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偉智
沈爾立在《筆會》寫過篇《蕭乾搬家》。那個家,早先越搬越糟:從劍橋大學終身教授公寓,到“大醬園”(北京作協大院),再到勞改農場,終于“一家老小被趕在一間門洞里”。
如此有辱斯文,今天,非過來人不會信了。那年頭張偉然隨導師在武漢拜訪我國圖論學科開創者李修睦,說到巷子既窄又臟且曲里拐彎,“簡直就是貧民窟嘛”。連帶說到程千帆沈祖棻夫婦住地一樣糟,沈祖棻竟至遭車撞死,“在那種巷子里,確實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引自《讀書》)。就我自己,也有夠多親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到施蟄存家組稿,沿著愚園路街面房幽暗狹長的樓梯,踏入他書房,真呆了:一代名儒,竟在個破舊亭子間寫作?我曾往地區房管局反映,終歸無效。過后幾年郭豫適陪同胡喬木去看望,我關注那記述文字,依然寫到“雖扭亮了小電燈,照明度仍差”的狹窄樓梯。難能可貴者,在于老派學人超越環境的定力,無論順境逆境。至今記得,提及居住窘狀,施蟄存三言兩語輕輕帶過;一轉到文章內容,他頓時兩眼發光,滔滔道來。蕭乾也是,前期蝸居仍堅守文化使命,后期出任中央文史館館長、有機會換大住宅了也被他謝絕。沈氏憶述,八十四歲的蕭乾滿足于住房初步改善,焦急的只是文化貢獻:“我就希望在這書房里能多出些活兒。”
好多網站轉載做標題時,突出蕭乾當年“謝絕大住宅”表態,意味深長。同樣一個有關學者的話題,公眾注目點會變化哩。從前,讓一群高端文化人生活拮據,“居陋巷,食陋羹”,太不成話。但是,時移勢易,情況已然改觀。反過來,現在好些新潮文化人整日追尋的無非掙錢暴發購大房,于學問無心,惟發家有意,那也不太像話吧。文化人,干啥子的?別忘了質的規定性。
“回到本位去”,現下處處有這等呼喚。一個正常社會,需要各得其所,各司其職,方有不同而和。就怕淪落成陳平原譏諷的“官員讀博,學生打工,教授走穴,老板講課,好像是‘全面發展,實際上每個人都‘生活在別處。”甚至你看,網友都在憧憬“很久以前呀,那時理發店就是理發的,浴室是給百姓洗澡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不守規則,越出底線,生活中的“位移”遂層出不窮,不就亂了套?
可怕的是文化人也來自我“位移”。記得看過兩會報道,說的是一名企業界政協委員取笑同小組的科學家爭論科研經費:“我們商人在一起時其實很少談錢,反而科學家在一起的時候總談錢,搞得商不商、學不學的。大學里每個月的報表是哪個系拿了多少研究基金,就像公司的報表,比的不是成果而是錢。”可笑者,就在社會角色的錯亂。在商言商,商人重利,任富甲天下,又何諱焉?輪到學者言錢,則大犯忌——真正的學術是“出世”的,理當“正其義不謀其利”,富貴于我若浮云,萬戶侯何足道哉。
最欽服老派學人的風骨,竟是如此信守本位,窮且益堅!甘琦做過歐美出版業的實地考察:相較于今日為追求超高利潤不惜出壞書,老派出版人關注的是文化創新,“超前的觀念一開始只能為少數人接受,因此好書不獲利理所當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兩三百年的時間里,歐美出版業的年利潤率只有3%-4%,甚至低于銀行存款利息,而出版人仍樂在其中。”安德列·西弗林憂慮的是:“當利潤率壓力達到10%-15%時,出版的性質就被徹底改變了。”
惟此,才是回歸出版人本位,才合乎老出版家劉杲屢屢強調的“出版不是賣皮鞋”,“編輯工作的最高追求是出版傳世之作”吧。
舍此,前輩能不生氣?搞影視的就顧拉長、吊胃口、發財,離徐桑楚呼吁的“正派的電影”不亦遠乎;寫書評的,看誰給錢就好評,難怪王蒙感嘆缺少“能直起腰來的專家”;生物學論文也作假,就真應了鄒承魯說的“謀財害命”。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稼軒名句,不過時的。
【原載2013年3月21日《文匯報·筆會》】
題圖 / 為了做科研 / 宋 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