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薇
【一】重逢
再往西去三十里,便是江湖上人人談之色變的萬仞山莊。
之蘅匆匆策馬,心緒紛亂如麻。
自從她無意中聽人提起,萬仞山莊的殺手云蕪偷了莊主的秘籍與莊中男仆私奔,莊主震怒,在江湖上掀起驚天波瀾,誓要將云蕪捉拿回去重罰。
萬仞山莊在江湖上惡名遠播,人人聞之戰栗,其行事作風狠辣無比,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莊主手下養了一批殺手,完成任務便得重賞,而一旦任務失敗,死狀慘不忍睹。
而云蕪亦是讓同道中人無不咬牙切齒的女魔頭,此次她背叛莊主逃跑,大多數人都持隔岸觀火的態度。
憶及那些不堪回事的往事,之蘅的心口泛過熟悉的抽痛感。
她跟云蕪都曾是萬仞山莊的人,同她們一起長大的,還有另一個溫朗的少年,便是與阿蕪一道背叛莊主的衛庭。那些兩小無猜的時光里,她的情竇初開都許給了這個人。
若非后來發生的遽變,她幾乎以為他會是自己托付終身的人,而她跟阿蕪也不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之蘅細細一忖,便策馬直奔萬仞山莊的方向而來,若她沒猜錯,云蕪定是還在萬仞山莊的附近。
果不出她所料,在小樹林里找到云蕪時,之蘅長松一口氣。
彼時云蕪背身而立,聽見之蘅的腳步聲,竟毫不猶豫地拔劍相向,招招都帶著凜凜殺氣。
之蘅連日趕路疲憊,更不提防她來勢洶洶的攻擊,一時之間竟怔在原地,手腳都不會動彈,幸而一道清潤的男聲及時止住了云蕪:“阿蕪,住手!”
云蕪當真就乖乖地收了手,眼中似有茫然,手中卻仍舊緊握著劍柄不放。
那男人疾步走過來,將云蕪攬入懷里,低聲對她說了幾句,云蕪周身的殺氣才稍稍斂起,只是表情木然地立著。
之蘅詫異地看著像個木偶般的云蕪,回憶起方才的兇險,禁不住冷汗涔涔。
若是她真的死在親妹妹的手中,不知娘九泉之下該做何感想。之蘅忍不住苦笑,眸光一偏,撞入那男人瑩潤的眼底,他對著她微微一笑,眉梢似有春風拂過,更襯得那張俊顏風雅無比。
之蘅別過頭,倚著樹無力地滑坐在地,嘴角澀澀的,許久才低聲說道:“衛庭,你就是這樣照顧我妹妹的?”
衛庭將云蕪抱到樹下安置好,黃昏光線已漸為黑暗,浮塵微緲,他的側臉爬滿細碎的光斑,依然如之蘅記憶中那般俊朗。
她看著他的動作,心中竟有若有似無的悵惘。一別七年,當日她九死一生,根本不敢設想此生還能有再見的機會,若非阿蕪身陷險境,她絕沒有勇氣再度出現。
在之蘅怔忡間,衛庭已經站定在她面前:“阿蕪只是中了莊主的飛雪蠱,并非有意要置你于死地,你不要放在心上。”
之蘅愣住,眸光復雜地望了阿蕪一眼,隨即冷冷地道:“不用你假好心,你走吧,離阿蕪遠遠的,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們面前。”
她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護云蕪周全,即便是豁出去這條命,也要讓她脫離萬仞山莊。
至于其他,她已無暇去顧及。
【二】往事
衛庭微微攥緊垂在身側的手,苦笑道:“我跟阿蕪已淪落至如此困境,你還這樣趕我離開,豈不是眼睜睜地看我送死?”
之蘅一梗,眉頭緊鎖:“你敢唆使阿蕪背叛莊主與你私奔,便早該料到今日的下場。”
若無衛庭從中作梗,阿蕪豈會鋌而走險背叛手段陰狠的莊主?
遠處天空已經黑下來,時間似是凝止,周遭的空氣里只有之蘅決然的話語。
衛庭眼神一暗,似被她的話傷到。
正待再說,云蕪已經悠悠轉醒,她認出之蘅,倏然起身擋在衛庭面前,雙目噴火般瞪視著之蘅:“你憑什么趕衛庭離開,該走的是你,我是死是活早已與你并無干系,你不要在這里假惺惺了!”
之蘅臉色一白,搖搖欲墜地站起身來,想要去拉云蕪的手,卻被她冷冷避開。
云蕪拽著衛庭轉身要走,卻被他按住肩膀:“阿蕪,不要孩子氣。我去溪邊打點水來,你們倆數年未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衛庭轉身走開后,云蕪的目光雖一直尾隨著他,卻并沒有追上前去,看得出她對他十分言聽計從。
然而,阿蕪又豈知,衛庭其人,絕不如他表面看上去謙恭溫和。
之蘅在心里嘆氣,捺著性子再勸道:“阿蕪,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一聽說你出事,便迫不及待來找你了,過去是姐姐的不是,求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云蕪一直不停地張望著衛庭離去的方向,丟出硬邦邦的一句:“我只當你七年前就死了,過去的不必再提,我將來怎樣也與你無關。”
之蘅咬唇,她也想當自己七年前早就死去了,可是往事早如烙印刻在骨髓里,時時刻刻都忘不掉。
之蘅和阿蕪的娘云蝶妝,曾是萬仞山莊殺手之一,但她眼看一雙女兒長大,卻逐漸不愿再過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她更不希望女兒也淪為像自己一樣雙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為此,她終是下定決心,決意逃出萬仞山莊。
在離開以前的數個夜晚,她反復趁夜外出查探出逃的路線,直到半個月后某次不慎被莊主察覺,抓回山莊。他們甚至沒給她一個辯駁的機會,不過是眾多他養的殺手之一,如今竟敢私下起了叛逃之念,他又怎會有半分憐惜。
之蘅和嚇得瑟瑟發抖的妹妹被一群人押著到一個土坑前,若非認得那些飾物,之蘅幾乎不敢相信,那血肉模糊的尸體會是素日美麗的娘親。
那是之蘅從未見過的殘忍可怕的場景,足以令她日后哪怕過上安寧平淡的生活,也時常從夢中驚出一身冷汗來。
云蝶妝死后的第十天,之蘅決定帶著阿蕪逃走,喜怒無常的莊主雖然暫時并未處置她們姐妹,但難保哪天不會對她們狠下殺手。
之蘅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晚上,她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在去阿蕪房間時,卻被人發現了蹤跡,她只得咬咬牙,掏出匕首殺了那人,趁著聲響不大,沒命地跑出了山莊。
在她窮途末路之際,是師父收留了她。
這七年里,她在師父的庇護下無數次死里逃生,索性漸漸與世隔絕,東躲西藏避過了那些陰魂不散的殺手。若非聽聞了這場風波,還不知阿蕪的處境如此兇險。
之蘅苦苦尋找數日,終于見到了她,也終于有機會彌補過錯。
【三】失蹤
任憑之蘅說得口干舌燥,云蕪臉上只有厭惡和抗拒,并無任何動容,之蘅眼見天色越來越黑,心里發急,生怕萬仞山莊的人在此時突然襲擊。
衛庭去了許久不見回來,云蕪終于按捺不住尋過去,之蘅一路跟著,卻不見溪邊有任何人影。
衛庭失蹤了。
之蘅說不出是松了口氣,還是更提心吊膽了,想起那人深不見底的眸子,她下意識地握了握拳。
“衛庭一定是被他們抓走了,一定是,一定是……”云蕪渾身戰栗著,口齒不清地重復著同一句話。
“你冷靜點!”
之蘅攔住她的去路,試圖讓神色已陷入癲狂的阿蕪沉著一些。
她的眼中盡是痛色,這些年,阿蕪在萬仞山莊到底過的是什么日子,竟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我求你,你幫我救救衛庭,沒有了他,我也會死的。”阿蕪喃喃地說著,雙腿一軟,竟對著之蘅跪了下去。
之蘅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哪里狠得下心去拒絕她,哽咽著道:“你快起來,我答應你去救他便是。”
阿蕪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企盼地看著之蘅,臉上已沒有先前的冰冷。
之蘅仿佛又看到了年幼時的妹妹,十四歲的阿蕪眉目清淡,不像如今總是籠著戾氣。
娘死后,阿蕪只能依賴著之蘅一人,她說要帶阿蕪離開萬仞山莊,阿蕪便抱著云蝶妝生前親手縫制的衣裳乖乖地在房間里等著之蘅帶她走。
若非后來情勢所逼,之蘅只能獨自逃走,她也以為那就是她們姐妹之間的生離死別了,想不到的是,莊主雖然饒過了阿蕪,卻也將她訓練成了像娘一樣冷酷無情的殺手。
之蘅在附近的小鎮上雇了馬車,快馬加鞭地連夜趕路。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時,坐立不安的阿蕪才終于察覺到不對勁,她掀開簾子看了外面一眼,忍不住勃然大怒:“這根本不是回萬仞山莊的路,你騙我!”
之蘅沉默了一瞬才開口:“等到了師父身邊,她一定會想辦法解開你的飛雪蠱,阿蕪放心,姐姐以后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阿蕪尖叫,掙扎著站起來要跳車:“你滿口謊言,虛偽無恥,我才不要你照顧,我只要衛庭!”
馬車一個顛簸,險些掀翻在地,之蘅又驚又氣,生怕傷了阿蕪,只得喝住車夫停車。
阿蕪搶過車夫手中的韁繩,一腳將車夫踹下去,駕著馬車往回趕。
之蘅好不容易才帶著她走了這么遠,如何肯善罷甘休,欺身過去想搶韁繩。
阿蕪側首,摸出一把匕首橫在脖頸上,臉色寒冷如霜:“你若是再攔我,我便死給你看!”
之蘅看著她,原本哽咽在喉的話生生地咽了回去。她仰起頭,緊緊地閉上眼,良久,終是長嘆一聲。
【四】重傷
再回到萬仞山莊已是一天之后。
立在山門前,之蘅感覺到身體里有冰冷的東西在逆流,閉上眼,似乎又想起了她娘死時的場景,巨大的疼痛感劃過胸腔,疼得她幾乎站不穩。
門前的柱子上被繩索懸吊著一人,兩人定睛一看,正是失蹤了的衛庭。
他的長發覆蓋在臉上,衣服臟亂不堪,腳底處正一滴滴地淌著血,殷紅色浸潤在灰色的地上,更顯刺目。
不知道傷口在哪兒,鮮血卻一直流個不停,過不了多久,衛庭便會因失血而亡。
阿蕪立即紅了眼眶,拔腿就要往柱子那邊跑,想要救衛庭下來。
之蘅呆呆地看著那人,不知為何,心中的痛楚有增無減,這種疼痛正如當年看著衛庭因做錯事被莊主責罰時,她在旁邊暗暗地揪著一顆心。
她苦笑,原來她還是在乎他的。這么多年過去,騙得過別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在她發愣的時候,阿蕪卻發出一聲慘叫,之蘅回頭,看著地上突然出現一個大洞,衛庭徑直從高空中墜落下來,掉入了洞中。
有個陰鷙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我先不計較云蕪的叛逃之罪,你們想要救衛庭,就要拿七年前云之蘅從萬仞山莊偷走的東西來換。”
是莊主在說話。
“莊主,阿蕪求求你,不要傷害衛庭,他是無辜的,你要罰就罰我好了。”
阿蕪焦急地環顧四周,已是帶了哭腔,卻倔犟地忍著眼淚不掉落下來。
然而無論她如何懇求,那道聲音卻再沒有出現過。
山門緊閉,之蘅謹慎地打量著四周,總感覺有人在暗中監視著她們。
“莊主一直惦記著你曾經偷走的東西,你快告訴我,你到底偷走了什么東西,你快把它交出來!”阿蕪猛地回過身,拼命地搖晃著之蘅。
之蘅吃痛,看著又要漸漸渙散神智的阿蕪,心里的不安擴大,只得撒謊安撫道:“那個東西我已經帶來了,我們從長計議好不好,我保證一定幫你救出衛庭。”
“你說真的?”阿蕪茫然地看了之蘅一眼,隨即又搖頭,“不,你是騙我的,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之蘅看著妹妹懷疑的眼神,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你看,我真的帶來了,你先跟我下山,我們想個萬全之策,確保能把衛庭安然無恙地救出來。”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阿蕪卻忽然雙手抱著頭,身體轟然倒了下去。
“阿蕪!”之蘅大驚失色,連忙俯下身去察看。
不想阿蕪卻突然睜開眼睛,抬手便是重重一掌擊在之蘅心口,之蘅猝不及防,狼狽地跌坐在地,喉嚨一甜,吐出一口黑血來。
她難以置信般看著面無表情的阿蕪,心疼多過身痛。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阿蕪已經劈手奪過錦囊閃出幾步外,她回頭看了一眼虛弱的之蘅,腳步有瞬間的停頓,不過很快就頭也不回地直奔山門去了。
【五】昏迷
之蘅醒來時,是在柔軟的床榻上。
房中青煙裊裊,是她素來喜歡的香味。
她睜開眼,盯著緋色的帳幔發呆許久,才想起來自己昏迷前發生了什么。她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來,卻發覺心口疼痛如被什么東西大力擰動。
阿蕪那一掌打得還真重,之蘅忍不住齜牙咧嘴。
房中光線猶暗,似有腳步聲由遠及近,之蘅閉上眼假寐,感覺到有雙手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面頰。
她的心中一動,拼命忍住不睜眼去看。
那雙手很快就離開了,接著有人扶著她坐起來,小心翼翼地給她喂東西。
之蘅呻吟一聲,緩緩地睜開眼睛,入目的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之蘅掃了一眼她的手,瘦骨嶙峋,不是先前撫摩自己的那雙手。
目光在屋子里轉了一圈,之蘅終于想起這個讓她有著莫名熟悉感的地方,正是自己七年前住過的房間。
這是萬仞山莊!
“阿蕪呢!”她冷著臉問向那小丫鬟。
小丫鬟驚恐地望著之蘅,不住地搖頭擺手。
之蘅劈手摔了碗,怒斥道:“我不喝你們的東西,想要我死,就干脆利落地給我一刀,但你們若是敢傷害阿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喀喀喀——”
咳嗽聲響起,之蘅這才注意到帳幔之外還站了一個人,待看清他的面容,她訝然失聲:“是你?”
受了重傷失蹤的衛庭,此刻正在她的房間里。
他穿著一身黑衣,陰郁的臉蒼白如紙,薄唇更是毫無血色,卻眼神灼灼地注視著之蘅。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之蘅質問道,刻意無視他灼熱的目光。
衛庭握拳在唇邊,再度輕咳一記,他搖手,示意丫鬟退下:“你受了重傷,應該好好休養,不要輕易動怒。”
之蘅惱火地看著他:“我問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阿蕪呢?”
衛庭淡淡地垂下眼瞼:“你放心,她暫時沒事。”
“暫時?”之蘅警惕地反問,忍不住冷笑,“你終于露出真面目了,你身上流的是莊主的血,你是他的兒子,他絕不會殺你,而你們這樣處心積慮地利用阿蕪,甚至在我們面前演一場苦肉計,到底是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衛庭看起來有些意外:“你何時知道我是莊主的兒子?”
之蘅閉上眼,神色甚是疲憊,嘴角卻凝出飄忽的笑意:“早在七年之前,那一夜我準備去帶阿蕪逃走,剛巧聽到莊主在跟你說話。”
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仆,竟然是莊主的兒子,而他的身份之所以要被刻意隱瞞,讓他做一個雜役,一來是為做莊主的眼線探聽消息,二來也為歷練他。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對衛庭便失去了信任,并在此后數年,即使痛如削骨,也強迫自己忘掉他。
衛庭淡淡苦笑,眼中藏著幾許寂寥:“原來,是因此,你才同我恩斷義絕,哪怕這幾年間,我無數次派人找你,你都避而不見。”
之蘅冷笑:“你派人找我,也是跟你爹一樣另有所圖吧?”
但凡是萬仞山莊派來的人,皆是心狠手辣,她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見?
“之蘅,我從未想要傷害你,只要你把東西交出來,我便保阿蕪平安。”
衛庭的聲音頃刻間變得毫無溫度,阿衡抬頭,只來得及看到他冷漠的側臉,她想起那個傍晚在小樹林里,他琉璃色般的面容,不覺眼角微澀。
【六】一線生機
阿蕪拿去的錦囊不過是個尋常的香包,之蘅當時只是想安撫她,豈料阿蕪竟然誆騙了香囊去。
當日她逃出萬仞山莊,只帶走了這一樣東西。那也是云蝶妝唯一留給之蘅的東西。
一支古銅色的發簪,并無任何華麗。云蝶妝把東西交給之蘅時,只凝重地叮囑她,萬萬要保護好這個東西,也許有一天,它能救她們母女三人。
可惜的是,娘親死了,妹妹生死未卜,而自己也深陷險境。
那支發簪并沒有帶給她們任何益處,反倒招來了殺身之禍。
一連幾日,丫鬟定時送藥進來,之蘅重傷在身,將信將疑地喝了一口,并無不適反應,便也就放心飲藥。
待她能下床之際,仍然沒有阿蕪的絲毫消息。
之蘅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至少衛庭喜歡著阿蕪,斷然不會害她的命。
衛庭來過幾次,每每談話都是言及發簪的事情,之蘅卻自始至終都避而不談。
那是她唯一的保命符,有了那發簪在手里,她和阿蕪才有一線生機。
衛庭也無可奈何,看似拿之蘅沒辦法。
這一日竟沒有丫鬟來送藥,裝病多日的之蘅趁機溜出了房間,輕車熟路地在山莊里搜尋著阿蕪的蹤影,無意中竟摸進了一處偏僻的小屋。
熟悉的陰鷙聲音讓她止住了腳步。
她斂足,屏息靜聽。
“我辛苦建造起山莊以避人耳目,若是沒有那把鑰匙,那密室里富可敵國的財富都是徒有虛名而已。算云之蘅命大,這七年里,我所有的手下都派出去了,居然還抓不住她。衛庭,我已經時日無多,若是你再不能拿到鑰匙,我便要將這整個山莊都付之一炬,免得日后落在別人手上,我得不到的,也不會便宜別人。”
然后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衛庭恭敬答道:“請爹放心,孩兒斷然不會讓爹失望。”
“還有,我要警告你,云蕪和云之蘅,都留不得,未免夜長夢多,你務必謹慎處理。”
“是。”衛庭的聲音淡漠如水。
那把鑰匙是娘從莊主那里偷來的簪子,在她決意要脫離萬仞山莊時,以為這樣就有把握可以威脅莊主保全自己,可惜她甚至沒有機會亮出這底牌,就已經被蜂擁而上的同僚刺死。
之蘅聽到這里,大約明白了其中緣由,想必是莊主后來才發覺簪子落在娘的手上,便要置她于死地。
趁著他們沒發現自己,之蘅迅速匿跡而去。
整個下午,之蘅都像個沒頭蒼蠅一般在山莊中亂轉,奇怪的是,今天莊中竟無人走動,別說莊主豢養的殺手,連個下人都不曾見到。
之蘅大病初愈,走得累了,便在一處小亭里坐下歇息。
“天這么冷,為何在這里吹風?”
寬厚的袍子罩在肩上,不用回頭便也知道是衛庭,之蘅一僵,想起自己方才聽到的對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衛庭的神色軟下來,愛憐地牽起她冰冷的手:“都凍成這樣了,我帶你回去休息。”
之蘅防備地縮回手,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為何今日莊中不見人走動?”
衛庭頓了下,長臂一伸,圈上她的肩頭,笑道:“被莊主吩咐去辦事了,我親自伺候你,可好?”
他的話語間有淡淡的曖昧,之蘅挑眉,不禁冷笑道:“你該去獻殷勤的應該是阿蕪。”
衛庭蹙眉道:“之蘅,你為何還不明白,我此生最愛唯你而已?”
話音才落,身后忽然傳來響聲,兩人同時回頭,看到面色慘白的云蕪。
【七】真相
在之蘅的手足無措里,阿蕪仰頭大笑,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
“我什么都知道了,莊主當年留我一命,不過是為你有天回來找我。衛庭誘我私奔,也是想引你出現。而云之蘅,你七年前一心自己逃命,所以丟下我不管,七年后,你為了一己之私,同樣棄我于不顧,你既口口聲聲要補償我,卻搶了我心愛的人!”
之蘅看著阿蕪傷心欲絕的表情,急忙推推身邊的衛庭:“你快跟她解釋啊!”
她從未想過要跟阿蕪搶衛庭,這般莫須有的指控,尤其是來自于阿蕪,她承受不起。
衛庭卻面色淡然:“她遲早有一天要面對的,我從來不曾愛過她,我心里的人,始終只是在我被我爹責罰時,含著眼淚為我提心吊膽的云之蘅。”
他動作溫柔地替她掬起散落在頰邊的發絲,指尖的溫度一如他趁她昏迷時撫過她的面頰般滾燙,之蘅心頭一跳,倉促地連退幾步。
“我一定會讓你們永遠后悔!”云蕪聲嘶力竭地吼出這句話后便縱身離去,快到之蘅根本就追不上她。
“除非你拿出鑰匙來,不然你找不到她的。”衛庭淡淡地在她身后說道,“之蘅,我有耐心等你,但莊主沒有,你若是再僵持下去,只怕阿蕪兇多吉少。”
之蘅惡狠狠地瞪了衛庭一眼:“鑰匙我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拿給你們!你們若是讓阿蕪受到丁點的傷害,我定饒不了你們!”
之蘅一整天心神不寧,在空落落的山莊里尋著阿蕪,腦中又控制不住地浮現衛庭意味深長的眼神。
之蘅一夜未睡,隔日清晨丫鬟奉了早膳進來,便立即匆匆離去。
她留了個心眼,偷偷跟著丫鬟,一路到了前廳,才發現莊中張燈結彩,前面走過兩個提著燈籠紙花的丫鬟。
之蘅閃身躲入旁邊的廊柱后,聽見她們小聲地議論:“少莊主的親事如此倉促,也不知道未來的少莊主夫人是誰?”
“聽說是云蕪小姐的姐姐云之蘅,不要多說了,少莊主下令此事一定要保密,若是被人知道我們在偷偷議論,免不了又要受責罰。”
待丫鬟遠去,之蘅才瞠目結舌地從廊柱后出來,心中的憤怒多過驚訝。
他明知阿蕪對他一往情深,卻在暗中緊鑼密鼓地準備和自己成親。這一瞬她終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曾對自己用刑,難道他是習慣用騙取別人感情的方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嗎?
他怎么就篤信她也會甘心被他利用,就像他對阿蕪那樣?
她還……險些就要以為他是真心要跟自己成親。
之蘅暗地里銀牙咬碎,下定決心再也不信衛庭。
眼前的風景一如記憶中熟悉,之蘅恍然看見娘親牽著幼時的自己走過這條長廊,她溫柔的聲音猶在耳畔:“之蘅,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妹妹。”
好好照顧妹妹。
她幾時又做到過,這些時日,她甚至沉浸在衛庭的柔情中,心防漸松。
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之蘅猝然轉身,不做多想,直奔山門,一直到跨出萬仞山莊的門,她的雙手還在微微顫抖著,想起阿蕪仍陷在莊中,一時不知該是進是退。
眼前突然一黑,砰的一聲響起,有什么東西轟然砸落在面前,驚得之蘅倒吸一口氣。
待定睛一看,腳下躺著的,是面色死白的阿蕪。
【八】一念之差
阿蕪死了。
之蘅渾渾噩噩地被人帶回了山莊。
心疼至最深,眼淚已然干涸。
之蘅還記得當年她離開萬仞山莊的那個夜晚,她去找阿蕪,無意中聽見衛庭和莊主的談話后,她立即放棄了要跟衛庭一起帶著阿蕪離開的決定,而是只去找了阿蕪。
卻在阿蕪的房間里看到了衛庭低頭吻了吻阿蕪的眉心,阿蕪笑嘻嘻地坐著,她望向衛庭的眼里,盛滿了愛慕。
“衛庭,你以后會娶我嗎?”
“會。”
之蘅聽完這兩句話,想起自己對他不由自主的惦記,心痛如絞。
她腳下一個踉蹌,驚動了巡夜的小廝,為了不被發現,之蘅生平第一次殺人。
那時的之蘅心中只有絕望,衛庭對她無意,他心中的人是阿蕪,而妹妹跟他兩情相悅,尤其是面對衛庭的身份,痛苦的她狼狽地選擇了只身離開。
不想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姐妹之間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
阿蕪恨她,一直到死都沒有消除恨意。
而她果真如阿蕪所說,只能一輩子后悔。
哽咽凝在喉嚨間,她只能發出干啞的聲音:“阿蕪,姐姐錯了,姐姐對不起你,我應該堅持帶你離開,不讓你回來的。”
萬仞山莊是個地獄,娘親死在這里,妹妹死在這里,之蘅有種錯覺,她亦會葬身于此。
“阿蕪失去理智去找了我爹。”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有一只手撫在之蘅的肩頭,那人嘆息許久,寬慰道,“身子要緊。”
她的眼淚終于撲簌簌地落下來,淚眼模糊中,她抬頭問他:“這樣耍著我們姐妹很有成就感嗎?你既不是真心想娶阿蕪,當初為何要給她希望?”
衛庭的眼中分明有委屈之色:“之蘅,我已三番五次地言明我對你的心意,為何你還不明白?”
之蘅冷笑一聲,站起身來逼視他:“你不要再騙我了,那夜我分明在阿蕪的房中親耳聽到你答應會娶她,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把阿蕪留下,想她在你身邊會有幸福。”
而她一旦踏上逃亡的路,便是生死未卜,怎能讓阿蕪跟她一起亡命天涯?她賭對了,贏了阿蕪七年的命,也賭輸了,輸掉了姐妹之間的親情和信任。
她后來被師父收留,聽到阿蕪安然無恙的消息,心中的大石才終于落地,也是因此,她更加篤定,是因為衛庭喜歡阿蕪的緣故,莊主才饒過阿蕪。
衛庭皺眉一瞬,搖頭道:“你錯了,之蘅,那時的阿蕪已經被莊主下了飛雪蠱,那時正發作,我為了安撫她,不得不撒謊騙她。她一心等你來,可始終沒等到你,你走之后,阿蕪萬念俱灰,唯獨對我時才展顏,我承認我有私心,即便后來得知了你的下落,也沒有告訴阿蕪,有她在我身邊,你才會回頭來找我,然而你一直避而不見,我才不得不利用阿蕪逼你現身。”
之蘅腦中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她又驚又怒:“我不會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你所做的一切,都不過利用別人的感情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衛庭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下去:“原來在你心中,我竟這樣不堪。”
之蘅雙手握拳,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突然冷靜下來:“你不就是想要從我手中拿到鑰匙嗎?我把它埋在我們重見那日的小樹林里,你自己去找吧。”
衛庭大喜,十幾年來苦心尋覓的東西一朝可得。他疾步出了房間,沒注意到之蘅面上一閃即逝的悲涼。她伸出手,很想抓住他的衣袂,但他走得太快,倉促間,一切似乎已為她做好抉擇。
【九】不解之謎
衛庭在當日之蘅坐過的樹下找到了鑰匙,古銅色的簪子式樣,當他將東西拿到手里時,才突然明白了什么。
可惜已經太遲了。
衛庭回到萬仞山莊時,整個山莊已經燃起熊熊大火,拼命逃出來的人都怯縮在山門外,無人敢去救火。衛庭隨手抓了個人大聲吼道:“為什么會起火?云之蘅呢?”
那人面色驚恐:“莊中后院無人,之蘅小姐去了莊主的房間,小的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莊主的房間突然就起火了,火勢蔓延得太快,逃出來的都是外廳的下人,莊主和之蘅小姐都……”
莊主的身體已是茍延殘喘,之蘅放火燒了房間,抱著必死的念頭跟莊主同歸于盡。
衛庭手一松,閉上眼,生生地落了淚。
是他低估了她,她竟這樣狠心,一把大火,既報了大仇,也隨了阿蕪而去。
難道除了阿蕪,這世間就讓她如此生無可戀嗎?那他這些年的固守又算得了什么?他在父親跟前拼死保住阿蕪,他堅持與她的婚事,雖跟父親只說是為了得到她的信任,心中卻暗暗發誓無論如何會保住她。
可惜這一切,她到死都全然不知。
大火之后,衛庭在廢墟之中拼了命地尋找,卻連絲毫之蘅留下的痕跡都找不到。他終于死心放棄。
一年后,萬仞山莊的廢墟上又建起了新的屋子。衛庭遣散了所有的殺手,獨自一人守著偌大的山莊。
他總是想起,年少時跟之蘅一起長大的時光,那時他有雄心壯志,想要證明給他爹看,他有能力接手萬仞山莊,后來數年,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之蘅說得對,他曾經是利用過阿蕪,可他到底心中所愛的人,唯有之蘅而已。
萬仞山莊和之蘅,一方是他的野心,一方是他的柔情,他曾以為可以兼得。但當他真正坐擁權勢富貴,失去了最想在一起的人,心中日復一日彌漫的痛楚才讓他明白,沒有了之蘅,這天地浩大風景琳瑯,不過只是過眼云煙。
黑袍隨風飄展,他將古銅色的簪子捂在胸口,試圖抓住她曾留下的溫度。衛庭有時候會想,若是沒有阿蕪的死,她會不會愿意嫁給他。
但他永生都將失去那個答案。
而在與萬仞山莊遙遙相對的東方,一處冷寂的山谷里,有素衣女子在新墳前跪倒,墓碑上赫然寫著“妹妹云蕪之墓”。
清風拂動女子的長發,也掩去了她面上的淚意,空氣中逸入一聲淺淺的嘆息。
阿蕪,不要怕,姐姐會永遠在這里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