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年輕時讀《貞觀政要》,常扼腕長嘆天不壽人。假使李世民與魏征不死,唐的強盛能再走向一個高峰,中國的歷史還能輝煌一些。然則這種好事只能一兩次,要是太多了,朝朝有,代代有,就要形成制度了,沒那種好事。經逢世事,再讀此書,卻漸生疑惑:那個唐太宗被魏征諫了幾百次,如果魏征諫得對,則可以說是唐太宗有同等數目的問題沒想到或是做錯了;魏征諫得越多,會不會越發顯出太宗不聰明?太宗又說過,魏征死了,我以后沒有做人的鏡子了。如此看,則又好像魏征至死都沒教會太宗如何做皇帝,他諫了半輩子,都沒能讓李世民變聰明多少,倒讓他生出那樣的依賴思想——編纂者大約想不到現代人頭腦的復雜,否則真不敢有《貞觀政要》了。
這樣的推測似乎是在講歪理,其實不然。史上能納諫者并不多,唐太宗以后的那些皇帝,有幾個不知道貞觀故事的?何以竟沒有一個開明到李世民那個水平甚至超過他的?魏征勸諫,大概還是站著說的,宋以后要跪在地上說了。又有死諫尸諫,蓬頭跣足,把自己綁得像粽子一般再負上斧鉞去諫,或者抬了棺材去諫,或者干脆觸柱而死以進一言……然而任你死去活來,他不聽就是不聽;不但不聽,鬧不好還賜你一個滿門抄斬、誅死九族。那類諫法,都有點呆氣,如果以為魏征好做,遍地都是唐太宗,真可謂“書讀得越多越蠢”。
何以魏征有人做,太宗無人學呢?這或許就是學問,讀書人不明白,則不能稱“學而優”,故而萬萬不可去“仕”。明初官員早朝,家人多哭泣,以為永訣;罷朝回家,則如死里逃生,闔家歡慶。其實說話有罪,不說話也未必能逃一死。像魏征那樣諫個不停的,歷史上有幾人?
于是又疑心史筆有所飾潤。唐太宗那“早晚殺此田舍翁”的念頭究竟是何時生的?究竟延續到何時才滅的?這話是在內宮對長孫皇后說的,又是怎樣被史家“采訪”到的?是否會像后世之傳記文學家寫偉人內心活動那樣是全靠揣摩?很難說。但寫唐太宗的納諫,不怕“納諫越多,證明錯得越多”的猜測,就因為“實績”擺在那兒,貞觀時期的強盛偉大就是他經得住評說的本錢,所以盡可以任人去寫他的納諫改過而不怕譏刺。然而,大多數皇帝沒有那種本錢。四方有亂,路有餓殍而自安其位者,稍稍有人對他表示一點不同看法,提點意見,就是破壞他的一統天下,就容不得你,這就是他的原則。以他的邏輯,不會認為“善于改正錯誤”是一種褒揚,因為“改得越多,證明錯得越多”,所以他必定要杜絕一切批評,甚至從肉體上消滅批評者。“百僚鉗口,道路以目”的現象在歷史上一再出現,就是明證。
《戰國策》是培養策士的教科書,有些內容是不能當真的。鄒忌諷齊王納諫,最后用“有獎征集批評”的措施來改善政治。“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譏謗于市者受下賞”,這在今天看來簡直是發瘋,如同詐騙活動。比如,廠商對產品有獎征集意見,盡管常常不過是一種噱頭,多多少少也還有點意義,而對單位機關工作作風來搞“有獎批評”的,則說不定是撒嬌賣乖。應當有怎樣的工作態度和行政作風,難道還要別人教嗎?
【原載2013年1月24日《今晚報·日知錄》】
插圖 / 監督 / 張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