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中興

人要自尊,自尊來自自信,自信來自自我評估。有十分貨色,就是十分貨色,不降低成色,不矮化自己。
西南聯大教授劉文典講《紅樓夢》,開宗明義:“我講《紅樓夢》嘛,凡是別人說過的,我都不講;凡是我講的,別人都沒有說過?!彼麧撔难芯壳f子,有人問他古今治莊子者的得失,他口出狂言:“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就是劉某人。”
蕭伯納當年游歷上海,一日天氣晴好,餐后接待方幾位文化名人陪同他到花園中散步,陽光下肖翁白發蒼髯別具風采,有人不禁贊嘆:“肖先生,你福氣真大,能在上海見到太陽。”這位愛爾蘭人回答說:“不,這是太陽的福氣,能在上海見到蕭伯納?!毙翖壖驳拿洹拔乙娗嗌蕉鄫趁模锨嗌揭娢覒缡恰保浜罋獍翚馑瓶膳c肖翁的回答媲美了。
這幾位中外古人可謂自信滿滿,狂則狂矣,卻不是信口開河,胡吹瞎侃。劉文典的狂言,有他出版的十卷本《莊子補正》為據,這是他沉潛多年的心血結晶,陳寅恪為之作序,推崇備至。辛棄疾一生,多次上書朝廷收復中原,統一國土,親身參加抗金戰爭。他的詞作一改南宋前期詞風,題材廣闊,多彩多姿。六十六歲老大之齡,為國殺敵的壯志豪情猶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名句,千古傳誦。再看蕭伯納,這位戲劇家一生創作五十二個劇本,還寫了多部長篇小說和大量評論。是19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九十四歲辭世前夕,還在寫作,聲言“我甚至不想就此告別,因為我身上還有足夠的勁兒”。這個勁兒,就是足夠的自信。這讓他贏得世人久遠的尊敬。
自信不存,自尊也就無從談起。我們經歷過的年代,一次次政治運動摧毀了大批知識分子的自信,學術造詣很深的人,忽然間都變得沒有知識了,甚至宣告從前的著述可以一把火燒掉。一部電影把教授漫畫化,只知道在課堂上嘮叨“馬尾巴的功能”,農民牽來一頭牛讓他看,他就一竅不通了。真才實學擺在那里,考不倒難不倒的教授也沒救,一句“知識越多越反動”照樣把他打翻在地。能夠抵擋這股反智潮流的人罕見,不唱一句“是我錯”過得了關嗎?一時間,有學問的人只能噤若寒蟬,集體失語。
如今情況有了改變,自信滿滿、以國家級權威自居、唯我獨大獨尊的人多了,到了批量生產的地步。不用擔心打棍子了,甚至就怕沒人打棍子,打棍子、拍磚頭可以引起轟動效應。有教授由于胡言亂語觸犯眾怒,一下子天下無人不識君,名聲大噪,他則得其所哉,面對拍磚一概不予理睬,我自巋然不動。前面幾位古人的自信是建在堅實的學術基礎上,經過歷史檢驗自然形成的權威,依仗的是貨真價實的學術和創作成果;而眼下一些口出狂言以大師自居者,心浮氣躁,急不可待,熱衷于自我炒作,或依附權力膨脹自己,豪氣建在沙灘上,經不起檢驗,一不小心,還會曝出抄襲造假的丑聞。不但未贏得尊嚴,還讓人嗤之以鼻??癫灰o,虛狂,泡沫狂,自我炒作狂,就是一種病態了。它對學術環境的腐蝕,對學風的毒化,對學術文化事業的損害與破壞,害莫大焉!
【原載2013年1月24日《解放日報·朝花》】
插圖 / 大師杰作 / 張保山