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與民族性

李銀河

隨著年紀增長，我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熵增趨勢的無情進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無可挽回地逝去。人的肉體變得丑陋，人的精神變得萎靡，所有曾經美好的關系都趨向于解體和消融。因為人的本性是懶惰的，好逸惡勞的，除非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否則人自然地趨向于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林語堂有一次說：“中國人跟美國人最大的區別就是，美國人喜歡工作和競爭，中國人喜歡悠閑的生活。”雖然林語堂不是社會學家，但是由于他在兩個國家都生活過不短的時間，他對兩國人區別的這個感觀倒可能是真切的。

中國古人足夠聰明，發明了麻將，它既完全隨機，又變幻無窮，就是一個大頭傻子都可能碰上一手天和地和的好牌，就是一個智商一百八的機靈鬼也可能碰上一手十三不靠的爛牌。所以，麻將真是魅力無窮。就是玩不帶錢的，僅僅看概率現象的鬼斧神工，也能感受到它的魅力。如果再帶上贏錢輸錢，就更加刺激。麻將的設計居然能精妙到只要是同一群人玩一次兩次有輸贏、玩較長一段時間就沒有輸贏的程度。

到過成都的人，都會對那里人對麻將的迷戀留下深刻印象。那是國人生活的一個縮微景觀。無論平常多么沉悶無趣的人，上了牌桌也會變得生龍活虎，趣味盎然，甚至幽默詼諧，妙語連珠。說麻將是國人最喜愛的娛樂方式，這個判斷絕對不會錯。

我有時覺得，麻將是國人民族性的象征，因為這個游戲的特征是：沒有投入，沒有產出，沒有成功，沒有失敗，沒有目標，沒有歸宿，沒有英雄，沒有奸雄，除了隨機現象，什么都沒有。中國人不信上帝，不信鬼神，全部的心思集中在此生此世。生命本來就沒有目的，沒有意義，像麻將一樣，完全是個隨機現象。正因為如此，麻將成為國人無目標人生的一個自然選擇。這也解釋了五千年的文明史中，沒有多少發明，多少創造，多少像樣的美術音樂文學戲劇，大家的時間全都花在毫無產出的麻將上了，大家的聰明才智也都在這隨機現象帶來的快樂中消耗殆盡。

麻將所象征的民族性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它像鴉片一樣，麻痹了我們的神經，使我們不愿意去做任何事情，只是安于隨機的存在；另一方面，它使我們獲得靈魂的平靜，能夠過一種悠閑的生活，能夠忍受生命的無意義這個全人類和每一個單個個人都必須面臨的痛苦事實，在隨機現象帶來的隨機快樂中走過無目的的漫漫人生長途，安然迎接無人可以逃脫的自身的死亡、解體和一切或曾有過的意義的消亡。

【原載2012年第11期《東方女性》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