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約圖風格:畫一個穿著民國旗袍的女子站在路燈下等人。半版圖。
一九二九年。宓溪。
【 一 】
那個洋鬼子趴在榻榻米上,已經喝得昏昏沉沉了??匆娐檿源┲头M來,他立刻淫笑了起來,招手示意她到他身邊去。同飲的客人都已經走了,日式的會所包廂里,只剩下這個羅賓遜。他說得明白,要一個年輕漂亮的日本姑娘伺候他。
羅賓遜伸手一拉,聶曉便跌在他懷里,嬌笑著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說:“先生喝的都是葡萄酒,試試我們日本的清酒如何?”羅賓遜五分醉五分醒,倒有點警覺,“英文說得如此流利,怎么做起妓女來了?”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聶曉懸了一只懷表在他面前,聲音溫柔糯軟,卻充滿了魅惑,“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給你。現在你跟著我的聲音走,我帶你去一個人間仙境?!?/p>
羅賓遜盯著懷表:“是的,我跟著你走。”
聶曉看時機成熟了,便問:“兩年前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林岫珠的女人?”羅賓遜喃喃:“林岫珠?我不認識?!甭檿哉f:“你殺了她!你害死了林岫珠,是不是?”羅賓遜還是搖頭說:“我沒有!”
就在這時,聶曉突然聽見一旁的窗戶發出啪嗒一聲,好像從外面蹦進來一個什么東西,室內頓時彌起一陣濃濃的白煙。她被煙霧熏得頭暈腳軟,什么都看不清了。等到煙霧散盡,身旁的羅賓遜已經被麻布堵了嘴巴,瞪著雙眼,胸口插著一把尖刀。
一刀斃命,悄無聲息,大概只有經過專業訓練的特務才可以做到。
聶曉驚慌失措。門突然被撞開了,有個穿西裝的男人沖了進來,扶起她就走。聶曉跟著他從側門出去。天還沒有全黑,他的車停在路口,上了車,她的昏軟才慢慢好起來。
“不是說好了你留在車里接應我的嗎?玉棠,你怎么知道里面出事了?”
戚玉棠說:“我看見有可疑的人進去了,還帶著槍,我不放心。還好我進去了,你要是走遲一步被他們看見,他們一定會以為是你殺了羅賓遜。”他說著替她輕輕地拍掉頭發上沾到的墻灰,“怎么樣?問到了嗎?”聶曉說:“羅賓遜說他根本不認識岫珠。”戚玉棠開始開車:“怎么會這樣?”
聶曉說:“我也不知道。但被催眠的人是不會說謊的。他只要見過岫珠,哪怕是很淺的印象,甚至他自己在清醒的狀態下都不記得了,但潛意識里還是會保留著她的影像,只要一催眠,那部分記憶就會被喚醒。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真的跟岫珠沒有過交集?!?/p>
兩天前,聶曉也是用同樣的催眠手法催眠了陳志文。而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叫做林岫珠。準確地說,是戚玉棠要找林岫珠。她是他最深愛的女人。
事情要追溯到五年前。軍閥割據的年代,五大軍閥擁地為政,各立門戶,明爭暗斗混戰不斷。戚玉棠是宓溪人,而宓溪是鄴軍的勢力范圍。當時軍隊四處招募新兵,戚玉棠便參軍了。他一走就是兩年,起初還有消息,后來卻音訊全無了。林岫珠一直在宓溪等他回來。可林家的人不愿意女兒把終身幸福押在一個生死未卜的窮小子身上,他們想把林岫珠嫁給一個富商。林岫珠為了讓那位富商打消娶她的念頭,故意找了一位異性好友陳志文與她假扮情侶,甚至不惜自毀名節,令眾人誤會她跟陳志文已經發生了關系。富商一怒之下果然取消了婚約。林岫珠卻怕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她留在宓溪就總有后患,她便想去外地暫避一段時間。
然后就是兩年前,鄴軍勢如破竹,日漸壯大,戚玉棠也是屢屢建功,已經由二等兵升做了少將。他回到了宓溪想找林岫珠,聽到的消息卻是林岫珠變了心,跟陳志文私奔,已去向不明了。這兩年,他在全國各地登報尋人,卻始終沒有林岫珠的半點消息。直到半個多月以前,消失已久的陳志文突然在宓溪露面了。他去找過陳志文,詢問林岫珠的消息,卻被陳志文拒絕,不肯相告。無奈之下,他只好讓聶曉用催眠的辦法去套問陳志文。哪知道陳志文在被催眠以后,說林岫珠早在幾年前就死了,是被英國領事館的羅賓遜糟蹋死的。
聶曉百思不得其解:“或許,羅賓遜和陳志文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在說謊?!钡_賓遜已經死了,便是死無對證。聶曉知道,戚玉棠的憂心失望也正在于此。她見他握著方向盤,目光有些呆滯,喊他:“玉棠?”戚玉棠回了回神:“嗯,你剛才說什么?”聶曉道:“我說我一定會幫你查出真相的?!逼萦裉臒o奈一笑:“作為留洋歸來的心理學專才,我竟然要你為我做這些。”
聶曉說:“我正愁著自己所學的東西回到國內沒有用武之地。你要是看著合適,能給我在軍中謀個職務,我就算賺了?!逼萦裉目戳丝此骸澳愕哪_怎么了?”她的腿一直側著,姿勢有點別扭。她說:“從會所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掉了一只木屐?!逼萦裉某車戳丝矗儇浌纠镆老∵€有點光亮:“你的鞋碼是多少?”聶曉有點尷尬:“呃,這個……”她的臉都紅了,“四十碼?!?/p>
戚玉棠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停了車便跑進了百貨公司。過了一會兒便抱著一個鞋盒子回來了:“喏,唯一的一雙四十碼?!彼f完,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聶曉一把搶過鞋盒說:“我就知道你會笑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了。大腳怎么了?我這是大氣。我若是不大氣,還怎么幫你做事?”戚玉棠連連點頭,開車將她送回寓所。他再補了一句:“聶曉,謝謝你?!?/p>
聶曉一直望著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盡頭,笑容背后的落寞才漸漸釋放了出來。她喜歡戚玉棠。兩年前的那次回國探親,在輪船上偶遇他,她便對他一見傾心了。畢業后,她是為了他才背著家里的人來宓溪的。她知道他有一段曾經滄海難為水,可是他不知道,他已經成了她的除卻巫山不是云了。
【 二 】
羅賓遜是英國領事的私人秘書,他的遇刺身亡,顯然是件轟動全城的事情。聶曉直到看見自己的照片被印在報紙的頭版,她才知道她已經成了被通緝的頭號嫌犯了。據說照片是那間日式會所老板提供的,當天有人看到和服打扮的聶曉進了羅賓遜的包間,然后就不見蹤影了。
聶曉的寓所已經被警察嚴密地監視了起來。她躲在潮濕發臭的旅館里,外面還下著瓢潑大雨。那天晚上戚玉棠突然來了,他的西裝被淋得透濕,帽子的邊沿還在滴水,看見聶曉就緊張地問:“你怎么不來找我?我很擔心你!”聶曉好一陣欣慰,說:“你是鄴軍的少將,我不能給你惹麻煩?!?/p>
戚玉棠有點生氣:“事情因我而起,我怎么可以放任你不管?你當我戚玉棠是什么人了?”他拍了拍她的頭,“這兒不宜久留。我能找到你,警察也能找到,你跟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戚玉棠所謂的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私人別墅。他既然是少將,外人一時半會兒是想不到嫌疑犯會到他那里去的。當然,話都是戚玉棠說的,聶曉還是擔心:“不如你想個法子送我出宓溪吧?!?/p>
戚玉棠還有個疑惑:“會所的老板怎么會有你的照片?”
聶曉也正打算告訴他:“照片被登出來的前一天,我家里失竊了。我總覺得好像有人設了圈套,一步一步將我往陷阱里推。”
戚玉棠搖頭:“他針對的人是我,不是你?!逼鋵嵚檿砸蚕氲搅?。早前她在宓溪風平浪靜的,可是一開始調查陳志文,禍事就接踵而來,“你真覺得是陳志文在搞鬼?如果是他,他說羅賓遜害死了岫珠,會不會也是在撒謊?”聶曉一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那我更不能留在你這兒了!”
戚玉棠看她一驚一乍的,笑著安慰她:“好歹我也是個少將,怎么能連我的朋友都保護不了?”他說著,聽見聶曉的肚子發出咕嚕幾聲,“什么聲音?”聶曉不好意思地說:“呃,我在旅館躲了兩天不敢出門,什么也沒吃?!逼萦裉暮呛切Φ溃骸吧洗螐臅鰜?,你光腳走路也不吭聲,這次居然忍了兩天沒吃東西,我沒見過像你這么硬朗的女孩?!彼湴恋鼐锪司镒欤骸拔艺f過,我是大氣嘛?!?/p>
戚玉棠給聶曉煮了一碗面。聶曉狼吞虎咽,連湯水都喝了個干凈:“我倒是大氣得不像女孩子了,廚藝還沒有你一半的好。你以后……”她忽然頓住了,本來想說你以后還煮面給我吃吧,卻尷尬地笑了笑,“我去把碗洗了。”
他忽然喊住她:“聶曉,其實我煮的面并不好吃吧?”她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莫名緊張起來。他說,“如果你喜歡吃面,外面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聶曉端著碗的手微微有點發抖。她知道他在暗示她。沒想到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心事,其實早就被他洞悉了。她忽然有點想哭:“這是你唯一的一次為我煮面是不是?”他嘆了一口氣說:“是?!?/p>
聶曉在別墅住了兩天。隔壁的花園種了棵梨樹,樹枝斜逸攀過圍墻,凋謝的梨花落了一地,冷清得甚至有點悲涼。那兩天外面的風聲依然很緊,戚玉棠也一直在找陳志文,卻始終沒有他的消息。
傍晚,戚玉棠剛到回家里,警察突然來了。聶曉躲在房間里,看他們跟戚玉棠交涉,還拿出了一份類似批文之類的東西,說是要搜屋。聶曉頓時就慌了,也不管戚玉棠是怎么交涉的,立刻就跳窗到了后花園,翻過那道落滿梨花的院墻。那是她早就已經看好的一條逃跑路徑。
她翻過院墻跳下去的時候,手肘擦到了梨樹的樹枝,樹枝將她上衣的袖子扯掉了,還割出了口子,疼得她捂著傷口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她剛想起身,突然有個影子從背后走過來。她回頭一看,還未看清對方的模樣,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腦袋一昏,倒在了地上。
暮春暖夜,明月如盤,聶曉卻只覺得,那個夜晚實在太黑暗太凄冷了,漫夜長長無止無境。那是她的一生里最初也最凄厲的一種疼痛。黑暗里,陌生的男人酒氣熏天,趴在她身上狂躁地欺辱著她,她再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手肘的傷口一直在流血,卻始終抵不過她心疼的萬分之一。
天亮的時候,男人坐在床邊穿衣,回頭對聶曉猥瑣地笑著說:“你如果不想被我當成小偷送到警察廳去,就趕快離開我家。還有,我在宓溪沒有怕過誰,昨晚的事情你就算說出去我也不會在乎。不過,真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就會告訴他,你是如何……”他捏起聶曉的下巴,“如何的僵硬木訥,不懂風情,簡直太令我失望了!”
啪!一個耳光打在男人的臉上。聶曉就像一匹發怒的狼獸一般沖了出去。她死命地忍著不哭,跑到外面大街上。清晨的陽光斜照著她,影子拖在地上,顯得污穢不堪。她突然絆了一跤,剛好那時戚玉棠從別墅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她,急忙又把她拉回了家里。見她衣袖破了,脫了自己的西裝把她裹著:“你昨晚是不是看見警察來了就逃出別墅了?”聶曉僵硬地點了點頭。
他問:“那你到哪里去了?”她說:“我……我就在隔壁躲了一晚。”他安慰她:“放心吧,沒事了,那些警察后來都被我打發走了。”她表情一僵:“你是說警察走了?沒有搜屋?”戚玉棠搖頭:“沒有。”
她眼底殘留的倔強忽然崩塌了,她捂著嘴,壓抑著,渾身發抖地流起了眼淚來。戚玉棠頓時慌了:“聶曉,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他從來沒見過她流淚,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她的梨花帶雨而心軟甚至心疼,“聶曉,你先別哭,告訴我到底怎么了?”聶曉深吸了一口氣,用力說道:“沒什么。只是我剛才摔了一跤,是真的真的摔得太疼了,太疼了!”
戚玉棠忙問:“摔到哪里了?我看看?!彼胝f點輕松的來哄她,就溫柔道,“你不是說你是大氣的女孩子嗎?摔了一跤就哭成這樣了?好了,別哭了好嗎?嗯?”他這樣軟聲相求,聶曉反而更難受了,迷蒙著淚眼,只覺得他的輪廓在視線里模糊一片,是怎么也看不清了。
【 三 】
當時,鄴軍和另一派軍閥烯軍的混戰一直僵持著。烯軍提議和談,還派了幾個軍政界的要人過來,那幾天都在宓溪。戚玉棠跟著督軍接洽和談,公務頗為繁忙,又拖了幾天,總算把聶曉的事情安排好了。
“明天下午四點有一趟去允州的火車,你就搭那趟車走,到了那邊也會有人接應你。羅賓遜的事情我這邊一處理好,我就接你回來?!彼D了頓,“或者……如果你不想回來,想回家鄉或者去哪里,我都……”她打斷他:“我當然要回來!我還沒有幫你查清楚岫珠的事情呢。”
他望著她,心中一動,卻不知道說什么了。
第二天,戚玉棠便開車送聶曉去了火車站。她在包廂里和他告別,望著他離開,她也悄悄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她沒有走。
有一件事情是她心心念念的,若不完成,她是怎么都不會甘心離開的。她揣著他送給她防身的手槍,走到了蘇華貿易行的門口。那個強暴了她的男人從里面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她就一直跟著他。天快黑的時候,終于看見他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巷子,她便緊張地掏出了手槍。
這時,前方來了一個挑擔的販子,巷子太窄,他們都得停下來側身讓路。她害怕被他看見,只好向后倒退了一段,躲在一棵黃桷樹背后。販子一走,她剛想追,卻突然聽到砰一聲槍響。
男人倒在了血泊里。
而開槍的人,竟然是戚玉棠。
戚玉棠拉低了帽檐遮著臉:“我這一槍是為聶曉開的。你在宓溪沒有怕過誰,我戚玉棠也沒有!”原來,他早就看出那天聶曉的舉止失常,所以暗中查清楚了那晚發生的事情。但他不敢在聶曉面前提起,怕會傷害她的自尊。直到送她離開了,他便想,是時候替她報仇了。
聶曉含淚站在樹后,遠遠地望著戚玉棠冷峻的身影。她忽然覺得有幾道手電筒的光掃了過來,已經將戚玉棠的模樣身形照得極為清晰了。是那個販子領著巡邏的警察來了。聶曉急忙沖了出去。戚玉棠看到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抓起他拿槍的右手,對著自己的手臂用力扣動了扳機。
砰!子彈雖然只是擦過她的手臂,卻足夠令她滾燙的鮮血飛濺,如燃燒的火苗一般灼痛了他。他呆住了:“你……”她微微一笑:“玉棠,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她說著,便捂著傷口跑了。警察緊接著就過來了:“戚少將,真的是您,我還以為看花了眼呢。這兒是怎么回事?”
戚玉棠當然明白聶曉的用意,便順著說:“剛才這兒有人開槍殺人,兇手已經被我打傷了,往那邊跑了?!本靻枺骸澳袥]有看清楚殺人的是什么人?”戚玉棠搖頭:“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販子補充說:“我看見是個女人。剛剛這里除了他倆,我還看到了一個女人跟我擦肩而過,還有點眼熟,在哪兒見過呢?”販子說什么戚玉棠都聽不進去了,他望著那茫茫的長巷盡頭,所有的冷靜與驕傲都因為那個已經看不見的身影而崩塌了。他忽然覺得,他已經不是他了。
聶曉是在一個昏暗且充滿著朽木味道的房間里醒來的,左臂的傷口被一條污濁的繃帶纏著。她先是看到一扇圓窗外面的明光,然后再看到窗邊站著一個男人。她再仔細一看,那個人竟然是陳志文。
陳志文冷笑說:“你昏倒在路邊,是我救了你?!彼f,“這是一艘即將開往奉平的江輪。不過你放心,我已經送信給戚玉棠了,他會來救你的?!甭檿猿巴庖豢?,輪船還泊在宓溪江畔的碼頭,乘客們都在陸續登船。聶曉心中有不好的預感:“陳志文,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實,在會所殺死羅賓遜的人就是陳志文,潛進聶曉的家里偷走照片的,還有向警察告發說聶曉躲在戚玉棠別墅的人,都是這個陳志文。他當初是假裝被聶曉催眠的。
“本來我只是隨口編了個謊話想打發你,沒想到你真的會去套問羅賓遜,而且還正撞上了我動手的時候。”
“所以你就利用我來替你頂罪?難怪玉棠找不到你。你在暗,我們在明,你一直在監視我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烯軍特務,回宓溪就是來刺殺羅賓遜的?!?/p>
聶曉一想就明白了:“烯軍不是在跟鄴軍和談嗎?你們在鄴軍的地方殺領事館的人,是想破壞鄴軍跟英國人的關系吧?想來這和談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烯軍根本就不是出自真心的?!?/p>
陳志文說:“你不但勇敢而且冷靜,分析問題頭頭是道,跟一般的女孩子的確不一樣?!甭檿苑吹剐α耍骸笆前。幸惶炷銜牢沂钦娴母话愕呐⒆硬灰粯?。尤其是對你這個烯軍特務來講?!?/p>
陳志文竟被她笑中藏怒的眼神震懾住了,愣了一下才說:“其實我針對的是戚玉棠,只是利用你來打擊他?!甭檿詥枺骸叭绻覜]有猜錯,你這么做,怕是跟岫珠有關吧?”陳志文陰笑著說:“我不怕告訴你,岫珠沒有死。可是,有戚玉棠一天,岫珠就一天不會死心,她就永遠不會愛上我!”
【 四 】
這艘江輪是開往奉平的,而奉平是烯軍的政治中心。陳志文已經計劃好一切,只要戚玉棠上了船,他再拖延時間,令戚玉棠找不到聶曉。船一開,中途不會??浚畟€小時以后就會抵達奉平的碼頭。他也已經通知了烯軍的人,說這艘江輪上暗藏了鄴軍的少將戚玉棠。戚玉棠的身份特殊,私自潛入對方的領域,是有違雙方規定的。況且,如果戚玉棠落在烯軍手里,必然是兇多吉少了。
陳志文自知在宓溪奈何不了戚玉棠,這一招引蛇出洞,再借刀殺人,著實是決心要置他于死地。
聶曉受制于陳志文,根本無計可施。后來陳志文還打暈了她,她迷迷糊糊的不知在房間里躺了多久,依稀聽到身旁有人在喊她。她睜開眼睛一看,戚玉棠已經找到她了,陳志文卻不見了蹤影。而這艘船也已經開出了港口,航行了兩三個小時了。
聶曉急忙把陳志文的陰謀告訴了戚玉棠,說:“你現在就去駕駛艙,用你少將的身份命令這艘江輪往回駛,你不能去奉平!”
戚玉棠卻搖頭:“不,我們還有時間,現在是我找到陳志文的最好的機會。他還在信中告訴我,岫珠沒有死,我必須找到他問出岫珠的下落!”聶曉終于明白了陳志文的這場心理戰,其實他已經將戚玉棠牢牢地算死了。只要找不到他,戚玉棠就不會管時間如何過去,始終要守著這艘江輪。
漸漸地,夜越來越黑沉了。而黑夜到了極致的時候,東方便開始隱隱透出曙光。黎明就要來了。黎明一到,也就是江輪抵達奉平的時候了。
聶曉再也沉不住氣了,拉住戚玉棠說:“你要繼續找他,我不阻止你。我現在自己去駕駛艙,就算拿槍威脅,我也要叫他們把船往回開!”戚玉棠正想勸阻她,卻看一間艙房的門開了,里面燈火華麗,有幾個男人衣衫不整,各自抱著香艷的女郎,畫面甚是不堪。他頓時愣住了。他認得那里面的幾個男人,其中有一個,正是烯軍派來參加和談的政要之一。
戚玉棠只知道烯軍心不誠意不堅,令和談暫時中斷。他們說有一些問題還要再和奉平那邊取得聯系,跟督軍商議之后,再論后續??伤麤]有想到,回奉平復命的政要恰好也在這艘船上。那些人當然認得他,如果他出面強制江輪返航,他恐怕也會被他們發現,從而懷疑他出現在江輪上是有所圖謀的。到時候,他們利用這一點來大做文章,打擊鄴軍,甚至破壞和談,那他就是鄴軍的罪人了。
“我不能因為我個人的緣故而影響到大局,不能被他們發現我?!彼扑愕?,“陳志文可能早就知道這些人在船上。所以他也知道,這艘船無論是??吭诜钇竭€是宓溪,我都會有麻煩?!?/p>
聶曉義憤填膺:“既然你不能出面,那就由我出面!”
戚玉棠拉著她進了一個空房間:“聶曉!你當真以為我給了你一把槍,你就能拿槍威脅別人,什么事都敢做了嗎?你一個人,怎么應付整船的船員?”
“那到底怎么辦?”她急得都快哭了,眼眶紅紅的,蓄著水汪汪的兩泓晶瑩。他望著她,一時也是無計可施。
她忽然想到了,呢喃說:“你怕你不能解釋自己為何會在這艘船上,但如果這船上有在逃的重犯呢?”她說著,再次把槍口對準了自己,“如果……你是為了追我這個逃犯……你會有辦法解釋清楚的對嗎?就像上次那樣。”她幾乎就要扣動扳機了,為求逼真,再朝自己的腿上開一槍。戚玉棠嚇得臉都白了,撲過去搶她的手槍:“聶曉,你冷靜點!你聽我說!”
“玉棠,我們沒時間了。現在你抓了我這個逃犯,再命江輪返航就順理成章了。但如果船在奉平靠了岸,事情就更復雜了!”她抓著手槍,突然聽見戚玉棠一聲低吼:“阿曉!”她身子向前一傾,被他狠狠地揉進了懷里,“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打自己一槍,我心里有多難過?我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為了我而受傷害?”
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抱緊了她,在她的耳邊溫柔哀求:“阿曉,跟我闖一次,如果我們可以過得了這一關,你就留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你?!彼蝗恍α?,摟著他的脖子,笑得一臉都是淚花:“玉棠,這是你對我說過的最好聽的一句話了,我會記得的。不管我在哪里,過了多久,我都會記得的?!?/p>
【 五 】
戚玉棠說,最后的辦法就是在江輪靠岸以前他們跳江逃走。江面不窄不闊,江水不疾不徐,生死都是未知。但戚玉棠相信,他拼得過槍林彈雨、轟雷炮火,區區的一江水,是不會打沉了他的。他還找到了兩個橡皮救生圈,帶著救生圈和聶曉一起到了船尾。
繩梯從高高的江輪底層垂進了江里,聶曉松開了戚玉棠的手,卻還是舍不得,又再將他牽著:“玉棠,你先下去。我有點恐高,你來接應我?!逼萦裉挠X得她臉色不好,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我也不知道我帶你走到底對不對,可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船上。我怕陳志文抓不到我就會傷害你?!彼泵φf:“我也想跟你走!”說完,還特別重復了一遍,“我也想跟你走??!”
那個想字,擲地有聲。
后來戚玉棠才明白為什么當時的聶曉有些奇怪。他先下到水里,她卻割斷了繩梯。他驚慌失措地喊她:“阿曉,你想干什么?”
聶曉含淚笑道:“玉棠,我沒有告訴你,我其實不會游泳。不過你放心吧,到了奉平我是不會有事的。我還會幫你找到岫珠,真的!你相信我!你只要活著,你活著就能再見到她了?!?/p>
其實,那個時候的聶曉多么希望戚玉棠可以對她說一句,哪怕只是一句無從驗證的意氣之言。她希望他說,現在對我來講,見到岫珠也不比見到你更安慰更幸福了??墒?,他沒有那樣說。
當聶曉聽陳志文說他是烯軍的特務時,她就已經想到了。特務是聽令于烯軍軍統處的。而軍統處的副處長,則是聶曉青梅竹馬的好朋友?;蛟S就像陳志文跟林岫珠的關系那樣,那個人心儀她,而她始終在辜負他。
她也沒有告訴過戚玉棠她的家世背景。她其實是奉平人,她的父親叫霍英驍,是奉平那家最神秘、也充滿了各種傳奇色彩的私人情報及審訊機構無名館的館主。而她一直以來都是瞞著家人留在宓溪。她害怕父親動用無名館的勢力找到她,所以連真名也隱藏了起來。她的真名叫霍心依。
心依的父親跟烯軍的軍政界高層人物關系匪淺,當然也就沒有人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再為難心依了。她也利用軍統處的關系,將陳志文逼到走投無路,找到了一直被陳志文幽禁的林岫珠。
在找到林岫珠的那一刻,心依終于明白為什么戚玉棠的尋人啟事都石沉大海了。因為就算林岫珠看到了那些尋人啟事,她也沒有辦法聯系他。她的雙腿已經癱瘓了。她當年并不是跟陳志文私奔,只是她離家的時候恰好跟陳志文搭了同一艘江輪。陳志文對她早就存了歪念,先是玷污了她,又再把她強行禁錮在身邊。她有一次想逃走,卻不幸被汽車蹍斷了雙腿。從那以后,她就一直被陳志文養在奉平的祖宅里。她聽說心依是替戚玉棠來接她的,激動得幾乎從椅子上撲下來。而那時候,戚玉棠在江中被一艘漁船所救,已經平安地回到宓溪了。
心依托人將林岫珠送回宓溪的那天,奉平和宓溪都有綿綿的陰雨。戚玉棠看見林岫珠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從江輪上下來。他朝她的身后望了望,沒有看見心依的身影。他的眼神忽然就暗淡了:“阿曉呢?”
林岫珠奇怪:“阿曉?”
他說:“哦,我都忘了,她叫霍心依?!彼降走€是期望著,她始終是他的阿曉,一直,永遠。
林岫珠說:“心依說她不方便再來了?!?/p>
那時候,心依正坐在奉平的春風酒樓里,樓外的雨簾迷蒙了一街的繁華。她聽說春風酒樓的雜醬面是全奉平最好吃的??墒?,吃在嘴里,卻是味同嚼蠟。
那天晚上,客廳里的電話響了很久。心依下樓去接聽的時候,電話的那端只有一陣微弱的嘆息聲,沒有人說話。心依知道是他。她抱著聽筒,沉默了許久,兩個人都在貪婪地捕捉著對方的呼吸。最后還是她先開了口:“我知道你放不下她。我也知道,她比我更需要你?!彼f,“玉棠,我是大氣的姑娘,我的路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p>
他說話幾乎是帶著哭腔的,萬般的心意,到最后卻只是喊了她一聲:“阿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她幾乎可以聽到電話的那端也有輕微的雨聲。他和她,還能共此一簾雨幕。或許,也好。
而他和她,也只能共此一簾雨幕了。
【 六 】
心之所依,唯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