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毅彪

爺爺奶奶原是富農成分,外公外婆也是一樣。在那個十分看重出身成分的年代里,家里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更要命的是處處受人歧視和欺負。
我忘不了讀小學三年級的一個秋日,我們放學后排著隊伍回家,排在我后面的一個女生不守規矩,搶頭往家趕。我對那搶頭的女生高叫:“好啊!不聽老師的話,搶頭!”順手拾起一塊干泥塊擲了過去。當時,我不是有意要去砸人的,但結果偏偏砸到了人。泥塊剛好落在那女生的前額上,擦破了皮。
這一下可不得了,那些跟著搶頭的同學便紛紛高叫:“‘富農分子打了貧下中農的女兒!”他們一邊叫著,一邊歡快地回家通風報信。那一瞬間,我懵了!
當時,我完全可以選擇另一條線路回家。但我沒有逃避,因為我不愿意把自己闖的禍帶給已不堪重負的家人們。
果然,那位女生的家人得信后,都等在了門口。她的爺爺一見到我,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是一個還不到六十歲,整天摸斧頭做木器活計的手。他把我拖到了他家的槽門內,揚手給了我三記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幸好他的另一個兒子跑出來制止了這一舉動。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他家門的。門外是一群跟著起哄的小學生,還有那女生母親一聲聲的罵聲。
于是,打我的木匠就成了我當時的仇人,我幻想著老天什么時候好好懲罰懲罰這個惡人。后來,真的如我所愿了。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和正在家休假的父親去給山背后的一戶人家幫工建房,做木匠活計的他也在那里幫工。吃過晚飯,天色已黑,走在山間的小路上,最怕遇上蛇。父親便拿一根樹枝掃打著路旁的茅草。
我們快到家時,突然傳來了呻吟聲。一個人正痛苦地呼救:“快救我,我的腳被毒蛇咬了!”我一聽聲音,知道是木匠,就催促父親快走。但父親卻站住了,問他是被什么蛇咬了,然后命令我把汗衫脫下來,我不解其意。哪知父親一接過我的汗衫,就把它撕成了布條條,在木匠腳上被咬傷的部位不遠處,環繞縛扎。我一看父親要救木匠,心中怒火陡升,氣沖沖地先回了家。
大約過了一刻鐘,父親竟然背著那木匠滿頭大汗地進了屋。家里的人,除了我,都在父親的號召下,替他忙碌起來。父親用刀將他受傷的部位做了切口,并做出了當時我不能理解和我們全家人都反對的事——用口替木匠吸吮毒液。
幸好不一會兒,哥就把大隊的赤腳醫生和他家里的四個兒子都叫來了。由于父親處理得及時,采取的措施得力,木匠脫離了生命危險。
粉碎“四人幫”后,我們全家都離開了那個山村。父親曾回去過一次,正碰上木匠重病不起。那天,木匠叫人把我父親叫去,臨死前對我父親說了一段令人深思的話:“我這一輩子最大而又唯一的后悔之處,就是不該打了你家二伢子三記耳光。你不但沒有記仇,還冒著生命危險為我吸吮蛇毒,你雖然救了我的命,讓我多活了三十年,但你的那種寬容對我是一種懲罰,讓我在內心深處譴責了自己三十年,也感恩了你三十年。”
【原載2013年1月20日《羊城晚報·世象》】
插圖 / 度量與勇氣 / 大 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