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在孫秀英被賊人擄到西山又完好無損送回來的第二天,城東當鋪李管家后腳找上門來,卸了一溜聘禮,委婉暗示他家少爺最近忽犯怪病,怕耽誤孫姑娘大好青春,指腹為婚的那樁親事就此便廢了吧。
孫家老爺乍聽這消息,雙目發直,膝蓋一軟跌坐在椅上。好好一個女兒家,未出嫁便橫生這禍事,倘若死在西山好歹成全了名節,可偏偏就安然無恙,還被賊人一路客客氣氣送到正門口,連夫家退禮的人都上門了,這下誰還肯相信她完璧無瑕,如今誰還愿意娶她?
一家人抱頭哭成一團。反倒是孫秀英款款現身,客客氣氣送李管家到了門口。李管家倒是從小看著她長大,見她今時今日做派儀態不改從前,不免輕輕嘆了口氣:“老頭我以前就說過,孫家大姑娘是個有福氣的,就算不在這兒,也總會在別處候著姑娘。”
孫秀英仍舊只是笑笑:“借您的吉言。”
一:
廊下草木蓁蓁,春已到。
她目送李管家離開,叫人鎖門之后往回走。枝繁葉茂的景象與平時無異,只是不間斷自身旁掠過的身形,被稀疏日光掃下的暗影一會兒停在足尖,一會兒落在腳后,看得出今天這個人心情異樣地好。
而她不去理他。那人先按捺不住朝她喂了一聲,屈膝坐在梁上,吊兒郎當,垂下一條腿在半空中漫不經心地晃,雙眸卻奇異地明亮。見她目不斜視仍舊往前走,他啐掉叼在嘴里的那根狗尾巴草,又大大咧咧連名帶姓叫她:“孫秀英。”
她置若罔聞。他卻仿佛習慣,縱身一躍從梁上翻下來,敏捷如一只慣走人家屋檐的野貓。
他笑嘻嘻追著她上去。房里已有人等著,一男一女,神色惶惶不安。那女孩一見孫秀英回來當即撲了過去,話未出口淚已潸潸沖下,抬頭看清跟在她身后的男人,眼中幾乎滴血,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噬其肉:“趙臻,你害得我們家還不夠嗎?”
趙臻,那個謠傳里擄走孫家大小姐的西山賊匪,此刻堂而皇之坐在受害人家中最寬敞的椅子上。
他笑得懶洋洋:“二小姐,老子冤枉啊,誰叫你深更半夜不睡覺去湖邊等情郎,等就等,奈何你偏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子兄弟幾個眼神實在不好,看得到你滿頭金釵銀環,卻沒認出你是七天之后要入宮當娘娘的孫二姑娘。”
這話說得孫二姑娘孫秀雪面上一陣白來一陣紅。
被西山劫匪擄走的其實并不是外人所知的孫秀英,而是她即將入宮為妃的妹妹孫秀雪。趙臻干盡天下齷齪事,手下之人奸淫擄掠,卻偏偏不碰未出嫁的清白姑娘。況且孫秀雪還是當今皇上欽定的女人,借他百來個膽子,他還是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
第二天一早便命人將孫秀雪完璧歸趙,卻不料孫家有位姑娘被賊頭擄走的消息不脛而走,可巧那天早上又有人撞見她被送回來。雙姝養在深閨人多不識,一時不辨到底是哪位小姐,孫秀英為了保全不日將入宮的妹妹的名聲,便替她一力擔下這灰色緋聞。
孫秀雪知道是因自己才害得李家公子對姐姐漸生嫌隙,拉過一旁呆立的情郎朱檢肅,翻身跪倒要謝姐姐再造之恩。趙臻卻伸手攔住朱檢肅二人,淡淡道:“先別忙著跪,李家那小子病懨懨的,沒兩年腿一蹬就見他老子去,這樣看來,你其實是救了你姐。”
一直沉默的孫秀英這才看他一眼,似嗔似怒,這一眼便已讓他酥了一大半。
對趙臻,除了油嘴滑舌言行輕佻以外,孫秀英倒沒有其他成見。在她“名聲掃地”的那個晚上,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賊中梟雄,趙臻。
夜半登堂入閨房,不為財也不為色,大約也只有他興之所至才做得出來。
說到底,她也不過十七八歲少女,為了孫家頂下妹妹罪過,她是那樣怕,回頭不見來時路。那一夜她夢到萬丈城墻兵臨城下,她跌下來。
驚醒的時候就見到他,像個小狗似的懶洋洋,躺在床邊最遠的椅子上,窗欞有月光,卻不及他眼睛亮,這雙眼此刻看著她。
他輕輕地笑了:“嘿,老子是西山賊祖宗,老子叫趙臻,老子怎么不記得啥時候擄過你這個小娘子。”
頂漂亮的一張臉孔,卻偏偏配了這樣放浪形骸的靈魂,又或者已經長成這副模樣,再驚世駭俗也值得原諒。是這樣嗎?她只知道,世間頂多不公平,英俊兒郎有朝一日虎落平陽,她的名聲其實很虛妄。
她突然笑了:“你來做什么?”
他眼睛更明亮,像水洗的琥珀,瑩潤發光:“老子來看怨婦。”
孫秀英沉默著。他端詳著她,忽然撲哧笑了:“又或者是個呆子。”
二:
孫秀英唯一一次上西山找趙臻,是為了一味墮胎藥。孫秀雪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朱檢肅當下就慌了神,手足無措,脫口而出請她去找趙臻幫忙。
孫家父母無法再承受來自女兒身上任何一樁噩耗,孫秀英細想一番,當下能倚靠的人,竟真的只剩下素昧平生的趙臻。
為了不引人注意,她夤夜出發,日出才到西山腳下。看山的兩人竟認得她,殷勤招呼她,一面走一面為她指點山中諸物諸景。山下已至夏,山中卻春花燦爛,房屋林立,瓦筑紅墻,儼然一座治法有度,內外嚴謹的小小城邦。
她不免笑了笑,在心底,有誰會想到治理這城邦的竟是那樣恣意率性的人。在她提出索要藏紅花時,肆意在趙臻臉上汪洋般的嬉笑一點點退去,他的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肅然難言。
趙臻跟手下的人說了些什么,待那人回來時手上便多了一個小小紅盒。翻盒面朝她,奇異的凜冽香味讓她下意識扭頭一避,凝神細看他卻已合上。
她沉默地接過。離開的時候聽得背后他輕輕嘆了口氣:“秀英,你自以為對人好的決定,有時候并不是她想要的。聰明易折,這個道理你再明白不過。”
她想她其實并不了解趙臻,這個鎮日隱藏于嬉皮笑臉后的靈魂,并未如他平時言語那樣粗糙。他會發光,那樣亮。
她渾渾噩噩抱著那盒藥回家,花了一個下午的工夫才煎好一小碗,中途接連好幾次弄滅爐火,失手潑翻無數已經放涼的湯藥。當她把這小碗端到孫秀雪面前時,孫秀雪原本已經發白的臉終于退去最后一點血色。
抬頭淚意已經滂沱,她顫抖著雙唇喚姐姐,姐姐,何其殘忍。一時失神,她從未對這個孩子投以同情,可秀雪愛他,勝逾生命,她又怎能忍心將她殺死。
心血耗盡,一點一滴全部融進這碗藥里,最后她將它倒在香樟樹根下。四面楚歌,六神無主,這次她真的彈盡糧絕。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高處有人叫了她一聲,她一抬頭,趙臻大搖大擺從樹上一躍而下。他輕快地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眼睛晶亮:“給你。”
是顆藥丸,盛在紅盒子里。他從旁解釋:“這藥可延緩生產,讓孫秀雪入宮侍寢那晚服下,保管天王老子都看不出來這究竟是誰的種。”
她一時沒接他手上紅盒,他揚眉不解地看向她。孫秀英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她忽然舉袖加額,向他鄭重施以大禮。趙臻看著她,慢慢笑了:“就這么信我,不怕我是哄你的?”
如果仍舊只是玩笑一場,那也是命運的安排而已。但幸好,命運不曾對她太過苛刻。
七天之后迎親的馬車從上京抵達青城,來迎接這位出自民間,幸運被挑選入宮侍主的孫家二小姐。
九月以后,有消息自皇城傳來,孫貴人順利誕下一名皇子。那時宮中已有近十年不曾有過新生兒的好消息,舉國歡騰,全城慶賀,同時,處于狂喜心情中的皇帝宣布晉孫秀雪為貴妃。
在知道這消息的當夜,孫秀英提了幾壺好酒,帶上些紅雞蛋去看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住在城東以教書為業,賺點薄資糊口的朱檢肅。
說實話,她并不喜歡這個真正意義上的妹夫,他的身上有種酷似女性的精致復雜,可惜這并不是她所欣賞的。她偏愛趙臻的簡潔明朗、烈酒快馬,或者粗俗地痛快著。
她在心里笑了笑,無端有點快樂的感覺,輕快走在這明晃晃的月光下,身邊空無一人,卻忽然想到他。在那座井井有條的城邦中,是否也沐浴著和她相同的月光?在偶然想起她的瞬間,他心底是否也會微微酸慰地快樂起來?
三:
朱檢肅不在家。叩門聲驚動一旁尚未入睡的鄰居大嬸,出來告訴她朱檢肅一早出了門,現在還沒回來。
孫秀英走到附近橋墩下坐著休息,酒放在門口。很快就有人從橋上過來,兩人,最終讓她默然止步是因為她聽出了除朱檢肅外另一個人的聲音。
是趙臻。她竟不知何時兩人的關系已經好到把臂出游,促膝夜談的地步。想象著二人共處的某些畫面,橋上趙臻一些意圖安慰的句子斷斷續續朝她吹來:“孫秀雪生了孩子,你現在大可放些心。”
朱檢肅苦笑著:“她現在宮中,踏錯一步便是生死,讓我怎能放心。”
“不放心又如何,”趙臻索然笑了,“你我二人生都不由己,況且是死。”
朱檢肅轉而凝視著他,忽然嘆了口氣:“是我父母對不起你,讓你這一輩子都過得這么不快活。”
趙臻想笑,卻終究沒能笑出來,長嘆道:“人生何處不苦,處處荊途。倘若從出生起我就有選擇的余地……”話至此處他忽然噤聲。
他看到一壇酒,在朱檢肅素來少有人問津的家門口。快步過去俯身拾起,在發現旁邊一兜紅雞蛋后眼色倏忽一沉,游目四顧,提聲朝著清靜四野開口詢問:“秀英?”
只有蟲鳴蛙噪相應,并無人聲。朱檢肅大步過來,掃了他手中紅雞蛋一眼,表情頓時變得與他一樣沉重。他壓低聲音:“大約走了。”
趙臻勉強點了點頭。她沒有動,甚至在他們離開后,她仍舊沒有挪動自己雙足。
她想不明白,兩人私交既已這樣好,為何人前還要裝成陌路?況且參看趙臻言談風度,絕非尋常寇賊所及,為何要自貶至此?
不期然地,一些原本并不注意的細節在這個危險的夜晚變得異常清晰起來,孫秀雪于宮中生下朱檢肅的孩子,而趙臻,曾反復暗示她對那孩子手下留情,替孫秀雪遮掩產期的丹藥,也是趙臻親手贈送。她的心在某一瞬間忽然冷了下去。
趙臻是隔了七八天后才過來看她,在某個午后。沒心沒肺不拘小節,他表現得與往常的記憶無甚差別,她卻不止一次回憶起那個晚上他說過的句子,似乎他的憂思、意志消沉只屬于黑夜,到了白天,他又是那占山為王,囂張跋扈的賊祖宗趙臻。
她還是問了出來。她說:“你跟朱檢肅,以前認識嗎?”
有一瞬奇異的靜默,他垂目的表情有一種即將孤注一擲的決絕,她不由得屏息,想起年幼時曾被人帶到四方賭局,骰子搖開的瞬間賭徒們臉上冷光四濺,成敗勝負生死不過轉念之間。
當他抬頭再看她時,他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那天晚上,你來過朱檢肅家中?”
孫秀英略一沉吟,迅速地答:“是。那些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一改平時戲謔的表情,趙臻凝視著她,忽然問道:“如果我說,原本該娶孫秀雪的人是我,你信不信?”
四:
前朝大云亡國的時候,孫秀英還沒出生,前朝王室的所有訊息也在新王登基后逐漸淪為禁忌。她只知道當今天子趁先王病危,太子年幼,集結舊日部將自塞外發兵逼宮,奪走了原本屬于他侄子的皇位。舊日皇室貴戚,攜宗族姻親自焚于皇城中,以死殉國。
為了表明自己是順承天命,一切舊制仍遵循先例,乃至從前為太子在民間挑選的少女,當今天子也一一笑納。
對前朝仍余情未了的老臣舊將卻始終堅信太子未死,此刻正在某處某地厲兵秣馬,籌備著有朝一日卷土重來的可能。
孫秀英這輩子都想不到,這個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的西山寇匪,多年之前曾居于九重宮闕,是傳說中死于某場意外大火的太子。她想她終于有些理解他在人后的郁郁消沉、孤獨難言。
她點了點頭:“我信。”
他很慢很慢地說:“但你仍在怨我,是嗎?”
他靜默而惴惴的容顏中有種不忍再看的憔悴神傷,間或失神的剎那,仍有微弱的光閃爍,是昔年光影中片羽吉光的記憶,還是偶爾點綴在孤苦長河中,那些不可多得的神思想念?
她看著他,肯定地搖頭:“我曉得你的苦衷,我曉得的。”
趙臻恍惚地笑了:“家國天下,可我知道,我所做的這一切從不是為了所謂天下蒼生,我拼死要換取的,只是不讓在意我的人繼續失落難過。”
他笑著笑著忽然側過頭來,目中浮起一場大霧。
自那之后趙臻再也沒主動出現在她的世界。西山守門的人已換人,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郁郁下山,從千年外返回人間,靈魂卻早已不知去向。
那是孫家最鼎盛的一年。世道總如此,歡舞同笑,悲辛獨哭。在得知孫家尚有一女待字閨中后,曾經那些并不愉快的灰色緋聞便不再是她出嫁的阻礙,很快,提親的媒婆絡繹不絕出現在孫家門前,在孫家二老再三斟酌下,定了同城一個家底殷實,卻與皇族毫無干系的富商之子。
孫秀英答應得很迅速。納采,呈帖,對八字,在雙方父母得知這樁姻緣實乃上天注定后,婚嫁的日子便被迅速拍板定在下月某個據說千載難逢的好日子里。
自此趙臻仍舊毫無音訊。出嫁前的深夜,孫秀英忽然想起最初趙臻出現在自己面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幽沉沉的暗夜里。而當他真的出現時,她卻以為只是一個錯亂的夢境。
他單手撐著窗臺,雙膝一躍翻過矮墻,靈活如一只野貓,飛檐走壁卻偶爾又會出沒少女閨房中。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悱惻千言忽覺詞窮意竭,當她終于能開口時,說的是:“你走了那么久。”
把我留在這里。我那樣牽掛你。
他凝視著她:“你是最聰明的,我以為你至少能讓自己不要這么辛苦。”
“我是聰明的,我又怎么舍得給自己罪受。”孫秀英明明在笑,轉過臉時卻忽然有淚刷下,“我又怎能委屈自己嫁個不喜歡的人。”
連情話都這樣不纏綿,他失神一笑:“我怕你后悔。”
淚意剎那盈眸,秀英卻已經握住了他的手:“我只怕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五:
當夜孫秀英走得很干脆,只攜了幾件換洗衣物,一應首飾釵環都沒帶。這慣于竊取曾令百姓深惡痛絕的盜匪這次沒偷走任何寶貝,他帶走了孫秀英,他在這里唯一的珍寶。
這驚世駭俗的私奔會被青城百姓世代記取,他們刻意或者根本不屑提及其中是否存有愛情,而她不去在意。人世的愛情總與初衷背道而馳,她不要這樣。
在西山住下的第三夜,她一意孤行嫁給他。天地為證,青山為媒,朱檢肅是他們唯一的見證者。經歷生離的人,大約會對別人的愛情多一點憐憫。
她成了他的新娘,在那一夜。云雨過后趙臻以臂供她枕之,看她于自己懷中累極安然睡去,聽窗外雨聲淋漓。三月早春的風送來山中植物特有的清冽氣息,他呼吸著這片被佳人體香氤氳的空氣,卻也清晰感覺到,那始終置于心頭的陰云,從不曾有過消散的跡象。
他忽然閉上眼,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孫秀英在西山住下,但凡他要出門,她便會提前打點預備好一切,倘若他晚歸,她便會提上燈籠,去西山山腳等他回來。
有時候趙臻會覺得,踽踽獨行于山野之間,抬頭忽見閃爍在茫茫暗夜之間,被她攏在掌中那點微弱的光亮,是遠比西山更溫暖具象的,家的意義。
當終于有一天朱檢肅上山找到他,將賬本攤在他面前,告訴他這些年他們積累的財物足夠支撐一場耗資巨大的戰爭時,他卻陡然橫生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也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試圖躲避的命運從不肯輕易放過自己,當不可知的未來終于清晰可見時,即便結局只是死路一條,他仍覺得松懈般快慰。
但有人無辜,被牽扯進來的那個人,他想她活下去。于房中枯坐,竭力思索讓她暫時離開青城的理由時,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她沐著月光走進他的世界。
她的表情讓他知道自己其實不需要再多說些什么。
“我看到朱檢肅的馬車停在門口,”她專注地看著他,“那么,你已經決定了?”
趙臻無言,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給她任何承諾。很久之后他才開口:“我會送你走。”
她的答案其實他已想到,她說:“我自己走。”她極輕極輕地重復了一遍,“我自己走。”
一豆燈火于她離開之后的某個時刻終于熄滅,而他仍舊坐著,在僅剩月光為他照明的天地。忽然興起凄苦無限,他想喝杯酒,在這個長夜,喝醉會是場榮幸。
主意已定。在他起身拿酒的瞬間忽然愣在原地,他看見一副薄薄剪影立在門口,他看見她眼中滂沱淚意,他也清楚地看到她發抖的身體,縱然她這樣努力地壓制:“趙臻,求求你,我們一起走吧,把你的江山拋下,我們去個明媚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明媚,春暖,明麗,他的一生早注定和這些詞語毫無關系,可當她提及,當他心愛的女子向他許諾這些美好時,他仍覺已經死去多時的肺腑絞痛難言,那無限酸楚疼痛之間有花怦然綻裂。
而他只是靜靜地笑著:“富貴江山,錦繡前程近在眼前,我趙臻這樣貪圖享受的人,從不會去做這些兒女情長的傻事。”
六:
不。不是的。
他要告訴她,他寧可拋下這江山萬里的重任,無論天南地北,從此跟著她漂泊浪跡。而他不能。
在孫秀英離開之后,趙臻大醉一場,是朱檢肅一盆涼水將他自宿醉中潑醒:“你讓孫秀英走了?”
他心頭一陣鈍痛。朱檢肅怒不可遏:“你瘋了嗎?為這件事我們準備了將近一生,眼下你輕易讓她走了,要是走漏行蹤豈不是前功盡棄?”
趙臻笑了笑,表情意外凄苦:“不,不會。那天倘若真的發生,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話至此處他忽地輕輕嘆了口氣,“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趙臻再沒見過孫秀英,在這樣動亂的年代,任何一場無意識的告別都可能代表著永不相見。比起時時想念,對很多亂離人來說,永不相見會是難得的福氣。
從北邊逃難來的人說見過孫秀英,她孤身往關外去,那時候前朝部將自山海關起兵,一氣攻下六座城池。朱檢肅是那次起義的主要策劃者。他不止一次在趙臻面前狂喜地提及,我們的將士如何同仇敵愾眾志成城,勢如破竹的攻勢又是怎樣讓敵手魂飛魄散,潰不成軍。
可趙臻看到的是無數自戰火紛飛的北邊逃來的難民,衣不蔽體,易子而食。血流成河本就和他們毫無干系,而他們卻因此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對天下蒼生毫無公平可言,可對他呢?他不快樂,一點都不。可他逃不掉。江山在這里,父輩的夙愿在這里,祖宗的基業在這里,他也被困在這里。他很想她,在某個孤獨深夜里醒來的剎那,她是他唯一感覺溫暖的存在。
他真的就去了。從青城出發,沿路向人打聽她的蹤跡,三月后在鄞州找到她。
那日城中硝煙未滅,哀鴻遍野,中年男子擔兩肩箱篋倉皇逃亡,箱中一雙幼子嗷嗷待哺;古稀老人將裝干糧的布袋扛上肩頭,攙扶著同樣佝僂的老伴,顫顫巍巍離開這片已被攻陷的故居。
他看到大云軍旗被插上鄞州的城墻,這是他們奪下的第八座城池。他忽然有些明白孫秀英來這里的目的。
她竟然妄圖以一己之力,勸服朱檢肅放下攻城略地的決心。而孫秀英并沒有見到朱檢肅,她在軍帳外等了三天三夜,然后被告之朱檢肅已不在鄞州。
趙臻躲在暗處,始終。他怕,他怕看到她那一刻死灰般的潰敗,他怕她力不能支卻仍在堅持的孤絕。而當他親眼目睹時,他仍覺得有萬劍攪裂他肺腑,三魂七魄同時灰飛煙滅。
他看著她落寞地轉身,他看著她混跡在那片難民中朝城門走去,他看著黃昏之下她單薄肩胛,融入一片逐漸稀薄的霧里。
他跟上她。入夜走入一片小樹林,她忽然止步,面朝他隱藏的黑暗,一按手中掙動的長劍,以一種決意赴死的語氣冷冷道:“閣下何人?”
他看到她手中幽幽波動的劍氣,一如當年閃爍于山野之間,照他歸家的微光。
這微殤而甜蜜的等候,他的新娘。當她問第二遍時開始下雨,波光淅瀝,竹葉上凝著一點一滴,承接不住忽然墜到他眼底。
她狐疑四顧,在確認自己只是多心以后,收起長劍繼續跋涉。而他站在那里,等天亮起。天亮起,她再也不屬于自己。
七:
孫貴妃的兒子夭折在他出生的第八個月。
西山的管家休書一封將他從鄞州召回來的時候,他看到朱檢肅伏地號啕大哭。而趙臻很明白,對這不曾謀面的孩子的痛惜,根本不是他為之大哭的主要原因。
因為哭泣過后,朱檢肅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我們沒有退路了。”
倘若舉兵事敗,至少皇室還有一點他的血脈,輔佐他為帝,并在他成長過程中灌輸家仇國恨的真相,也不失為復辟的另一個好方法。
將士士氣大漲,一舉攻陷東南三省城池十六,民間傳言這是先太子之師,但天下之大,卻無人知道太子藏身之地。當今皇帝憂心忡忡,再加上喪子給他的巨大打擊,他很快病倒。
朱檢肅喜悅地在他面前提及:“快了快了,我們快成功了。”
四海之大,故鄉已成他鄉。他淡淡笑了笑:“臣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夙愿已達。”
朱檢肅笑得難得明朗,拍拍他肩,推心置腹般道:“事成之后,大云和我沒有一個會虧待你。”
至此他已經放棄再去尋找孫秀英的蹤跡。倘若她平安無事,他寧可她永遠下落不明,但他想不到她會回來。
回到青城的那天,她帶來了千軍萬馬,兵臨城下。在天下都在尋找這所謂前太子蹤跡的時候,只有她清楚地知道他藏在哪里。
借入宮看望喪子的妹妹,她將一切坦承,但有一個條件,她要先行獨自前往青城,大軍隨后。她信誓旦旦地向皇帝保證能夠勸他放棄,歸附國朝。或許她真正想說服的,只是自己那顆尚在掙扎的心。
獨行返回青城,她去孫家舊宅探望雙親,孫家二老卻視她為家中恥辱,閉門不見。她心中酸楚,整衣朝著大門俯身一跪,起身之后頭也未回,旋即躍上馬背。
這次目的地是西山。她很順利地見到趙臻。
山下已至夏,山中卻春花燦爛,西山諸人諸景一如往昔,而她清楚知道往昔死在記憶里。
當她找到他的時候,他坐在昔日他們洞房的那張床上,抬頭失神望著她出現的方向。倏忽一瞬現實與亂夢的更迭,他卻以為那站在門口面目哀傷的女子,只是遙遠年代一個碎影。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因為她忽然肆流的眼淚,在夢里不曾發出任何嗚咽的哭泣。
趙臻凝視著她,語氣尋常到仿佛只是詢問一個偶然晚歸的妻子:“這一年了,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待孫秀英要回答時,他卻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要告訴我你去了哪里。你一天不告訴我,我相信你一天,你一輩子不告訴我,我這輩子都信你。”
連承諾都說得這樣攝魂動魄,她懂不懂?他卻不要她懂,最好一輩子都不要。
他微蹙的眉間,是煙攏的寒水和月籠的紗,過分漂亮是人間的禍患,而她卻妄想帶走這禍患。
孫秀英覆住他手背,輕輕地哀求:“跟我走,我們離開這里,求求你了,我們一起走吧。”
那個答案一年前他言不由衷說過一遍,一年之后他的答案仍舊不變:“富貴江山,錦繡前程近在眼前,我趙臻這樣貪圖享受的人,從不會去做這些兒女情長的傻事。”
八:
勤王的軍隊三天之后抵達青城。那時朱檢肅的軍隊遠在鄞州城中,不及趕回。
兵臨山下,孫秀英曾在山中住過數月,深諳其中所有疏漏以及出入口的通道,西山很快成其甕中之鱉。
那時山中斷糧已近三天三夜,而趙臻不降,寧死不降。趙臻理解她,親人和他中間,總是更容易抉擇一些。這是他的命運,當被他深愛的女子親手終結時,他會覺得是一場幸運。
在確定攻山前一個晚上,有孫家的奴仆悄然混入西山,按照孫秀英的指示,他會事先安排一具同趙臻等身的尸體,待焚山以后混在其中,充當前太子的尸骸混淆當今天子的視線。
幾近完美的計劃,既可讓她在宮中的妹妹再無后顧之憂,又可以讓他從家國仇恨之間解脫。屆時他們可以順理成章走掉,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度過剩下那些仍有希望的歲月。
而他拒絕得很出乎意料。他微笑著告訴來勸降的使者:“我趙臻確實怕死,怕得要死,可惜就不怕為國死。”
據從西山回來的奴仆形容,他幾乎是愉快地迎向那支原本射向朱檢肅的冷箭。
那時西山已不是舊日的西山,它只是當今天子偌大疆土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印記而已。
九:
前太子余黨全數剿滅,不留一人。
戰亂平復的那一年,孫秀英由皇帝親自賜婚,依舊嫁給了那個家底殷實的富商之子。轟動青城的盛大婚事,一切不愉快的陰影全因孫秀英功臣的身份被徹底抹去,在全城百姓心照不宣的微笑里,她風光出嫁。
連擺了三天三夜的喜宴里來了個奇怪的人,一身襤褸,形如乞丐,卻有罕見家室培育的清貴氣度。無人注意他,而他也只是站在邊緣靜靜等待載著新嫁娘的馬車駛過。
一切發生在戲文里的情節并不曾出現在他的世界。
泥水淋漓的地面,潔凈如洗的晴空,待轎子消失于路盡頭后,他從檐下緩慢踱出,舉步間雨帽徐徐滑下,露出的臉卻與趙臻毫無二致。
是趙臻。他沒死。
或者說他原本就已經打定主意替朱檢肅去死,從他對孫秀英謊稱自己是太子起。他并不是太子,當年拼死從火中救下太子的侍衛,是他的父親。那懷揣著復國夢想永世不滅的男人,他將仇恨以及復國重任推到自己兒子身上。
當趙臻希望孫秀英能夠活下去時,她也一樣希望他如此。
所以她謊稱朱檢肅才是真正前朝太子,將所有人的視線調到朱檢肅身上。
趙臻逃過一劫。
那支冷箭不曾要了他的命,而這場婚事可以。
他站在路口看著他曾經的新娘。
他毫無辦法。他今年三十有二,他在西山曾經有個家,他想娶她回家。
而他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