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陳岐在還不知道杜若長相前,先聽說了她十五歲當著全城放出的狠話,她說,取顧晨首級于我門前者,無論白丁走卒,我杜若盛裝以待,欣然嫁之。
但凡在京城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宮廷杜畫師的小女兒杜若恨極了當今裴宰相的女婿,大陳國新晉的狀元郎顧晨。
能讓一個女孩子這樣深惡痛絕的異性,無外乎有兩個特點:花心,以及忘恩負義。
很不巧的是,顧晨兩樣全占,承上天厚愛,還多了份格外出眾的外貌。在十八歲殿試中得裴宰相青眼蟾宮折桂,拋棄青梅竹馬的杜焉,迅速入贅做了裴家女婿。
杜焉為情所困,一時沒想開,用一根白綾將自己縊死在閨房里。
昔日震驚全城的殉情故事,傳到陳岐耳中也不過變了味的逸聞奇談而已,真正讓他記住的,卻是這整個故事里無足輕重的人物,杜若。
他也聽說,兩姐妹感情奇佳,杜焉的死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個世界的毀滅。
她恨顧晨。
陳岐當時就在心里想,這女孩,不是被恨蒙蔽了眼睛,就是蠢過了頭。但,無論這兩樣中的任何一個,都是他樂于見到的結果。
一、
陳岐終于見到杜若,是在她十八歲那年的元宵節。
她一個人從家里溜出來逛花燈,撞見她的宿敵顧晨的妻子——裴珊珊,裴宰相視若珠玉的獨生女兒。她一邊指使下人攔住她的去路,一邊揶揄杜若出身寒微,比不上自己家室金貴,是以見了自己就躲。
杜若沉默。
她的沉默刺激到裴珊珊,她變本加厲:“你大姐為了一個男人自殺,鬧得京城上下盡人皆知,沒想到你……”
杜若抬手,干脆利落替姐姐還了裴珊珊一巴掌。
裴珊珊一愣,眼圈迅速一紅,揚手要打回去的時候被杜若在半空截住。裴珊珊見施惡不成,含著哭腔朝她身后叫了一句:“晨哥哥。”
和著一聲嚴厲的“住手”,顧晨闊步走來,拉過裴珊珊仔細檢視她臉上迅速浮起的紅,問了一句讓杜若十分堵心的話:“叫你遠著她點,你怎么就記不住?”
裴珊珊順勢偎在顧晨懷中,遺給旁觀的杜若一絲挑釁的眼風,嬌嬌怯怯道:“人家怎么知道,她見面就打人家……”
悲春傷秋過于矯情,與憤怒又有一段太遠的距離。杜若沉默地看著面前狗男女上演的浩蕩奸情,漠然轉身離開,走到岸堤邊時被人一推。
她落水了。
她被人從護城河撈上來,醒來一睜眼就是一間裝飾過度奢華的房間。一男子背對光源臨案而立。翻身將對方驚動,那人抬頭,于晨光中逐漸清晰的容顏俊美無匹:“你醒了。”他放下筆,朝杜若走去。
杜若無視他伸來的手,從床上一躍而下,一眼看見他尚未完工的畫,很快得出結論:“沒我爹爹畫得好看。”
對方一笑,也不爭:“不為閣藏,不為炫技,無聊罷了。”他長身一揖,朝她,“鄙人陳岐,昨夜于河中救起姑娘,不知姑娘身份,便自作主張將姑娘帶到鄙人別院,望姑娘見諒。”
杜若不是個不識時務的,雖然對眼前這個氣質清貴,但出現意外的男子深感懷疑,但仍舊誠摯地道了謝。
轉身要走時,忽聽陳岐在她背后笑道:“杜姑娘是個懂畫的人,為何不懂人心呢?”
警覺回眸,他笑的含義和他話的內容截然相反:“我知道些杜姑娘和顧狀元的矛盾,也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興許,我能幫上點什么。”
杜若直接找到問題根源:“為什么?”
“我的答案跟剛才一樣,”他笑得意味深長,“無聊罷了。”
二、
知道繼續追問也絕不會得到真實的答案,杜若識趣地將其視作公子哥兒的消遣。
一段利益中,無所謂永恒的敵人,只有短暫的同盟,這是她從飛黃騰達的顧晨身上得出的最好結論。
再抬頭看他時,杜若迅速呈現出一個同盟者推心置腹的媚笑:“合作愉快。”
陳岐一晃神,淡淡笑了。
為實踐他的承諾,他帶她上了趟青樓。
找到相熟的花魁,陳岐拉過躲在身后的杜若往她房里一推,無視她眼中竭力隱藏的笑意,面無表情地交代對方:“這丫頭這兒不開竅,”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你跟她講講男女的事情。”
杜若自顧自還傻笑,回過神來覺得不對,沖著他大步離開的背影跳腳:“什么叫不開竅,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嗎?”
他已走到走廊盡頭,轉身邁入他常住的房間,只余青色衣袍一角和句子尚在空氣中飄:“會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上青樓,不是不開竅是什么?”
杜若正要發怒,被花魁李氏嬌笑著一把攬住,將她往房里輕推:“好了好了,我們回屋聊。”
不得不承認,李氏在她面前抖開的,是她聞所未聞的另一個瑰麗的女性世界。
棋藝琴射花鳥,書畫茶話山水,這些都不是她授課的主要內容,她教給杜若一些風月場所慣用且異常適用的伎倆:低頭一瞬的垂眸,再抬首時欲語還休。她向杜若展示一個女性所有柔媚姿態,以一種先天劣勢來讓男性臣服的手段。
杜若聞所未聞,自然聽得一頭霧水,李氏又不好當著一個未嫁的姑娘家說得過于直白,輕輕嘆了口氣,跟著在她對面坐下。
杜若琢磨的同時,李氏也在對面端詳她:看得出她很單純,但也僅限于單純,甚至單純得不合她十八歲的年紀。她找不出任何能讓陳岐屈尊帶她來這里的原因。憶及適才兩人言行舉止,李氏心里頓時一酸:他從未這樣看過自己,也從未以這樣隨意的態度對自己說過話。
李氏最后還是問了出來:“姑娘跟陳公子,是怎么認識的?”
杜若剛想作答,門忽然從外面推開,陳岐抄手散漫斜靠在門口,目光落到李氏身上陡然一冷,似警告。
面上卻是最溫和的笑:“我來接杜姑娘回去。”
杜若同李氏道別,跟著陳岐上了馬車。看她表情就已知道這堂課對她效果不大,陳岐在心里慢慢嘆了口氣,這種性格算是有福的,奈何攤上這樣的人家。
“如果你是男人,你的仇恨可以讓你站在和顧晨旗鼓相當的位置上,”百轉千回,他選擇這樣開口,“可惜你是個女人,一個女人的怨氣不值一提,對男人來說,甚至是另一種可以在同僚面前炫耀的資本。”他殘忍繼續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杜若表情一震,抬頭那一瞬的驚悟讓陳岐明白,她已經知道自己想說的是什么。
陳岐再聽到關于杜若的消息,是在她“大病”之后。
京城盛傳,杜家二小姐元宵節意外落水,大病一場后將前塵往事盡數遺忘,不僅行事溫柔待人有禮,而且在偶遇入府探視她病情的顧晨后,竟對這個昔日的仇人一見傾心。
這小小女孩的領悟能力并沒有讓自己失望,在得知這轉變后陳岐心想,卻難抑心底一絲惆悵。
同樣的,顧晨的拒絕也沒超出杜若的預料。
幸好她不是當初將所有表情掛在臉上的少女,她的哀求更像是無意招惹春風,奈何惹得湖心微漾。她怯生生問:“這里的人我都不認識,我只認識你,你再陪陪我好嗎?”
“我答應你,會再來看你。”
“拉鉤。”她喜滋滋地伸出小指。
顧晨恍一失神,啞然笑了:“你怎么跟你姐姐一樣?”
摁下眼底心間一聲冷笑。她再度仰頭,大睜雙眼:“那你喜歡我姐嗎?”
“杜若,你真的全都忘了嗎?”他默然,仔細端詳著面前不露破綻的少女,輕輕地開口,“我愧對她。”
三、
如果說李氏是她對女性世界的啟蒙人,那么可以毫不客氣地講,陳岐全面啟動了她對復仇更深一重的理解。
不是仇恨可以摧毀敵人,柔情一樣可以。
她頻繁出現在顧晨面前,制造著每一場聲勢浩大的偶遇和重逢。顧晨無可奈何道:“我讓人送你回去。”
“你呢,你什么時候來看我?”
他對她溫柔地笑笑:“等我有空。”
一旁的裴珊珊都快氣炸了,冷笑:“果然有什么姐就有什么樣的妹子,一家上下專好搶別人男人……”
顧晨的表情有一瞬的沉默,而后面無表情拂開裴珊珊繞臂的手,平靜道:“你過分了。”
杜若保持著無辜的模樣,雙眸瑩然,表情生動:“顧晨,她說的是真的嗎?”
他笑得苦澀:“沒有,杜焉一生清潔皓白。如果說錯,那就是她不該遇到我。”
在他悲哀笑容中,杜若忽然發現,當仇恨退卻熱度以后,重新展現在她面前的愛恨情仇其實很陌生。
滿腹心事慢慢往回走,至橋頭,忽一抬頭,就看見橋對岸一人負手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是陳岐。
手上拎著兩壇酒,在她面前一晃:“我請你。”
她意興闌珊,答非所問:“你說,我是不是很蠢?”
“蠢,”陳岐一點都沒有安慰她的意圖,直接無誤道,“我是讓人教導你溫柔點,不是教你蠢得被人騙。”
杜若試圖辯駁:“或許顧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陳岐深看她一眼,杜若坦坦蕩蕩迎了上去,雙目澄澈異常。他心中忽地一陣輕松,這小女孩并非因情轉性,只是出于困惑。
“這個好辦,”他一牽她的手,信步往青樓最高層走去,“我讓你看點東西。”
這是京城至高點,萬家燈火爭先躍入她眼中。陳岐揚手一指西面:“往那兒看。”
那是裴家府邸,而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一處樓閣:一男子久久無言立在門口,房內燈火正盛,借著這點清晰光源,她看到裴珊珊賭氣坐在梳妝臺邊。
他推門走近,在她背后止步,這樣的角度讓杜若看不見那人下一步動作,卻一目了然裴珊珊表情:她雙目微紅,轉身委屈地撲入他懷中。男子沉默,最終還是溫和地展臂摟住于懷中飲泣的女子。
這將會是一副很美好的畫面,假若她沒有看清那人是顧晨的話。
杜若在心里輕輕對上面說:你的死亡被他像微塵一樣拂去,他現在不記得有你。
沉默中,是此刻陳岐的一句話敲碎她心里煩愁結緒,他說:“喝酒去。”
并不覺得酒可以引她出困境,但是至少可以讓她忘掉眼前一切。陳岐出去交代了些事,再回來時桌上七零八落散了無數空杯。
陳岐無奈奪過她手中酒杯,她也不爭,支肘撐在桌面上,雙頰酡紅,雙眸如水浸。這小小女孩隱于皮下的萬種風情,因一場醉酒全面爆發。
他竭力控制此刻驚艷的表情,尋回最平靜的語氣:“不能再喝了。”
杜若輕笑,伸手一點他臉頰,問得有些困惑:“你也喝酒了?臉怎么這么紅?”
心里一漾,陳岐捉住她流連在自己面上的手。她卻錯認眼前人,喃喃質問道:“顧晨,你的心到底去了哪里?”
所有旖旎神思于一瞬抖落,很快地,他的臉上又被毫無意義的微笑遮掩:“你醉了。”
四、
未等到答案,她螓首漸低,緩慢靠上他肩膀。潮濕沉重的鼻息如羽翼拂過心底,他的心隨之一顫。
從前她的怨氣如烈酒,快意恩仇,簡單純粹,但此刻她的仇恨參雜許多無端的憂愁和無法傾吐的苦痛,無時無刻不在撕扯著她的心。陳岐慢慢嘆口氣,他無法保證,他自作主張替杜若打開的,是否是她真正想面對的世界。
很快就到了杜焉的祭日。
杜若提了酒去姐姐墳頭,并不意外會遇見顧晨。杜焉死后的五年里,他沒有一次缺席。
將晚的暮色里,灰鴉列陣掠過身后叢林,灑落一路烏啼,冷風颯颯中兩人一前一后靜守墓前。“杜若,這里太危險了,以后別再來找我,”顧晨打破沉默,“也別再折磨你自己。”
憤怒是一滴滾燙的水珠,沉沉墜入眼底。此刻她面對的,是一段浩蕩煩雜不清不楚的過去。她曾想手刃對方的勇氣,也在此刻風雨欲來的天氣里,變得有氣無力。
她叫他:“顧晨。”
他沒有停。
她聲嘶力竭:“顧晨,她死了你這樣難過,可她活著的時候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站住,回頭,背后天際一道閃電劈過,一瞬的強光映亮此刻他過分悲哀的臉。
大雨滂沱。
“因為我愛她。”他站定,雨中漸趨模糊的身體是一株正遭狂風肆虐的,挺拔的樹。腳邊水花四濺,而杜若知道那是他多年心血摔入塵埃,就此四裂的碎片而已,“因為我愛她,因為我要活著保護她在乎的家人。”
“我寧愿她沒有死,我寧愿她就站在我面前,質問我為什么這樣絕情。杜若,你知道嗎,我期待這一天的心情甚于期待你所說的報應來臨。”
她從來不肯輕信卻異常準確的直覺告訴她,顧晨愛杜焉。
那是一種橫跨生死,不要著急,千山萬水我愿意隨你去的感情。
“杜若,你永遠不會懂的。”
她失魂落魄地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視線,一道白光忽然炸裂于心底,映亮一個她從來不肯直視的問題:她對顧晨的執念,真的只是出于仇恨嗎?
渾渾噩噩轉身,她一眼看見撐傘立在遠處的陳岐。
雨霧隔絕出兩方全然迥異的天地,他的冷靜自持與她的魂不守舍截然相映。他沉默地向她走去。
她披著幽藍水意,狼狽驚慌的樣子像是一條離水的魚,迫不及待抓住一點能迅速引她脫離此刻困境的浮萍:“帶我走,我不要在這里。”
代替他回答的,是他伸來的手。他的傘替她遮住身后狂風暴雨。
他們過于專注眼前的人或事,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遠處,去而復返的顧晨。
五、
他帶她去李氏那兒換了一身干凈衣物,兩人默契地不提剛才發生的事。
杜若見雨勢漸止便預備告辭離去。陳岐也不打算挽留,只在她快踏出房門時才淡漠地問了一句:“你放棄了?”
她連頭都沒有回:“有些事,我要問清楚。”
陳岐置若罔聞,淡淡笑著:“又或者,你心動?”
面對陳岐揶揄笑意,她承認她的否認有些有氣無力。杜若慢慢坐下,她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這段來歷不明的情愫,是否可以歸為心動?
陳岐沉默地旁觀,他知道,這女孩的心已經亂了。他也知道,倘若繼續慫恿杜若纏住顧晨,顧晨極有可能拋棄裴珊珊,徹底斷絕與裴宰相的往來。
同時他也發現,為此他要付出的代價,是眼前這個女孩將要淪陷的心。
其實從一開始,這女孩并不在他計劃以內。
他想除掉裴宰相,第一個就是卸掉他最為得意的左膀右臂——顧晨。那時顧晨與杜家大小姐的情愛糾葛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注意到這段關系里至為關鍵的一人,恨得單純的杜若。
于是他救起她,貌似無意教會她取悅男人的手段,安排她接近顧晨,順理成章離間顧晨和裴家的關系。他想借她之手,徹底攪亂顧晨的心。
他看著她,如看一件由自己精心雕琢的美玉。
會有人愛上自己的作品嗎?
會嗎?
他無數次這樣問過自己,當他發現自己無法不去在意那個最初被當作棋子的女孩,她擁有許多宮中女子沒有的特質,她的眼睛很亮,她從不對自己設防,她的心思像一泊淺溪,偶有驚濤駭浪,但大多時候一目了然蜿蜒流淌,但有時也會驚人地魅惑,輕易擺布著男人的心。
他的心。
陳岐開始疑惑,究竟是怎樣的家庭會撫育出這樣矛盾的集合體。
曾在宮廷宴飲中見過杜若的父親,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年男子,應對他時顯得格外唯唯諾諾謹小慎微,連重話都不敢說一聲的男人,就算大女兒為男人自殺,也只知道默默忍受,卻教出一個恨和愛同樣酣暢淋漓的女兒來。這讓陳岐有點期待,期待有天杜若知道自己身份后,又會是一副怎樣精彩的表情。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在心里。
這由他一手促成的局,但現在,他并不想繼續看著杜若走下去。他想收手,除掉裴家有無數機會,但碰到杜若,卻已經花掉他所有運氣。
這筆買賣,不值得。
他可以縱容她的心偶爾失守,雖然嫉妒,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去在意她曾為哪片風景駐足,因為最后,她心的目的地,只可能是自己。
所以陳岐笑了,目光漸趨柔和,凝視眼前這少女:“也是,一切都該了斷,你實在應該問個痛快。”
杜若在裴府門外撞見了匆匆歸來的裴珊珊。杜若盡量讓自己顯得和顏悅色點:“有些事我要問問顧晨。”
裴珊珊勾唇冷笑,鄙夷地打量她:“聽說你最近跟個男人走得很近,怎么著,還不滿意?我告訴你杜若,要的太多是會折福的,別到頭來徒然落人笑柄。”
并不覺得她和陳岐的關系可以瞞天過海,甚至她當初選擇跟陳岐合作,其主要原因還是為了報復顧晨。
所以此刻她無力辯駁。
六、
無言沉默中,忽聽門后有人淡淡輕咳,一抬頭就看見顧晨出現在面前。他的目光越過杜若,落在裴珊珊身上:“你先進去吧。”
待裴珊珊不見后,他才將目光落回杜若身上,簡單地問:“找我什么事?”
“我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不只是早知道了嗎?”
“我要你親口確認。”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后送她而來的馬車上。車中人掀簾外望,兩人的目光于半空奇異相接,對方對他頷首一笑。
那一瞬他已認出了對方身份,上一次只是模糊背影,但此刻卻是確鑿相信。震撼驚訝的心情褪去后,他忽然意識到,從今往后,杜若以及杜家都會被保護得很好。
他這一生受杜焉所托想做而無法繼續做下去的,將會有人取而代之,而且做得異常出色。
所以他能理所當然地笑:“正如你所見,我即將迎娶裴宰相的獨生女,由此獲得一段杜家無法提供給我的坦蕩仕途。”
杜若正要再問。
顧晨冷冷止住她:“我唯一愧對的就是杜焉,但并不包括你。杜若,不要自取其辱。”
杜若似有所悟,忽然笑了:“你知道嗎?從前我很恨你,恨為什么姐姐死得這么凄慘,而你還能活得這么快活;可姐姐祭日那天我卻差點以為自己愛上你了,愛你的隱忍情深不可辜負。現在我明白了,我的恨和愛就像那天的雨,來的時候猝不及防聲勢浩大,除了把身處其中的我們弄得過分狼狽以外,根本毫無意義。”
“你長大了,能夠想明白這件事,”他背對她,“這樣很好。”
她轉身一抬頭,就看見站在馬車邊一臉溫和笑意的陳岐。
那一刻杜若忽然看到,她看到十八歲落水后狼狽的自己,醉酒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她也看到那場大雨中渾身濕淋淋,落魄得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的自己。她在這些畫面里親眼見證著這個十八歲姑娘的叛逆、倔強以及孤零零。而無言奉陪,隨時準備好一柄傘和一壺酒沖過來拯救她的,是眼前這個來路不明去途不定的男子。
那些磅礴的感動,她知道陳岐一定會懂。
所以當車上陳岐問她下一步什么打算時,她能毫不客氣地答:“不知道。”
“去喝酒?”
“不去,上次把我灌醉你就沒安好心。”
陳岐轉頭幽幽地打量她一番,氣定神閑地笑了:“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杜若愣了愣,等回過神來人就已經撲了上去。陳岐邊笑邊招架,她才沒輕沒重打了兩下已經笑得渾身發軟,額頭抵在他肩上,雙肩聳動身體微微發抖,卻漸漸地,漸漸地沒了動靜。
陳岐無聲無息地展臂,供其于自己懷中悄然飲泣。
懸空的手很久才落到她肩背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第一次在其中品出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即便他努力做出云淡風輕的樣子:“我真后悔當初帶你去青樓,沒教會你溫柔,卻教會你七情六欲,看來,你是真的動心了,告訴我小姑娘,是這樣嗎?嗯?”
她有點哭蒙了。從他懷里抬起,揉著眼睛,半響,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一切忐忑緊張和恐懼化為此刻如釋重負的笑,陳岐忽地一陣輕松,幸好,幸好。
這樣就夠了,趁她渾渾噩噩還看不清楚內心之前,迅速將她帶走,鎖住,藏好,他不介意誰曾擾亂她的心,他更不會介意,她和顧晨有過怎么樣糾葛的過去,因為他有剩下幾十年,徹底抹去她心里的印記,重新贏得他差點錯失的她的心。
七、
所以他一針見血,決定速戰速決:“跟我回家吧。”
杜若身體一僵,猶帶淚痕的臉慢慢從他懷里抬起。陳岐忽然發現,從前他向自己打的某個賭輸得異常離譜——在猜到他身份后,她的表情平靜到無懈可擊。“那我該叫你什么,是陛下,還是陳岐?”
他凝視著她,這女孩的聰穎遠超出他掌握:“是什么時候知道的?”他問。
杜若翻過他的右手,掌側向外,一塊淺紅色的朱砂紅赫然在目:“其實我早懷疑了,御筆朱砂,如果不是畫師,手上常年怎么會有一塊紅色洗不掉?”她不屑道,“而且你畫畫得這么難看。”
他忽然笑了:“裴相已經有所警覺,跟我回去吧,你在這里不安全。”
風雨欲來,不僅陳岐察覺,杜若也意識到,隱藏在這貌似平靜的氛圍下,將是一場更加兇險壯闊的波瀾。
朝臣早對裴宰相多有不滿,在陳岐授意下,引火的導索是某個言官參劾裴宰相的一份折子,措辭還十分嚴厲,直指這些年來裴氏結黨營私,剛愎自用,甚至翻出多年前杜家大小姐死之事,斥責裴氏居心叵測行事刻毒。
陳岐不為所動,反而罷黜這個文官的職位,繼續委以裴氏重任。
君王的縱容很快觸到文臣們敏感的神經,猶如一粒石子墜入湖心,迅速泛起圈圈漣漪,隨后文臣彈劾的折子相繼呈到他面前,而這其中真正起到致命作用的,是裴宰相的女婿顧晨最后向他遞來的,關于裴氏往年收受賄賂的賬本以及這些年他與邊疆守臣往來的書信,并指出各地官員凡有貪污,役重多稅以及盜匪滋熾,大多都與裴氏包庇縱容有關。
陳岐嘆息,無端想起五年前在殿試上第一次見到這個同齡少年。意氣風發的顧晨從容立在階下指點江山,恢弘的壯志融有他天生充沛的精力,他的出現像是一道強光,映亮了當朝者久不見光亮的雙眼。但誰都沒料到,五年中他卻為裴宰相所用,逐漸從一人人敬仰的狀元郎,淪落到遭人唾棄的負心漢。
隨后從奏折里掉落的一張便條讓陳岐窺見前塵因由。
放下紙條時,暮色將晚,宮苑之內繁花正盛,草木蓁蓁,他看見院子里杜若在宮女指導下給剛養的幾只兔子喂草。小兔跳,她也跟在后面跳,一路追著人家跑。察覺到他注視,她站起來快活地對他笑了笑。
剎那之間浮光劈過他心間,他想他終于理解顧晨的決心,當一個人有真正想要守護的東西時,一切生死其實都可以忽略不計。
陳岐連夜下達密詔調動守城禁衛。
他的猜測沒有錯,窮途末路的裴宰相選擇在后半夜發動政變,顧晨僅僅只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因素,絕望以及野心才是促使裴宰相逼宮的主要原因。
燈火連綿萬里,廝殺聲在皇城上方人心惶惶地飄。
當晚陳岐帶著她悄悄出宮,回到他們第一次相遇的護城河邊。
有些場面他不想她參與,私心來說,他寧可她永遠保持他們初見時的狀態,明快簡單,單純莽撞,人生時有不得意,但大抵快樂無期。
漁火萬點,她快活地轉過臉對自己說:“我很開心。”
他握住女孩的手,這樣的結局他非常滿意,世間種種意外里,并不會每次都能準確地將杜若帶給自己。
那一晚翻天覆地。
發生的很多事對陳岐現在的人生來說頂多只算遭遇,構不成意義:裴宰相死了,裴家徹底垮臺。
陳岐的時代終于來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杜若真正開始屬于自己。
八、
杜若在最熱的夏天有了身孕。
陳岐高興得沒辦法,上朝下朝見著誰都笑瞇瞇的,整日里琢磨著給未出生的兒子挑個合心意的名字。這讓杜若很生氣,拍案佯裝大怒道:“是個女兒難不成還得塞回肚子里嗎?”
他賠著笑,轉頭便擬好名字給她過目。杜若掃了一眼,又好笑又好氣,她的話他果然沒聽進去。
其實宮中已有數位皇子,陳岐仍舊這樣想要個兒子。杜若悵然地想,要是生個女兒的話真不知道他該怎么失望。
到了九個月的時候她行動已開始不便,為了更好地照顧杜若,陳岐在書房另辟出一塊空間,留給她做中午休憩的場所。
某次她從午睡醒來,一眼就看見陳岐枕臂趴在桌上。心里一酸,她知道這些天因為她產期臨近他幾乎夜夜難以安眠,起身為他披衣時有書從他臂彎掉下,有紙滑出。
她拾起。
聽到動靜陳岐慢慢睜眼,從杜若的表情里他察覺點異樣。
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溫柔的笑意卻在觸及紙上內容時霎時凝固。
她茫然地望著陳岐:“顧晨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無繼續欺瞞的必要。在檢舉裴宰相的當夜,顧晨選擇用自殺來證明他一生已經無法證明的赤誠和忠心。在最后呈給陳岐的字條中,他說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杜焉身邊。
“他報了仇,”陳岐捏緊她手心,透露點她并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可以安安心心地走。”
“姐姐……是怎么死的?”
陳岐小心翼翼觀察她反應,最后還是決定告訴她實情:“裴氏相中顧晨才華,意圖將女兒嫁給他,在悄無聲息殺了杜焉后又用杜家人的性命威脅,迫得顧晨隱辱待在仇人身邊。”
杜若只覺得渾身無力,扶著桌面在他對面坐下:“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陳岐看著她,“我知道的是,他愛你的姐姐,很愛很愛。”
是的,顧晨愛杜焉,這是整段過去里她唯一肯向自己承認的錯誤。
他愛她,在這不發出任何動靜的愛情里,他仍舊用一種聲勢浩大的方式向杜焉坦陳心跡:不要怕,請站在那里,我愿意用余下的生命靠近你。
腹部隱隱抽痛,杜若身體一陣陣發軟。陳岐很快察覺,彎腰迅速將她打橫抱起,狼狽地沖外面喝道:“快傳御醫。”
女兒在子時出生,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皇子。杜若以為他會失望,陳岐卻在接過女兒小小身體的剎那落下淚來,將她抱到杜若枕邊,低頭吻了吻她額角:“是個小姑娘,跟你很像。”
心底茫茫然的一片空蕩,卻在他這句安慰里奇異地妥帖下來。
“其實我不是非要個兒子,”將女兒交給身邊服侍的人后,他選擇這樣開口,“只是我覺得,未來我們孩子做了太子,你待在我身邊的日子至少可以開心點。如果你這輩子都忘不掉他的話。”
在那一刻陳岐明明凄苦,卻仍舊微微的笑意里。杜若突然明白過來,她想告訴顧晨,她想告訴他她明白了什么,真正讓她心動的對象不是顧晨,而是顧晨對姐姐的愛情,因為她是這樣慶幸地發現,在她有生之年她能親眼目睹一次保存完整的感動,一段刻骨銘心的守護。
她要告訴顧晨,謝謝你讓她還能相信一次,相信一次連她自己都不信的愛情。
在陳岐的目光由忐忑轉為更深的忐忑之前,她伸出手,像小孩子似的抓住他一根指頭:“我發現,自己好像愛上你了。或許說得太遲,但幸好來得及。”
那是冬天快開始的一個秋夜,但幸好,萬物正盛,風景正秾,快馬加鞭,這沿途風景仍能看個夠。
他忽然笑了。
她知道他聽懂了她的意思。
她永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