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鉛華
引子
逐月心滿意足地把剛剛入手的糖果塞進荷包,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耳尖一抖,隨即嘴邊揚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在她目光所及的遠方,青瓦之上一個黑影正飛快地移動著。
“想甩了我?門都沒有!”
眼見那男人是越來越遠了,逐月望著那高高的屋頂,一咬牙躥了上去。小巷青瓦屋頂連成一片,日頭油油的反著光。她不禁一陣眩暈,腳下一滑,整個人輕飄飄墜了下去。
墜落的時候她似乎還有這一絲微薄的意識,只覺得自己似乎被一陣風托起來似的,雖然很想努力睜開眼,可自小就落下的毛病還是占了上風,她就這么暈了過去。
小巷之間,一個戴著斗笠,全身籠在黑色斗篷之中的男人懷抱著柔若無骨的逐月,穩穩落了地。從黑斗篷之中伸出的兩根手指觸摸上她的臉,順著眉骨,將那頭發撥到耳后。
“這丫頭,怎么還犯這毛病。”
說罷,他將她輕輕放在墻角,自己就坐在屋頂,如入定的老僧一般,無聲無息。
一
迷蹤門在武林中地位很特殊,因為它掌握了這武林中一切見不得光的秘密。
逐月曾是迷蹤門難得一見的天才,可上天和她開了個玩笑,在那個飄著小雪的清晨,在她自信滿滿的笑容中,那只還稚嫩的小手抽出了屬于她的命運之簽——
不動僧的逆鱗。
這幾年江湖上突然出現了這么一號人物,名曰不動僧。可他不是一個和尚,而是一個殺手,宛如修羅界的佛陀。不動的含義則是:不動聲,不動色,不動身,不動心。
若想他死,就要讓他“動”。這就是他這頭令人聞風喪膽的巨龍的逆鱗。
在第三十三代月宗悠長的注視中,孩子氣十足的逐月朗聲對全門夸下海口——
“不完成任務,我誓不回門。”
那一年,逐月九歲。
一去十年,她也沒能回門。
十年了,她追著他入風入雨,追著他手刃強敵,天涯走過,海角走過,她似乎已經成了他擺脫不掉的影子。而他成了她每次睜開眼不自覺就會追逐的唯一。
江湖甚至有這么一個說法,有不動僧的地方,就有迷蹤門的逐月。
沒有人見過不動僧的真面目,就連逐月也沒有。他總是頭戴斗笠,披著黑斗篷,看不見樣貌。腰間兩件器物,一是殺人刀,一是吟月笛。
他的笛音總能讓她安睡。夢中河邊青屋瓦片,反射的薄光那么透亮。她就光著腳丫子在這些瓦片上奔跑,身輕如燕——天空突然飛過一只大鳥,遮蔽了她全部的陽光。她仰頭望著,只能看見它遠遠的輪廓,始終看不到它的模樣。不知是誰在說,你仔細看看,那不是鳥,是龍,你看見它月牙狀的逆鱗了嗎?
從這樣的夢中猛地驚醒,逐月一吸氣,滿是夜的微涼。猛地跳了起來,在這幽靜的小巷,她紊亂的呼吸顯得格格不入。伸手摸摸,衣裳還在,武器和藥粉也都在,一顆心終于慢慢放下。突然間眼睛瞪圓,低頭一看,那還鼓鼓的荷包里少了幾顆糖。
誰會放著藥粉和銀子不拿,偏偏順走了幾顆糖?
逐月嘟著嘴憤憤不平出了小巷,入眼一條溪水靜靜流淌,托著一輪極圓的月。她心頭一顫,突然想起不久前看到類似這樣風景的一幅畫。她當時看了好久,差點追丟了不動僧。
眼前此景,竟與那畫中風景,別無二致。
心頭漾起別樣的情懷,腦中甚至產生了一個古怪至極的念頭——
難道他來到此處,是為了自己?
這個念頭剛冒了個頭,就被她慌亂地掐死在腹中了,不自覺面紅耳赤,原地跺腳,轉了幾圈,然后才想起正事來——
遭了!不動僧呢?
心頓時如墜谷底。恰是此時,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笛聲,逐月眼中精光一閃。
她自鳴得意地笑著飛身而去。而遠處,不動僧獨立月色之中,將笛子放好,手中掂著那幾顆糖,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丫頭,為了幾顆糖就棄我不顧了?
二
揚州一處酒樓二層靠窗邊,逐月正唉聲嘆氣長吁短嘆。
跟丟了不動僧已有三天,這還是她第一次離開他這么久。一想到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心中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悶得喘不過氣。
“聽說有人花了大價錢,請不動僧出手了。”
此時,旁桌的談論讓逐月的耳尖抖了抖。斜眼望去,那一桌人穿著打扮都是江湖中人,擦得雪亮的兵器招搖得很。
“你們說,真打起來,武林盟主和不動僧誰生誰死?”
“當然是武林盟主——死。”
那重重的一個死字,不知為何,讓只是側耳旁聽的逐月莫名其妙地長舒一口氣。自己瞎擔心個什么?要是那家伙都能死,那閻王爺都得給自己收尸了。
等等!誰說我擔心了!逐月整張臉騰地熱了起來,不自覺捂著臉繼續偷聽。
“沒兒沒女的武林盟主要是就這么兩腿一蹬,他那位子只得留給大弟子乾元了,一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噓,小聲點。在人家地盤上,你也不怕這話傳到他耳朵里去?”
“我怕什么!乾元要是有膽量來,老子不怕陪他耍!”大嗓門的刀客話音未落,只覺得腦袋上一涼。再一摸頭,一大把頭發都紛紛揚揚飛舞起來,心里頓時一涼。
從他頭頂掠過的劍光再壓低一分,他就要人頭搬家。
一聲笑從樓梯口那邊傳來。身穿朱紅色錦袍的男子搖著桃花扇步入眾人視線,微微瞇起的眼讓逐月莫名地感覺到恐懼。
“這位朋友,你想怎么耍呢?”他收起扇子,敲打著扶手,一下、兩下、三下,如同敲在人家心頭,“乾元不才,愿意奉陪。”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怎么這樣倒霉,不是說他天天泡在煙花巷風流快活,今天怎么跑到這小酒樓來了?
“不過斷發之恥,你得算在他頭上。”乾元抬頭瞟了眼天花板,一個黑影嗖的一下子掠過。逐月再一定睛,自己面前竟然生生變出一個大活人。
他相貌本是普通,卻讓人過目不忘。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像是一片汪洋大海,頃刻間便讓人沉淪。大抵是常年蒙面干些刺客的活計,臉上的皮膚倒顯得白皙了一些,卻不覺得有任何奶油小生的感覺,到底是因為那肅殺的氣息。
逐月吞下口水。這個人的身影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她甩了甩頭,把這個念頭拋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乾元雖是個酒囊飯袋,可他身邊的殺手真是一等一的水準。連乾元都有這般的本錢,那武林盟主又會是怎樣棘手……也不知不動僧如今怎樣了。
“借個位子坐坐。”那殺手頭也沒抬,自來熟地提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劣質茶水,卻不喝,就那樣看著水面打轉,仿佛那才是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這一主一仆的突然駕臨,讓本是熱鬧的小酒樓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那位一出手就斬下人家頭發的殺手終于開口說話:“滾”。
眾人像大赦一般如釋重負。可一轉頭,那位乾元大爺還堵著樓梯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刷刷地望向了桌邊盯著茶水的殺手。
“這邊。”殺手極其隨意地指了指身邊。而他身邊,是窗戶。
逐月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滿屋子的人順著二樓窗戶排著隊跳了出去,死命地咽了口口水。她抻長了脖子向窗外探了探,眩暈感再次襲來,心中無比悲愴起來。
可能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迷蹤門的天才居然是個恐高之人。
“你不必跳。”那殺手平靜地說,“我們家主有話對你說。”
家主?乾元?逐月一臉迷茫地看著乾元,等著他開口。乾元漫步而來,手中桃花扇展開,鳳眼瞇起,上下打量了逐月一番,說:“你就是不動僧的女人?”
逐月一口茶水,噴了面前那殺手一臉的斑駁。
三
逐月很難說清究竟是抽中“不動僧的逆鱗”那天更倒霉,還是這一天更倒霉。不但跟丟了不動僧,還莫名其妙就被扣為了人質。
“江湖傳聞,有人花大價錢請了不動僧取我爹的命。”乾元一口一聲叫著那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蕭天吼為爹,臉色一點都沒變,看得逐月啞口無言。
這般厚臉皮,乾元他就算是個繡花枕頭,也是個蕎麥皮的。
“多虧爹早有準備。”乾元正打算奉承兩句,一直沒說話的逐月卻犀利地開口道:“哦?你爹被追殺,干嗎雇了個殺手放在你身邊?難不成怕你被誤傷?”
乾元那比城墻還厚的臉皮,終于也微微發紅,聲音也尖銳了許多:“我會被誤傷?”
逐月點點頭:“不過你們多慮了。我跟了他這么多年,他的出手我了解,指哪兒打哪兒,絕不會一不小心把你也打死。”
堂上端坐著的蕭天吼聽了這一句,突然沒由來地說了句:“跟了他這么多年?原來,你還真是他的女人。”說罷,還莫名其妙地朝著杵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殺手瞟了幾眼,一把年紀的武林盟主此時眼里也滿是戲謔。
“跟蹤。”殺手面不改色糾正著。逐月臉一紅,應了一聲:“對……是跟蹤。”
“你們還一唱一和的。”武林盟主大笑著,猛地瞥見那殺手摸向自己腰間的小動作,“那……那個……乾元,你先帶逐月女俠住下,好好安排。我還有話吩咐。”
乾元糊里糊涂地帶著逐月離開。
門剛一關上,那離了蕭天吼還有好幾步遠的殺手突然就殺到他面前,一把刀不由分說地頂在他的鼻尖。如若逐月在場,一定會驚呼:“殺人刀!”
“得罪得罪,老夫一時嘴快……你快把刀收起來,被別人看見了可怎么是好!”
“都殺了便是。”殺手橫了他一眼。
“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不過你倆……”蕭天吼笑著慢慢向后仰身,那刀尖在眼前晃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你千萬小心點,要是真把我砍了,可就大水沖了龍王廟——”
“誰和你是一家人。”殺手沒好氣地收刀轉身,似是不動情地說著,“真不知是誰這么不開眼,居然雇我殺你。”
蕭天吼一翻白眼,是啊,天下人怎么會想到,武林第一通緝犯不動僧竟然和武林盟主有這般的交情。這下要叫那些起了歹念的家伙們人財兩空了。
園子里,乾元牽著繩子,綁了逐月的雙手:“你別想著逃跑。”
“我不逃。”逐月眼皮子一翻,正好我跟丟了不動僧愁著慌,你們供吃供喝,讓我守株待兔,何樂而不為?
“你就那么相信不動僧那個沒心的家伙會來救你?”乾元一雙眼在逐月臉上打量許久,逐月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突然大笑。
“為了我?他一定會來,但一定不是為了我。事實上,他想甩了我。”
乾元哼了一聲:“當局者迷。”
“什么?”
“以不動僧的功夫,如果他真的想甩了你,還會等到——”乾元話音未落,突然手中一松,回頭一看,繩子被砍成兩截。再一看,逐月身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面色肅穆的男人。
乾元定睛一看,眼睛就氣歪了。這不是爹給自己雇的那條狗嗎?怎么竟然不認得主人了!
“你在干什么?”
“你當她是牲口嗎?”
乾元一愣,沒想到這個話不多的冷酷殺手,竟然會為了一個人質較真。
“這可是制約不動僧的撒手锏!若爹真的出了事,你能負擔這個責任?”乾元鼻孔朝天地說,“再說,你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
“滾。”
乾元被那個霸道的聲音生生打斷,他眼睛一瞇:“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殺手一掃逐月,看得她直發毛。而他說出口的話,就更讓人顫抖了。
“從現在起,她,歸我管。”
逐月眼睛瞪得溜圓,指著自己的鼻子,沒想到他頗為自然地點了點頭。
“難道……你與她還是舊識?”乾元狐疑地看著這倆人。
逐月腦袋瓜子搖得緊,退后三步,連連擺手,脫口而出:“誰認識這么兇的家伙!”
可剛一說完,不知為何,那殺手突然讓她很熟悉似的……不僅熟悉,而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依賴。
那一瞬間,一個閃電般的念頭轟地在她腦子里炸開了花。相似的身影、肅殺的氣息……這個殺手難道會是……
逐月看著他嘴微張,那嘴唇的嚅動,讓她好半天都沒能拼出他說的是什么。可那低沉卻清晰的話,明明就在她耳邊回響著,就像一把大鐵錘,咣當一聲,把她砸入了谷底。
“她是我迷蹤門的師妹。”
四
逐月看著這位從天而降的“師兄”發呆,那眼神充滿了羞赧,又充斥著失望。
她從沒聽說迷蹤門有這么一號人物,可偏偏這殺手又對迷蹤門的一切了如指掌、對答如流,讓人不得不信。
他依舊板著臉,心中卻得意于自己這隨嘴的謊話真把這小丫頭騙了過去。可轉念又有些失望。到底,她還是沒能認出自己啊。
丫頭,你可知道每次我一轉身看到你這個小尾巴又跟丟了,有多著急害怕?我把笛子吹得那么好,都快把你訓練成一條小蛇了,可你還是一登高就犯病眩暈,一看到糖果就把我丟一旁了……
十年,江湖人知道,你也知道,有不動僧的地方,就有迷蹤門的逐月。
十年,世人不知,你也不知,其實有逐月的地方,才有不動僧。
這個冒名頂替的“師兄”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逐月,嘴角微挑,眼中帶著讓人打寒戰的暖意,嚇得逐月大氣都不敢出。他試圖伸出手撫摩一下她的腦袋瓜,逐月卻縮了一下身子。
他僵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問:“你害怕我嗎?”
逐月點點頭。
他無奈地問:“怎么會?我比不動僧可怕嗎?”
“不動僧一點都不可怕!”逐月脫口而出,雙手捂住嘴巴,驚慌失措的樣子讓他不自覺地一笑。逐月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這位冷面“師兄”笑的樣子,試探性地問,“你笑什么?”
“我笑了嗎?”
“難道你這算是哭嗎?”
他斂起表情,突然很嚴肅地說:“其實你應該怕他。”
“為什么?”
“他是世上最殘忍冷酷的人,沒有心,也沒有弱點。”他看著她,眼神中的亮色慢慢暗淡,“這樣一個男人,你應該怕他。”
“你不了解他。”逐月突然反駁著,語氣從未這樣堅定,“不動僧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他很溫柔。”
溫柔?這兩個字,似乎從來就沒和他生在同一年代過。
逐月滿眼含笑地說:“譬如說,有一次我被一幅江南水鄉的畫給吸引了,差點就把他給跟丟了。結果沒過幾天他就帶我去了畫中的地方——雖然那時他不在我身邊,可我總覺得,他就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月下的溪水。”
“他可能在琢磨如何擺脫你這個甩不掉的尾巴。”
“不,我知道他在看著我。”逐月眼睛眨了眨,“師兄,這感覺你不會明白。雖然你也出身迷蹤門,雖然你跟蹤術和藏匿術可能勝于我,可是你追逐的是身,而我,追著他的心。”
他別過頭,臉火辣辣地燒起來。逐月歪著腦袋偷笑著說:“師兄,你沒愛過一個人吧?等你愛上了就明白了。”
“你……愛上了?”聲音低得不得了,他甚至偷偷希望逐月不會聽得到。可逐月偏偏聽到了,整個人騰地站了起來,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似的,失聲道:“不會吧……”
冒牌師兄頓時眉頭皺緊。怎么?愛上我很丟人?
不滿地仰起頭,他試圖握住她風中凌亂的手。在指尖觸碰在一起的片刻,他卻突然縮回手:“他的仇家太多,你不應該愛上他。”
逐月跟什么都沒聽見一樣,依舊張大了嘴巴傻傻地站在那里,最后低頭惡狠狠地沖著他吼著:“我樂意!”
他嘴巴張開又合攏,什么都說不出口。明明被這個黃毛小丫頭教訓了一頓火冒三丈,心里卻有什么,溫暖地融化著。
“這么看,不動僧這家伙,也不壞。”
他不動聲色地自吹自擂著,仿佛要和她唱反調似的。正是此時,傳來一聲大吼:“快來人啊——是不動僧——”
身為殺手的他本能地抬起頭,但他還是不及逐月的速度快,那丫頭聽到這一聲,嗖的一下躥了出去。
他笑出了聲。這丫頭,幾日不見,真是猴急。
大院之中,已經圍了很多人。只聽到乾元一聲干號:“爹——”
逐月撥開眾人,只見盟主房門前釘著一張字條,上書:“蕭天吼的命,我收走了。”推開那虛掩的門,屋子里滿是血腥之氣,卻不見盟主的尸身。
“不動僧太狠了,居然連尸首都不給我留下。我乾元發誓,不為爹報仇,誓不為人!”
乾元的干號和發誓,周遭的喧嘩與吵鬧,此刻似乎都與她沒有半點關系。逐月怔怔地看著那把釘住字條的殺人刀,一步步退后著,失魂落魄地說:“不……不會是他。”
不會是他。他雖然殺了許多人,可逐月知道,那些都是惡人。武林盟主蕭天吼卻不是個惡人。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不知為何,她仿佛能看清這個老人的心。
那不是不動僧會插上匕首的地方。不是。
突然她的手腕被乾元狠狠擒住:“這個女人是不動僧的同黨,把她抓起來,逼出不動僧!”
“放屁!她是我迷蹤門的人,誰敢碰她!”
眾人一愣。奇怪,這殺手不是乾元屁股后面的一條狗嗎?怎么轉眼就成了迷蹤門的人了?
逐月也一愣。這架勢,想不到師兄這架勢比月宗大人還要更有幾分門主的威嚴。
他向前一步,面前黑壓壓的一片人卻是不依不饒地迎著他也是上前一步:“為盟主報仇!不動僧不敢來,就拿這個女人給盟主陪葬!”
“對,這個女人,就是不動僧的逆鱗!”
不動僧的逆鱗?逐月腦子一僵。
十年前那個飄著雪花微涼的清晨,仿佛命運在那一刻就已注定。那白紙黑字預言了她最好的韶華,追逐著那個永遠追不到的背影。從塞北雪原到江南水鄉,從子夜到白晝,從默默不相干的兩人到了永遠不分離的一前一后。
其實,她早就知道,這是一個無果的追逐,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題。
可是,她怎樣也沒有猜到,自己這十年的追逐,竟成就了這個謎底。
五
被綁在粗大的木樁上,火把熊熊地燃燒著,她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腳底一滑,堆得高高的木柴細微地錯位,咯吱咯吱的響聲令人心悸。
“他不會來的。他已經做完了他要做的事,你們不要癡心妄想。”
“你說錯了。他已經來了。”乾元手中的桃花扇突然飛了出去。這簡單的一出手便能讓在場多少行家看出他并不是外界傳說的那般酒囊飯袋。驚鳥四起,遠處一棵茂密的大樹上,一躍而下一個黑影。壓低的斗笠,寬大的斗篷,不見殺人刀,卻見吟月笛。
四下一片死寂。
沒有人想到不動僧真的會來,就連乾元都沒有真的這么指望過。
“誰能想到,不動僧的逆鱗居然是個女人!”乾元囂張地笑著,眉飛色舞起來。全天下追逐了十年的秘聞,連迷蹤門都解不開的謎題,居然被他解開了——
他乾元,絕不是個草包!
“找到我的逆鱗,又如何。”不動僧故意壓低聲音,聽不出一絲情感。逐月呆呆地看著他,幾許苦澀,又有幾許期待。
“不動僧一旦動心,便不再是天下無敵。”乾元為自己壯膽般地大吼一聲,“我便要替武林除害——”
“那太巧了。”不動僧不動聲色地說,“我來此也是為了這個。”
乾元臉色微微漲紅:“你胡說些什么?!”
“你很聰明。我本不知道是誰雇我出手殺蕭天吼——”不動僧一步一步踏出,“直到你第一個發現蕭天吼的死訊后,在房間里忍不住地大笑,這才露出馬腳。”
“你……你胡說!你這個殺人兇手,你以為你的話會有人信?有誰能作證?”乾元惱羞成怒。
不動僧卻簡單一笑:“眾人自然不會信我。可是他們信得過他——”
隨著不動僧身影一閃,武林盟主蕭天吼突兀地出現在火光之中,那威嚴而憤怒的神情讓乾元連連后退。
“我來作證夠不夠!我本打算把位子讓給你,可你等不及要殺我。好,很好,若不是不動僧與我聯合布局,你這個狼崽子的尾巴還藏得好好的!”
不動僧微微提醒:“您這是在罵自己是老狼。”
蕭天吼一拂袖:“呸,誰是他爹!”
武林俊豪一看這場面,明智地選擇站在了蕭天吼的身后。乾元啞聲笑了幾聲,隨后兇狠地一轉頭,殺人刀握在手中,三步并作兩步躥上了火堆,雪亮的刀刃映著熊熊的烈焰。
“你該感謝我,從此之后,你不動僧再不會有逆鱗——”
“你還是什么都不懂。一個人的強大,不是因為沒有弱點,而是因為有所守護。”
不動僧身影一動,寬大的斗篷被風吃起,整個人如飛鳥一般凌空于火堆之上。盈盈火光之中,逐月仰面看到了斗笠下的那張臉,全然愣住。那張略有些白皙的臉,那張其實很普通的臉,那張冷面師兄的臉。還有那雙深邃的正看著她的眼睛。
她與乾元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是你!”
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有迷蹤門。
在那些茶樓酒肆的口口相傳中,不動僧是一只長了九角的怪物。它的殺人刀有九尺,吟月笛也有九尺,揮舞起來能夠使天地變色,江湖易主。有關它實際是武林盟主親信的各種傳聞層出不窮。甚至有傳言,說他才是蕭天吼的私生子。
從那以后,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第一人不再是不動僧,而是一個叫做逐月的小女子。招惹到不動僧并不可怕,但是招惹到了不動僧的逆鱗,你一定會后悔曾經存在過。
那一晚。
逐月又做夢了,夢中還是那一片高高的青瓦,只是這一次,當炫目的陽光撲面而來,她似乎看見了刀光和黑影。
“啊——”
猛地驚醒坐起,逐月額頭上冒著虛汗,身邊燒得很旺的柴火上烤著山雞。不動僧就坐在一旁,沒有斗笠,也沒有斗篷,只是專注地轉著木棍,就如當日在酒樓之上他專注地盯著茶碗一樣。
是他,的確是他。
逐月伸出手去,試圖觸碰他的臉。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皮膚時,她不禁脫口而出:“是熱的!”
“我不是冷血動物。”不動僧眼眸中閃動著溫情。
“我……我怎么在這兒?”
“火堆太高了,你又犯老毛病,暈過去了。”不動僧云淡風輕地說著。逐月臉一紅,這么多年,她這個毛病他居然知道。
她心思一動,試探性地說:“那每次我暈過去……”
“嗯。”不動僧淺淺一應,讓逐月心中波瀾壯闊了好一陣,后知后覺響起似乎還遺忘了一個人,“那個乾元呢?”
“死了。”不動僧嘆了一口氣,“不過為此,吟月笛和殺人刀都毀了。”
逐月似乎有那么一點點模糊的記憶。在最后那個電光石火的片刻,不動僧抽出懷中那根看似再普通不過的笛子,就那樣硬碰硬地和那柄最鋒利的殺人刀碰撞了上去。
“難道你以為我終日背著根笛子只為了吹曲嗎?”不動僧仿佛看出逐月的疑惑,板起面孔說道。
逐月愣了片刻。的確,不動僧做的一切都是有深意的。
此時,很不巧地,從不動僧衣服中滑落一個包裹,口袋散開,撒出一把糖。四下一片寧靜,只剩下柴火越燒越旺,山雞眼看就要烤成灰。面色微紅的不動僧卻第一次走神了。
“這不是我丟的那些糖嗎?
“你不會無緣無故帶著它們在身上的。
“難道它們是暗器?我知道了,是你的獨門暗器對不對?
“還是毒藥?多虧我還沒吃。
“你怎么不說話了?你發燒了嗎?臉好紅……
“唔——”
逐月只聽見了一句“你太聒噪了”,緊接著就被不動僧給攬在懷中,用力地吻下去。
目眩神迷中,逐月舔了舔嘴,一粒糖果順入了口中。
甜的。
尾聲
十一年前,迷蹤門。
武林盟主蕭天吼登門拜訪迷蹤門,而他面前那位年輕得讓人不可置信的第三十二代月宗,正漫不經心耳地擦著自己的長笛。
“迷蹤門歷代都是武林盟主的暗部,月宗更肩負著在暗中為武林盟主掃除一切障礙的職責——”月宗輕聲說,“所以,盟主不必那么客氣,親自上門來。”
“月宗大人,您從此便要隱姓埋名,甚至為老夫承擔許多的罵名,老夫自然要上門一拜。”蕭天吼絲毫沒有怠慢之心,畢恭畢敬地說,“只是老夫除此之外,還有一事相求——”
月宗微微抬起眼皮:“哦?”
“實不相瞞,小女數日之前招人暗算,自屋頂跌落下來。雖無大礙,但也落下頭暈的毛病。”蕭天吼滿臉憂慮,“我只想她平安長大,不愿她為武林紛爭所擾。所以我想送她加入迷蹤門。”
“恕我直言,單單只是加入迷蹤門,貴千金的性命我依舊無法允諾。畢竟我可是要背負罵名遠走江湖的。”月宗突然狡黠地一笑,“但是盟主不必過于擔心,我不可能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跑,但是可以讓她跟著我嘛。”
說罷,月宗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六個字,揉成一團,塞入錦囊,吩咐身邊的副掌門:“我不日便將深入江湖,從此你便是第三十三代月宗。日后武林盟主之女加入迷蹤門后,待時機合適,你便安排她一個任務——任務即在這錦囊中。”
“一切聽宗師安排。”
“不要再叫我宗師。”他將一把利刃插入腰間,想了一想,又插入一支碧綠長笛,轉身,卻是一張少年的臉,閃爍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智慧。
“從今以后,我是不動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