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楔子:
我叫破曉。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不知從何處來,也無謂往何處去。
我停留的地方是繁華萬千的長歌,這里有歌有酒,有美人,還有上好的螺子黛。我堂堂一男兒愛好美人美酒也就罷了,可魂牽夢縈里,總對各色黛愛不釋手。
有雇主曾和我打趣,是否承諾過一個女子要替她畫一生一世的眉,只記得黛,卻獨獨忘了人家。
我不置可否。
也從未強迫自己去回憶。千百年來,我孑然一身,又何必徒增牽掛。
況且,我忙得很……
[一]
關于云疆圣女鬢雪即將嫁給臨熙侯的消息傳遍整個長歌時,我正斜倚在流云榻上認認真真地染一匹吉光錦。
朝暮掀簾進來,見我利用“撫痕術”把那些殘蛹拼湊在一塊,浸在煮沸的露水里取絲,不禁莞爾:“想不到堂堂殮夢司破曉這么摳門。”
她著一襲松石綠鶴紋承仙裙,鬢間只入一柄碎玉簪,看似尋常無奇。識貨的人方能認出鶴紋乃金縷絲所繡,針腳細膩栩栩如生,必定要手工精湛的繡娘一人繡上月余方得一件。碎玉簪就更不是普通白玉,而是巫山之雪玉,瑩白細膩,溫潤流光。
“不摳門點怎么配當你的伙計?”談笑間,錦緞逐漸上色,寸寸光華,漸變色彩,瑰麗如焰。
朝暮滿意地接過去:“臨熙侯寵愛嬌妻,這匹錦定能賣個好價錢。”
我端起清茶,吹一口氣:“那倒未必。”
“嗯?雖是殘蛹,但你的撫痕術天下無雙,臨熙侯絕看不出端倪。”
我搖頭,牽著朝暮的手走出去。夜空浩瀚,星幕低垂,我指著其中一顆搖搖欲墜的星子:“太陰星弱,恐有異象。”
朝暮猶疑看我一眼:“你是說鬢雪即所屬此星,臨熙侯能否得此嬌妻還未可知?”
我贊許地看朝暮一眼,朝暮嫣然一笑:“那我明日就把這方錦送到侯府。這場婚事黃了事小,少賺一筆銀子事可大了。”
朝暮經營這間云裳局已有數年,用料之昂貴,手工之精湛非達官顯貴莫能擁有。長歌以外,更有云疆、滇南一脈盛名難掩,一眾女子無不趨之若鶩。這次臨熙侯也特地來到這兒定最昂貴的吉光錦,只為了取一部分縫在新娘喜帕上,疊成一朵雪蓮的模樣。云疆與中原不同,女子出嫁必著純白嫁衣,手腕套上花環,只能喜帕上稍作點綴。
他們成親那一日,鬢雪果然戴著這方喜帕而來。
只不過她雪白的嫁衣上染有飛濺的鮮血,更可怖的是她捧著一只被從肩膀整齊斬斷的一條手臂。
“求你,救他。”
鬢雪跪在我面前。也許數百年來見過太多詭異血腥場景,若讓她知道此時此刻相對于這個對她來說卑微迫切的請求,我更為在意她的眉,不知她會作何表情。
黛色自然,狀似煙云一渺,我甚是喜歡。
“抱歉得很,我只會染布,不會法術,你還是去找大夫吧。”我是缺錢,可我也是有原則的。向來只有我挑選雇主,他身上有我想要的,我便為他殮一場夢。如果每個獲悉我身份的人都隨便這么一跪,我心就隨便那么一軟,那我早就殫精竭慮而死。我又不傻。
鬢雪自然不肯罷休:“我好歹也是沐夜宮圣女,自然看得見同為云疆一脈的破曉公子你左耳上的寶藍圖騰。這是神諭一派修煉的祭司們都有的印記。”
就是這句話讓我破例答應幫她,條件是她要把在我耳垂上看見的印記畫下來。
整個過程里朝暮都默然不語,只叫人進來擦干凈地板上的血跡,一臉嫌惡道:“鬢雪小姐,你要求醫我不攔你,可這是我的地方,能否請你別在此處制造污穢?”
“污穢?”鬢雪冷笑,“你可知道這是誰的血?”
朝暮絲毫不為所動。
“這條胳膊是本該成為我夫君的那個人的,也是你們長歌所有臣民的主子。”
“那又如何?”朝暮露出冷若冰霜的笑容,“人血從來就是這世上第二骯臟的東西。”
[二]
原該是舉世無雙的一場盛宴,卻弄得新娘白衣染血,新郎失了一條手臂,也不枉成為天下一樁奇聞。
鬢雪懷抱殘臂策馬而來,喜轎里躺著奄奄一息的臨熙侯,這事怎么聽,都像是一個荒誕的笑話。尤其當鬢雪告訴我,是她親手將臨熙侯的手臂砍下。要知道在這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云疆圣女與臨熙侯乃是一對匹配得讓人無從挑剔的戀人,他們身上盛載了無數平凡男女對愛情最初的憧憬。
但鮮為人知的是,鬢雪一開始愛的,并不是臨熙侯,而是沐夜宮有史以來的唯一的男宮主。那個視天下女子為無物,只癡心于煉蠱的男子姬棠。
鬢雪本是奪風谷的四小姐,兩年前遇見闖入奪風谷里捉一種叫做女魅的蠱的姬棠。那種蠱是所有蠱中唯一不需要主人喂食與修煉,自己就能生長的一種蠱。云疆雖地處濕熱一帶,有利各種毒物生存,但普天之下只有奪風谷的溶洞中才有可能長成女魅。
要想找到女魅只有唯一一種方法,就是依靠嗅覺。
女魅天生帶著一種奇異寡淡的香氣,若是精神不夠集中,根本不可能在充斥著各種繁雜氣味的溶洞中嗅到。進洞之前姬棠便蒙住雙眼,阻塞聽覺,因此當他幾乎是用親吻的姿態緊貼著鬢雪頸部裸露的肌膚一寸寸地嗅了又嗅的時候,當時養在谷中十六年從未見過陌生男子的少女幾乎嚇得要暈過去。
“那時,我和姐姐們玩捉迷藏,我貪玩躲進洞里,不慎被毒蜘蛛咬了一口,毒血瞬間蔓延全身,頓時動彈不得,連聲都發不出。他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說起來,姬棠也算是鬢雪的救命恩人。
姬棠意識到自己可能嗅到了不該嗅的“東西”時,終于停下動作扯下眼前的白布,映入眼簾的正好就是鬢雪那張因中毒而黑氣密布的臉。他精于毒術,三兩下就解了她體內的毒。
黑氣散去,臉上紅暈顯現。
如果被一名滿臉橫肉、歪瓜劣棗的癟三動手動腳,那叫輕薄。
但如果對象換成一個纖塵不染、芝蘭秀雅的男子,那便可稱為,緣分。
那么巧,姬棠是后者。
鬢雪獲救之后半晌才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地呵斥他:“你竟敢……竟敢……”嘴邊的話還是被咽回去,換成,“竟敢私闖我奪風谷!”
姬棠心知這么一鬧即使洞中真有女魅也會被鬢雪的罵聲嚇得尿遁,于是一臉不耐:“區區一個奪風谷還用得著闖?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鬢雪氣岔,“不要臉的無賴,不準你侮辱我奪風谷!”
姬棠回過頭來饒有興趣地盯著眼前的小女孩,咀嚼道:“無賴?侮辱?恐怕你還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無賴與侮辱吧?”說著,伸手捏住少女小巧的下巴,目光生出蠱惑——如果親眼所見,會發現那種目光實在不像是屬于一個男子的,它又確確實實如同酒杯里的葡萄酒,氣味香醇,色澤誘人地晃動在姬棠的眼眶里。波光瀲滟,讓人不由自主心曠神怡。
那時鬢雪還是不諳世事的孩童,被姬棠這么一“嚇”,直接張開嘴大哭出聲。
如果姬棠也有弱點,那就是見不得女人哭。
一見到女人的眼淚他就會心軟。不過除了鬢雪真沒有女人在他面前哭過。哪有機會哭呢,沉淪都來不及。
鬢雪用這場號啕大哭,換來了姬棠允諾的三件事。
換作任何女子恐怕都要嫉妒吧,沐夜宮宮主姬棠也有為小小女子妥協的時候。
那天分別之后,鬢雪用了很長時間才想出她要姬棠做的第一件事。
她要姬棠帶她出去玩。
也不一定要去哪里,只是想要離開沉悶無趣的奪風谷。于是姬棠帶她回了沐夜宮。沐夜宮中除了姬棠大多為女子,吃穿用度精致細膩自是不消說,光是姬棠的居所天水玉階,白玉殿,熏花籠,紫貂榻,一室安寧,風煙俱凈,令人眷念頓生。
夜里膳房的丫頭送來飯菜,見到鬢雪,劈頭蓋臉地就把她訓斥了一通。天水玉階向來禁止任何人進入。鬢雪雖未見過世面,卻也是被奪風谷上下寵為掌上明珠的四小姐,當即就掌了這丫頭的嘴。
沐夜宮宮規第一條,宮中上下女官在宮中行走必須儀容端莊,主子責罰斷斷不打臉。否則,必定毀其容。
這事驚動姬棠前來淡淡一看,卻不過一句:“連宮中入了何人都不知,自己疏忽先出口傷人,怪不得別人。下去吧。”
姬棠第一次這樣偏袒一個外人,宮人震驚。
宮史令無不意外地在宮冊上記下這樣一筆。怎么不讓人誤以為那是前所未有的寵溺。
于是,鬢雪想到了第二件事。
那是她與姬棠相遇的第九天,是她在沐夜宮的第四天。吃飯的時候鬢雪突然看著對面宛如神仙一樣的男子問:“姬棠,我嫁給你好不好?”
[三]
聽完這個問題姬棠就笑了,記憶里那是鬢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他笑。
琉璃色瞳孔里有些頑固不化的東西瞬間就碎裂成星子,影影綽綽地籠住一臉期盼的少女。
“可我已經有妻子了呀,我還很愛她。”姬棠笑如春風般回答,拒絕得很溫柔,溫柔得很殘忍。
“不可能。你騙我!”鬢雪的眼淚唰唰掉下來,姬棠無奈地看著她什么都不說。兩個人就這樣寂靜地坐著,直到天光熄滅,鬢雪才終于止住了淚。也是在那幾個時辰里,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能嫁給姬棠了。
她擦干眼淚,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那這件事不作數。不嫁給你也可以,但我想一直陪著你。”
退而求其次大概是每個人無法得到心中最想要的唯一選擇。
做沐夜宮圣女的代價是此生不能再回奪風谷,也不能嫁給任何人。鬢雪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件事成為奪風谷永不能洗刷的恥辱。
不過是做了姬棠身邊一個小小圣女而已,奪風谷再無四小姐。然而這在所有曾一睹姬棠風色姿容的女子中,仍是心頭最不能卸下的忌妒與艷羨。
成為圣女的鬢雪也不再是從前的鬢雪。
即便由姬棠欽點,省略層層篩選,但圣女的職責是飼養靈蠱,不僅十分辛苦,還需要修煉各種術法。鬢雪本非云疆純血后裔,天資不足,再加上在奪風谷養尊處優,開始時的確熬得很辛苦。
這辛苦鬢雪不說,姬棠也從不過問。
三年,一千個日與夜鬢雪終于脫胎換骨,足以服眾。
鬢雪也是在成為掌案圣女那一年遇見前來向姬棠求一只蠱的臨熙侯。
“是注定的吧,他所求的正好是我所看護的那只青冥。”
鬢雪說到這里停了停,目光從燭光上收回,漸漸聚焦,最后落在臨熙侯此刻陷入昏迷的面龐上。
我淡淡地聽著——這是每次施展撫痕術必經的過程。在這之前我從未在人的身上施展過這種術法,究竟能不能治愈還得看過不過得今夜。
朝暮沏一杯雪頂含翠給我,淡漠地坐在一旁整理賬目,仿佛在聽一個深夢空花般虛幻縹緲的故事。
[四]
姬棠腦海里所停留的是三年前那個動輒哭泣的小鬢雪。而臨熙侯所見的是站在清晨薄霧里召喚青冥蠱,面無表情動作熟練地將兇悍蠱蟲輕易就收服的白衣少女。
相較于那些臨熙侯在長歌見過的美人,鬢雪也許并非出類拔萃,但無疑與眾不同。
緊接著奪風谷出事,鬢雪咬著唇在天水玉階上跪了一天一夜。其間姬棠出來見過她一次,他說:“你起來。”自從鬢雪成為圣女之后就再也沒有掉過眼淚,而那個深夜,她盯著姬棠的眼里蓄滿淚水,洶涌泛濫,極盡哀凄。然而,姬棠還是那樣溫和地輕輕搖頭之后離開。
最終奪風谷保住了。消息傳來的同時,臨熙侯一身戎裝站在鬢雪面前。他的手臂受了傷,鮮血染紅了戰袍。然而他那么小心翼翼地說:“鬢雪,別哭,奪風谷沒事。”
鬢雪反而哭得更厲害。臨熙侯的手指還來不及觸到她的面龐,就轟然直挺挺地倒下去。
說起來,至今都還是一段賞心悅目的風花雪夜。
臨熙侯坐擁江山更惜美人,滇南來犯奪風谷,欲取其織金冶煉之法占盡六荒。長歌舉兵突圍,退敵兵三十萬。臨熙侯受傷養在云疆沐夜宮,圣女鬢雪衣不解帶寸步不離親自照拂月余。
沐夜宮宮人親眼見過,臨熙侯在昏迷中握著鬢雪的手不肯放開。也親耳聽見過,臨熙侯一聲聲喚著鬢雪的名字,叫她放心,放心。
臨熙侯醒來的那個清晨,鬢雪把下巴擱在他的床沿,露出初綻花朵般清新和暖的笑容。她說:“你帶我走吧。”
鬢雪要求姬棠的第三件事,是重獲自由。
她沒有用這次機會去求取前往奪風谷與母家并肩作戰,只因那時她仍抱著期待,明明知道姬棠讓她自己選擇,要去奪風谷,就絕無可能再回來沐夜宮。果真到最后姬棠也沒再為她特赦,她亦沒能狠心就這么離去。可當臨熙侯握著她的手時,她忽然就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愛一個人,如同一場豪賭。她押上奪風谷四小姐的身份,押上母家的安危,押上背信棄義不忠不孝的惡名,她就知道不論輸贏,此生她都不可能再有可能擁有這樣一場愛情。因為,再也沒有這樣沉重的籌碼。
臨熙侯也確實是個情深的人,他站在姬棠面前,露出傷愈的手臂,上面的疤痕已經被“鬢雪”兩個字的浮雕取代。他就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著鬢雪的手許下此生必不相負的諾言。
他笑起來比映照著巫山的朝陽更溫暖和煦。他說:“鬢雪,我把你的名字刺在手臂上,若有朝一日我負了你,這條手臂我便不要了。”
鬢雪說到這里,終于止不住流出眼淚。
朝暮聞聲饒有興趣地盯著殘臂。鬢雪好像是有意滿足我們的好奇心,親手撕開衣袖,裸露出的小臂肌膚上果然清晰無比地印刻著鬢雪兩個字。
“真驕傲啊。”朝暮忽然笑了一聲。
鬢雪滿臉眼淚地盯著她,朝暮接住她的視線,微微揚起下巴:“不是嗎?有個聲名顯赫的男子這樣愛你。”
鬢雪凄楚一笑:“姑娘是在諷刺我嗎?再愛又如何,他到底還是變了心。我鼓起勇氣信了一次,結果呢?”她淡淡看了一眼朝暮,“姑娘,你嘗過絕望的感覺嗎?”
朝暮恍惚一愣,仿佛陷入從未有過的沉思。
[五]
在中原沒人能拒絕臨熙侯,即使那個人是沐夜宮的宮主。
但直到離開時鬢雪也未從姬棠眼角眉間看見絲毫不舍。一個圣女罷了,沐夜宮美女若云,也不乏才德兼備靈透無雙的女子。想要找一個人頂替她,又能有多難。
于臨熙侯而言是找到一生摯愛。于姬棠而言,只不過是損失一名培養了三年的養蠱師。
于鬢雪自己,是開始另一段世人眼中花好月圓的愛情,圓這一場情深的夢境。
然而——
六荒中仿佛總容不下太過圓滿的事情,鬢雪離開沐夜宮重新回到奪風谷不過數月,再見到臨熙侯時,他卻冷淡地告知她,他不能娶她了。理由是,他愛上了別人。
沒有比這更惡俗的理由,也沒有比這更置人于死地的理由。
當鬢雪終于確認臨熙侯是當真不可能再要她,即使她已經穿上嫁衣,即使他也駕著車隊遙遙相迎,他卻真真切切地告訴她,即使到了長歌,他們也不可能行禮。他不愛她了。那個把她的名字刺在手上的王侯輕描淡寫地否定了過往的深情與誓言。
于是,她笑著說好。好啊,你言而無信,沒有愛情,那就賠一條手臂給我吧。
然后她斬下他的手臂,在場所見之人無不震驚。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動——臨熙侯揚揚手,讓她走。
鬢雪不走,就這樣僵持著,直到臨熙侯的血一點點慢慢流失,終于開始覺得寒冷。
再然后,鬢雪回過神來,帶他來找我。
“是姬棠告訴你的?”我問。
鬢雪點點頭:“在沐夜宮時我聽他提起過你,傳說中的神諭一脈,他告訴我你左耳上有寶藍色印記。”
我瞇著眼想了一會兒,撫痕術已經進行長達數小時,黎明將至,臨熙侯的命恐怕保不住。
鬢雪搖頭,再搖頭,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有什么好哭?”朝暮不耐地皺了皺眉頭,仿佛是鬢雪制造出的噪音擾得她心神不寧。又算錯一頁,隨手撕掉揉皺丟開。
“人是你傷的,他救不活也是你害的,現在為你耗費心神的是破曉,被你害得失去一將庇佑的是長歌子民,你好意思哭?”
鬢雪一愣,錯愕地問:“若不是他負了我,我又怎么會……”
“變心罷了。”朝暮走過來,“你不也曾變過心嗎?那又憑什么要求別人的一心一意?”
鬢雪想要辯解,卻一時開不了口,憋得滿臉通紅。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朝暮走到桌前坐下,兀自倒了一杯茶,茶煙蒸騰,映襯得她的面容格外不真切。
“其實你心底根本沒有徹底放下過沐夜宮宮主,三年來你做的每件事都是試探,試探他對你有無情義。你開口說想嫁他,是;你拼命努力成為圣女,是;你跪求他讓你回一趟奪風谷再回來繼續做圣女,亦是;就連,你當著他的面跟臨熙侯走,也還是。
“而另一方面你又希望臨熙侯是真正憐你愛你,此生不渝。”
朝暮頓了頓:“鬢雪姑娘,我忽然很想知道一個人的臉皮需要厚到一個怎樣的地步才能做出你現在的事情。”
鬢雪被朝暮犀利得幾乎讓人崩潰的言語噎得連流淚都忘了,緩了好久才無力地開口反駁:“是!我愛的人不愛我,難道我就不可以嫁給一個愛我的人?我難道就沒資格要求即將成為我夫君的男子對我一心一意?”
鬢雪有些激動:“明明負我的人是臨熙侯,你為什么句句針對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眼看火藥味越來越重,我猶豫著是不是暫避一下,卻忽然在臨熙侯的身體上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氣息。
撫痕術實在不能再施展下去了,我無聲地嘆一口氣。
朝暮與鬢雪的爭辯還在繼續。
“你當然可以再選擇愛你的人,那就別當作你自己還愛著姬棠,而嫁給臨熙侯只是一種成全。是你將自己求而不得的那份成全轉嫁到臨熙侯的身上,別寫信給姬棠說你還愛他。
“真正深愛一個人,你就不會走。無論他如何待你,你都不會走。一旦你離開了,就不要再說愛。”朝暮抬起眼看向鬢雪,冷然道,“因為那真的很惡心,很虛偽。”
相識數年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朝暮,神色空明,目光如寂。我卻不知道她竟有這樣犀利、敏銳的一面。
她握著茶杯,長發被燭火照耀得根根分明,如她剛才所分析的一般脈絡清晰。
情感里的真相總是比別的現實更讓人難以承受。我望著錯愕無語的鬢雪,輕聲宣布,臨熙侯回天乏術。
鬢雪終于面如死灰,形同槁木。
只不過她究竟是懊悔內疚,還是繼續恨著愛著,我都漠不關心。
旁人的悲喜從來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只是鬢雪帶著臨熙侯默默離開之后,朝暮像是陷入某種旋渦般的沉思中。我猶豫地去拍她的肩,才發現她低頭對著的桌面上有透明的淚珠。
[六]
我雖喜愛美人,卻永遠沒法去安慰一個哭泣的美人。
相處三年來,我也只知她是這云裳局的老板,除此之外,我從不過問其余任何與她相關的過往。同樣的,她也從不問我。她知道我無所謂記得或尋找,這也是為什么剛才我沒有追問鬢雪她與姬棠談論起我時的細節。我只用知道自己依靠撫痕術與殮夢人棺的術法謀生就是了。這跟朝暮賣錦緞衣裳,或者對面矮子賣燒餅并無任何本質區別。
可這樣一個天色晦暗的清晨,朝暮的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一程又一程。我手足無措地想去滅了那盞照著她眼淚的燈,卻被她握住手腕。
我也不閃躲,許久之后,她才開口:“破曉,你忘記了自己的來歷。我是想忘,卻注定無法遺忘。
“鬢雪剛才提到的那種叫做女魅的蠱,那種蠱之所以難得,除了它是集天地靈氣以及天時地利人和才可長成之外,還因為它與生俱來就有過目不忘,通曉世情的能力。這種蠱,能夠看透人的心。”
我緩緩聽著,等她揭開答案。
“其實,前幾日我去侯府送吉光錦時就知道臨熙侯已是行將就木。當時我猜測大約是那場與滇南在奪風谷中一役留下的舊傷。看他接過吉光錦時那沉重的樣子,我就知道,他是不能也不會娶鬢雪的了。
“直到剛才,我看見他手臂上的傷痕,才是確定了。”朝暮看我一眼,“你應該也感覺到了吧?”
我點點頭。臨熙侯手臂上的傷疤詭異,是所中毒箭即將發作的記號。撫痕術之所以無效,并不是他失血過多,而是毒素已經侵入他五臟六腑,能夠撐到剛剛才斷氣已實屬罕見。大概是想聽鬢雪說完這段故事吧。
朝暮凄然一笑:“可我封住了他的聽覺。
“很殘忍是嗎?”朝暮緩緩道,“可我覺得他若是聽見剛才鬢雪說的那些只會更殘忍。因為這個女子不配。”
朝暮說過第二骯臟的東西就是人的血,在她心里第一骯臟的大概就是人的心。
她不信人心。
“你就是女魅。”我頓悟。
朝暮露出你終于開竅了的眼神:“堂堂一個殮夢師竟然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給一只蠱打工了三年,你顏面何存?”
我尷尬地笑了笑,轉移話題:“我對那個姬棠倒有幾分好奇,不知這位兄臺究竟有沒有愛過鬢雪,或者他壓根喜歡的就是男人?”
朝暮目光流轉,輕嗬一聲:“他愛不愛鬢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沒有愛過我。”
“你?!”
朝暮笑了一下,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個笑容,似有無限倦怠又似無限嘆惋。難怪鬢雪那樣動人的女子也沒能打動姬棠。
我盯著眼前的女子,朝暮垂著眼,睫密如羽,輕微翕動。她松開我的手,雙手支撐在桌上,過于白皙纖細的手腕好像隨時都要碎掉一樣。
姬棠尋的是那只女魅的蠱,想要的也是蠱的識人心術。那么朝暮呢?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陣心寒。
忽然就想起方才朝暮一字一頓說:“真正愛一個人你就不會走,無論他如何待你,你都不會走。否則,就不要言愛,太惡心,太虛偽。”
我忽然想起曾有位雇主問我收集這樣多的螺子黛,是否為了某個女子。我不記得,也許,我也曾深愛過。但既然我現在是孑然一身,那么忘懷了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可惜朝暮忘不掉。
“我也勸過自己不要想這么多的,生而為蠱,就該明白一只蠱要守一只蠱的本分。”朝暮聲音沙啞起來,“可作為唯一化作人形的女魅,我有時卻分不清究竟是我想要的太多,還是那個人給的太少。”
明明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過去,天色卻始終不曾亮起來。
我拍著朝暮的肩,默默無言。
[七]
我并不知道接下來天黑得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的那一夜,朝暮坐在窗臺前無法遏制地想起了她初遇姬棠的情景。
那時她還沒有人形,只是一只通體碧綠的小蟲。姬棠從她身邊走過,差點一腳就把她踩死。
可他竟發現了她,將她捧在掌心里。
是真正地被人捧在掌心上。那時姬棠還不知道她就是女魅蠱。
也只有她知道一向以容色魅惑天下的姬棠其實是個害羞的小鬼,因為他太寂寞,所以只和朝暮說話。他真的和朝暮說了很多很多話。那時他也還不是沐夜宮宮主,他只是他,她也只是她。是那段被捧于掌心,共燭夜談的日日夜夜成為了最美最好的時光。
她想忘,因為醒來會哭泣。
亦不想忘,因為有回憶才有勇氣面對形單影只的人生。
[八]
鬢雪最終回到了奪風谷,沐夜宮一切如常。聽聞姬棠仍然堅持不懈地尋找世上另外一只女魅。
我沒有問朝暮當初為何離開沐夜宮離開姬棠,那晚之后,她和我一樣迷戀上喝酒。
“你以前也喝過酒?”
朝暮搖頭:“從未。”
我恨不能仰天長嘯:“那為何你昨天在我酒窖里打開嘗過的品種個個價值連城?”
朝暮白我一眼:“我已經告訴過你,女魅蠱有識人識物之能,我用手指沾一沾就知道你那些酒哪些是陳釀,哪些是你用來充數的。”
我無言以對。
臨熙侯死后,長歌子民致哀三日。然后一切仿佛風平浪靜。一代名將尚且如此,世間又能記住幾人。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時光漫長。千百年來,我始終不曾厭倦,可這會兒,看著朝暮用我的絕世佳釀在廚房里做酒糟丸子,我忽然覺得生無可戀。
“其實娶一只蠱也不錯,還能當人用,下得廚房織得錦緞還能品酒,不錯不錯。”
朝暮冷冷轉過臉去,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左耳,仰望蒼穹。
云裳局被籠在薄霧中,無聲,神秘,好像不屬于人間的一隅盛景。
朝暮既然知道鬢雪在答應嫁給臨熙侯之后還有寫信給姬棠,可見身在長歌,仍留意著千里之外的沐夜宮。
但我知道,她是不肯再回去了。
就如我,是不肯去打聽關于我喜愛收集螺子黛緣自于何了。
事實上鬢雪離開的幾日后我便收到她的書信,我知道里面必定是她親手所繪的我左耳上的印記。當火舌舔上信封時,朝暮正好掀簾進來,仿佛沒有看見一樣。
有些真相是不必追問的。
就像有些深情是注定要被辜負。
朝暮說得對,鬢雪若真有一分愛著臨熙侯,就該知道他用一個拙劣的謊言消減了她無限的愧疚與懊悔。
太陰星終于還是沒了,我親眼見它墜入天之縫隙。
而屬于朝暮的那顆星透明純粹得讓人懷疑,那究竟是一顆新鮮的眼淚,還是一枚凝固千年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