么一瞪,他再也不敢亂了規矩。
衛寒霜這人顧言以前就聽說過,在塞北亦是人人皆知。不僅因為衛寒霜帶兵打仗時狠戾的做派,更因為這將一把梨花槍舞得絕妙的人竟是一位女子,十九歲的年紀,卻在沙場上帶兵操練了五個年頭。
顧言看著衛寒霜精致卻冷淡的秀眉,在寒風中挺得直直的腰身,撇撇嘴。他覺得衛寒霜這樣的女子,天底下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會想娶她。
顧言還在想著,又是一陣冷風迎面而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顧言頓時覺得自己完了,新兵編排的第一天衛寒霜就告誡過他們,她最煩儀容不整的兵,可今日他卻在衛寒霜面前失儀了兩次。
顧言做好了挨軍棍的準備,而衛寒霜也沒有讓他失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衛寒霜道:“回軍營后,二十軍棍。”清泠的聲音若冬日剛開化的雪水。
顧言瞇了瞇眼睛,心中悶了一口氣,但最終也沒有說什么。
最近一段時間古紇一族有些不安分,因為邑陽城為通關要塞,是古紇蠻人南下夕瑯國土的必經之地,所以巡視才緊了些。但見城里實在安靜得很,衛寒霜便帶著眾人回了軍營。
軍營安扎在城外十里處,回去時天色已經微微泛黑了,帳中點起千盞燈,遠遠望去,在一片無垠的荒野里若暗夜中灑落一際的點點星河。
衛寒霜剛走到大營門前,一個小將士就跑了過來,低頭拱手道:“衛將軍,京都里來人了。”
聞言,衛寒霜握著梨花槍的手一緊,手指纖細而白皙。她的動作微弱到幾乎不見,但站在她身側的顧言卻瞧了個透徹。那小將士說得含糊,但衛寒霜一個動作就讓顧言明白,她已經知道是誰了。
顧言疑惑,最近邊關緊張,不定什么時候就和古紇一族打起仗來,從京都里出來的主兒個個都金貴得很,怎會在這種時候來此蠻荒之地?
衛寒霜倒是沒有再問些什么,將馬韁遞給那小將士,她便朝主帳走去。
顧言和下一批巡視的將士交換了令牌,接著就去了刑罰處領罰。刑罰處的頭兒留著兩撇小胡子,笑起來賊眉鼠目:“又是衛將軍營里的人?兄弟可別丟了咱爺們的臉。”
顧言的臉色瞬時陰沉得不像樣子。
【二】
二十棍打得顧言背上火辣辣地疼,他還從未受過如此大辱,他想,他和衛寒霜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夜里是顧言守衛,所以他也沒休息就去了主帳。大漠凌厲的風吹在臉上疼得厲害,顧言覺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離家出走到這么個鬼地方來。
主帳是衛寒霜的帳營,顧言懶懶散散地在帳前站定。風吹起粗布簾幕的一角,顧言隨意瞥了瞥,帳內的光景卻著實讓他一愣。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衛寒霜。
衛寒霜早已摘了頭上的盔甲,長發未綰,蕩蕩青絲。她面前站著一襲白衣的男子,那男子星眸朗目,模樣如玉。
衛寒霜低著頭,在昏暗的燭光中,顧言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只見那白衣男子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抬起了衛寒霜的下巴,薄涼的嘴角輕啟,低問道:“真的不愿跟我回去?”
衛寒霜眼角微顫:“不愿。”
然后,顧言看到白衣男子清明的眸子在一瞬間變得晦暗不清,冷冽至極。但也只是一瞬間,隨后,男子低笑出聲,聲音卻染上了一抹冷意:“小七,如今連師父的話也不聽了嗎?”
衛寒霜聽到后,身體顫得更厲害了,她抬起眼來,微紅的眼眶中兇光畢露:“師父,蕭循叛賊通敵賣國,害我父兄,衛寒霜若不能手刃仇人,今生絕不離開塞北沙場!”
她下巴輕抬,話語中似乎帶著些委屈和堅強,顧言看得微微愣神。衛寒霜那似怒似嗔的模樣像極了大漠里的冷月,干凈如霜。
眼梢那滴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衛寒霜側過臉去,似乎不愿讓男子看到。
男子輕嘆一聲,替她擦了擦淚痕:“也罷,圣上遣我來巡查,我便留些日子再走吧。”
那動作極為親昵,可衛寒霜卻像早已習慣。顧言眉頭微微蹙起,轉過臉去,不再看他們。
方才聽衛寒霜喚那人“師父”時,顧言就已猜到那人的身份。段長疏,開朝以來最年輕的謀士。而衛寒霜所說的殺父之仇,在京都也是人人所熟悉的故事。
很久之前顧言便聽說過將門衛家,那時衛老將軍在邊關殺敵數十載,從未歸京,并不被世人所知。直到后來,石嶺關一役,叛臣蕭循私通敵軍,衛老將軍中計被俘,為表忠心,他和三子自刎于石嶺關前。先前已有二子一女戰死沙場,自此,衛家滿門忠烈,只留下了遺孤幺女,衛寒霜。那時衛家七女衛寒霜只有十二歲,被少年段長疏收養,直到兩年后,衛寒霜重返沙場。
沒過多久,段長疏就從營帳里走了出來。雪狐輕裘,如墨的發,清冷的眉,清冷的眼,似寒星,似白玉,似清泉。
經過顧言處,他掃了顧言一眼,又移了開去,淡淡道:“顧公子?圣上遣下官來塞北,顧公子可知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顧言心中一緊,但卻輕笑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怎能頓悟天子的圣意?”
段長疏挑眉,又瞥了一眼顧言,有些不屑,又有些嘲笑,然后起身離開。
看著段長疏的背影,顧言瞇了瞇眼睛,眸光瞬息萬變。
【三】
段長疏帶著圣上口諭而來,卻又什么都不說,軍中上下紛紛猜測,言行舉止也謹慎了許多。畢竟塞北邊關比不上京都的禁衛軍,這兒天高皇帝遠,又與古紇挨得近,指不定哪天就有人說你私通敵寇,到時豈不是百口莫辯。當初衛老將軍被俘后,朝中就有人傳衛老將軍帶著兒子和蕭循一起叛國了,最后衛老將軍不得不以死明志。
校場練兵,衛寒霜喜歡和營中的人對練槍法,那些個小將士每次都被衛寒霜打得鼻青臉腫。自從段長疏來了之后,那些小將士便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
顧言看著不遠處兩人對練的身影,安靜的眸子中看不出思緒。他一直以為衛寒霜是這世上槍法最狠的人,但如今在段長疏面前,衛寒霜就稚嫩了很多。他們的槍法如出一轍,顧言知道,衛寒霜的一切定是段長疏一手一手教給她的。
段長疏,是她的師父。
以往顧言也會被衛寒霜拉出去操練,可不知段長疏對衛寒霜說了什么,衛寒霜現在看他順眼了許多,再也不拿他當靶子了。
顧言依舊懶散,這日他剛回到營帳中,外面就響起一陣急促的號角聲。
古紇蠻人入境,顧言立刻就想到了這一點。
營中將士迅速整理了儀容,拿起長矛,向校場跑去。
顧言到時,衛寒霜已經在整理隊伍了。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樣子,衛寒霜秀眉微蹙,冷聲道:“情況緊急,若有下次,軍法處置。”
顧言不以為意,他覺得既然自己打不過衛寒霜,不如就氣氣她,這樣自己心里也平衡些。
衛寒霜簡單說明了情況。
原是有探子回報,今早在邑陽城里看到了古紇人喬裝成夕瑯朝商隊,有意南下。
衛寒霜帶著一百精兵埋伏在邑陽城外,這兒是南下的必經之地。
到了午時,那商隊終于姍姍而來。看著在獵獵風中飄揚不定的商隊旌旗,和緊隨其后黑壓壓的一片,顧言翻了翻眼睛。他覺得那探子一定是瞎了眼睛,這哪里是一隊,明明是一群。
衛寒霜似乎也沒料到會有這么多人,她身影一頓,而后策馬而出。
雙方就這樣交起手來,古紇一支早有準備,顧言他們在數量和技藝上都不占優勢,沒多久就漸漸顯出落敗的跡象。
一百精兵只余十多人,顧言肩上被砍了一刀,深可見骨的傷口猙獰極了,血還沒有流出,就在冷風中凍成了痂。
尖銳的疼痛讓顧言眼前泛黑,他一晃神,那邊就有一支箭筆直地破風而來。刺骨的痛讓顧言連抬起手腕都不能,他閉了閉眼睛,眼前卻閃過衛寒霜的容顏。
利器沒肉的感覺沒有如約而至,顧言睜開眼,看到衛寒霜擋在他身前。衛寒霜頭上的盔甲不知什么時候被撥落,那一襲蕩蕩的青絲在寒風中微揚,她離他那樣近。
顧言一愣,他從沒如此仔細地看過衛寒霜,精致的秀眉,精致的櫻唇,連那雙眸子也精致得像暖陽下的琉璃。此刻他突然覺得,有如此精致容顏的衛寒霜或許該是一個被家人嬌養慣了的小姑娘,而不是背負血海深仇,手染鮮血的少女將軍。
衛寒霜的幾縷青絲掃在他臉上,癢癢的,他覺得胸前有東西跳個不停,好像連心都被那青絲撩撥了弦。
顧言愣神時,又有劍刺了過來,衛寒霜拿起身側的梨花槍挑了過去。那一百精兵如今只剩顧言一個,顧言知道,若方才沒有衛寒霜替他擋那一劍,他會和那九十九人一樣的下場。
衛寒霜腰側也受了傷,她看著來勢洶洶的古紇人,對顧言道:“我們中計了,我掩護你,你快些離開。”
顧言想問為什么,此時此刻,她才是能全身而退的那一個。
他聽衛寒霜又道:“師父來塞北只為兩件事,其中一事便是你。顧言,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我卻明白,你不能死。”
說話間,衛寒霜又替顧言擋了一刀。那些古紇蠻賊像是看出了什么,刀劍全都向顧言砍了過來,衛寒霜的盔甲都被血染紅了。顧言被砍了一刀就覺得疼得厲害,他想,衛寒霜現在一定也很疼吧。
顧言從沒像現在這樣痛恨過自己,以前那些武師教授自己刀法時,自己若專心一點,那么現在他心儀的姑娘也不必冒死擋在他身前。
古紇人殺紅了眼,衛寒霜的槍法也越來越遲緩。顧言想,若今日衛寒霜有何閃失,他定會帶著夕瑯百萬雄軍,揮兵踏平古紇。
遠處有馬蹄聲漸行漸近,一抹白影緩緩出現在眾人眼前,那樣極致的顏色,仿佛與大漠上連天的霜雪融在了一起。
段長疏看著滿身血跡的衛寒霜,臉色陰沉如夜。將衛寒霜輕攬入懷,他冷聲道:“一個不留!”
顧言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很落魄,就算以前被衛寒霜打軍棍,但也好過于自己喜歡的女子被別人救走。
【四】
夕瑯和古紇似乎注定要有一場生靈涂炭的征戰,而那日邑陽城外的一役更牽動了戰事的發展。
那天段長疏的手段太狠,將古紇蠻人誅殺至盡,尸俘遍地。古紇的皇子就在商隊之中,他本想設計殺了衛寒霜,卻不想白白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古紇皇子的死為古紇找了個出兵的好借口。這是夕瑯恒公在位的第二十二年冬,在塞北落了三個月的雪后,兩軍終于兵刃相見。
大漠的勁風在廝殺中呼嘯,旌旗招搖,刀刃沙場,血流成河,白骨成枯。
京都好像對這次戰役格外看重,不僅調來五萬精兵,連糧草都是源源不斷。衛寒霜不知為何,但有如此后盾,她覺得她這次一定能踏平古紇,為父報仇。
和古紇這一戰就是半年,衛寒霜的梨花槍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古紇連連敗退,一直到關外三十里。
世人皆傳,衛家又出了個英雄。可衛寒霜不在乎這些。蕭循就在敵營里坐陣指揮,衛寒霜滿心想的都是不出多久,她就可以手刃仇人。
可是,衛寒霜的梨花槍最終還是沒有沾上蕭循的血。那天黑云壓城,一道圣旨從京都五百里加急來到塞北,古紇已降,衛家寒霜即刻帶兵班師回朝。
衛寒霜覺得一定有人在和她玩鬧,她一直將報仇當做信念般活了那么多年,可如今只差一步,偏偏就是那么一步。
眾將士被這場征戰折騰得精疲力竭,圣旨還未宣完,他們便忍不住雀躍起來。可在衛寒霜眼里,這一切都那么不真實,那些歡笑她一點都聽不見。
她突然站起身,抓起身側的梨花槍就往軍營外沖去,連圣旨都沒接。
眾人一愣,段長疏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她:“你想抗旨不尊?如今你軍功在身,你想讓世人皆傳你衛寒霜功高蓋主,還是你想你衛家最后一絲血脈也要陪葬給天子威嚴?”
衛寒霜滿臉倔強:“皇上到底聽信了誰的話,為何不繼續再戰,明明過不了多久古紇就會成為我夕瑯一脈的國土。”
段長疏緊攥著她的手:“小七,你可知我夕瑯太子已離宮半年的消息?皇上尋了他那么久,最終才知他來了這塞北邊關。我本要送他歸京,可他卻修書一封,道,若不勝古紇,決不回宮。如今古紇投降,皇上自是歡喜,就算古紇未滅,就算叛臣未殺,可那又怎樣,他擔憂了那么久,如今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拿我夕瑯儲君之命賭在這荒墳遍野的沙場上。”
段長疏又道:“小七,顧言就是我夕瑯的皇儲……”
【五】
段長疏知道衛寒霜心中的執念,連和衛寒霜相處只有半年的顧言也能看得出來。段長疏怕路上出什么紕漏,便讓衛寒霜睡了一路。
顧言早先一步回到宮中,他想,到晚上設宴時他一定求父皇賜婚。衛寒霜是他喜歡的姑娘,他一定會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護她周全,決不讓她再過那種刀刃舔血的生活。
顧言想得那樣好,可到晚宴時,他卻沒有看到那個冷月如霜般的女子,連段長疏都沒了蹤影。
天子賜宴,若非有事,他們不能不來。顧言心中一緊,連忙下令封鎖城門。
顧言以為衛寒霜偷回塞北,去殺蕭循,可城門的守衛卻說并沒有見過衛寒霜。
皇室的禁衛軍搜了一次又一次,可衛寒霜卻像消失了般。直到三日后,緊閉了許久的段府突然有了動靜。段長疏的留書送到宮中,顧言看后,慌忙朝段府跑去。
衛寒霜躺在鏤花床榻上,三日來,她不知昏睡了多少次。她知道這是段長疏故意為之,可她卻不明白段長疏為何要這樣做。
那日宴會前,她又一次忤逆了段長疏。以前,不論她做什么,段長疏總是由著她來。她明明知道段長疏是不忍她上戰場的,可她還是一意孤行。
她知道,就算她沒有了家人,可她還有師父陪著她,那個叫段長疏的男子,會包容她的一切。
然而這次,段長疏好像真的生氣了,他把她軟禁了這么長時間,他這么久沒來看她,以前他從不這樣。
沉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衛寒霜心喜。她記得,十二歲那年,她歷經艱辛從塞北沙場死里逃生,昏倒在路邊。再醒來時,她已經躺在一間干凈的房子里,她向四處打探,房門推開,一襲白衣的少年出現在她眼前,在一片刻薄的曦光中,干凈而美好。
衛寒霜想,一定是師父回來了。可她抬眼望去,卻看到了顧言慵懶而張揚的臉。
衛寒霜眼中的失望那樣明顯,讓顧言想忽視都難。顧言忍住心中的涼意,喂衛寒霜吃了解藥。
衛寒霜向顧言行了禮,她心中掛念著段長疏,便想出去尋他。
顧言看出衛寒霜心中所想,從繡著金線的衣襟中拿出段長疏的留書。
望太子娶小七為妻。
那是再清晰不過的幾個字,凌厲的字跡像極了段長疏平日里清冷的樣子。那樣熟悉的筆墨,只一眼衛寒霜就能知道是誰所寫。
可這怎么可能,他怎能讓別人娶她為妻?他明明知道她喜歡的人是他。
衛寒霜覺得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她心中亂得很,她想段長疏一定是生她的氣了,所以才會對她避而不見。
【六】
可段長疏死了,死在古紇的軍營里。
一個月后,當這個消息傳到京都時,顧言突然心怯起來。
顧言看著陽光下的女子,素凈的白裙,散落腰際的青絲,越發襯得她如冷風拂過墜落枝頭的花,堅強卻荏弱。
衛寒霜那樣安靜,讓顧言有些措手不及。
衛寒霜記得,顧言曾不止一次問她為何那么喜歡那個喚作段長疏的男子。衛寒霜覺得,她也不知道。
十二歲那年,塞北七月就入了冬。沒有六月飄雪,可衛寒霜卻還是失去了一切。父兄自刎在她面前,硝煙散去,血腥味卻飄蕩在空中久久不散。隨處可見的尸首,天際落日長河,映襯著這屠城殘殺過后的邊陲古戰場仿若世間最悲涼的殤歌。
衛寒霜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她翻開壓在她身上的尸體,抹了抹臉上的血污。那么多人,舉目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可他們都死了。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怕,但她沒有。
她拖著昏沉的意識往前走,腳下都是尸體,她不知踢到了誰的腿,又踩到了誰的手。父兄慘死的情景出現在她面前,她想,她要活下去,她要報仇。
衛寒霜走了很久很久,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她知道這一生還很長,起碼在她大仇得報前還很長。沒有人會陪她了,她一定要堅強。
衛寒霜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后來體力不支,她終于昏倒在路邊。那一刻她想,不如就這么死去,這世間太蒼茫,她一個人太孤獨,一定很難過。
再次醒來時,衛寒霜已經換上了干凈的衣物,連傷口都被包扎好了。她躺在床上四處打探,然后房門被輕輕推開。
后來衛寒霜常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時的情景。清晨的微光從門縫中灑了進來,一襲白衣的少年出現在她面前,星眸朗目,連身后的曦光都不及他好看。
白衣少年站在門前,在衛寒霜錯愕的目光中,薄唇輕啟,低聲道:“衛家小七,我是你的師父。”
衛家小七,我是你的師父。
衛寒霜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多了個師父,直至很久后她才明白,她父親將她托付于段長疏,而段長疏不過找了個理由好正大光明地將她養在身邊。
他們朝夕相處了兩年,他教她兵法,教她謀略,教她槍法,他喚她小七。那段時光是如此美好,會讓衛寒霜有時禁不住常想,如若沒有血海深仇在身,其實這樣一輩子也挺好。真的挺好。
在那兩年,衛寒霜的生命里只有仇恨和她的師父。兩年后,她終于回到塞北戰場。
衛寒霜知道段長疏是不舍得她離開的,可她卻固執到一意孤行,她任性地覺得那個喚作段長疏的男子會包容她的一切,她覺得他會等她。
衛寒霜在塞北一待就是五年,五年的時間可以忘記很多事,可那個男子的一切,她偏偏記憶猶新。
【七】
衛寒霜記得半年前她還在軍營時,段長疏從京都去塞北看她。大漠冰冷的月華鋪了一地,他說他要娶她。淚燭剪影,昏昏暗暗中,他問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去。那時她怎么說呢,她說不愿,她說她衛寒霜若不能手刃仇人,今生絕不離開塞北沙場!
可她最終還是沒能殺了蕭循。
回到京都后,她騎上戰馬就往塞北沖,棄圣旨于不顧。她像在賭一口氣,她覺得她在戰場上廝殺了那么久,她讓他等了那么久,她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她為的不過是報仇二字。
如今,明明就要大仇得報,若讓她放棄,她不甘心。
段長疏攔下了她,沒有過多的表情,身后是明明滅滅的月華,他靜靜地看著她道:“小七,若現在你隨我回朝,圣上便會給我們賜婚。”
衛寒霜轉過臉去。在那么一瞬間,段長疏突然明白衛寒霜的選擇是什么。
攥著衛寒霜手腕的手指霍地握緊,衛寒霜覺得,若是那只好看的手現在掐在她脖子上,她一定會死。
段長疏攥得那樣緊,他的臉色在月光下格外猙獰。他聲音嘶啞,帶著兇狠,那般狠戾的模樣,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他說:“衛寒霜,我白喜歡了你那么多年。我寵了你那么久,到頭來你心中只有仇恨二字!”
這是段長疏第一次喚她衛寒霜,衛寒霜心中疼得厲害,她覺得段長疏這次真的是被自己氣到了。
衛寒霜被段長疏軟禁在府中,段長疏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衛寒霜以為段長疏只是氣不過,將她丟棄,可是一個月后卻傳來段長疏死在古紇軍營的消息。剛聽到時,衛寒霜怎么都不愿相信,明明段長疏的一切都那樣鮮活地在她的生命里。
其實衛寒霜那晚就想說,若在他和仇恨中間只能選一個,那她一定會選他。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段長疏就敲昏了她。
衛寒霜覺得段長疏對她太好了,她那樣對他,他就應該將她丟到一邊,而不是想著替她報仇后再來娶她;衛寒霜覺得自己太恃寵而驕了,那么任性地覺得段長疏會一直等她。等她將這一生的恨都放下,沒有恩怨,沒有血腥,那時她會帶著一個干干凈凈的自己,隨著她的師父回家。
她想是她太貪心了,連蒼天都看不過去,所以今后她又是一個人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對她說:“衛家小七,我是你的師父。”而她,再也觸不到那人的容顏,再也聽不到那人的呼吸。那些想要一輩子的事,想要一輩子的人,終究不能一輩子。
衛寒霜不知道自己為何那么喜歡段長疏,她只知道,喜歡他是一種信念。她衛寒霜這輩子只有兩個信念,報仇,喜歡她的師父,那是連活著都未曾達到的高度。
衛寒霜以為自己從十二歲那年就不會再哭,可如今,她不停地呢喃著段長疏和她說過的話,七年來,第一次哭得像個孩子。
衛家小七,我是你的師父。
小七……我是你的師父……
【八】
衛寒霜最終還是去了塞北。
侍衛來報時,顧言站在院子里的梨樹旁,三月陽春,一樹一樹的梨花開滿枝頭。顧言想起在塞北衛寒霜替她擋劍時的模樣,她清冷的眉目真的如一朵冬日里欺霜傲雪的冰花。
那時他很開心,他以為她在擔憂他,可后來他想想,他終于明白,她會救他,不過是段長疏隨口說了句他很重要。
顧言想起大軍班師回朝的那一日,衛寒霜和段長疏雙雙不見蹤影,他去城門處找他們。那守城的侍衛說,他們并未見過衛將軍,他們只見過段先生幾個時辰前一騎輕塵,去了北方。
顧言知道,若是那時他派兵增援的話,或許段長疏就不會死,可他沒有。
顧言一直覺得自己無情,可今日,他卻覺得衛寒霜才是這世間最心狠的人。那個喚作衛寒霜的女子,寧愿陪著段長疏去死,也不愿和他一起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