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殺

月白色

簡介：她輪回百世，卻每一世都死在同一個男人手中。他強(qiáng)奪她的陽壽，她恨他入骨。這一世，她化身為妖潛伏到他的身邊，本想抓他回地府伏法，卻發(fā)現(xiàn)，他殺她似乎是有隱情……

楔子

我又死了。死不瞑目。

一刀斃命，大片的血紅自插入胸口的短劍處暈染開來，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周圍靜得發(fā)慌，我卻聽到了生命消逝的聲音。

一雙腳停在我身邊，是那個兇手。我不認(rèn)識他，卻很清楚他是誰。渙散的視線努力地望向那張陌生卻熟悉的臉，我像快要渴死的魚，吃力地翕動著嘴唇。

為什么要?dú)⑽遥?/p>

這個問題我問過無數(shù)次，但每一次都沒有答案。恍惚間聽到一聲嘆息，一雙手輕輕地覆上我的臉，替我合上了充滿憤恨和不甘的雙眼。

我的世界，終于徹底墜入黑暗。

01

我擁有前世的記憶。許許多多的前世。

一次次的輪回，一次次的重生，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死法，但唯獨(dú)有一點(diǎn)是相同的——我都是被同一個人殺死的。

那個人名叫百里晏。

“他奪你性命，等于是私自篡改你的陽壽，閻王不會容他，地府已發(fā)出通緝令，在三界內(nèi)搜捕緝拿他。”夙安如是安慰我，“阿紫，你放心，你的冤仇肯定能報(bào)的。”

夙安是枉死城中的一個小文官。每個慘遭謀害的冤魂都要在枉死城中度完在陽間未來得及度完的壽命，我出現(xiàn)在枉死城中的頻率太高，久而久之便認(rèn)識了夙安。每天我都會爬上城樓，仰著脖子去眺望陽間的世界，希望能瞧見那個可惡的殺人犯被陰差五花大綁地捉回來，可惜每次我都失望了，而唯一能安慰我的人，就只有夙安。

“百里晏曾是天上的仙人，修為高深，抓他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說，“但多行不義必自斃，天網(wǎng)恢恢，他總會被抓住的。”

我一開始也是如此深信，但被殺了一次又一次，在我第九十九次又被送進(jìn)了枉死城后，終于無法淡定了。

“根本不能指望地府這群沒用的獄吏！”我怒道，“再這樣下去我就是輪回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還是同樣的下場！”

作為“地府這群沒用的獄吏”的一分子，夙安眼巴巴地看著氣得火冒三丈的我，不敢說一句話。

“我要自己報(bào)仇！”我握緊了拳頭，信誓旦旦，“我要親自抓住那個渾蛋！”

于是，在我第一百次重生在人間后，我有了活下去的目標(biāo)和動力。

嗯，雖然……最后我還是死了。

百里晏殺人的手法一如既往地干脆果斷，我捂著插入胸口的短劍，很快沒了氣息。

但百里晏絕不會想到，在他轉(zhuǎn)身揚(yáng)長而去后，這具漸漸冰冷的尸體，突然自胸口處散發(fā)出了幽幽藍(lán)光。一縷清魂從光影中顯身，落地后，竟化成了人形——是個伶俐嬌俏的小玉妖。

這是我的新身份，雖然只是暫時(shí)的。

我知道靠自己的力量無法抓住百里晏，于是苦求夙安助我一臂之力。雖然為難，夙安最終還是答應(yīng)幫我，所以這一世我死后，并沒有陰差引我去地府，我靠著藏在衣服中的一塊千年冷玉的靈力，臨時(shí)為我的魂魄塑出一具妖身。現(xiàn)在的我，容貌儀態(tài)與過去完全不同，我有足夠的自信讓百里晏見后認(rèn)不出來。

他果然沒有認(rèn)出我。

追尋著百里晏身上殘留的血?dú)猓液芸煺业搅怂⑼低档馗怂咛炱咭埂５诎颂斓臅r(shí)候，百里晏終于停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密林中，皺著眉轉(zhuǎn)過身。

“你跟著我，到底想干什么？”百里晏語氣冰冷，還帶了幾分殺意。

我從藏身處慢騰騰地走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語氣膽怯而無辜。

“我無處可去。”我瑟縮著身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可憐的孤兒，“我只是想找一個容身之地，讓我跟著你吧，我不會拖累你的。”

這幾句話是夙安教給我的，我很懷疑這種沒頭沒腦的話對這種殺人魔到底能有什么作用，但出乎我意料地，百里晏目光閃動了幾下，周身的陰森殺氣漸漸地稀薄下來。

他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目光銳利得讓我有種靈魂都被看穿的可怕感覺。就在我懷疑他是不是識破我時(shí)，這個冷面煞神終于收回了視線，低低地說了句——

“好吧。”

02

我成了百里晏的跟班。

用百里晏的話說，我是個幸運(yùn)兒。他本來是習(xí)慣了獨(dú)來獨(dú)往的，只是最近要做些事情，需要一個幫手，才勉為其難地收留了我。

“是要做什么事情？”我表現(xiàn)得很關(guān)切，像一個隨時(shí)愿為主人赴湯蹈火的忠仆——我現(xiàn)在的目標(biāo)就是摸透百里晏的行蹤，起碼也要探聽出他的弱點(diǎn)和秘密，等時(shí)機(jī)成熟后就聯(lián)合地府鬼將捉拿百里晏，來個完美的無間計(jì)。

百里晏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了句讓我差點(diǎn)兒閃腰的話。

“去廟里上香。”

“……”

你一個殺人如切菜的惡徒居然還好意思去廟里上香？！不怕佛祖把你攆出來嗎？

估計(jì)百里晏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于是他先下手為強(qiáng)——

闖入廟宇后，他二話不說直接把佛祖給攆出來了。

更確切地說，是把供奉在寶殿上的那尊金佛直接給扔了出來。完全看不出這個身材頎長甚至略偏清瘦的男人體內(nèi)居然蘊(yùn)含了那樣的怪力，當(dāng)金佛破廟而出重重地砸在地上時(shí)，廟里的和尚嚇得哇哇大叫，香客們也尖叫著四散逃逸，而我則大張著嘴，完全看傻了。

他是邪魔轉(zhuǎn)世嗎？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做？

對周圍的混亂視若無睹，百里晏手持紅纓銀槍，四處亂戳亂掃，把好端端的廟宇捅得千瘡百孔。我瞠目結(jié)舌了許久，才想起我是他的仆從，理應(yīng)上前幫把手。

“百里大人，我需要做些什么？”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示。

百里晏仿佛才意識到我的存在，他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道：“你只要站著看就行。”

“……”

于是我就木著一張臉，全程目睹了百里晏如何把一座香火旺盛金碧輝煌的廟宇大殿變成了破爛得無法直視的斷壁殘?jiān)?/p>

當(dāng)百里晏終于收起手中的銀槍時(shí)，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遺憾的表情。

“這里沒有。”他的口氣若無其事得仿佛只是要去拜訪一個朋友，“我們?nèi)ハ乱粋€。”

然后我們就一連“洗劫”了數(shù)十座廟宇——當(dāng)然，動手的人是他，我只負(fù)責(zé)站在一邊……看。

他顯然是在找什么東西，我問他，他也不掩飾，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道：“我在找九天玄鐵，我要用它鑄一把劍，天極噬魂劍。”

天極噬魂劍？那把傳說中能一劍弒魂的兇煞魔器？

我不敢想象如果百里晏鑄出了那把劍，還有誰能制得住他，連忙言不由衷地勸道：“你已經(jīng)很強(qiáng)大了，不需要那種魔器也能所向披靡。現(xiàn)在你為了尋找鑄劍之材毀壞了這么多廟宇，萬一天庭降下誅殺令，那就得不償失了。”

百里晏冷哼一聲，對我的勸誡不屑一顧。

“天極噬魂劍我是一定要鑄出的。”他望向遠(yuǎn)方的天空，目光悠遠(yuǎn)而深沉。百里晏的眼睛不像常人一般烏黑透亮，而是氤氳了一層血霧，當(dāng)他殺意濃烈時(shí)，那層血霧會濃得幾乎遮蔽他的眼珠，雙目赤紅宛如發(fā)狂的魔獸。但此時(shí)，他眼中的血霧卻淺薄得幾乎看不到，眼睛清澈得宛如深色的潭水。

“鑄那把劍，是為了殺一個人。”他輕聲說，“徹徹底底地殺死，神魂俱滅，讓他從這世界上永遠(yuǎn)消失。”

我心中沒來由地一緊：“那個人是誰？”

百里晏轉(zhuǎn)頭看著我，半晌，輕輕勾起嘴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清俊淡雅，就似拂過平靜湖面的清風(fēng)，讓人心頭泛起圈圈漣漪。

“以后，你會知道的。”他說。

03

為了尋找九天玄鐵，百里晏的行為幾乎可以用窮兇極惡、肆無忌憚來形容。他不僅毀了幾十座廟宇，還順道砸了無數(shù)的土地廟和龍王廟，眾多小神對百里晏聞風(fēng)喪膽，見了他立刻就驚慌逃竄。

跟著這樣一個人見人怕的魔頭，作為“臥底”，我的壓力真的很大。為了早日脫離苦海，我一邊謹(jǐn)言慎行，一邊更加積極地尋找他的弱點(diǎn)和軟肋。

但夢想是美好的，結(jié)果是絕望的。經(jīng)過一段時(shí)間的深度觀察，我崩潰地發(fā)現(xiàn)——這家伙完美得簡直讓人咬牙。

我見過武力強(qiáng)的，但沒見過這么強(qiáng)的。他為找九天玄鐵在人界興風(fēng)作浪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其間也遇到過幾批來捉拿他的地府鬼將，但靠著逆天的戰(zhàn)斗力，百里晏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鬼將打回了地獄……

他的精神力更是堅(jiān)韌得可怕。就算殺敵殺紅了眼，他也始終能保持恐怖的冷靜，任何偷襲或精神攻擊都是徒勞的，渾身上下簡直沒有半點(diǎn)兒可乘之機(jī)……

他也沒有任何嗜好，無論看到什么都是目光漠然，仿佛對什么都不在乎，自然也沒有任何能誘惑或要挾他的存在……

總之一句話，想擒拿百里晏，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shí)后，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我可不想再被殺個幾百幾千次，但又拿這個逍遙法外的家伙沒轍。

我開始心事重重，沒精打采。

某日，當(dāng)我們又闖入一座廟宇時(shí)，百里晏打退了幾個護(hù)廟的禪師，卻沒急著搜廟，反而銀槍一收，皺著眉頭望向我。

“你怎么了？”

“啊？”我恍惚地抬起頭，一臉茫然。

“你這段日子魂不守舍的。”百里晏微微瞇起眼，眼中血霧翻涌，像極了嗜血惡魔，“你在想什么？”

想著如何抓住你，把你打到十八層地獄里。

我堆起滿臉笑容，睜著眼睛說瞎話：“我只是被百里大人您作戰(zhàn)的英姿震撼到了，有些神魂顛倒而已。”

“……”

百里晏的眼角似乎抽搐了兩下。

生怕他不信，我連忙像模像樣地又加了一句：“比如您剛才那招‘貫日長虹，招式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我都看癡了呢。”

百里晏狐疑地盯了我一會兒，似乎并不相信。但剛才被打退的那些禪師又呼呼喝喝著擁了過來，百里晏不再理我，銀槍一挑，飛身迎上，然后……然后我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百里晏之后出手的二十招，招招都是“貫日長虹”。攻用“貫日長虹”，防用“貫日長虹”，就連最后在廟里找九天玄鐵，也是用“貫日長虹”把整個大殿砸了個稀巴爛，誓把這招一用到底。

結(jié)束完戰(zhàn)斗，百里晏收了長槍走到我身邊。如果我沒眼花，我似乎從那雙淡漠的血色眼睛中看到了一絲邀功的意味。

“好看嗎？”他問。

我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還想看嗎？”

我繼續(xù)木然地點(diǎn)頭，但立刻反應(yīng)過來，又拼命地?fù)u著頭。

“嗯。”百里晏依舊面無表情，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似乎挺高興，“那招其實(shí)沒什么好看的，下次給你看更好看的。”

然后在下一座廟宇，他把一招“暗夜流光”重復(fù)用了三十六次；在下下座廟宇，他又把一招“鳳舞九天”用了四十九次；一招比一招彪悍，一招比一招華麗，直到我委婉地表達(dá)了“百里大人您還是用正常模式去作戰(zhàn)吧”，他才終于收手，放棄了耗時(shí)耗力的折騰。

對此我很憂郁，非常憂郁。

很明顯，百里晏是在討好我，這可不是什么好事。開什么玩笑！這家伙是殺了我一百次的大惡棍！我跟他不共戴天勢不兩立！如果……如果他再對我這么好，之后我舍不得抓他怎么辦？

一日我們又在山中趕路，途經(jīng)山澗溪流的時(shí)候，遠(yuǎn)處突然飄來一大朵七彩云霞，但仔細(xì)看去，會發(fā)現(xiàn)那片飛速移動的彩云竟是由無數(shù)只彩蝶組成的。它們身上閃著奇妙的熒光，在陽光下翩然起舞，如夢似幻，美不勝收，我一時(shí)都看癡了。

“是彩練蝶。”

百里晏仰頭望著飛舞在空中的蝴蝶，突然問我：“你聽過彩練蝶妖的故事嗎？”

我搖搖頭。

“那是很久以前，一個人講給我聽的故事。”男子的目光變得悠遠(yuǎn)，似乎是在回憶。

“傳說有一只彩練蝶妖愛上了一個人類，為了能與他相守，蝶妖找到妖巫，用千年修行換來一世為人，但當(dāng)她變成人身去找那個人類時(shí)，他不僅認(rèn)不出她，還擁有了新的戀人。”

“那只蝶妖很傷心，但她無處可去，只能躲在暗處默默地看著她心愛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一日，那個男人突然患上了怪疾，不久就奄奄一息。妖巫告訴蝶妖，他可以救那個男人，但蝶妖必須獻(xiàn)出她的魂魄，在男人痊愈蘇醒的那刻，蝶妖就會飛灰煙滅，世上再無人會記得她的存在。”

百里晏轉(zhuǎn)過頭來，定定地望著我。

“如果你是那只蝶妖，你會為了救自己的心愛之人，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嗎？”

我沉默了片刻，偏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不知道。”垂在身側(cè)的拳頭微微握緊，我的聲音有點(diǎn)僵硬，“因?yàn)槲覐臎]有愛過人，更沒有被人愛過。”

每一世，在我還未來得及擁有愛情時(shí)，就已經(jīng)被百里晏一刀殺死。他奪走了我太多身為人類的快樂和幸福，我從未體會過人世間的溫暖和真情，記得的，唯有死亡來臨時(shí)的絕望和痛苦。

百里晏沒有察覺到我口氣的生硬，他抬起頭，眼底的血霧慢慢地淺淡下去，一雙明亮的眸子中倒映著空中閃閃發(fā)光的彩練蝶，仿佛是星光揉碎了灑落在眼中。

“我會。”他說。

“只要自己所愛的人能好好地活著，哪怕自己消失不見，甚至再沒有人記得自己，也都值得。”

男子的聲音很輕，但不知為何，我心頭像被什么擊打般重重一震。我不知道這股震顫代表了什么，我只知道——

頭一次，我對自己要抓百里晏去地府的決心，動搖了。

04

我覺得自己變得有點(diǎn)奇怪。

雖然心里明白我就是個“臥底”，應(yīng)該想盡辦法將百里晏送進(jìn)地府大牢才對，但最近只要一看到他的臉，我腦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那日他講述故事時(shí)，臉上淡淡的惆悵和眼底繾綣的深情。有時(shí)我甚至?xí)⒅隽松瘢缓蟀l(fā)現(xiàn)他揮槍退敵的身姿其實(shí)真的很霸氣威武，他遇到弱小善良之輩時(shí)也會故意放水。他雖然有著極兇的眼神，但同我對視時(shí)，眼中卻總是帶著幾分微不可見的溫柔。

這樣的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個兇殘無情之人。

但心狠手辣殘害我百世的男人，分明又是他。

就在我為心中傾斜的天平左右搖擺時(shí)，一個好消息突然傳來——

終于發(fā)現(xiàn)九天玄鐵的下落了。

這個消息是從一位年老方丈嘴里逼問出來的，他說九天玄鐵的確曾是他們的鎮(zhèn)廟之寶，但一年前被后山的一只狐妖搶走，請了無數(shù)高人都無法降服那孽畜，所以寶物也一直都未能奪回。

百里晏自然不會懼怕什么千年道行的狐妖，當(dāng)即騰云，直沖入霧氣彌漫的深山之中。我腿腳慢，等我氣喘吁吁地趕到，那一人一妖已打得不可開交，而百里晏明顯占了上風(fēng)。

“交出九天玄鐵，就饒你不死。”百里晏用銀槍直指遍體鱗傷倒在地上的狐妖，“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那狐妖也是個囂張慣了的主兒，哪里受過這份侮辱？它尖嘯一聲，突然化做一團(tuán)黑云飛遁而去。百里晏動作更快，銀槍宛如天際流星呼嘯而出，一槍便打散了黑云，結(jié)果卻聽到云中傳來一聲尖叫，百里晏在聽到那個聲音后，臉色瞬間就變了。

有人從散去的黑云中重重墜落，不是狐妖，卻是一位紫裙女子。當(dāng)她捂著摔傷的右臂抬起頭時(shí)，我頓時(shí)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居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不是偽裝成玉妖的我，而是身為人類時(shí)的我。

我呆愣在原地，而另一邊，百里晏卻動了。

一道銀光暴射而出，凌厲銀槍瞬間刺入紫裙少女的胸口，她身子一顫，并未呼痛出聲，只是定定地望著一臉鐵青的百里晏，鮮血自嘴角溢出。

“……為什么要?dú)⑽遥俊?/p>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這語氣，這聲音，簡直……像極了我。

百里晏身子似乎也震顫了一下，但他很快怒喝一聲，銀槍一掃將少女打飛。少女在空中再次化成一團(tuán)黑云，落地后重新化成為紫裙少女，用幽怨而悲傷的目光望著百里晏。

“為什么，要?dú)⑽遥俊彼龁枺瘺龅穆曇敉鹑缫宦晣@息。

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懼，百里晏渾身都顫抖起來，良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妖孽！”

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我這輩子都不愿回想。

男人瘋了一般，銀槍一次次在少女身上刺出血花。雖然每次少女在瀕死時(shí)都能立刻化成一團(tuán)黑云，重新安然無恙地現(xiàn)身，但迎接她的只是更加可怕而瘋狂的攻擊。地上到處都是迸濺的鮮血，仿佛又重現(xiàn)了每一世自己慘死時(shí)的情景，我瞪著空洞的眼睛，耳邊縈繞的全是那句縹緲而哀怨的話，宛如魔音。

為什么要?dú)⑽遥?/p>

“住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簡直連貫不成完整的句子，“住手……求你……不要……不要再殺了！”

百里晏置若罔聞，反倒是少女詫異地向這邊望來，只是一瞬的失神，立刻被銀槍狠狠地貫穿了胸口。她似乎又想化作黑云逃逸，但銀槍突然迸射出耀眼的紅光，瞬間侵蝕進(jìn)她的四肢百骸。

“啊！”

少女發(fā)出凄厲哀號，待紅光散去，躺在地上的，便是奄奄一息的狐妖。它筋骨盡毀，渾身沒有一處好皮，只有一雙妖瞳仍憤恨地瞪著朝它一步步走來的百里晏。

“你本可以不用死得這么慘。”百里晏聲音冷得像冰，渾身散發(fā)著駭人的煞氣，“但你幻化成了一個不該幻化的人。”

“你……好狠……”狐妖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鮮血，目光怨毒而震顫，“居然忍心殺你最……啊！”

它終于沒有說完想說的話，因?yàn)榘倮镪桃粯尨檀┝怂暮韲怠Ｊ捝斤L(fēng)吹過，狐妖終于閉上不甘心的眼，徹底斷了氣。在它死去的那刻，一道青光自它體內(nèi)氤氳而起，百里晏用槍一挑，一塊巴掌大的鐵石落入他的掌中。雖然從未見過，但直覺告訴我——那就是百里晏要找的九天玄鐵。

“哈哈哈哈——”

男人手握玄鐵，仰天大笑，他的眼睛比地獄血池的池水還要猩紅，笑聲比幽冥地府的夜梟鳴叫還要刺耳。他恣意張狂地笑著，笑得幾乎喘不過氣，笑得眼淚都從眼角滑落，笑得聲音到最后都變成了嗚咽。

最后，他說：“一切，終于要結(jié)束了呢。”

05

天極噬魂劍的鑄煉，正式開始了。

百里晏找了一處隱秘的山洞，架起軒轅煉爐，招來赤練真火，將九天玄鐵置于爐中鑄煉。我沉默地看著，一言不發(fā)。

實(shí)際上，從得到九天玄鐵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同他說過話。

而百里晏也不追問，仿佛對我的沉默并不感到意外。我就像一個不會說話的木偶，聽從他的指令，全天十二個時(shí)辰都守在煉爐旁。

所以百里晏根本不會想到，某天他外出時(shí)，我一個人竟悄悄地離開了山洞，去山下找到了那個曾告訴我們九天玄鐵下落的老方丈。

“你說你們對付那妖狐時(shí)，它變成了人形？”老方丈捻著手里的佛珠，緩緩道，“這沒什么奇怪的，那妖狐有洞察人心的能力。無論多么強(qiáng)大的人，都會有至親摯愛之人，再不濟(jì)，也會有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痛，通常狐妖化形出的便是那人最不忍傷害或不敢侵害之人的相貌，借以擾亂敵心，然后伺機(jī)反擊。之前幾批除妖高手都中了此道，所以全軍覆沒。”

我聽得雙目發(fā)直：“狐妖化形出的會是對方最不忍傷害和不敢侵害之人的相貌？你確定？它會不會也化形成對方的仇人？”

老方丈笑了，仿佛我的問題幼稚至極：“仇人？它化形是想保命，怎么可能變成對方的仇人讓他殺得更狠呢？”

我回到山洞時(shí)，百里晏已經(jīng)等在里面了。

連續(xù)幾日，他都是這樣一身血腥氣地歸來，銀槍沾滿污血，眼底的血霧濃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你去哪兒了？”他盯著我，語氣不悅。

我走到他面前，平靜地同他對視，而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冷硬。

“那日狐妖幻化成的女人，她是誰？”

百里晏微微睜大了眼，不知是為我又重新說話感到驚奇，還是為我提出的問題感到驚詫。但很快，他又恢復(fù)了漠然的表情，連同聲音也是冷冰冰的。

“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人而已。”

我上前一步，緊盯著他血紅的眼睛。

“那你為什么要?dú)⒛莻€人？你們有仇嗎？”

百里晏依舊是面無表情：“……沒有。”他低頭撿起身側(cè)的銀槍，開始擦拭上面的血跡，平靜得仿佛只是剛剛碾死了一只螞蟻。

“只是我一定要?dú)⒘怂瑑H此而已。”

我瞳孔驟然緊縮，忍不住就提高了聲調(diào)。

“你說謊！”

“我沒有。”

“那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堂堂正正地說你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嗎？！你敢說你殺她是沒有任何原因的嗎？！你敢……”一股氣突然沖上胸口，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我突然掏出懷中那塊千年冷玉，往地上狠狠一砸。

“你敢……再殺我一次嗎？！”

玉碎，形滅。我不再是玉妖之身，而是變回了原本的自己。雖然是魂魄之形，但我知道百里晏依舊能看得見我。

他終于抬起了頭，慢慢地，慢慢地，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用去他全部的力氣。

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說：“你其實(shí)沒有必要這么早就亮明身份的。”

果然。

他果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的，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輕易接受一只來路不明的玉妖？是我太笨，居然還以為自己騙過了他。

又或者，他也想騙他自己。

騙自己說我們真是萍水相逢，騙自己說我們沒有任何瓜葛。

自欺欺人，我們兩個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百里晏從地上站起來，右手握著那柄擦得雪亮的銀槍。他慢慢地朝我走來，眼中的血霧漸漸彌散，又露出那雙深沉的黑眸。那雙眼睛仿佛是黑色的旋渦，所有的情緒和感情皆深藏其中，無論怎樣看，都看不透。

“既然窗戶紙已捅破，你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了。”他凌空一掃，銀槍直指我的眉間。

“我要知道真相。”我沒躲也沒避，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告訴我，為什么要?dú)⑽遥俊?/p>

我只是想要一個理由。

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敷衍的，只要給我一個理由，一個證明你是身不由己，你是情非得已，我就可以不再恨你，我就能去坦然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求你，告訴我。

但我注定失望。

百里晏毫不客氣地?fù)]槍掃來，我只覺眼前銀光一閃，意識莫名地就渙散開來。在徹底陷入昏迷時(shí)，我耳邊回蕩的只有百里晏殘酷的聲音——

“去死吧。”

06

我醒來的時(shí)候，又看到了陰沉沉的幽冥天空。

這是枉死城的天空，因?yàn)樵箽鉀_天，這里的上空終日聚集著晦暗的怨云，除非登上城樓，否則根本看不到天空彼岸的陽間世界。

“阿紫。”

我吃力地轉(zhuǎn)過頭，看到夙安就守在我身邊。

“你帶我回來的？”我問他，聲音喑啞。

男子點(diǎn)點(diǎn)頭。

雖然夙安只是個小官，但他卻有來往人界陰間的特權(quán)——據(jù)說他本是天上的仙官，不知何故被貶斥到地府任職，因著曾經(jīng)的仙家背景，地府里的人都對他存有敬畏之心。我知道夙安一直都在關(guān)注我在陽間的行蹤，想必他是看到百里晏對我不利，便及時(shí)將我的亡魂召回了地府，否則若我被百里晏打散了魂魄，就要徹底魂飛魄散了。

“謝謝你。”我衷心地說。

“你沒事就好。”夙安欣慰一笑。恰逢陰風(fēng)刮過，男子黑發(fā)飛揚(yáng)，白衣翩躚，顯得越發(fā)仙風(fēng)道骨，飄逸出塵。我看得出神，腦中卻突然閃過一絲靈光。

“夙安，”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問，“你說百里晏曾也是天上的仙君，那你以前認(rèn)識他嗎？”

夙安怔了一下，良久，他才輕輕一點(diǎn)頭。

“嗯，認(rèn)得。”

“那你可知道，他為何要?dú)⑽遥浚俊蔽衣牭阶约旱穆曇艟o張得發(fā)顫。

這次夙安回答得很迅速：“不知道。”

我失望地垂下眼。是啊，如果夙安知道，那他肯定也認(rèn)識我。但在枉死城內(nèi)相識前，我們于彼此而言，分明只是陌生人。

“你知道百里晏為何會脫離仙界嗎？”我又問，“以前的他，是什么樣的人？”

夙安移開目光，沉默地望著遠(yuǎn)方。過了許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

“就算你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他說，“因?yàn)楝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他了。你看到他眼中那層血霧了嗎？那是魔化初期的表現(xiàn)。他殺伐之氣太重，遲早會淪為嗜血狂魔，一旦成魔，他將忘卻所有，六親不認(rèn)，哪怕你是他至親摯愛之人，也照樣……殺無赦。”

我重新在枉死城里住了下來。

和過去在這里度過的無數(shù)歲月一樣，我仍喜歡每天登上城樓遠(yuǎn)眺人間。大千世界，紛繁人流，我尋找的仍然是那個人，但心情卻已經(jīng)完全改變。過去是仇恨敵視，現(xiàn)而今……卻是多了幾分酸澀，幾分悲愁。我相信我的直覺，百里晏一定是隱瞞了什么，但我卻看不清我的心——我想要的到底是一個結(jié)果，還是一個能再度與他相遇的理由？

直到有一日，夙安突然來找我，臉上帶著罕見的緊張。

“他們抓到百里晏了。”他說。

07

我已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推開夙安沖出去的。

枉死城內(nèi)的亡魂不能出城，我只能奔上城樓，踮腳眺望。

遙遠(yuǎn)的三川途上，果然有一支浩浩蕩蕩的押解隊(duì)伍。那個身負(fù)勾魂鎖，被關(guān)在囚籠中的男人，正是百里晏。雖然隔得極遠(yuǎn)，男子卻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般，轉(zhuǎn)頭朝這邊望來。四目相對，我看到那雙赤紅眼睛中蘊(yùn)含著濃濃的兇煞魔氣，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冷漠得近乎蔑視。

“你在替他擔(dān)心嗎？”耳邊響起了夙安的聲音，他也登上了城樓，就站在我身邊。

“沒有。”我賭氣地撇開頭，悶聲道，“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下次我再投胎轉(zhuǎn)世，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壽終正寢，而不再是凄慘地枉死了！”

夙安卻輕輕的嘆了口氣。

“壽終正寢，真的就是件好事嗎？”

我詫異地轉(zhuǎn)頭看他，但男子卻沒有看我，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支押解隊(duì)伍，良久。

“很多人投胎為人，并不是為了享福，而是為了受苦。”夙安垂下眼簾，卻掩不住眼底一閃而逝的悲涼，“太多的人，在陽間受盡疾苦，他們命中有劫，便注定終生顛沛，飽受折磨，死亡于他們而言，反而是種仁慈的解脫。”

我聽在耳中，隱約覺得夙安話中有話，剛想細(xì)問，他卻嘆息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

后來，聽夙安說，百里晏被押入了寂滅司，投入了降魔池。從追捕到關(guān)押，這一路走得極其順利，除了在入鬼門關(guān)時(shí)，遭到過一個守門人的阻攔。

那位守門人據(jù)說也曾是修魔之人，當(dāng)押解隊(duì)伍來到鬼門關(guān)前時(shí)，他只看了百里晏一眼，便說：“此人是為情成魔。情深入髓，心魔噬骨，應(yīng)該就地誅殺，否則一旦入關(guān)，后患無窮。”

傲慢的鬼將沒有理會守門人的警告，依舊將百里晏帶入了鬼門關(guān)。

——誰都沒有想到，守門人真的一語成讖。

在百里晏被投入降魔池的第一百天，寂滅司上空突現(xiàn)血光，隨著一聲震動了整個地府的可怕巨響，百里晏化身狂魔，咆哮著沖出了降魔池。

“殺！”他赤紅著眼，在沖天血光中猙獰大吼，狠戾的聲音傳遍了地府的每一個角落，“我要?dú)⒘四銈儯　?/p>

那場大戰(zhàn)，是地府有史以來經(jīng)歷過的最大浩劫。

縱有三千鬼將以命相搏，已成魔身的百里晏竟還是血洗了閻羅殿，打傷了閻羅王，砸毀了輪轉(zhuǎn)司，封掉了黃泉路。

沒有亡魂去投胎，沒有陰差去度魂，陽間大亂，生者不生，亡者不亡，陰陽顛倒，日月無光。成魔的百里晏竟也不急著前往魔域，只留在地府里大肆破壞和殺戮。鬼將羅剎們潰不成軍，陰差鬼卒們四散逃命。

枉死城也亂成一團(tuán)，受結(jié)界所困無法出城的枉死亡魂們終日哭號，偌大的一座城，能冷靜自持的，唯有我和夙安兩人。

“他會殺到這里來嗎？”站在高高的城樓上，我迎風(fēng)而立，聽著遠(yuǎn)方不斷傳來的嘶吼和哀號，只覺得心中越發(fā)寒涼。

“會的。”夙安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他現(xiàn)在就是個只知道弒殺的狂魔，他恨關(guān)押他的地府，不會放過這里的任何一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但立刻就被夙安握住了手。雖然他在地府居住多年，卻依舊保持著溫暖的體溫，一股熱流自掌間傳遞到我身上，一切驚懼和不安瞬間煙消云散。

“就算拼上性命，我也絕不會讓他傷害你的。”夙安的聲音很輕，卻字字用力，仿佛在做一個鄭重的承諾。

“但現(xiàn)在，我們只能等。相信我，這一切，很快就能結(jié)束了。”

地府的驚變終于驚動了天庭，在派遣了數(shù)十位降魔大將討伐無果后，玉帝終于降下賞殺令，在三界內(nèi)征集降魔高手，但凡能格殺百里晏的，戴罪者可免罪，修仙者可成仙，百世福祿，享用不盡。看著顯影在天際的懸賞銘文，我只嘆百里晏居然實(shí)力強(qiáng)悍到連天庭都感到棘手，卻未發(fā)現(xiàn)，夙安一向蒼白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微妙的光彩。

就在賞殺令降下的同一天，百里晏終于殺過鬼門關(guān)，攻向枉死城。昔日的閃亮銀槍已成了嗜血兇器，只一擊，枉死城堅(jiān)不可摧的結(jié)界就被捅出一個窟窿。亡魂們蜂擁而逃，一片混亂中，夙安拉過我，將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jìn)我手中。我低頭一看，居然是那塊被我摔壞的千年冷玉，雖然玉體殘損，卻靈力不減，暗蘊(yùn)光華。

“事到如今，只有天極噬魂劍才能誅殺百里晏，你知道那把劍在哪里的，對嗎？”

我怔怔地看著夙安，就算四周一片嘈雜，他的聲音也格外清晰，清晰得讓人心驚，清晰得讓我恐懼。

“去拿那把劍，然后，殺了百里晏。”

08

我沒有想到，天極噬魂劍真的還在那個山洞里。

赤煉真火早已熄滅，天極噬魂劍靜靜地躺在軒轅煉爐的底部。它看上去更像一把匕首，劍身烏黑，卻有星辰般的光輝隱蘊(yùn)其中。當(dāng)我拿起它時(shí)，感到這把劍竟在微微顫抖，就像……我顫抖彷徨的心。

我趕回地府時(shí)，枉死城已一片狼藉。百里晏浴血而立，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般仰天嘶吼。夙安執(zhí)劍同他對峙，雪白的衣衫上沾染了大片的血污，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當(dāng)我出現(xiàn)時(shí)，兩個男人同時(shí)向我望來，一個面色冷峻，一個神色猙獰。而我的視線只停留在百里晏身上，震驚得久久移不開目光。

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他來了。

昔日俊美冷厲的男子不見了，現(xiàn)在的他雙目無光，毛發(fā)蓬亂，氣喘如牛，猶如一只喪失了理智的狂獸，渾身充溢著令人焦躁的狂暴之氣。

“你終于來了。”看到我，百里晏露出一個丑陋的怪笑，然后閃電般沖向我。

“阿紫！殺了他！”夙安大叫。

我連忙閃身避開，百里晏轉(zhuǎn)身再次襲來，卻仍被我躲了過去。

我對他的攻擊路數(shù)實(shí)在太熟悉了。

他說——你只要站著看就好。于是我就一直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如何攻城略地，如何大殺四方，他的每一個招數(shù)，每一個動作，我都了如指掌。

但我袖中的天極噬魂劍，始終沒有出鞘。

“百里晏，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dú)⑽遥俊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粼陬澏叮蹨I幾欲奪眶而出，“我們以前認(rèn)識嗎？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他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或者說，現(xiàn)在的百里晏已不再會聽進(jìn)去任何聲音。一次躲閃我慢了半步，那柄銀槍瞬間貫穿了我的左肩，強(qiáng)烈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尖叫出聲。

“阿紫！”夙安似乎嚇壞了，他猛地沖過來將我推開，百里晏緊跟其后的第二槍便狠狠地扎進(jìn)了他的身體。

“阿紫，不要心軟……”殷紅的血從夙安的嘴角溢出，他的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和執(zhí)著，宛如一支破空之箭，劃破了我心底最后的一絲迷茫。

“他已不再是……你所認(rèn)識的百里晏了！”

當(dāng)百里晏再度向我襲來時(shí)，我終于拔出天極噬魂劍。

寶劍出鞘的剎那，迸發(fā)出驚艷天地的耀眼光華。百里晏仿佛也被震懾住，一時(shí)間愣在當(dāng)場。我趁機(jī)舉劍迎上，鋒利的劍尖直指他的胸口。

“百里晏，”凝在眼底的淚終于滾落，我顫聲大吼道，“受死吧！”

出乎意料地，百里晏沒有做任何抵抗，在利劍刺入他身體的那刻，我腦中突然閃過一段曾經(jīng)的對話。

鑄這把劍，是為了殺一個人。徹徹底底地殺死，神魂俱滅，讓他從世界上永遠(yuǎn)消失。

那個人是誰？

以后，你會知道的。

我心頭陡然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就在我想將劍尖抽離時(shí)，百里晏卻突然伸出手來，讓天極噬魂劍更深地插進(jìn)了他的心臟。

一道刺目的紅光自百里晏胸口噴射而出，百里晏嗆出一大口血，那雙混沌的血目，卻出現(xiàn)了清明的焦距。眼中血色漸漸散盡，那雙明亮宛如星辰的黑眸，倒映出我呆滯的臉。

“阿紫。”

他輕聲喚我的名字，揚(yáng)起嘴角，笑得那樣欣慰，那樣幸福，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身體正慢慢虛化，他的魂魄已漸漸消散。他伸出手來，似乎是想拭去我越發(fā)洶涌的淚水，但那只手終化成了一片虛影，轉(zhuǎn)瞬就消逝在了風(fēng)中，只留下那句輕輕的話。

“再見了。”

尾聲

在魂魄即將消逝的時(shí)候，百里晏突然又想起了從前的事。

那時(shí)他還未離開天庭，阿紫也還是那個總是跟在他身邊的護(hù)法仙子。兩人常會奉命前往人間，他揮舞銀槍斬妖除魔，她一臉崇拜地在他身后搖旗吶喊。這種滑稽的組合每每成為天庭的笑談，但他甘之如飴，樂此不疲。

休憩的時(shí)候，他喜歡躺臥在林間，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聽心愛的少女開心地講述從妖怪那里聽來的故事。彩練蝶的故事就是那時(shí)聽到的，故事的最后，少女問他：“如果你是那只蝶妖，你會為了救自己的心愛之人，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嗎？”

未等他來得及回答，她已揚(yáng)起嘴角，搶先說道：“我會。”

少女微笑著看著他，陽光在她眼底聚起明媚的光，燦爛得讓男子永生難忘。

她說：“只要自己所愛的人能好好地活著，哪怕付出再多，也都值得。”

他從不懷疑少女為愛犧牲的決心，但她恐怕永遠(yuǎn)不會想到，最先兌現(xiàn)了這句承諾的人，居然會是他。

因私自替戴罪的神獸度劫，阿紫惹怒了王母，被削去仙籍，打下凡間墮入輪回。她將背負(fù)苦厄命劫，嘗盡人間疾苦，受盡萬般磨難，只要她還活著，這場刑罰便永無盡頭。那時(shí)他和夙安同為仙官，兩人在天殿前拼死替少女求情，卻依舊沒有改變她的命運(yùn)。夙安因激怒了玉帝被貶職發(fā)配去了地府；他則惱羞成怒，直接砸了官印，闖入人間。

他絕不接受這樣的判決，哪怕是逆天而為，哪怕會招致她的仇恨，他也一定要救她，不擇手段，不計(jì)代價(jià)。

在他第一次殺害了轉(zhuǎn)世為人的阿紫后，夙安立刻就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面對昔日好友的質(zhì)問，男子淡淡地說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不要妨礙我。”

夙安氣憤地瞪著他：“如果她知道了，就算將來能重返天庭，她也絕不會高興的！”

“那就不要讓她知道。”他垂下眼，看著那具漸漸冰冷的少女尸體。

“永永遠(yuǎn)遠(yuǎn)，都不要讓她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夙安最終默許了他的所為。從此，他開始一世又一世地尋找阿紫，在她還未遭受人間苦厄前便令她一命嗚呼。雖然要在枉死城中度過漫長的歲月，但有夙安照應(yīng)，他相信她不會過得太孤單。

然而，他沒想到阿紫竟會化身玉妖來找他。他本該趕走她，但鬼使神差地，他還是將她留了下來。

就當(dāng)做是此生最后一次的任性吧。他對自己說。

但阿紫最終還是起了疑心，他無計(jì)可施，只能打暈她，讓夙安帶她走。那時(shí)他魔性已深，好在天極噬魂劍已鑄成，這是為殺他而鑄的劍——阿紫一直以為他是在追殺她，卻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能殺死他。

然后，那一天，終于到來了。

為了誅殺在地府作惡的他，玉帝降下了賞殺令——這是阿紫洗脫罪身的唯一途徑，也是他和夙安一直都在等待的機(jī)會。雖然他因成魔幾乎喪失了理智，但好在，他終于讓天極噬魂劍刺入了心臟。阿紫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淚流不止，但他知道，夙安將替他死守住這個秘密，少女將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眼前恍然又浮現(xiàn)出第一次同少女相遇的情景。那時(shí)他奉命去人間除妖，大戰(zhàn)過后，一個滿身狼狽的小女孩從躲藏的角落中走出來，她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角，雖然恐懼，卻仍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與一身戾氣的他對望。

“我無處可去。”她說，“我只是想找一個容身之地，讓我跟著你吧，我不會拖累你的。”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一切的愛恨癡纏，都從那一刻開始。

只可惜，那個陪你到最后的人，最終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